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雍这个家伙,即使对于皇帝来说也是一个祸患。他对于朝政确实有过贡献是真,可那些贡献都建立在为他自己在朝中地位稳固的基础上,他这个人心比天高,绝不可能满足于区区一个臣位。皇帝想起昔日里和毕雍的种种交流:他虽然很有礼貌,对皇帝从不顶撞,也一直废寝忘食地工作,可皇帝毕竟阅人无数,觉得他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成心将自己塑造成人畜无害的样子,而等到朝中皇帝地位动荡的时候,肯定是第一个起兵谋反的。皇帝小时候就被迫卷入皇储之争,以他对那几个哥哥的了解,他可以自称一句太熟悉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什么了。
他那个最大的哥哥,平日为人温润如玉,鞠躬行礼无不礼数周到,每天见了人都会友好的微笑,一举一动全都极其优雅,像极了一个合格的储君。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最为合适的皇位继承者,朝中的大臣无不进言力挺他。再加上他本身就已经是身份尊贵的嫡子,皇储的继承看上去已经毫无悬念了。所以经常有人开玩笑道:“这一任的皇帝真是好福气,都不用做出什么斗争和牺牲,就可以敲定继承人了。不像之前历朝历代,他们换皇帝的时候,那可叫一个血雨腥风哦……”
而他的最小的弟弟呢,模样则和大哥正好相反。他整日不想着读书,却贪图享乐,风月之事样样精通,唯独对朝政毫不关心。教书的先生一直打他的手心,也一直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可全然都没有用处。他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别人无论怎么说都是不会做的。他为人洒脱放荡,不羁的性格简直不像是父皇亲生的儿子。
可就是这么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父皇却不如大家所预料地褒一贬一。他对大皇子的彬彬有礼时常漠不接受,甚至还有些排斥他的意思。在家族寿宴的这种重大场合,第一个请来发言的,也绝对不是大皇子。大皇子这边,倒是对于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丝毫没有发现似的,继续默默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于是许多大臣都在替他鸣不平。而小皇子呢,不管朝中的大臣怎么诋毁他,说他不务正业,成天和风尘女子厮混在一起,简直是丢皇子的脸面,先皇也不为所动,一直很宠他。每日将他召入书房中亲自讲课,每年的寿宴也是只有给小皇子才摆出最大的排场。
作为当时的六皇子的皇帝,自然也是对于父皇的这种偏好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到了后来皇帝驾崩的时候,才终于理解了这种偏爱。
在先皇病重床头的时候,朝中一开始还并没有什么异动,大家普遍都认为,已经请了最好的御医,先皇本来又身体康健从未染过什么大病,所以这一次肯定能很快挺过来。于是无人提出选择继位之人一说,也无人说过什么不吉利的话。提出要立下继任皇位者的,是大皇子。
那日先皇照例病重床头不能上朝,大臣都聚在堂内的时候,只见大皇子一袭白衣面目清冷地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先皇的玉玺,宣布上朝。大家都很纳闷,可毕竟大皇子在朝中党羽甚多,于是多数压制了少数,大家也就这么上朝了。就这样在没有收到先皇委托的情况下代理上朝了几日,大皇子突然提出要继任皇位。
各位大臣自然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左右一掂量,大皇子此时已手握兵符,在朝中又有亲信,前几日的公文也批得不错,于是都没有什么异议。可就在这时,小皇子拿着先皇的遗书走了进来,宣布了皇上驾崩的消息,还把这一纸遗书交与前排大臣,让他们在朝中相互传阅,以证实先皇选择的继任者是九皇子。
就这么一遭过后,大皇子原本温润如玉的气质绷不住了,手里的兵符一起,霎时就让禁卫军把九皇子团团围住,接着不顾众人错愕的眼神,下了一个斩立决的指示。先帝最偏爱的小皇子,就这么倒地了,他的血一下子撒满了朝堂。
而就在大家以为大皇子已经要一手遮天的时候,六皇子翻出了先皇留下的另一块兵符,在朝堂之上压制了大皇子,同时又拿出了大皇子收买人心贪污贿赂的证据,这才将大皇子的真面目揭露出来。
