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凌审视着自己，他的良知拷问着自己。他的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其实他这一辈子，说的真话总共也没几句。他勤勤恳恳为朝廷做事是真，可是最初接近胡维桢时，他看中的是胡维桢的价值。
胡维桢的家境很好，她是当朝重臣之女，每天穿很好看的衣服，用很好看的胭脂，身边的丫鬟也各各都是有着姣好的容貌，拿着比朝廷里一些小官的俸禄还高的例银，做着比他们轻松百倍的事情。胡维桢的家里很大，到处是树，假山，颇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气派，纵使没有那样诗意的清澈意境，但到底都是钱给堆出来的，其实也是他们爱怎么吹捧就怎么吹捧。胡维桢从小到大也活得很滋润，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唯一一次接近受委屈的经历，就是她那偏房的姨娘害了喜，很难受，想要叫她去叫大夫，但是她不喜欢这个姨娘，死活不肯去，被她打了一巴掌。但是因为胡维桢是嫡出的孩子，胡家又只有她这么一个千金小姐，她的父亲自然是向着她的，那些丫鬟们深知这一点，就更不必说，个个都是帮着胡维桢的，忠肝义胆得很。这不，一巴掌刚打下去，这个姨娘就被丫鬟告状告到了老爷那里。也是可怜了这个打人不分场合的姨娘，明明还怀着身孕，就被罚在庭院门口跪上整整一个时辰。
可即使是这样地被偏爱，她到底也没有被惯出千金大小姐的坏脾气，还是一样地天真，还是相信一生只等一人的浪漫，还是友好善良地对待周围的所有人。所以她的好名声在京城内外远播，以至于等她刚长到十五岁，上门提亲的人就已经是络绎不绝了。那些看中了她美色的富家子弟，一个一个赔着笑脸给胡家老爷敬茶，又排着队地每天每天地送来丰厚的彩礼，唯恐自己不能展现出自己的身家性命。胡维桢于是从十五岁开始，就迫不得已地学会了应付那些富家子弟时而有心时而无意的调笑和撩拨，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不管那些富家子弟穿得何等富丽堂皇，也不管他们如何地养尊处优，胡维桢只消用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一看，这些好皮相下面到底埋着副怎么样的骚骨头，也都一目了然了。其实倒也不是胡维桢有什么看人的本领，她本身对人性也毫无研究，毕竟是个毫无城府的单纯姑娘。只是这么多年地和同一类人接触下来，她已经太熟悉他们的嘴脸——如出一辙地油嘴滑舌，立下誓言的时候看上去那么的信誓旦旦，可一旦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助的地方，一个个地溜得比贼还快。然后等到灾祸过去了，他们就又跟没事人似的重新出现了，还带来了比之前那厢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甜言蜜语，和厚重的彩礼。他们的脸面也真真地长得差不多，一双狐狸眼睛，时不时地贼眉鼠眼地滴溜溜转两下，骗骗集市上的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还算绰绰有余；还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这是天天让小厮们往上抹上昂贵的异域香油，坚持了数载才打理出来的金玉其外；然后穿着上么，必定会在腰间别一块玉佩，美其名曰定情信物之类，其实谁也清楚他们自己在房中准备了几颗，一旦碰到了个心仪的，或者好骗的小姑娘，就必定要送出一块，以便给他们所谓海誓山盟的立约提供物质基础。他们私下里呢，说不定会以此为标准来暗暗比较谁撩的小姑娘比较多，也未可知。
就在这样养尊处优，却时时需要应付一群纨绔子弟的骚扰的成长环境中，胡维桢渐渐明白隐匿自己真实想法，不让自己的真情实感或者想做任何事的冲动流露给任何人的重要性。但是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她实在长了一双太过真诚，太过透明的眼睛，任何稍微有点处事经验的人，尤其是稍微了解一点姑娘的男人，只消往那里面看一眼，就能知道，这个姑娘其实毫无城府，她的喜怒哀乐，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那双眼睛里面。
