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设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注视了胡欣欣两秒，抬脚就往病房走，走到门口时，停了停，才挺着腰杆子，捏着拳头进去了。
他虽然是挺着腰背，可韩硕还是看出了他藏在肢体里的憔悴。
韩树风人刚醒不久，人不能动，木乃伊似的平躺在病床上。
三十来岁的大男人理应是意气风发的，可韩建设做噩梦都想不到自己儿子有一天会伤得躺在医院，一下子心里头那股怨呐恨呐，像泡腾片融化在热水里，刺啦翻腾起一阵泡沫。
孩子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怎么舍得再对韩树风苛责一分。
父子俩就这么干瞪着眼，脸上都没什么表情，韩硕和胡欣欣站开了，四人都一动不动的，病房里只能听见韩建设粗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像是一台老旧的风箱。
韩树风率先移开了视线，对着胡欣欣说，“你怎么把我爸找来了？”
胡欣欣张了张嘴，没说话，韩树风眉头拧得更厉害了，他倔得不肯再看韩建设，父子俩一脉相承的犟。
“告诉我怎么啦，难不成你等死了才肯告诉我，你还记得你有个爸吗？”韩建设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变得有点儿湿答答的。
韩树风下意识想反驳，却又听见一声低低的呜咽。
他定睛看去，一下就傻住了，韩建设那双因年老而有些混浊泛黄的大眼珠里，流下了两行清晰滚烫的泪水，在他满脸的皱纹里绕了个九转十八弯，最后从他两个腮下，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韩树风动了动手指，却是把手翻了个个，用手掌心，接住了好强老头儿生平罕见的眼泪。
韩建设像个老小孩儿，哭得鼻头红红的：“树风，你真要把爸丢下不管啊，爸就你一个孩子……”
老头儿越哭越伤心，完全不在意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也克制不住。
他这些年积压的怒，都被刚才胡欣欣那句话点拨成了疚。
韩树风挣扎着坐起身子：“爸，你哭什么，我没事……”
“树风，你刚动完手术，别动！”胡欣欣连忙扶着他又躺下，小心翼翼地塞好枕头，掖好被子。
韩建设也跟着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你快躺下，可别留下后遗症……”
韩树风忽然握住了韩建设的手，红着眼睛说：“爸。”
这一声爸，叫得韩建设哎呀一声，扶着床，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往地砖上砸。
韩硕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不想打搅这父子俩来之不易的团圆，站在玻璃窗后，安安静静地看着。
胡欣欣见状，倒了杯热水跟了出去，递给他：“喝点水吧。”
韩硕接过：“谢谢，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们父子俩敞开心扉，我就不在里面添乱了。”胡欣欣说。
韩硕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热气腾腾的开水，手里温温的，十指连心，心里也热乎乎的，他笑了笑：“也对。”
韩树风到底是年轻人，能忍，眼泪含在眼眶里没掉下来，父子俩相互握着手，韩建设不断的攥紧，眼睛眨巴着，想把这些年少见的，都在这短短几十分钟里看回来。
“树风，是爸错了，爸不该这么对你，以后咱们安全最重要，人才是第一位的，爸再也不逼你了，行吗？”
韩建设吸着鼻子，态度前所未有的软和：“爸真不是不看好你，你是我的儿子，你有多好爸都知道，就是爸老了，爸……脑子糊涂了，想要你回来，爸一个人天天想着你，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头没个知冷热的人，饿了病了可怎么办啊，你只有在爸眼前，爸就这么像以前看你长大一样陪着你，心里才安心，树风，别怨爸成吗，爸是真心希望你好，你是爸现在全部的期望了，你好，比什么都好。”
