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被罚在寒冬腊月穿着薄薄的中衣跪在后院，手里还要端着一杯茶水，茶水是满的，只要撒了一点妈妈就会毫不留情的用特制的软鞭抽打她。那种鞭子抽下去很疼，但是不会留下痕迹。
所以她学会了逢场作戏，即便嘴里的酒再难喝，她也能笑的一脸灿烂然后面不改色的喝下去。只是重生之后她不再像上一世那么蠢，认不清形势。她敛去了自己的一身傲骨，学会了逢场作戏，有时候她也会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容颜带着几分茫然的想：这个清高却不失妩媚的青楼花魁莺羽，真的是曾经那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胡府小姐胡维桢吗？
不过她从未后悔过，她从进了这家妓院那天起就已经决定了要舍弃过往的一切，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为胡府上下冤死的所有人报仇。想到这里，她嘴角带上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一想到前世，她就忍不住想起那时自己的可怜样，真是让人可怜又可悲，简直愚蠢到了极点。居然只因为穆凌要成亲这件事就寻死觅活，明明那时自己已经是头牌了，才二八年华，还能红火几年，足够她去做很多事情了。可她居然因为区区一个穆凌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重来一世，莺羽蓦然发现自己上一世的行为究竟有多可笑。
她这么在心里想着，可面上却还是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落寞：“听说穆公子要成亲了，那可真要恭喜了。”
穆凌此时已经喝了不少酒，面色微醺，眼神看似有几分不甚清明，可眼底时不时闪过的一丝冷芒还昭示着他清醒的很。听到莺羽的话，穆凌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几分不是滋味。他神色淡淡的开口道：“什么恭喜不恭喜，左右不过是娶了一个不甚相识的女子回家，最多就是相敬如宾，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莺羽吃吃一笑，说：“公子倒是看的通透，不过若是身边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是好的，最起码你还能回家吃到一口热乎的饭菜。哪像我，身处在这青楼之中，身边也没几个能真正交心的朋友。妈妈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是她的摇钱树，能给她赚来不少钱。而其他姑娘都容不下我，觉得我假清高，做作还抢了她们的活路。可我能怎么办呀，我毕竟是妓女，如果不想着法儿的拢住客人的心，那我可能还不如那些姑娘身边的粗使丫鬟。”
莺羽说到这里，伸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她将那杯酒凑到唇边，伸出小舌舔了一下。感觉到了辛辣苦涩等滋味在舌尖绽开，她忽然笑的无比开心，眉眼弯弯，巧笑嫣然。
她十分漫不经心的说：“我变成现在的样子其实还有你的一份功劳，我也知道你只是想利用我获取一些情报，不过这些我都不在乎……”莺羽顿了一下，打了一个酒嗝，她酒量其实不怎么好，喝了这些已经有点上头了。她双颊染上了一抹红霞，比最好的胭脂都艳丽几分。她继续笑，看着窗外明朗的月色接着说：“因为你也算是帮了我，如果你没有把我带到这里，我也不可能活下来，也就更不可能成为这里的头牌了。虽然你利用了我，但是我不会介意，因为我们之间其实是一种欠债还债的关系。你救了我的命，我替你获取情报，很好啊。”
穆凌听了莺羽的话，有些微怔。他原以为胡维桢不管怎样，心里其实都是有些怪他的。怪他把她带到这里，让她从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姐变成了下九流的妓子。还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以色侍人。
可刚才莺羽的一席话却让他心里升起了几分愧疚，莺羽说的并没有错。他一开始就是想利用她获取一些情报的，可是莺羽看透了却没有说什么，反而认为这是一种还债。因为他救了她的命，所以她也可以用自己最为筹码去为他获取情报。
穆凌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莺羽知道了胡府被灭门的真相，会不会远离甚至痛恨他？
想到这里，他就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第一次，他会对一个人十分在意，在意到害怕那人对他有一丁点的疏离和不喜。最为讽刺的是这人家族的灭门惨案还和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而莺羽心里也有些难受，穆凌毕竟是她曾经爱过的男子。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和自己在一起，而是娶了别的女人，还对她说了那些绝情的话。可她的过去里一直都有着这个男子，他曾经也将她宠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让她在情窦初开的年龄暗许了芳心。
上一世穆凌是她的执念，这一世为胡府复仇是她的执念。
