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间,连胡维桢自己都快忘记了来到西域之后究竟过了多久。
她整日将自己关在“家”中——与其说是家倒还不如说是牢狱。这个家可能早在寨主夫人去世时就变了味道的吧。
本来在沙漠中的绿洲就不如在京城繁华,热闹有人气。想想在京城时可以走在繁华的街道,看着那喧闹的市井街头,听着小摊贩的叫卖声,胡雅桢心里不免深感凄凉。再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长安啊?
她抬头仰望天空,漆黑的夜幕,一轮明月悬挂在中天。想想,今天也是中秋节了吧。哎,想到此处,胡维桢不由得长叹一声,愁绪不禁再次涌上心头。她想着自己内心深处渴盼着的、长安的中秋佳节,本就应该是家人团聚、情人殷切的幸福美满时光——长安闹市,中秋佳节,一片繁荣,火红的灯笼高高挂在街头,彻夜不眠。人们赏花赏月赏美景,猜灯谜、喝花酒。
中秋欢聚若是放在往日,今天自己本应该是和自己的情郎穆凌十指相扣,一同漫步在在街头,体验闹市的热闹氛围。两个人一起吃着彼此爱吃的食物,喝着美酒,一同仰头欣赏天上圆月。可是此时身边再无他人,只有这空荡荡的院子,只有那冷清清的明月与自己作伴。
胡维桢都快忘记了自己已经和穆凌分离多久了。她已经有多久没有抚摸他的脸颊,呼吸他的气味,感受他的温度了?想着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郎情妾意,更衬得眼下满目凄凉。
她想,若是没有这番风波,即使是平平淡淡粗茶淡饭的田园日子,心中也定会是格外的满足。如果此生还能和爱人相见,即使是撇下这一身繁华,她也必定要飞身前往,与家人过得一世安稳。如果自己还能与自己的亲人爱人朋友团聚,那便是死也无憾了的。
胡维桢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双眼泛红,她控制不住收指握拳,引得手指关节咔啦作响,骨节处的皮肤泛起苍白。
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囚笼,心中不免升起一团怒火——明明不是她的原因,却偏要她和家人在这天下家家户户阖家团圆的夜晚承受这分离之苦,又叫她怎能不恨。
不知何时才能同他们相见……她抹了抹颊上的泪,随手拿起身旁的笔墨,写下对家人的思念——
穆凌亲启:
夫君,时值中秋,你我二人因变故而被迫暂时分离。眼下我被困于这西北大漠,满眼荒凉,难见人迹。
此时明月高悬,却不能同夫君、念儿共赏,难免伤怀。
思及曾经,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从一见钟情,到二见如故,再到我们生死相许,这一路我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风雪阴晴。虽然我们偶尔会有争吵,但是以现在的场景来回忆,那也是千般万般的甜蜜啊。
自从被挟来大漠后,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相见,我们可以去寻觅一个山村——不必像世外桃源,普普通通远离尘世就好——包下两三亩的田地,盖一间屋子,一家人过得估摸着也是逍遥快活。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不再去理会那些朝堂之事、江湖纷争,自顾自的过我们悠闲自在的生活。我们还可以再开办间学堂,你来做教习夫子,不光教穆念识字读书,更教教那些乡野里的孩子。教好了穆念,别让她没了学问,再被哪个登徒浪子骗了去。
日后我们还可以再生几个胖娃娃——虽然我知道这话本不该我来提出,你若看到,怕是又要说我不知羞——与你在一起本就是一件不知羞的事。
说起来,没了我在身边,你现在要好好照顾穆念,尽好父亲的责任。不要让她吃太多的桂花糕糖葫芦,免得她又肚子痛牙齿痛,伤害身体。而你又太容易对她心软,拿她没办法。
言至于此,千言万语化作相思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写到这里,她纵是再想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不免想起这封信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寄出。胡维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夫君穆凌与女儿慕念身在何处,鸿雁传书、鱼传尺素说是说得好,但终究只是那些文人墨客的遐想罢了。想到此处,她愁绪更浓,心中一狠,抬手便将自己写了那么久的信件撕碎。握着纸片的手缓缓松开,碎片便在在冷风中纷纷扬扬地散去。她看着那些纸片零零散散的落在屋里屋外各处,苦笑着想:人都不知去哪里。又留着信件有何用处呢?
