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维桢这边的处境十分糟糕。且不说她是胡家大小姐的出身,从小到大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甚至任何人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连家中的各个姨娘见了她,都是点头哈腰的,一点自尊都没有。她曾经是那样如掌上明珠般地被宠爱,虽然并没有养成娇生惯养的性格,但可见是没有习惯于受苦的。这下被毕雍捉了去软禁在家中,可是有得她受的了。左右毕雍并不是什么好人物,一肚子坏水,世界上能想出来的坏点子都被他想尽了,除了笼络人心之外折磨人也就是他的第二拿手好戏。落到这样一个小人手中,胡维桢又能希求她有什么善终呢,不过在每日无事的时候惶惶不可终日,期盼穆念不要被这样的环境影响变得消沉,也希望随着日子渐渐推移,这个毕雍能够把她们母女二人渐渐淡忘在这里,就算她们两人烂在这里,着实也比日日夜夜忍受折磨强得多。
她们住在一间极小的屋子里。这屋子的格局和毕雍奢华的府邸简直完全是云泥之别,让人完全难以想象毕雍竟会容许家里有这么一个腌臜的地方。可是胡维桢住了这么多天似乎是明白了,这其实是毕雍行事所必要的一个地方,若他家里没有这么一个与金玉其外的奢华所不相符合的小黑屋,她倒是要该惊讶不解了。毕雍的房子正如他的人,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夜夜笙歌享受美人和歌舞如何,忙于政务整夜批改公文又如何,毕雍他真正在做的事,也是他真正享受的事,就是捉弄人,把他们折磨得渣渣都不剩下,像蛇一样把他们连皮带肉地整个啃噬干净,接着再占尽这一切的好处,转头去向皇帝邀功。看透了这一层的胡维桢的心越来越凉,她甚至开始想象在那一个个毕府召开宴会请来满桌满桌的宾客的时候,这间小黑屋里正充满了绝望的呐喊。可外面的歌舞声是那样嘈杂,那样刺耳,像密实的冰块,叫屋子这头的人,生生世世也无法穿透。强权和弱者在世界的两头,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对比。
这间小黑屋极其寒酸,只有顶上的一个窗照进少得可怜的几缕阳光,而大部分的时候太阳是照不到这个方向的,毕雍于是就任由胡维桢和她小小的孩子被黑暗和绝望淹没。屋内一席草床,一个枕头,其他的东西也没有了。没有纸笔,没有书,更没有什么消遣用的东西。起初胡维桢还和穆念讲讲故事扯扯淡,缓解一下她们压抑的心情,但到了后来,一点点地绝望啃噬着她的心,她即使想要开口,话语也很快被冰冷的空气吞没,只剩下一屋子冰冷冷的沉默。穆念的脸上该有的纯真开朗一点点地,硬生生地被消磨干净了。现在的穆念脸上只有疲惫,那空气中的凉意已经透过皮肤,深深地钻入了她的心里,是刻骨的凉。
胡维桢根本没有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小黑屋内没有墨水,没有纸草,连任何的锐物都没有。她那次用墙上的一个凸起划破了手指,想要把地上的稻草缠在一起,在上面写字。可是有什么用呢,这里的窗户有两人高,又没有其他的通道通向外界。穆凌这时候在干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每天只有一个人往里面送进一些只能吃到八分饱的量的饭菜。菜是凉的,饭与其说是饭还不如说是面糊糊。可她们两人只能照吃。那每日来送饭的小厮也是一声不吭,好几次胡维桢都想呵斥住他,用自己的身世威胁他,又或者是用自己的家财贿赂他,可话到嘴边又没了声息。因为这间屋子是那么的让人绝望,在这里没有一条出路。那个小厮的神情也是那么地冷漠,仿佛她胡维桢和穆念只是他蓄养的家畜而已,除了进食并没有别的需求。终于有一天,胡维桢忍不住了,她歇斯底里地朝着那小厮喊:“你给我停下,不许走!”在小厮把饭菜放下后,她如是说道,“今天你就去通报你主人,如果他再不来见我,如果他再不放我出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她在墙上凸起的石块上面把自己的手腕用力地划下,鲜血顿时汨汨地流了出来。
穆念明显看呆了,可她这时候已经被沉默浸泡了太久,一切都远离了她,她似乎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这样的事情,也自然不能对她的情绪起到什么大的影响。于是她继续紧紧闭着嘴,什么话也没有说,任由自己母亲手腕上的血,啪嗒啪嗒,一滴滴地流到地上。
那个小厮却一点都不如胡维桢期盼的那样神色大变,他反而是更加冷冰冰地看了一眼胡维桢,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家畜,好像眼里的凶光正在威胁说:“你再这样,就真的是死路一条。”
后来胡维桢分析了一下,其实自己的命,对毕雍又哪里重要了呢。毕雍需要对付的是穆凌,而自己若是真的死了,他再把消息放出去,岂不就会让穆凌肝肠寸断,再没有希望与他斗下去,那毕雍的计谋不就得逞了么?
