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的天，白天夜里不一般凉，白日里还觉得有秋老虎，等太阳下了山，温度就像被针筒一丝丝抽走了似的，变冷了。
韩硕和韩有年一前一后地走在空旷的路上，一股萧瑟的秋风吹过来，父子俩同一时间拢了拢衣服。
韩硕抬头看着圆月，不觉走快了，差点踩上韩有年拉长的影子，他缩回了脚，看了看四周。
这路挺陌生的，虽然他很久没回来了，但是回家的路还是记得的。
照这么个走法，得绕上小区一圈才能走到家门口。
韩有年怎么撇着近路不抄，特意绕远了？
打算顺路消消食？还是和他妈吵架了，不想回家？
很快，韩有年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拈着眼镜，冲着年久失修有些昏暗的老路灯瞅了半晌，借着那不甚明晰的光打量着四周的建筑，虽然小区里楼房大体风格都一样，但老居民还是分得清楚自家这栋和别家的区别的。
韩有年原地打了个转，韩硕往另一个路灯柱子后躲了躲，差点被发现。
紧接着，韩硕看见他东走走，末了又退回来往西走走，犹豫不决得像个无措的小孩子。
这会儿，再神经粗的人也该发现问题了，何况韩硕还是作家，敏锐的洞察力是作家必备的条件之一。
联想到刚才水果店里那戏剧性的一出，韩硕心里的一轮月亮，越来越亮，像是要照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实。
韩有年抿着嘴，古板的脸部线条凹出大面积的阴影，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压了压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才朝着对的路迈出了脚步。
韩硕一直跟在后面，直到看着他进了楼道，看着一层层的感应灯亮了，这才找了个路墩子，蹲了下来。
原先想回家的那股冲动，可能被冷风吹熄了。
他现在特别冷静，手扶着头，眼前闪回着韩有年刚才不正常的行为，第六感水一样的漫过了鼻尖，他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他决定，不回家了，先去韩有年上班的医院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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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因为韩有年的强迫，韩硕对医院特别抵触，每次一靠近医院，都会产生一种隐约的生理不适。
但这次，心里有急于求证的事，他也顾不上别的了，一进大厅，就直奔医务人员公示栏。
公示栏上，明明白白地标了在职员工的简介。
搁往常，韩有年那张不太和蔼的铁面，铁定都在头几个位置，一览众山，可今天却变了，他的宝座被一个陌生的医生顶替了。
韩硕一行行，一列列的往下挨个找。
别说韩有年了，第二个姓韩的都没有，韩有年压根就不在医务人员的行列！
公示栏是死的，人是活的，韩硕又马不停蹄去找了前台护士。
“谁？韩医生？”小护士是新来的，青春靓丽的小脸上还没留下多少彻夜不眠熬下的黑眼圈和蜡黄痕迹，歪着头想了一阵，“好像没有这号人吧？”
韩硕皱眉：“什么叫没有这号人，韩有年在这里干了得几十年了！”
他现在心思都放在韩有年身上，口气不免冲了些，小护士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不满地转了转：“我才来两天……”
她嘀咕着，年轻胆小怕被骂：“要不，我给你问问同事。”
过会儿，小护士拉了个年长的同事过来，指着韩硕：“就是他问的。”
这个护士看上去靠谱很多，客客气气说：“您好，找韩医生有什么事儿，是不是他之前的病人，现在复诊来了，我给您联系一下其他医生，您看行吗？”
“不是，我就问问。”韩硕还是没把自己是韩有年儿子的事说出口，“我看医务人员公示栏上没他的名字了，怎么，他出去开讲座了？现在不给人看病了？”
护士：“韩医生已经退休了。”
“他不是还没到退休年纪么？”
“韩医生是自己跟院长申请的。”
“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护士为难：“这……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身体出了点儿状况，院长也批准了，今天刚走的，大概是回家修养去了吧。”
韩硕僵了一下：“好，谢谢……”
心里的不好预感得到了证实，韩硕也说不出这是个什么滋味。
父子俩闹了这么些年的别扭，他一直是那么的强硬顽固，经久不变，有一天这座压着自己的五指山忽然要塌了……
韩硕没觉得肩上有一丁点的轻松，反倒心乱如麻，憋闷至极。
他没向护士打听韩有年到底是什么病，看她们的状况，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于是又道了声谢，韩硕慢吞吞地朝电梯口走去。
身后的年轻小护士悄悄冲他背影挤眉弄眼，年长的那个拍了她一下，斥责道：“都来几天了，院里医生还记不全？”
“哎呀，蓉蓉姐，我不是才来嘛，我怎么知道退休的医生，而且我还有点脸盲，对我来说这院里医生都长得差不多，我一时半会分不清对不上号啊……”