而对于穆凌，一开始了解到胡维桢其实只是看重了她的身价。她作为朝中众臣的长女，又是独女，自然就是胡大人的心肝宝贝，谁若能做了她的夫婿，那么以后在朝廷中的发展前景也必定是不可估量的。那时候的穆凌虽然一无所有，却野心勃勃，自己也清楚自己有一双颇为讨喜的好皮相，于是日日夜夜地盘算着，该怎么把这个胡维桢的心，吸引过来，该怎么把胡维桢的人，牢牢地锁在自己身边。
他时常出门，却并不干正经事，而是偷偷地打听胡维桢的日常作息。他向胡家的管家打听，胡家的管家摸摸自己的胡子，怀疑地打量着这个穷小子，认定了他不是什么好货色，二话不说就让他吃了闭门羹。他于是只好到集市上，从那些庸俗到了极点的小市民口中打听。小市民虽然愿意说，但是知道的毕竟不够多，嘴又碎，时常是这个人的八卦和那个人的八卦通通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地全抖出来，搞得穆凌完全摸不着头脑，索性作罢。
于是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冒着被发现了之后被当做不怀好意的跟踪狂而惩戒的危险偷偷观察胡维桢的行踪。终于有一日，在胡维桢外出踏青的时候，趁她不注意偷了她的手帕，接着又在没人的小路上堵了她，把自己已经排练过一百遍的台词缓缓地念了出来：“这位小姐气质不俗，不知这块手绢可是你的？这样好的刺绣，若是落到不怀好意之人的手中，怕定是要拿去做庸俗之事了，还望小姐，以后多多小心才是。”接着他抬头望向她的眼睛，极为精准地给出了一个热情的，可以让寻常女子丢了魂的微笑。
后来胡维桢告诉他，就是在那一个微笑里，胡维桢决定要跟他了，而且要生生世世地跟着他，永远不分开。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顺水推舟的，穆凌把胡维桢的心都骗到手了，剩下的当然好办。只不过那些曾经苦苦追求胡维桢的纨绔子弟们这时候倒十分地不满，可惜胡维桢对他们一个都没有好脸色看，于是送出去的彩礼打了水漂，而且赔出去的笑，敬出去的茶，愣是一点都没回本。和胡维桢在一起后，穆凌自然是受到了老丈人在朝堂上极力的推崇，官位节节攀升，所有之前对他不屑一顾的势利小人，这时候也纷纷开始对他的态度好起来，每次他上朝的时候，甚至都要对他作揖鞠躬了。而每当他想要获取更多利益的时候，胡维桢就是他的棋子。他心安理得地利用这层关系，对自己非常满意。
可是渐渐地，每天与胡维桢接触下来，穆凌发现，胡维桢真的有一个极为干净的灵魂。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父母从不教她人情世故的缘故，她看世界，仍就像干干净净的小孩子看世界一样，不仅没有半分猜疑，甚至连一点点的失望都没有，有的只是她看到的美，善良的东西。也许和那双眼睛也有关系吧，干净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自然也是干净的。等穆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沉溺在胡维桢的那双眼睛里面了。他觉得胡维桢就像上天派来的仙子，每天源源不断地像外传播着善良的东西，给他残破不堪的，唯利是图的灵魂提供救赎。他出乎自己意料地，疯狂地爱上了胡维桢。那种爱也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是不计回报的，是从不停止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深入。他发现胡维桢简直就像一个迷宫，但是是那种真善美的，完美的迷宫，越往里走，就越能发现新的，让他穆凌欣喜若狂的美好品质。就这样，每日午夜梦回的时候，穆凌都发现自己念念有词地叫着胡维桢的名字。
他开始十分地后悔自己接近胡维桢的动机，他开始觉得很害怕，万一胡维桢爱的是自己装出来的那副模样怎么办。万一自己真实的内心想法被胡维桢看穿后，她对自己失望了怎么办。穆凌非常害怕，害怕胡维桢眼里那清澈的，充满希望的光芒灭了，只剩下黯淡的，无言的指责。到了那时候，他又该如何自处？
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改变自己。他主动地放弃了权力，放弃了他在短时间内通过种种心机聚敛起来的财富，只为了展现出一个更好的，更真实的自己。他以为就这样抛弃了物质的诱惑，就可以让他能够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辈子，可是，造过的孽，总是要还的，现实从来不会放过一个曾经邪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