他说得断断续续，又肿着眼睛，一扫往常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韩树风看得心疼，狠狠咬住了牙，才没让眼泪流出来：“我都知道，爸……我就是，我就是……就是想让你看得起我，让你知道，我是能干成事的。”
韩建设拼命点头：“能，能，以前都怪我这张嘴！”
他情绪激动，竟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韩树风吓得连忙拉住他：“爸，你这是干什么！”
“爸就是这张嘴不饶人，该打，说不出软和话，害我儿子和我生分了，爸脾气不好，这辈子就冲这脾气吃了不少亏，没成想害了自己的孩子……”
韩建设老泪纵横，隔着玻璃，韩硕看得清清楚楚，忽然，他鼻头也跟着一酸。
泪雾涌上来的瞬间，他像脑子里被灌了一听可乐，沸腾喧嚣着盖过了所有声音，眼前一帧帧的，出现的全是年轻的韩有年和年幼的自己。
韩有年刻板的音容，至今还如同体内的顽固结石存在着，可现在，出现了软化的迹象。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颗结石被撬动了？
还是说，那压根就不是结石。
小时候，他一直把韩有年当成楷模，父亲是年幼孩子心目中最伟大的偶像。
韩硕小学有次考了个年级第一，在学校里被老师夸，被同学羡慕，走出校门还能听见别的家长拿他当模板教育自家小孩的声音，给他乐得找不着北，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能有什么虚心不虚心的念头，考了年级第一就是天大的喜事。
他乐颠颠地回家，想告诉韩有年，想得到自己最崇拜的父亲的夸奖。
可韩有年那天有手术，很晚才回来，于是他一直不睡觉，直到等到韩有年回来，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着脚跑了出去，把试卷摊给他看，骄傲得像个小公鸡。
而韩有年坐在沙发上，那平静与疲惫兼具的眼神，他至今还记得……韩有年没有夸他，只是口气很重的批评了他。
不够谦虚，容易自满。
韩硕一天的快乐，就在这一刻被打得支离破碎。
可是第二天，韩硕悻悻地放学回家，却得到了韩有年奖励的一套课外读物，那套书他想要很久了，小孩儿就是这么容易满足，开心走得快，开心也来得快。
不过，韩有年却只告诉他，这不是他特意买的，而是他同事随手送的。
还真喜欢骗小孩儿……
是送的还是买的，现在的韩硕，心里头明镜似的清楚。
韩建设和韩有年不像吗，普天之下的父亲，其实都有一样的地方，他们拥有着沉默无言，或者说是不被理解的爱。
但不可否认，那是爱，最纯粹，最炙热也最宝贵的爱。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韩硕这么想回齐城那个家，在外面当“孤儿”当久了，他不是不想家，只是硬生生把那股想念摁下去了而已。
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就插上翅膀飞回去。
病房里，父子俩的谈话终于到了尾声，韩建设一遍遍地念着“你别怪爸，别怪爸……”
韩树风低着头，鼻梁上蜿蜒着一颗亮晶晶的东西，艰难地点着头。
胡欣欣看着看着，露出了欣慰的笑。
“你先躺着，爸给你倒水去，渴了吧？”坐久了，韩建设起身起得猛，一下眼前黑了额，差点没栽个跟头，他摸到桌子边，摇了摇水壶，见没水了，只好说，“我去外边给你接水去。”
韩树风不能动，也叫不住老头儿这会儿想补偿儿子的心，只能由着他去了。
病房门一带上，韩硕就跟着韩建设并肩走去了水房。
帮着韩建设打了一壶水，回去的路上，韩硕说：“韩叔，我想回齐城。”
韩建设没吱声，韩硕又说：“想回去，看看我爸妈。”
韩建设露出一副“你小子终于开窍了”的表情。
“去吧去吧，今天中秋，现在出发还能赶上吃晚饭。”夺过了韩硕手里提的水壶，韩建设赶蚊子似的：“别在我跟前晃悠了。”
韩硕知道他是刀子嘴：“那您这儿怎么办？”
“怎么，年轻人看不起我？别看我年纪大了，身子骨比你们这些不锻炼的小年轻好多了，要去就赶紧去吧，叨叨叨的，误了时间可别说我拦着你不让你去啊！”
“您……一人真行？”
“怎么不行了？”
“再不济不还有树风的女朋友帮衬着吗？”提起儿子这个着实不错的女友，韩建设脸上真心实意地露出了少许笑容，他最操心的事，眼下总算有个回应了。
这话说得也是，胡欣欣细心又体贴，怎么也比他一个大老爷们强。
“那我走了。”
韩建设点点头，冲他挥手：“走吧。”