胡维桢呆立了一会,复又抬头仰望夜空。她看着这皎皎明月,纵使眼前有这些如此丰盛的佳肴,也没有丝毫的胃口。她想到平日里穆凌做的饭菜,即便是山村野菜,于她而言也是美味佳肴的。
胡维桢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心绪沉沉:只要有你在,就算是环境再艰苦,与我而言那也是幸福。可如今我抬头仰望天空,入目只有这不识人间的冷月;而低头,却只能对着空空的院落讲话。穆凌,你可知道,没有你的日夜,我是多么的孤单……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体会到了寝无眠,食无味,尝尽了世间百味。而今,我想念穆念的笑声,想念穆念的顽皮,想念她在我怀里撒娇的模样。我还想念你的气味、你的温度,甚至是你的呼吸、你的一切一切——真不知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相见,而我已经迫切地想要冲出这囚笼,回到你身旁了。
而今这中秋之夜,我想要举杯,却没有你与我对饮——常说对影成三人,我没有那样的豁达胸襟,只能够体会那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孤苦,觉得世间只余我自己……明月又有何用?影子又有何用?这份孤苦就连明月相随、形影相吊都无法劝慰。穆凌,若是他日能相见,我纵是付出所有也要常伴身边,生死相随。
又想到往时女儿穆念的顽皮,她当时虽是生气,现在却也是甜蜜在心里的。如果自己以后能够与他们相遇团圆,自己这个做娘亲的势必要把这段时间亏欠她的爱,连同错失的时间都一一弥补回来。她要给她的念儿亲手缝制最美丽的衣裳,带她走尽长安最繁华的街道,尝遍大街小巷的美食。她要给她的女儿世上最珍贵美好的事物。
只是不知道究竟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于胡维桢而言,没有亲人的团圆节又算什么团圆节呢?
这个所谓的团圆节,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没有亲人相伴,也没有伴侣长陪——今年的中秋节,怕是没有人比胡维桢更凄惨了吧。
她抬头望向天空,任由清冷的月色洒在身上,心中无限苦楚。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胡维桢喃喃念起曾与穆凌一同赏读的诗句,声音逐渐哽咽。
“待得团圆……是几时?”胡维桢念出最后一句,声音已几不可闻。她的眼泪却突破了层层阻碍,落在襟上,绽成一朵泼墨绘出一般的花来。
冷风吹得脸上的泪痕冰凉,胡维桢却再没心思去抬手擦拭了——若是穆凌在身边,他怕是早在她眼泪夺眶而出之时便伸出手,曲着指节为她拭去了吧……不过,若是真的在穆凌身旁,他是不会让她流泪的。而她自己,也会对与穆凌共处的时光甘之如饴,欢笑都嫌时间太短,又怎会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去感伤流泪呢?
与爱人共处的时间弥足珍贵,胡维桢根本不愿意分出一丝一毫去做无关紧要的事。
——可如今这些却只在她的脑海里。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若她此时沉沉入梦,梦中必定是与丈夫女儿共处的美好景象。可她却无法入睡,注定不能在梦中重温那种温暖——胡维桢想来对虚假的东西嗤之以鼻,可此时她却忽地觉得,纵使是虚幻的美好,那也总归好过眼下的凄凉吧。她不求一梦南柯历尽荣华,只求与家人梦中团聚,纵使终将面对醒来后美梦破碎的痛苦,她也终将甘之如饴。
思及当下,胡维桢想到身边的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他的保护,自己或许就可以和穆凌还有女儿穆念团圆了吧!对于这个男人,胡维桢心里只有感恩,胡维桢想着他日若是能与穆凌相聚,那时,定要与穆凌好好感谢他。只是不知他日是何年?
中秋团圆节只堪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胡维桢只能看着她与穆凌的信物,睹物思人,这别样的团圆欢聚,这不就是那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
穆凌所在京城的风起云涌,胡维桢在西域的未知渺茫,却是那今朝万里秋风起,山北山南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