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毕雍过得极不安稳。原本就已经十分夜深露重了,湿哒哒的空气黏在他的皮肤上。他儿时曾犯过的哮喘又犯了,他一个人坐在茶几旁,窗户半开着好让他的线人从窗外向他传递信息,可这么一来冷风也极其轻易地就能灌进来,这可是让他十分地头疼。此时不比夏天,尤其还是晚上,天气委实是十分不好的。他一边要压抑着自己大咳特咳的欲望,一边还要把一颗心吊在嗓子眼,连耳朵也要时时极为仔细地聆听窗外的动静,总之就是十分地难受了。那紫纱胡维桢一向是极为守时的啊,心思也缜密,是从来不会出纰漏的,可如今已经过了约定的递交物件时间一个时辰了,原有的该有人出现的地方还是空空荡荡,而且什么信号也没有。毕雍还没有如此羞耻地被人放过鸽子,刚开始的时候,自然是十分恼怒的,可他后来又转念一想,感觉十分地不对劲。一来是紫纱胡维桢从未有过任何瑕疵,二来是他有种直觉,这两日宫中的风声有些紧,总之就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时候又是一阵咳嗽袭来,毕雍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咳了出来,这样一来,好像他把自己心中的担心焦虑也都全部咳了出来,把自己完完整整地暴露在空气中了。他所在的正厅本来就大,又只有他一个人,一举一动的声音都是完完全全被放大的,而这时候他的内心情感又是那么地波澜澎湃,本来安安静静的倒还好,现在这一咳他感觉自己就差把吊在嗓子眼的心给咳出来了。他曾经折磨过那么多的人,已经完完全全地把人最脆弱的那一面拿捏得很好,甚至可以说,他就是靠利用和折磨这样一种脆弱来取得了今天的荣华富贵的。可是这一夜是他第一次自己亲身尝到这样的感觉。百般滋味真是难以言说,他觉得心口凉凉的,又很滚烫,整个芯子都要爆裂开来了似的。
毕雍定了定神,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深吸一口气,起身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在等着茶叶在沸水里上下翻腾的过程中,他有一霎的失神,这样的沉沉浮浮,不就便是他所渴望的,已经是唾手可得的极尽荣华富贵的人生么?似乎就在那一霎的时间里,所有曾被他抛弃不要的良知都找上了他,告诉他他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应当成为什么样的人,又最最不应当成为什么样的人。
可毕雍呢,毕竟已经从芯子里腐坏了,再多的说教,再多的道理,再多的苦口婆心,对他而言,都是完完全全徒劳无功的。所以,那样一种良知叩问的感觉也仅仅是停留了短暂的一霎,便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毕雍等茶叶完全被泡开了之后,端起茶杯,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随着这滚烫的液体涌入喉间,他也终于开始感觉到了周身泛起了暖意,使他的喉咙也舒服了不少。肺气通润了,喘的欲望便也没有那么强烈了。就这么着,他开始重新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本来只是纯粹的焦灼,但是经过这杯茶的洗礼后他的脑子似乎也开始重新运转起来了。经过紫纱胡维桢这么多天的情报传递,感觉宫中的情况她是汇报得比较详尽的,毕雍这边也有能够拿捏大局的把握,况且他晓得那女人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在当今这样的情况下,一定会选择投靠他毕雍的阵营,所以倒戈的可能性很小。这样一来他的心就放下不少,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情报的路子被人发现了,紫纱胡维桢的情报没有办法很顺利地传递出来。
说是放心不少,这也倒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毕竟毕雍与宫中只有这一条联系,而且还是暗中操作的,如今线断了,他只觉得头疼,能想出来的补救的办法也极其有限。可话虽如此,事情还是要做的,努力尝试一下去补救几分,总归比坐在这里什么事情都不干要好许多。这是他幼时娘亲就教过的道理,娘亲知书达理,他觉得她说的什么话都对,自然也是把她所有的教诲一一不落地记在了心里,从来不曾忘记。这么一想,其实他毕雍能够在皇宫中一步一步打拼,构筑他自己的人脉和势力,也就是因为完全遵循了这句训诫。他毕雍不能说是朝廷中最聪敏的官员,可他敢说他一定是行事最利索果断的。皇帝喜欢他,也就是喜欢这一点,如果非要深究原因的话。国家西北有内乱的时候,朝廷上纷争四起,有些人认为应该直接去出兵讨伐,有些温和派和保守派又认为出兵讨伐只会损伤国家社稷,使得国库亏空。双方都在朝廷之上进行激烈的辩论,吵了好几天都不可开交,每个人都疯了似的往皇帝手上递折子,可是实际的工作呢,却是谁都没有开始干。这时候,也就只有他毕雍,当机立断地就领了兵西去了。他虽然不是一个武将,更没有统领军事的才能,可是就是他那一腔满满地决断力和勇气,立即就帮助皇帝收复了失地。
