他连忙将人请进来,皇帝转头瞧见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心里颇有些惆怅,张嘴道:“几日不见,你瞧着倒是老了……”
万丰衣一怔,他其实还未到不惑之年,然而也确实老了。
他给皇帝磕头行大礼:“奴才万丰衣给皇上请安。”
皇帝看着他深深埋下头去,单薄的身子在秋装遮掩下仍旧能看出来脊背瘦弱的轮廓,心里莫名一堵,伸手将他拽起来,万丰衣本能要躲,却生生忍住了。
“几十年了,还讲究这些虚礼。”
万丰衣笑起来:“可奴才到底是离开皇上有些日子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皇帝听着这话莫名刺耳,摆摆手,带着几分不耐烦:“可见是养好了,这般唠叨。”
万丰衣便不说话了,仍旧动作娴熟的伺候皇帝更衣洗漱,皇帝颇为舒服的喟叹一声,果然还是这个人最知道他的心意,动作,力道,眼神,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让人想念。
万丰衣一回来,内监便彻底没了活计,他本想待在边上帮把手的,却没想到竟是半丝也插不上,他愣了片刻,只得在一旁看着,见那二人偶尔低声说一句话,旁人听不清楚,只他们二人明白,这是谁也比不上的亲密。
内监心里剧震,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东西,然而那念头消失的太快,以至于他完全没抓住,心里只剩了不甘心。
这日早朝并无要事,秋闱在即,先前豫州事发,朝廷急缺人才,是以没有谁敢在这时候出头,只御史将云崇早上擅自调兵的事拿出来说了一嘴,大约也是知道并不会有什么效果,言辞上并不如何激烈,倒颇有几分敷衍的意思。
却不想皇帝勃然大怒:“武举在即,肃王不去考场盯着,却带人出城,玩忽职守,给朕将人带回来!”
万丰衣看着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散了早朝,皇帝回到御书房,脸上的怒气便收敛了,万丰衣上了茶,有些出神,他想,人这东西,真是复杂的很,以前难过艰苦的时候,兄弟二人和和睦睦,从未争吵过一句,如今日子太平了,却要因着外人翻脸。
虽然这话说不得,可万丰衣却是知道,这次怕是肃王不会善罢甘休了,皇帝做惯了高位,习惯了顺从,大概疏忽了肃王那个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皇家,也要闹了。
他一阵头疼,心里却是空荡荡的,这事他插不上手,也帮不了人,只能带着不忍和愧疚看着。
“想什么呢?!看起来你是歇的时间太久,都忘了奴才是怎么当得!”
万丰衣被这声呵斥惊得回了神,连忙跪下请罪,他最近精神着实不太好,总是走神,耳朵却也不灵光,吩咐时常听不见,若是几年前,即便病的半死,也能将皇帝伺候的妥妥帖帖。
皇帝将折子扫在他身边,视线十分严厉的看着他:“这事你若是插手,朕就废了你这双爪子,云崇不懂事,你既然知道,就该约束着他,却不想竟处处纵着,到底是安得什么心思!”
万丰衣被骂的回不过神来,他着实没想到皇帝会这样不留情面,虽说他只是一个奴才,可对着兄弟俩的心思,当真是无一处不好。
他愣在原地,却是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大约是最近他精神实在不好,总是惹怒皇帝,这样下去,差事怕是做不了多久了……
万丰衣沉默的磕头,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说不出话来,便只求饶。
皇帝将折子丢在他背上:“混账东西,哑巴了不成。”
大约是磕头磕得急了,万丰衣眼前一阵阵发黑,绷紧了全部的心思,才勉强稳住了身体,却是彻底听不见皇帝说什么了。
只最后有人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提起来,他猛地一哆嗦,不敢抬头,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
皇帝只当他吓着了,皱着眉看着他,语气不自觉软和了些:“下不为例。”
万丰衣谢恩,出了一身的汗,腿一阵阵发软,他还以为自己早就被吓惯了,却原来仍旧是怕的,皇帝发火,果真是很吓人……
半个时辰后,皇帝派出去的人回来了,万丰衣就知道,皇帝根本就没真的打算将人追回来,他瞧的清楚,只有云崇到了林家,才会和林逸彻底断干净。
他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有荷那孩子,怕是已经到了皇帝手里……
皇帝的人退出去之后,便有翰林院大学士过来,万丰衣知道这人是太子的先生,暗地里早就向太子投了诚,此来怕是要说情,要将禁足了许久的太子放出去。
万丰衣立刻退了出去,他曾经不顾一切的帮着皇帝兄弟二人,是为了活命,如今轮到皇帝的儿子,他恨不得退避三舍,有多远,躲多远也是为了活命。
皇帝明白他的心思,却还是瞪了他一眼。
万丰衣知道这里面二人怕是一时半会说不完,便倚在柱子上打盹,虽说他休养了好些时候,却没有一日睡得安宁。
宫里就是这样,哪怕知道他伺候了皇帝几十年,不会轻易被换掉,看不见皇帝,仍旧会忐忑难安,这心思倒是与后妃们别无二致。
万丰衣自嘲的笑了笑, 却是尝到了一股子的腥甜,他抬手一抹,不知何时流了鼻血,他连忙仰起头,万一安凑过来拿了帕子给他按住,笑嘻嘻道:“前些日子公公休养,皇上连着赏赐了多少好东西,如今看来应当是顶用的。”
万丰衣笑不得,说不得,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是皮肉伤,哪里用得着补药,那些好东西,他都放着呢,如今他管着皇帝的私库,什么时候再放回去就是,反正他也用不着。
大约是秋日天燥才让他流了血,那水玲珑他果然不该摘下来。
万丰衣一面后悔,一面按压鼻子,片刻之后,觉得鼻子通透了许多,应当是止了血,便挥挥手,示意万一安退开些。
果然没有新的血液淌下来,只是他脸上沾了不少,这样实在是不雅,他叮嘱小太监:“我去后头整理一下,若是皇上喊人,你便去寻我。”
万一安连忙答应:“公公放心,奴才腿快着呢。”
万丰衣绕去了御书房后头的隔间,借着净手的清水洗了把脸,刚要擦干净,却见铜盆里满是血,登时吓了一跳,再一瞧,却仍旧是清水,却是他刚才看血帕子看多了,有些眼花。
“当真是说不得,皇上这金口玉言,可不是说老就老了么……”
万丰衣自嘲笑笑,擦干净脸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