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且欢闻言,微微愣了愣,定定看着顾无风,一时间只觉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她所认识的那个顾无风,与那个人告诉她的顾无风似乎完全不同,一时间倒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我要杀你,你反倒想要见我。”陆且欢压下心头的疑惑,冷冷一笑,“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念着往日相识一场,不会对你下手吧?”
顾无风轻轻笑了笑,不点头也不摇头,低头看到陆且欢左右手背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伤口,虽然伤口不大,血也已经止住,他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帕子,轻轻捏起她的手提她将那一丝快要凝固的血迹擦去。
陆且欢面上闪过一丝愕然,想要阻止他,却奈何自己根本动弹不得,隽眉骤然蹙起,抿了抿唇,道:“顾无风,你放开我。”
顾无风头也不抬,摇摇头道:“再坐一会儿。”
“你放开!”陆且欢撇了撇嘴,“你是怕我解开穴道之后,会杀了你吗?”
顾无风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抬起头一脸正色地看着陆且欢,颇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我是怕你离开。”
他说着淡淡一笑,“我知道,现在在你心里,我是害死你家人的凶手,所以你才会五次三番地想要杀我报仇,可是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你下不去手,因为你心里还有疑惑,因为你心里……”
他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犹豫了片刻,继续道:“有我。”
被人戳中心事,陆且欢怔了怔,旋即面露冷色,睨了顾无风一眼,冷冷一笑,“是,我是喜欢过你,可是那又如何?不管怎样,你现在是我的仇人,我要杀你,天经地义,就算我现在杀不了你,可终有一日我会取你性命,慰我陆家亡灵!”
顾无风怔怔看了她两眼,看见她眼底越来越明显的恨意,那些恨意犹如一道道利刃狠狠刺进他的心里。
他站起身,背对着陆且欢,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情绪,而后他伸手端起案上的杯盏,仰头喝下杯中酒,骤然转过身俯身凑到陆且欢面前,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时,低头印上她的双唇。
陆且欢瞪了瞪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就在她思考着发生了什么事时,顾无风撬开她的唇齿,将口中的酒给她灌了下去,而后直起身解开了她的穴道。
陆且欢猝不及防,一咕噜咽下酒水,险些被呛着,她俯身咳了几声方才平复下来,再抬头看向顾无风时,眼底除了惊愕与恼怒,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赧然。
“顾无风,你无耻!”
顾无风后退一步,不急不恼,淡淡笑了笑,“阿欢,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杀我报仇,可是有些话我却不得不说。我顾无风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陆家的人,若一定要说有,那也只有你一个,因为我欺瞒了你我的身份。
事到如今,证人已死,若是你执意不愿相信我,若是你执意要杀我,若是只有我死才能让你舒心,那我可以把我的命给你,但,不是现在。眼下丘梁动荡,乾国不稳,我除了是你认识的顾无风,我还是乾帝顾亦萧,我不能自私地舍下这万千百姓。“
他说着垂首叹息一声,嘴角的笑意越发苦涩,“再给我点时间,等丘梁的事情结束了,我自会将这条命奉上给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到时候,我还活着的话。”
说不出为何,陆且欢听着他这一番话,非但没有消气,反倒觉得胸口的怒意越来越盛,她死死盯着顾无风,咬了咬牙,正想要起身冲过来,却发现自己四肢无力,浑身疲乏,双腿发麻,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目光一扫,落在桌上的杯盏上,而后又向顾无风看去,“顾无风,你……这酒……”
“阿欢,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从现在开始,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再让你离开,不会再让你回到你所谓的主人身边,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利用你替她卖命。”