经过了这么一遭,年仅二十的六皇子继了位。可他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复往常,再也不是一个单纯的二十岁少年了。
回想起那段过往,一阵悲凉涌上了皇帝的心头,他的眼睛里有些湿润,回想起昔日九皇子虽然顽皮,但对于各位兄长都是十分地尊敬,对于先皇也是十分地孝敬,可年纪轻轻地就这么被杀死了,还让自己白白地捡了这么个当皇帝的便宜。可他一定是不会介意的,若他还活着,他一定会说:“哥哥当上了皇帝,那就继续当下去便是。反正我这个小九平时吊儿郎当的,做这种严肃的工作铁定不如哥哥。”是了,他一定会说出这样一番可爱的话,这样一番一点都不像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一样说出来的话。想到这一层,皇帝几乎要哭出来了,可眼看小太监还在自己的身边随时看着自己的脸色,他想断不能在这种地方丢人,否则九皇子也会嫌弃自己的,他生前就从不哭,坚强得很。思绪就这么一直停留在九皇子身上绕不开,这下他是真的想哭了。定了定神,他还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毕竟还是不能让九皇子嫌弃自己,即使是生前的九皇子。
于是皇帝召来了贴身侍卫,对他说:“朕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交与你。你速度沿着边疆一路去寻找毕雍。”贴身侍卫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他所说的,接着就正欲离开。皇帝无奈地叫住他:“朕还没有说完……”
贴身侍卫于是又转身回来,居然像一个太监一样地开了口:“小奴还请皇上赎罪,小奴不知……”
“无妨,”皇帝有些无奈,但又很快严肃了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你若是看到了毕雍此人,记住,不管他在干什么,不管他和谁在一起,不管她同你说什么,格杀勿论。”
贴身侍卫有些震惊:“可他不是皇上最看重的忠臣吗……”
皇帝回答道:“朝野之事瞬息万变,你这样的单纯之人又岂会明白。打江山容易保江山难,何况如今我朝业已陷入两难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所以凡事万万不可有一步的差池。”
“差池,是什么意思?”
皇帝这时候已经满头黑线了,有些后悔自己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任务交给了一个没有文化的侍卫。但是他又衡量了一下,这毕竟是一个勤奋肯干的踏实的侍卫,人又年轻,没有文化不算什么,只要肯做事就好。于是他耐心地继续说:“不许有差池,就是不能出现错误的意思。你找到毕雍,一定要杀了他,带着他的脑袋回来见我。”
看见了皇帝极为严肃的神情,这一次侍卫不再多事,而是同样严肃地回答了一句:“遵旨。”于是就离开去刺杀毕雍了。
而胡维桢那边,已经被关了半个月之久。她从一开始的心心念念着穆凌的名字,连做梦的时候脑子里都全是穆凌,甚至还要起身梦游,抱住一根柱子当做是穆凌,到现在已经满心绝望了。现实的冰凉几乎已经击倒了她,她开始接受了也许真的不能再与穆凌相见这样的令人心碎的可能性。这样的可能性也让她看上去霎时间苍老了十岁。那双本来似乎永远年轻的眼睛里,开始有了闪动着的哀伤。
可是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多次地,她看着房梁,几乎想要上吊自杀,毕竟自己出身名门,从未如此受辱过。可她转念一想,若是穆凌还活着呢,若是穆凌马上就要找到她了呢?若是穆凌找到她以后,发现穆凌自己拼尽了一切想要与她相见,而她却没有任何努力的,轻易地就撒手人寰了呢?他理解自己,他不会怪自己,这个胡维桢是知道的。可穆凌接下去该怎么活呢?胡维桢不能这么没有责任心,她立即对自己想要自尽的想法感到后悔和羞耻。
接着她又想到穆念,她可怜的女儿啊——小小年纪就被迫经受这动荡的一切,大人们之间的恩怨就这样子被施加到了她的身上。可她是多么的无辜啊!她每天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与胡维桢如出一辙的干净的眼睛,问出来的话却无比地令她心碎:“妈妈,爸爸在哪里呢?”胡维桢每次只是哭,抱着穆念哭,满心的绝望感。穆念本来圆润的脸蛋已经消瘦下去了,胡维桢的心猛地沉下去,她很担心,再这样下去,这双小小的眼睛里会过早地蒙上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