“还说，工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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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有年带上门，在玄关处换鞋，顾倩还在打电话，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她一会儿嗯一下，平平的语调听不出阴晴。
听见韩有年关门的声音，顾倩对电话里的人说：“他回来了，我先挂了。”
然后等韩有年从玄关处走出来，顾倩两手叠在膝盖上，面色无常地看着他。
韩有年睨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趿着拖鞋走到茶几前，将袋子里的水果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空荡荡的果盘里。
“我买了苹果，香蕉，还有梨，卖水果的说这香梨特好，你尝尝甜不甜。”他直说水果，只字不提在水果店里发生的事。
顾倩手指抖了抖，沉着脸：“就买了这些？”
“对啊，你还想吃什么？”韩有年抬起头，压根记不起妻子临出门前还叮嘱了他带个哈密瓜回来。
老两口的生活早就没了小年轻那样的活力娇蛮，顾倩虽然惦记着那个哈密瓜，但还是把注意力转到了目前最重要的事上，她身子往后一仰：“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韩有年波澜不惊地捡起枚香梨：“瞒着你什么了？”
他走去厨房洗梨，背影不复以往在医院里时的挺拔，后脑勺上的头发也铺了一层银。
顾倩气得牙痒痒，一拍沙发：“你还瞒着我，你同事都打电话到家里来了，说你提前申请退休了，还问我你怎么回事呢，我得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人家问我，我都哑口无言，我还是被通知的！”
“老韩，你这是抽什么疯，竟然一声不吭得退休？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任顾倩在客厅里宣泄自己的怒火，韩有年雷打不动地把梨洗干净。
他握着梨的手就放在冷冷的自来水里冲，窗户上倒映着他失落的影子。
“韩有年！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顾倩很少会跟丈夫发这么大的火，纵使当年韩硕被逼得离家出走，他们两人也没有这么大吵过。
这才从厨房走了出来，韩有年将梨子递给顾倩：“吃吧。”
顾倩不接，他就放在桌上，然后提了提裤子坐下来，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看中秋晚会。
“你到底怎么了？我现在好担心，你别吓唬我了行不行？”顾倩记得双眼通红，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又软和下声音哄着他说：“是不是有病人家属对你不满？”
韩有年敷衍：“没有。”
电视音量不伤耳，开得很低，女歌手的嗓音带着细细的电流从音响里传出，在这清冷空荡的房子里显得格外空灵。
韩有年一味看着电视，眼镜上反着电视画面的光，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他甚至连呼吸都很轻，坐在顾倩的身边，除了还有温度，其他的和石雕木塑也没什么差别。
顾倩更害怕了，她扯了扯韩有年的衣袖：“老韩……”
“你是不是身体出了状况？”
这句话，她几乎花了全部的力气，才从口里挤出来。
并不是有多难以启齿，只是不敢。
尽管她也是医务人员，明白这个年纪的人，身体多多少少会有些大灾小难的，但这话就像一颗浅埋在土里的地雷，她怕轻轻一碰，它就要把整个家炸得支离破碎。
可偏偏，这话说出来，沉默的韩有年却肉眼可见得轻轻晃了一下。
这么多年的夫妻没有什么秘密，从对方一根头发丝一根脚趾头的动向，就能探出对方的心意，顾倩心里一慌，喉头一阵阵发涩，不得不吞了口唾沫：“老韩，不是真的吧……”
韩有年的脸板得很厉害，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嗬”。
这像是一口气没憋住，破了声。
顾倩心惊，但又不能表现得太崩溃，于是按住突突直跳的心口，问：“是什么病？”
“心脏？还是胃？”
“都不是。”韩有年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带着股自嘲和无法接受，“阿尔茨海默症。最近总是忘事，人家儿子的酒席我给忘了，卖水果的找零我也忘了，我刚才差点就把回家的路给忘了，我再也没法给病人做手术了。”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病因迄今未明。
65岁以前发病者，称早老性痴呆；65岁以后发病者称老年性痴呆。
顾倩怔住，她不敢相信丈夫口中说出的病症，在看眼里，他是那么精明能干，任谁得这种病，他都不会得。
“现在是早期对吧？干预治疗的话，效果会最好是不是？”
“嗯，我已经找好医生了，之前的一个同学，他也帮我联系了国外的几个专家。”虽然无法接受，但事实就是事实，作为一个医生，韩有年不会讳疾忌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