只怪自己太愚钝,被关了这么久,竟失了神志。
总之,那个小厮那样冷漠地看了一眼胡维桢之后,走上前来,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房门。胡维桢本想扑上去咬他的,可不知为什么就被直直地钉在了原地。
或许,是她知道,即使她如此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绝望的颜色太浓,就连她的眼睛,也被染成了深黑色的,再也不复往日的光彩。
那小厮于是走近了她。他用力地扯下自己袖口的一块布,拉过胡维桢的手,连消毒都没有消一下,就直接把那块布缠在了胡维桢的手腕上。他最后打了一个结,连看都没有看胡维桢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真是可笑啊,自己竟然觉得自己可以让现在的形势有所改变。
小厮走后,胡维桢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就这样,胡维桢母女和门外看守的小厮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的关系。他们彼此都相对无言,但是彼此又极为清楚对方任何行动的分量——也许对于那个小厮来说,胡维桢和穆念的任何举动就等于没有分量。她们的整个人生的意义,都轻得与鸿毛没有什么分别。
这或许就是毕雍的计谋吧,他不仅要囚禁胡维桢和穆念的身体,甚至连她们作为完整的人最后的尊严也要剥夺掉,连她们生存的志愿都要剥夺,就更别提她们的希望和自由了。
如此过了几日之后,穆念开始哭了。
好像是泉水涓涓地流,起初是顺着一条小小的路流,可是中间遇到了阻碍,就是这个只有吞噬一切的孤独和沉默的小黑屋,泉水无处可去,于是开始慢慢地累积,慢慢地累积,同样在暗处累积着。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也就是达到了某个神秘的爆发点之后,这汪泉水再也忍受不住了,齐齐地爬上了那个障碍,又在障碍的另一头,狠狠地跌落下来,形成瀑布一般的冲击力。
没错,这就是对穆念的眼泪的解释。
本来胡维桢以为对穆念来说,她的绝望已经剥夺了她所有的声音,甚至这辈子她的语言发育都要受到阻碍,可她竟然开始哭了。
而且这样的哭是那么地来势汹涌,就像倾泻的山洪一般,不给人任何喘息。
她每天每夜地,脸上挂着永远也擦不干的泪珠,嗓子因为抽泣而变得沙哑红肿,眼睛也狠狠地鼓了起来。红红的眼白盖掉了她眼睛里的光,可她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确实,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刚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艰难,太艰难了。
胡维桢心头一紧,可又没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告诉她。
难道要告诉她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爸会来救我们的吗?
那样的话,同撒谎有什么区别。
她一点也不觉得日子会好起来,她只觉得一切会越来越糟。穆凌那边,倒是可能正做着努力的尝试,可说不定,甚至有很大可能,他现在的处境与她们别无二致。
总之,她每次看穆念哭的时候,完全束手无策,只好把穆念轻轻揽进自己的怀里,拍拍她的头,给她唱摇篮曲,期求她很快入睡,把这种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庞大绝望感暂时抛在脑后。
可终究没有什么用。这一天,穆念照旧正在哭,她本来明亮的眼睛已经完全暗淡下去了,只剩下似乎永远也停止不了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还在往外掉。胡维桢把她揽在怀里,竭尽了一切能力想要安抚她。这个孩子,真是随她受尽了苦楚。有时候她想,若是当初没有生下她多好。当时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给他们二人带来的喜悦,与她如今受的苦,已经是两两相抵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