陆且欢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奈何她头脑晕晕乎乎地发胀,眼前一黑,渐渐失去了知觉……
宣明殿外的僻静角落里站着一道白色身影,静静地看着顾无风将昏睡中的陆且欢抱起,放到了内殿的软蹋上,盖好被子之后,又缓缓走出,走到他之前坐着的地方坐下,提起酒壶自己斟酒自己喝。
“果然……”凌铎轻轻呢喃一声,唇角浮上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早就已经料到才是,却因为顾无风与疏离早就相识的这层关系,反倒大意了。
幸得后来月曜苏醒,他骤然回过神来,按理说,另外的六人应该早就出现在她身边,至少也该是与她相识才对。
这段时日,他将其他可能的人都探了一遍,却是到最后才想到这个差点就被他遗忘忽略的乾帝顾无风。
如此一来,土曜也已现身。
五百年了,他终于……将七个人都找到了……
淡淡一笑,他抬脚往前走了两步站定,最后看了顾无风一眼,准备转身离开,骤然一阵夜风吹来,带来一股寒意。
凌铎脚步霍地一滞,站在原地,侧身朝着风吹来的方向瞥了一眼。
如他所料,来人一袭灰色长袍,满头华发,胡须斑白,乍一看去,就算年不过百,也已过耄耋之年。
虽是如此,他却精神抖擞,目光如炬,神色清明,没有丝毫的混沌之意,目光紧紧落在凌铎身上,足下犹如生风般,足不点地便掠至凌铎近前。
“你果然来了。”凌铎勾了勾唇角,上下打量着他,每次见到这个人,他都隐隐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可是,不管他怎么想,就是想不到是谁。
也许,真的是他活得太久,记性也越来越差,已经忘了许多许多以前的人和事,时间过得愈久,他忘记得就愈多。
“呵呵……”老者轻笑两声,也不急着走近,“你在这里,我不得不来。”
凌铎笑了笑,“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谁,为何每一次我出现在这些人身边,你都能精准地跟着出现?”
“我是谁……”老者呢喃一声,轻轻一叹,“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只知道,丘梁安稳不易,是多少人用自己的性命、甚至是永生永生的不得安宁换来的,绝对不能让人就这么轻易地给毁了。”
“多少人……”凌铎眉心微微拧了拧,“你说的,是他们七个人吗?”
“除了他们七个,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人,为了丘梁安稳,这数百年来为此丢了性命、活着也生不如死的人数不胜数,他们七个是最初的七人罢了。”
“又如何呢?”凌铎垂下眉角,“丘梁将乱,这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就算你现在阻止了我又怎样?五百年大纪轮回很快就要到了,大势所趋,你拦不住的。”
老者显然知晓凌铎所言皆是事实,不由得垂首轻叹一声,“可就算如此,我也必须要拼尽我最后一口气,尽我所能地保护这片土地,保护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这是我的职责,是我欠他们所有人的。”
“即便,你明知道你这么做毫无用处?”
“不去做,又怎知有没有用处?”
“你不会后悔吗?如果到最后,不管你怎么努力,都还是一样的结果,当真不会懊恼吗?”
老者迟疑了一下,眼角的笑意越发明朗,幽幽道:“只能竭尽所能,才能谈后不后悔。没有尝试过、努力过,就没有资格谈这两个字,真正努力过,无论结果如何,便也不会觉得后悔。”
他说着侧身向凌铎看来,“也许,这就是老天赐我如此能力的意义所在,我杀不了你,我救不了所有人,可是我能阻止你,阻止你去伤害任何一个能波及丘梁安稳的人。只要你出手,只要你动了,我就能知道。”
“所以……”凌铎唇角骤然拂过一抹阴沉笑意,他抬头定定看着老者,沉声道:“你知道祁晔身负重伤了吗?”
老者神情骤然凝固,须臾,他皱着眉点了点头,“你很聪明,你知道只要你一动,我就会出现,所以你设了个计,不用自己出现,却能引开那些隐卫。”
“事在人为。”凌铎弯眉浅笑,“你能阻我,却阻止不了普通人。人生在世,果然是有得必有失。”
“你说的没错,可是……”老者话音突然一滞,看着凌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疑惑,“你……是人吗?”
凌铎一怔,愕然地看着老者,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是吗?”老者见他不答,又轻声问了一遍,只是这一遍的语气之中多了些许无奈,嘴角的笑也变得嘲讽,却不知是在嘲讽凌铎,还是嘲讽他自己。
“你不是。”须臾,老者摇了摇头,垂首轻叹,“你不是,我也不是,我们都不是,我们都是不该存于这世间的游魂,是早就应该消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