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地良好的青口玉经过玉匠精心的切分打磨,变成了薄如蝉翼的一方雕着锦鲤的玉片,原先的古朴通透倒也半分无损,玉片的表面刀裁锦鲤旁,安安稳稳的刻着三个出自名家手笔的墨字,在一干木制的柬贴中,分外的显眼明目。
“啊呦,我的好姑娘,你看,这才多大一会子功夫,这么多的拜贴就紧巴巴的送到你跟前来了,这可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
“妈妈。”女子清润的嗓音从珠玉曼帘后传出,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并无其他,就足以成功的让絮絮叨叨个不停的老鸨子安静了下来。
把抱在怀中把玩的古琴放置在案上,莺羽缓缓从软榻上起身,早有立在一旁打着团扇的女侍拨开珠帘以便她行走,白皙细腻的素指抚过一排码放整的拜贴,终于停留在刑部侍郎那张玉片上。刑部侍郎么,在京都算不得大也算不得少的三品尚书属官,朴玉做帖,还真是好生张扬,这等手笔,可不是一个尚书侍郎该有的,就算是贪污受贿,这般明目张胆,还从来都没见过,况且刑部,刑部………对那件事的了解也当比别处多些。莺羽的思绪有些有游离,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冬天的雪下的很大,鲜血流过的石阶,是父亲兄长最后诀别,赤朱的颜色将回忆尽头的胡府,一点一点都湮灭。
左手的指骨被莺羽捏的有些泛白,面上却还是平静如一潭死水,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什么事都无法引起她太大的情感波动似的。又挑了三个在朝中德高望重但官职又不算太高的大臣,莺羽便再也不去看那些帖子一眼。“妈妈,今日过了晌午,便请李侍郎来吧,就说莺羽排了新曲,想寻个知音的,来斧正斧正。“老鸨子笑的殷勤,一口一个姑娘口中应答着,心里却痛惜的很,自然不是痛惜莺羽,那同痛惜那些被莺羽挑剩下来的大臣,这些人哪个不是有钱有势,在老鸨子眼里,就跟流动的银钱一样,换作别的姑娘,早就巴巴地贴了上去,哪像莺羽似的。
可这也没办法,人家看上的就是莺羽,别家的姑娘,他们还不看不上眼呢。这个小妮子好不容易肯接客,在老鸨子的眼里就是招财树一样的存在,她可不愿去得罪这个给她招财进宝的主。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古琴声回旋往复的缠绵,泛音的轻灵清越,散音的沉着浑厚,按音的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回响在偌大的屋室。一曲罢了,歌姬盈盈一拜,眼波流转,告退前还不忘朝安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暗送秋波。“哒哒哒。”檀木扇柄敲击在黄梨花木的案桌上,发出几声闷响。
“好一曲姪夜,几日不见,莺羽姑娘的琴技又精进了,相比起来在下府中养的那些自称一绝的乐师,再拿出来见人,倒真是贻笑大方了。”男人已至中年,面皮生的还算清俊,只可惜他身上穿的华服美裳,配戴的金石玉器太过,反将原本的温文儒雅气质生生变的庸俗,若不是是先知道,莺羽毫不怀疑自己会把他当成一个一夜暴富的富商,把家当都穿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李大人过誉了,小女子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哪里敢同大人府上那些名声在外的乐师比呢。“莺羽棕色的眸子含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漫不经心的看着对面的李侍郎,若非情不得已,那家肯把清清白白的女儿送来做这勾当,饱受世俗的眼光,认真算起来,她与她们都一样,可悲又迷茫。话又说了回来,她好歹在这烟花楚地也呆了这么些日子,俗语说的好,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虽说被那个男人保护的很好,那种交易还没有过,可这面子上的皮毛功夫还是颇懂的几分的,譬如如何讨男人的欢心,在现实方面。
“说来不怕大人见笑,小女虽长养在这烟花柳巷的深闺处,可自幼就对公堂形式感兴趣,大人既然在刑部供职,可否……”颜色清澄的酒液如注,从青瓷酒壶泄入酒盏,清酒猜令过三巡,天色已暗淡了下来,原该掌灯的仆侍识趣,并没照常进来。李侍郎已有点微醺,莺羽划赌的令才终于胜了一回,依着酒令规矩,输家得取允许赢家一个愿,莺羽状似是酒后无心之言,发觉失了分寸的无知小女子,话只说了一半便急急顿住,臻首轻摇,上一轮因划令输说饮酒而泛起的红晕还未褪尽,在不甚明朗的烛火照应下,更显抚媚动人,楚楚有致,惹人怜爱。
