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晚点了。
因为假期高峰期,高速路太堵,原本只需两个半小时的路程,硬生生拖出五个小时。
抵达客车站时,小镇上正下着绵绵细雨,齐北裹紧身上的衬衫外套走到门口,隔着落地窗看着雨幕里奔跑的人群,雨水顺着发梢衣角裤脚滴落在地,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雨越下越大,候车厅的广播响起,工作人员公式化地语气强调天气问题会出现的各种问题,让大家谨慎出行。重复几遍后,不少人放下行李等在座椅上,拿出手机打电话,但还有些人不顾阻劝告冲进雨中,拦下为数不多的出租车离开。
附近的小贩有了新商机蜂拥地挤进来,肩上背着大大小小的伞,价格翻一番还是卖出不少伞,渐渐地候车厅的人越来越少。
齐北今天穿的是一套黑色的长裙,又从小贩那买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很应今天的景。时间差不多了,她起身朝车站外走。
时隔八年,小镇的路不再是难走的沙石路。不少店面早已改头换面地做着其他买卖,记忆里的文具店二手书店都不见了。
走过熟悉的街时,齐北把黑伞往下压得很低,像逃荒一般,急匆匆地跑出那条街,朝着山上奔去,远远地看过去她像一块会跑的黑色长板。
跑到半山腰,隐约能听到远处有哀乐声,伴着的还有女人压抑的痛哭,断断续续地。
顺着那声音的源头走,齐北很快就找到此行的目的地。一行穿着或白或黑的单色系衣服的人们,散散落落地撑着巨大的黑伞围绕在一块墓碑前,有跪下低声细语的女人,也有一旁忙活着摆物件的男人。
那个止不住哭的中年女人被一位老妇拉到一旁的树后,略带不耐地教训:“说多少遍不要哭不要哭,你一哭他舍不得走,上不了天堂成了游魂怎么办?”
这话她在八年前听过,那时候她也是被这样教训的,只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不流泪地和辞世的人说话,以至于从头到尾,她一直咬着嘴唇在心里念叨着以前不曾开口说过的贴心话。
女人点头努力憋着泪,眼睛鼻头都是透红一片,被雨淋湿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两侧,略显狼狈。
待老妇走远后,齐北才撑伞过去,头顶的雨被阻隔,女人也是一愣,抬起头只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声音颤抖:“你是?”
“我是陆老师教过的学生,听同学说今天下葬,来祭拜一下。”
女人似乎很奇怪这样的说辞,带着几分惊讶,却不见外直接牵过齐北的手:“有心了,我家老陆教了十几年的书,今天来看他的却只有两个学生,他在天之灵会念你的好的。”
墓碑前,齐北收起伞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一束白菊,却没有第一时间献上去。她的视线一直停在那张笑得和蔼可亲的照片上,那上面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很厚的金框眼镜,嘴唇上边有一颗小拇指盖那么大的痣,给脸上平添一丝搞怪气息,大概是在校拍的照片,身上还别着学校的校徽——绥兰一中。
后边还有其他要献花的人出声提醒,齐北才匆匆离开墓碑前,走到一处树旁站着,后面的人依次献了花鞠着躬,嘴上说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安息”,听不出真情假意。
雨水还在继续,齐北木讷地重新撑伞,恍惚想起手上还握着没来得及献上的花,心里苦涩,再不做过多的停留转身离开。
没走出几步,便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正着,伞受了冲击向后翻去,齐北抬手去抓伞把,手上使出十足的力气,人还是被带着向后退了几步,稳下来后,把被风吹乱的长发别在耳后,揉着被拉扯的发痛的手。
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破口大骂对方走路不长眼,可齐北没有骂人,反而是淡淡地走到一边,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褪掉酥麻,可对面的人却没有动作,齐北感到异样,抬头看向那人,正要开口说的话瞬间堵在嗓口。
和她相撞的是个男人,同样身着黑衣,高挺的鼻梁,一双被雨淋湿的黑眸正迷茫地注视着她,右眼下的泪痣朦胧不清,薄唇紧抿,呼吸之间下颚微微颤动。
齐北只一秒就认出这男人是谁,也不知是冷还是紧张,脸色刹那雪白,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后退。
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肖立见,那个让她喜欢了好多年,却从未与人说过的学长。
隔着一层雨幕,肖立见同样受到震惊,也似见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人一样,朝她走近两步,突然开口:“我们认识吗?”
他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并不好听,低沉又沙哑,眼窝深得像巨大的漩涡。齐北好不容易站稳身体,目光却不敢落在他脸上,多看一眼都怕自己会陷进去,垂着脑袋摇头:“我没见过你,我是来参加老师葬礼的。”
听到这回答,肖立见倒不意外,不免自嘲自己自恋,凭什么理所应当地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该知道他是谁。
可在这种场合这般遇见,让他不得不怀疑是老天开眼,给他一次机会,不能就这么错过。心里那么想,行动上也确实做了。
他又向前两步,高大的身躯撞在齐北的黑伞外,头上的伞被顶拱出个大包,再次开口:“我和你一样。”
齐北没抬头,但手臂却往上伸展一定长度,能感觉到面前的人身体慢慢抻直,想起他大概就是中年女人口中的另一个学生,很出乎意料。
树倒弥孙散这句话用在陆老师身上很贴切。他活着的时候,在校声望很高,一贯采用的严师出高徒使他带过的班升学率极高,能从优秀教师一跃到主任级别的人多年只他一个。
可惜如今人走了,只有两个人来看他,其中一个还是齐北。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猛地抬起头,回视着那双漆黑的眼,他脸上没有笑容,雨水甚至让他有些狼狈,和记忆里那个笑起来左脸会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的少年无法重叠。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印象里,她大概只是残缺不全的剪影。可她却记得全部的他,同样也在努力地接受全部的他。
但此刻,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出现在这里,以一名缅怀教师的学子身份,但她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手上攥紧白菊的根茎,直到绿色的汁液融进指甲里,才淡淡地说:“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