韩硕也挥了挥手，跑到病房外稳稳地拉住自己的行李箱，临走前还不忘知会韩建设一声：“有什么事儿就打我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然后在韩建设不耐烦的驱赶中，跑出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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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硕买了最近的机票，气喘吁吁地上了飞机，赶在晚上八点前到了齐城，到了那个久违的家的楼下。
他站在楼下仰头数着楼层，看着那层通明的灯火，像服了颗定心丸，心里特别平和。
正打算上楼，黑漆漆的楼道忽然亮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人。
韩硕眯着眼睛，发现那是韩有年，可能是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他居然直接躲到了灌木丛后头，心突突地狂跳，快从嗓子眼里混着胃酸反出来了。
安静茂密的树丛晃了晃，韩有年狐疑地看过来一眼，见没有异常，便又抬脚往小区门口走。
韩硕就这么保持着五米距离地跟着他。
韩有年在路灯下的影子孤零零的，上了年纪的人，哪怕看背影都有种呼之欲出的沧桑，像是电影概念照里的孤独特写。
他走到水果店前，挑了点儿苹果香蕉就去付钱。
店主一样样称重，店里的小电视上播着卫视台的刑侦剧，韩有年百无聊赖，就站着看了一会儿，直接把整张票子搁在了桌上。
店主称完了，给他找钱，大声说：“给您找的钱就放这儿了。”
韩有年看着剧，顺手就把几张小额纸钞和硬币放进了口袋里，又跟着电视上的剧情走神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来，严肃的脸被店里的节能灯照得苍白：“怎么还没找钱？”
店主以为他开玩笑：“不是找了吗，就放在桌上，你给拿口袋里了。”
韩有年皱眉：“不可能，我没收到。”
他说得斩钉截铁。
店主脸色变了，当他故意来碰瓷的，这年头人精，做生意都得强势些才不被客欺，要不然连个小水果店都开不下去。
“你这是欺负我店小没装个监控是不是，怎么还讹人呢，看着挺体面一人，就为个十几块钱昧良心干这龌龊事儿，你也这么大年纪人了，不怕脸红？”店主本就是个急性子的人，被他一激，不客气地拍着桌子喊起来。
韩有年是医生，受人尊敬的医务工作者，除了医闹的，还没见过几个对他这么不敬，指着鼻子就开骂的人，自尊心让他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却还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态度：“我没收到就是没收到，十几块钱，我凭什么讹你！”
躲在一边看的韩硕咂摸出点儿不对劲来了。
他是目击证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韩有年把那找的钱塞衣兜里的。
可韩有年也绝对不会是十几块钱都讹的小人，他连个病人家属塞的万元大红包都看不上，怎么会坑人家小老百姓的微末？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团聚着在看月亮吃晚饭，水果店也门庭冷清，店主得以有时间和韩有年耗个是非对错，他手越过收银台指了指韩有年微鼓的口袋：“睁大眼睛看看再摸摸，这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韩有年的脸彻底红了，是气红的，他眼镜下的瞳孔泛着内敛的怒意，为了自证清白，伸手朝口袋摸去，可这一摸，他就愣住了。
手掌捞出所有的纸钞和硬币，亮相在了三个人的眼里。
韩硕昂着头看。
店主冷笑：“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仔细数数，十七块一毛钱，小店生意不容易，我可是连一毛钱都找给你了！”
十七块一毛，一分不少，就算是巧合，也不会这么巧。
韩有年愣了很久，才提起水果袋子，匆匆说了声抱歉，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唉，他又忘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