可无论如何，穆凌都是她心里一段放不下的过往。她曾经也有过美好的幻想，想着穆凌能够将她从妓院里带出去，和她重新开始。后来的后来她才明白，幻想只能是幻想，睁开眼，看到的还是妓院安排给姑娘们的厢房里的床板，她也还是妓院里一个不出彩也不受重视的妓子，每天还要学习琴棋书画，学习怎么不显山不露水的让男人为你心醉。
这一世她彻底认清了现实，不再抱有虚无的幻想，她逼着自己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不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生存下去、变得有价值，更是为了胡府上上下下的几百条人命！
她必须变得让男人为她倾倒，为她疯狂，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有生之年为胡府平反。她无比厌恶这样的自己，可她除了这样却又别无他法。她用自己的身体和美貌做代价，换取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可能。
她看着窗外的月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岁之前的时光，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还健在，她还是胡府的小姐。父母疼她宠她，穆凌也是那个会对她笑，可以陪她四处疯玩用温柔而宠溺的目光看着她的邻家大哥哥。她只想心甘情愿的沉沦这一场海市蜃楼的甜蜜假象，好像只要再睁开眼，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模样。
没有什么头牌莺羽，只有她——胡维桢。
可再睁开眼时，一切都没变。她还是青楼楚馆的名妓莺羽，胡维桢那三个字早已成为过去的历史，也许还会有人记得。偶尔提起也不过唏嘘两句，更多的人还是会将她遗忘，再提起也只能换来一句疑问。
想着想着，她居然将手里的一杯酒全部喝完。这酒好像被她的回忆冲淡了，连带着本身的苦涩与醇香、辛辣与甘美，全都变成了淡淡的、如同水一样的液体。
莺羽将目光转移到了穆凌身上，穆凌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手里端着酒杯却没有动作，只是定定的看着她房内的贵妃椅，面无表情。
莺羽一直觉得，穆凌这人才是让她最看不懂的人。
穆凌很善变，但是又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善变。他似乎有很多不同的性格，冷漠的，自私的，残忍的，多疑的，温柔的……
他平时看着并不怎么厉害，可他的手段却不是仅仅用狠辣，厉害就能形容的。
有时候这个人表现得很无害，可背后却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暗暗盯上了你。他可以用一天的时间把自己手底下的人查个彻底，也能在第一时间掌握别人不知道的消息。这种恐怖就像是织好了网的蜘蛛，只要是落在了网上的虫子，不管如何挣扎，怎么试探，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而你的一举一动，他都能了如指掌，在你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把你打到无法翻身。
他也很冷漠，他可以冷眼看着别人的心血毁于一旦，他能帮忙但他却会选择袖手旁观。他可以冷漠的听着你提出无比诱人的条件要求合作，然后转身把你扫地出门，不再理会。
他还会做一些在别人眼里十分莫名其妙甚至丧心病狂的事情。总之，穆凌这个人对于胡维桢来说不仅是年少时的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同时也是一个令她忌惮和深深防备的对手。
是的，你没有看错。莺羽的确也把穆凌当做对手。因为她知道，穆凌一定和胡府的惨案脱不了干系，所以从莺羽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那一刻起，二人就彻底走向了对立面。
她很想知道关于穆凌的一切，她想真正的了解穆凌这个人。可是她又害怕了解，因为一旦了解了，那他们就真的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和平了。
莺羽想，或许，我还应该装一段时间的糊涂。
莺羽的思绪虽然转了好几个弯，可也不过是在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里。想通了接下来的应对办法，莺羽举起了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她对着穆凌一笑，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先祝公子抱得美人归了。恐怕到时候我是见不到公子成亲时的盛况，只能在此敬公子一杯酒，祝公子和公子未来的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举案齐眉。”言罢，莺羽将满满一杯酒悉数饮下。酒中苦涩的滋味从喉头一直带到了心里，可她依然笑的风轻云淡。
莺羽喝完酒心事重重的看着穆凌。穆凌就要娶另一个女子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心里却酸涩写羡慕了起来。
那一定，是一个足够幸运和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