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维桢终是在灯下枯坐了一夜。
整整一夜的思索让她看清了许多,也清醒了许多。
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胡维桢心知自己不能继续陷于这苦思忧虑之中。——纵是今年中秋无法与穆凌穆念阖家团圆,也还有未来的、许许多多个中秋可以让自己与爱人女儿一起度过。
而这个不幸缺失了的中秋,便由以后的岁月来弥补吧。
她想到这,喜悦之情便自内心深处油然而生,萦绕在舌尖的苦涩褪去,泛起的甘甜就像是穆念曾经吵着要吃的桂花糖一样,带着浓郁甜蜜、馥郁的香甜。
她正沉浸在美好的想象当中,眼角眉梢都泛起了笑意,神态柔美温和得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未染纤尘的无忧少女模样。
只要一想到终有一天他们会阖家团圆,想到穆凌会继续陪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共度每一个昼夜,想到穆念会继续扑到自己怀里撒娇,胡维桢便心生冲动——她想要化身为鸟,不必像那传说中的鲲鹏,只要能够让她远飞,飞至爱人爱女身边就足够。
那时候她便可以像之前想的那样,继续偎在穆凌怀里感受他的一切一切,为他研墨备纸,红袖添香;继续用心去记录女儿每一日的成长,用手中针线为她的念儿缝制世上独一无二的、最美丽的衣裳……
此时她的心柔软得就像是一块棉,正在一点一点地绣制着她想象中的、未来的美好图景。
胡维桢突然觉得之前那个悲秋伤怀的自己有些好笑,怕是被这中秋佳节的气氛所感染,活生生倒退了好几岁,目光变得短浅了起来——若是穆凌在身边的话,怕是又要笑话她了。
想到这胡维桢不由得微微探身留意屋外,想着自己之前那副模样可不能让人看到,否则也太过羞耻了。她摸了摸颊上眼泪干涸后留下的痕迹,心下有些喟叹。
她先是抚着脸,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如梦初醒般起身,快步走到洗脸用的铜盆前,对着铜镜照了照——近几日来她日日怀着忧思,无心装扮,因此也并未像诗中所说那般“梦啼妆泪红阑干”,只是眼部的红肿在苍白肤色的对比下越发明显,若是穆凌在的话,定是免不了调笑她几番。
——然而穆凌不在。她仍被困于西北大漠,而他却在遥远的长安。
胡维桢抚着脸的手缓缓放下,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
她想起而今穆凌可能面临的艰难处境,便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她要镇定下来,要竭尽全力抓住一切可能,回到穆凌和女儿的身边,帮助穆凌。
因此她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找到出路。
胡维桢希望未来终于见面的时候,一家三口都是健健康康的,无病无灾,一如他们一样的样子。
——然而穆凌此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她想到灾祸便不免开始担心。
——不行,我不能这样泄气,我得相信他才是。复又在脑海中驳回了自己的想法后,胡维桢感到十分心焦。
她紧张地抿紧嘴唇,双手不由自主地抬至胸前合十握紧,手指纠缠得指节泛白。
想到穆凌接下来的计划胡维桢便发自内心地不安——她不仅不知道穆凌此时的状况,还不知道朝内而今的态势。
胡家的灭门已是陈年旧案,那些同样被毕雍残害到家破人亡的其他家族也很难找到后人。穆凌若是想要借此来揭露毕雍的本来面目,以期达到推翻毕雍的目的,怕是很难成功……
似是想到了什么,胡维桢忽地全身僵住,头皮发麻。她控制不住地直起身子,整个人绷紧得就像是一张弓。
应该不会吧……她皱紧眉头,想要否定自己的想法,却又阻拦不住那个想法的涌出,甚至反而还使它更快地占据她所有思绪——
穆凌这次,怕是打算真的动手了。
别人恐怕不知道,但胡维桢很清楚地明白这个动手的具体含义——
刺杀毕雍。
而这是一条险路,不到万不可以绝不能走的险路——若是走上了这条路,成则彻底报了新仇旧恨,扶助二皇子毕越筠登上皇位,自此名垂千古,光耀万世;败则二皇子落败,而穆凌会落得个谋害亲王、甚至是谋害新君的罪名,满门抄斩……那时候,不论是穆凌还是穆念,胡维桢都保不住,更别谈阖家团圆了。
想到这些,胡维桢不由得悲从中来。两行清泪不自觉的就流了下来。
不是她不相信穆凌和毕越筠等人的能力,而是她实在是太过担忧,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确定性,在她眼中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一边渴盼着一家团圆,一边又难免心生烦忧。
而另外一边,身处京城的穆凌也在思念着胡维桢。
