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凌见到胡维桢时，她是在胡府后院的草丛中静静地躺着的，与众多丫鬟和家丁的尸体融为一体。虽然腹部有大片的血渍，但在衣服里面，分明是已经被包扎好的。这让穆凌不由有些吃惊——这里没有一个活人，难不成是她自己给自己包扎的？
转眼又看见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他后悔当时没有把她给接走。
他半跪在地上，探了探她的鼻息，神经稍微松了一下，顺势又抚摸了她血迹斑斑的脸，“对不起，我来晚了。”
然后他双手将她抱起，顺着后门，将她带离了胡府。
自打看见胡府上下被屠杀的那一刻起，胡维桢就发誓一定要报仇，想要报仇的她怎会随随便便地就将自己置于死地呢？
在春玉堂的时候，穆凌曾给过她一把匕首，说“如果有人要做让你为难的事，或者是遇到了危险，就可以以死相逼。当然，不是真的死，而是刺入腹中躲避要害的位置。”穆凌还再三为她强调那个位置，说是如果偏了一分一毫都不可。
身在鱼龙混杂的春玉堂，怎会不懂一些这样的技巧呢？
胡维桢迷迷糊糊地从自己的纷乱思绪中醒来，除了感受到腹部钻心的疼痛外，她还闻到了一股俗气的花粉味。果然，不用睁眼她就知道，又回到了春玉堂。
“你醒了。”耳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穆凌。
她侧过脸，看向穆凌，他正坐在她的旁边，无波无澜地看着她，“好聪明的丫头，居然知道给自己包扎。”
胡维桢尽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给他，“大人过奖。”
穆凌凝视了她好久，始终没说话。
“这是哪里？”她打破了这份宁静，似乎想开始一段质疑。
“这里是你将来要生活的地方。”穆凌起身，背过了身。
胡维桢心理不由冷笑，果然，他是心虚的。
没想到，穆凌却拿起了茶壶，缓缓地倒了一杯水，然后再次向她走来，“睡了那么久，一定渴了吧。”
听闻穆凌这么一说，胡维桢还真觉得自己有点口渴，接过了水杯，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谢谢。”
“这是你今后需要住，也必须住的地方。”穆凌趁着她喝水的空档，耐心地为她讲着。
胡维桢放下了水杯，“如果我不肯呢？”
“如果你不肯，那我就护不了你的周全了。”说到这里，穆凌格外认真。
当年她只道是相信穆凌，所以选择了无条件服从了他，甚至一丝一毫都未曾怀疑过他，当了烟柳女子、献了身又如何？只盼他常常能来看她，她能在这世上苟活而已了。
见她没说话，穆凌又继续道：“可能会有点苦。但是活着，是胡尚书与胡夫人所希望看到的，不是吗？”
胡维桢还是没说话。
“你是罪臣之女，但如今这天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你的身份，你明白吗？”
胡维桢点了点头。
“从今往后，你就叫莺羽。”穆凌转身，悠悠地拿起了笔，在宣纸上写下了这个名字，笔墨虽浅，但看着穆凌的一举一动，这个名字仿佛用刀刻在了胡维桢身上一般。
写好后，穆凌神色肃穆，“其他的，我想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胡维桢不是没有想过拒绝的。只是，胡尚书临死前曾对她说的“快去找穆大人”却突然激醒了她——穆凌一定是知道什么的！她不能不听穆凌的话，即便日后要受人凌辱，要服侍他人，她也不能背离穆凌，如果失去了这条线索，那么一切都会如大海捞针一般！
见她半点没说话，穆凌也没着急，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犹如生前一般，他总能给她一种高大的感觉，也许是年纪，也许是身形，他都能给她强烈的安全感，如同黑夜笼罩着熟睡的人，赐予那人安详一般。
都说这春玉堂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楼，里面的姑娘从高祖年间就名满天下。当然，这里的姑娘不是谁都能来瞧上一眼的，你花一金，有一金该去的地方。花千金，自然也得有配得你千金一掷的地方。所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真真是应了这里繁华的景致，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光是门面就站了半条街，里面的女娇娥，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位刘妈妈刚下来的时候，她便对着胡维桢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无论是生前胡维桢第一次见她，还是如今，她的这个面具依然带着。
众人听闻这位莺羽姑娘是穆大人送过来时，春玉堂的姑娘都忍不住跑过来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姿色，能让穆大人亲自送来。自然，刘妈妈这么懂人情世故的人，必然也不会不知轻重，只是在教训那帮嘈杂的丫头们时，暴露了本性：“我看你们今晚是不想吃饭了！谁敢再跑出来！我就皮鞭伺候！”
她这一声怒吼，才让胡维桢格外的熟悉。当年刘妈妈只寻思着是穆大人送过来的姑娘，便多照应了几天，没想到一晃半年过去，穆大人也没来瞧过这个丫头，不过是路边捡来的野丫头，送过来让把玩用，如此便不用客气了。
往后的日子里，每每莺羽琴技课上不好，就要挨鞭子，挨完鞭子之后，妈妈又给下发金疮药，说是怕留疤让客人瞧了去没兴致。那时总是动不动就皮开肉绽，循环往复间，即便是有金疮药，那些伤也好不完全。
想到这里，胡维桢心里就不住发寒。只是眼前这刘妈妈依然保持微笑，又如春风一般地牵住了她的手，她那扑满粉脂的脸越来越近，胡维桢看见她那拙劣的妆容，心里满是排斥。
“姑娘，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与这帮姐姐们学学技艺，也好打发打发时间，可好？”
胡维桢刚要开口，就听得楼上有人缓缓走下，步态轻盈，还未见得其人，耳畔就响起了如丝如缕的声音：“这是谁，竟惹得咱们妈妈说出了好听话？”
只见一位体态袅娜的女子，缓步走下最后几层台阶，拖着长长的鹅黄锦衣，优雅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一副姿态，顿时让春玉堂的姑娘们失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