“失信于人本就不该了,失信于莺羽姑娘这等佳人,简直可以算得上是罪过了,不过是些繁杂细碎的公事,在下还怕莺羽姑娘听着倍觉无聊呢。”不过一介弱质女流罢了,说来讨讨美人欢心也无甚不可,李季北刚想拒绝,转念一想,眼前的是美酒佳人,正是良辰美景,有何必扫她的兴呢,于是便从脑中,搜刮起来。
鸢紫色的鸽子无声的停在屋宇西面翘起的檐铃上,青翅扑拉拉敲击着铃壁,那铃铛便摇晃起来,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清脆声响。挺拔高大的男子抱着佩剑静静站在檐下,听得这铃声,便抬起头来,伸手招呼鸽子飞下来,落到他肩上,小心理了理鸽子柔顺的毛羽,伸手取下拴在鸽子足环上的竹管,捻起铭黄字条递与闻声走来的穆凌。
“李季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占据了整张字条,成功的引的穆凌微微皱起英挺的剑眉。李季北,三十有七,录原十六年进士出身,二榜第五名,当朝正三品刑部尚书侍郎,母亲凉平郡主,家系复杂,盘根错节,在党争中属于中立派,家境殷实,为人张扬,没有什么上进的心思,素爱在烟柳之地厮混。几乎是出于本能,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穆凌的大脑里就自动浮现出早年的调查朝中大臣中,李季北的身世仕途。“李季北,刑部的么。”回来内屋,立在公文堆积的文案前,穆凌却在没了好好批阅公务的心思。
他素来用人喜欢知根知底,讨厌额外的变故,可莺羽不同,近日来的感情波动的次数都快赶得上他一年的了,而其中绝大部分的缘由,就是出在这个她身上。城府不深,头脑简单,又在刑部担着能接近机密的要职,穆凌就算有头发丝儿想,也该明白莺羽想要做什么。有那么一刻,穆凌对着那双盛满着希翼的棕色眸子,几乎就要把真相对她和盘托出,可他不敢,也不能这么做,他能做的,仅仅是尽可能的去在暗中庇护着她,余下的,只剩叹息。胡家一门数十条人命,一夜之间凋零殆尽,她从一个娇声惯养,连深闺门都没出过几回的单纯女子,就陷入了现在这般的境地,还能有如今的………也不知他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悲哀。
内堂的窗门都是大开着的,突如其来的一阵风,鼓吹的案牍旁尚未和上的纸张惊慌失措,散乱的落了一地,唯有压在最下方的一页留在了案上,不大的米宣的纸上,一笔一划很用心的写满了同样的一个名字,莺羽。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汝兮君独知,我吟诗词付尽了相思,梦里寻你的影子。“华,回信吧,就说,不要干预过多,暗中护着就好,被让人难为了她。”男子特有的低沉嗓音从内堂响起,飘飘嘘嘘,听倒也听的真切,只是,恍如隔世罢了。
远路黄沙起,不知是何处来的使从十万火急的从他的府邸前穿行而过,暮色许了城西,万家灯火中,烟柳十二坊别致奇巧的灯火一如既往的引入瞩目,就如同是盛开在暮色中绮丽的罂粟,极尽了所能
,撩拨勾引着人心。如约而至的,皆是朝中高官,大半日的时光消磨下来,莺羽也算是小有收获,只是距离她所想要的真相,还早的很。不过她本就没指着这么快能有什么成效,要这么容易好骗,这朝廷上岂不全是废物么,放长线钓大鱼,她在玩火,稍不留神就会引火烧身,还会连累他人,到时候顺藤摸瓜再寻到穆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她要的,是百分之三百的安稳,她就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输掉了所有家当,这时候有人伸出援手来愿与她同舟共济,那她与穆凌,就成了一根线拴的两个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险,她冒不起,穆凌也冒不起。
“穆凌穆凌,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秘密。”晚风清爽,莺羽开了凉窗,室内的闷沉气氛被晚风一扫而空,犹如是死水池里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水一般,再次获得了生机,这一夜,同样的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可不只有她一人。
……
暮色退隐于西方,晨光微曦着,时辰虽已不早了,但天色还有些浑浑噩噩的,每逢夏冬两季,早间晚间总归是有些不大相同的,倒没什么好奇怪的。黄金销尽一宿魅,雾雨轻挠美人背,丝竹罗衣舞纷飞,烟柳十二巷和往日一样,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此刻倒无声无息了起来,陷入了休眠。
一般来讲,白日里,尤其是响午之前,鲜少有人来拜会这烟花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