同样的中秋之夜,彼厢的穆凌正与众多谋士蔽身于京郊的一所老宅。
因着忙于计划布置,且形势所迫,众人并没有庆祝这个一年一度的佳节。穆凌刚刚与众人一起结束了关于刺杀毕雍的计划部署,现在众人都已散去四下休息了,独剩穆凌一人站在庭中,看着那一轮皎皎孤月。
温柔如水的月光扑撒在大地上,衬得这间死气沉沉的老宅也有了一丝中秋佳节的温绵气氛,少了些清寂与肃闷。
这月光温柔潋滟,像一汪柔软的春水,更像是胡维桢那双水光潋滟的双眸,令穆凌有些沉醉了,沉沉然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的仕途生活。
因着今天是团圆的中秋佳节,老宅外的街区很是繁华,热热闹闹的,隔着墙就可以听到欢乐的吵闹声——那是团圆的欢乐。
这氛围与寂静孤清的老宅截然不同,太过强烈的落差使得穆凌如梦中惊醒,神色转而变得有些黯然。
“每逢佳节倍思亲”。——因着这柔和的月光,胡维桢的清丽容颜频频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柔声细语,她的温柔体贴…逐渐占据了他所有思绪。
趁着这柔和的月光,穆凌心中所想化为了汹涌的暗潮,不断翻涌着想破开他的心房,继而冲出他的体内,涌向不知何处的遥远地方,再将胡维桢卷到他的身边。
那些穆凌曾嗤笑以对的情诗而今竟是变成了他心中所感所想。那些描写情情爱爱的诗句词曲反反复复地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地念叨,也难解他心中的痛楚,甚至还进一步地将这份痛楚融化成初春雪融而成的冰凉雪水,一丝丝地缓慢沁入因爱人进驻而裂开了一道缝的心——穆凌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明明没有一丝一毫的、存在有伤口的痕迹,痛楚却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
静静地站在中庭,穆凌听着宅外热闹非凡的声音——小贩们的吆喝,夫妻之间的欢声笑语,子女与父母的撒娇——内心更加坚定了对胡维桢的感情。
穆凌想着,只要他此次计划成功了,一定要和胡维桢还有他们的女儿,好好地过一个中秋节——可他却无法知晓胡维桢的安危。
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不知道她是否无病无灾,不知道她是在难过还是欢笑——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穆凌这才发现他想象中的未来是如何的遥不可及,宛如镜中花水中月。
若是胡维桢没有失踪的话,这个中秋佳节他们一家本应是要团团圆圆地度过的——馥郁醇香的桂花酒早已经酿好,却没有人能来与他共饮,这又是何等的凄凉。
若是在以往有人告诉穆凌他会有这样为相思而忧苦的日子,穆凌怕是会大肆加以嘲笑,将这当做一个茶余饭后愉悦众人缓和气氛的谈资。可如今终于有了这样的一天时,穆凌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他的所有心力都耗在了思念胡维桢上,分不出一丝一毫去伪装出一个笑容。
望着天上的圆月,穆凌忽地想起那首曾与胡维桢一同赏析的词来——“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彼时他尚不知情爱之切,只当做在观看别人的感情历程。而如今他终于明白只是,却已成了那一句“待得团圆是几时”。
这时他再感受撒满庭中的空明月光,只觉心中无限悲凉,却无法用言语表达,更没有人可以倾听他的述说。
穆凌忽地想立刻准备笔墨将这份心情记录下来,却又想起自己并不知晓胡维桢身在何处……信写得再长、情感再真挚恳切,那又有何用呢?一样的还是无法寄到胡维桢手上,他的心情也无法让她知晓。
他脑海中浮现胡维桢的音容笑貌,想起她为他弹琴歌咏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痛。
此情此景,正像是胡维桢常为他吟唱的那首《春江花月夜》中一般,“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穆凌一边沉痛地回忆着过往,一边执起一旁早已冷掉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立时席卷整个口腔,惹得他鼻头莫名发酸,险些真的掉下泪来。
若她还活着,此时此刻她也定是在仰望这轮明月,就如他一样吧。穆凌心想。
没想到兜兜转转,能联系他们的竟只剩下了这不知世事的天中月。所有的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只有记忆中对方的面容还带着鲜妍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