总之,再继续巴巴地等下去,怕是到了天亮都没有消息。于是毕雍传唤来了一个他平日里最为信任的心腹。
“阿杜,我平日里待你最好了,你可知?”毕雍浅浅酌了一口茶,淡淡地对眼前刚满二十的男子道。
“奴才明白。”这小厮看上去是忠心耿耿,十分老实。
毕雍皱了皱眉思考,接着开口道:“我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我指定的是你,只因这府中只有你一人有这能力,我也相信你,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
阿杜听了这话似乎很受用,当即跪下了,十分老实地说:“奴才谢过大人。”
“是这样,我和宫中的紫纱胡维桢前些天一直有信息往来,但是到了今天,过了约定的时间许久我还是没有收到半点那里的消息,心中着急,可也没有办法。”顿了顿,毕雍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更加小心严肃地,强调了后半句的内容,“我怀疑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导致送情报的线人被发现了,或者抓住了。但具体的情况可能会更糟,而事实上对我来说最难的地方是我根本没有证据,无从推断。所以我需要你去帮我打探一下消息。”
似乎明白了这个任务的重要性,阿杜用力点了点头,说:“是。奴才一定办好。”
毕雍又不放心地补充道:“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谁派去的,又想做什么。任何人若有用任何手法旁敲侧击地问你这个问题,你一概装傻。你长相朴实,我相信别人不会过度为难你的。”
“是。”说完这一句,阿杜便走了。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并没有使毕雍得到他所需要的消息。“大人,实在是奴才无能,奴才去那皇宫外转了一圈,挨个找紫纱胡维桢的府邸,想要找到个下人问个明白,可是要不就是一概不知,要不就是见了我连话都不愿意说就直接走了。大人,奴才让您失望了。”
毕雍确实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但再张口时他说道:“无妨。”
而毕越筠那边则比较幸运了。他通过之前周密的布局,无声无息地抓住了那个替紫纱胡维桢传达消息的宫女。他着实是松了一口气,想着事情的真相总算就要水落石出了,他也终于好把这件事情跟皇上说清楚了。
于是他开始盘问这个宫女:“说,那个紫纱胡维桢有什么情报要让你送的?”
那宫女一脸倔强地看着毕越筠,眼睛瞪得很大,一点都没有对一个皇子该有的尊重。而且她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缓慢地憋出一句话来:“我不说。”
毕越筠眸色微深:“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要替你主子卖命么?你可要看看清楚局势,你的命已经是被我掌握在手中了,当真不怕被我打发去受苦役,甚至……严刑拷打?我可是有这个权限,让你生不如死的。”最后几个字毕越筠说得尤其重。
就在他以为那宫女正要张口的当口,她却好像有了意外的状况:她咬舌自尽了!鲜血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口中涌出来,她的眼珠翻白,接着整个人毫无预兆地摊倒在了地上!
还没有等毕越筠反应过来,这个宫女竟然就已经咽气了。
毕越筠只觉得胸口有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本来已经是唾手可得的线索,就这么又断了。与此同时,他也不由得暗自感叹,连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人都可以如此忠心,甚至不惜为了主子出卖自己宝贵的生命,看来他毕越筠还是小瞧了紫纱胡维桢这个城府颇深的女人。这么一想,那在宫中,紫纱胡维桢与之争宠的皇后可能也已经处在危险的境地中了,应该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