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攸瞪了一眼他的背影,她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她只在乎他究竟想要换什么要求。
“对了,前些天峄城那一战,你可知道?”
司攸将衣带系好,点点头,发现他看不到,便道:“知道。”
“你在峄城?”
“路过。”顿了顿,担心自己有什么说漏嘴的地方,又补充道:“有几个老乡参加了这次交战。”
“这么说,你对这一战还算有些了解?”
“知道一些。”
“那就好。”言阆点点头,“长夜漫漫,实在无趣,不如这样吧,你来从你的角度分析一下,这一战为什么会打成这样,乾国如何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反败为胜,凌国又是因何在兵力充足的情况下,如此惨败。”
若不是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司攸还以为他是在说笑,“你……让我,一个没有见识的女人,去替你分析战况?”
“呵呵……”言阆连连摇头,“你有没有见识,你自己心里清楚,不必告诉我。”
司攸将最后一件外袍的带子系好,走过来把言阆的袍子还给他,“这就是你的新要求?”
“没错。”
“还是一样,做到了,你放人,做不到,你杀人?”
“你随便说,不用去管什么对错,也不用管什么内行外行,只要你说得让我满意了,就算你做到了。”
“那你满意的标准是什么?”
言阆端起杯盏在手中转了两圈,几乎满杯的茶水竟是一地不洒,“看心情。”
司攸当即皱眉,瞥了一眼不远处地上的匕首。
“还想着杀我?”言阆走过去捡起匕首,在指腹上试了试锋刃,放入鞘中,“我劝你还是尽快放弃这个念头。”
司攸睨了他一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的时候,清晰地看到其中一边脸上的巴掌印,原本低沉的心情顿时好转了许多。
她抿了口茶,润了润因为方才太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喉咙,“随便说什么都行吗?”
“嗯。”
“凌国咎由自取。”
“噗!”言阆险些把嘴里的茶水吐出来,他定定看了司攸一眼,并没有嬉笑之意,“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将领,应该知道两军交战,最忌轻敌。凌国兵马未动,便已经先行犯了这个大忌,这是其一。”
言阆点了点头,同意她所言。
司攸便继续说道:“《孙子兵法》中谋攻篇有言: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在我看来,当时那一战,凌国兵马于峄城兵马而言,最多只能算是最后一个,不若则能避之。可惜很显然,他们自己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以为峄城兵马不足,又没有救援,孤城难鸣,故而毫不犹豫地便去攻城。却根本没想到,峄城早已集六城兵马于一处,就算没有凌国的十万人马,也有七八万,以十万人去攻一座八万人的城池,可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此乃其二。”
言阆面上没由来地浮上一抹浅笑,听到这里,似乎猜到了她话还没说完,颔首道:“其三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在出兵之前,并没有好好地谋划部署过,更不曾探查峄城内外的地势情况,一心只求速成,这才导致了交战之时,毫无章法、毫无计划、毫无秩序、甚至毫无目的。此,乃其三。其他的不用多说,就凭这三点,便足够让凌国兵马大败而归。这样的军队、这样的打法,别说对方只有八万人,我相信若是有言将军这样的领将,八千人已足以。”
听到最后一句话,原本正听得认真的言阆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算是在讨好我吗?”
“实话实话而已。”
“你之前不是还恨我入骨吗?”
“我这个人向来爱憎分明,就算我怎么恨你、厌恶你,也不能否认你的能耐。”她挑眉迎上言阆的目光,“这些,够了吗?”
言阆微微摇了摇头,见司攸皱眉,便又道:“这些理由与分析足够了,可是我还没有听够。”
“那你想听什么?”
“不如,你再说说你对眼下丘梁与四封国之间的大势有何见解?”
司攸只觉自己最后的一丝耐性也被他耗光了,脑海里连连响着“罢了罢了”,士可杀不可辱,同归于尽也罢。
见司攸突然站起身,言阆连忙跟着起身向后退道:“你要是实在不想说这个,那咱们就换一个,就说说眼下的‘子为王、父为虏’之制,如何?”
司攸脚步停了停,她的表情告诉言阆,她对这个旧制甚是厌恶。
“枯朽之制,必将腐之。”她的嗓音有些清冷。
言阆也收了笑意,换出一脸认真的表情,似乎在这一点上与司攸找到了共识,“没错,必将腐之。只不过,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
他说着走到软榻旁坐下,抓过一旁的枕头垫在脑后躺下去,“睡吧,不早了。”
司攸似乎还沉浸在他方才的思绪跳脱中,有些不可置信,“可以了?”
“嗯。”
“那这个要求,我算是完成了?”
“嗯。”言阆闭着眼睛点点头,想了会儿,道:“明天早上我处理完手里的事,就带你去见他。”
“见他?”
“总该要让他在临走之前,知道是谁在不顾一切救他。”
听到“临走”两个字,司攸半悬着的心终于沉沉放下,狠狠松了一口气,一时间双腿就有些发软,好不容易才一步步挪到里屋的床边。
刚一躺下,就听言阆问道:“你对兵战的见解,是何人教授?”
司攸道:“我家祖上出过几位将军,我的祖父也是将军。”
“哦?若有机会倒是要好好拜访一下。”
“你没机会了。”司攸拒绝得干脆果断,“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他们?
言阆听出了其中深意,“你的家人……”
“都已经死了,只剩我一个。”
闻之,言阆突然有些后悔,尤其是现在躺下来,心绪平复了之后,想想自己方才所做的一切,他忍不住想要抽自己几耳光。
不过,再仔细一想,司攸的这一番回答,似乎正好印证了他心底的那个猜想。
“终究,还是有所保留了。”他暗暗自语,抿唇浅浅一笑,不再出声。
第二天一早,屋里的人还没起床,副将便捧着衣饰在院门外候着。
言阆军中一直都有一个规矩,像如今这般出兵而未战,为了不让众将士懈怠,也为了能时时掌握一切动向,每天早上都会将军中所有五品以上的领将集结在一处,禀报、商讨前一天的情况。
一直以来,言阆几乎都是最早到的那一个,即便偶尔事出有因,也一定会尽快赶到,却从未有一次缺席——
唯独除了今天这一次。
已经将近辰时,若在平日,众人已经议完了事,各自散去了,不过今天大家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们都在等着,等着看言阆究竟会不会出现。
辰时一刻,议事大帐的帐门被高高撩起,那一抹众人期待已久的俊挺身影大步走进帐内,走过去坐在自己的主位上,脸上并不见多余的情绪,只是看起来比平日里有些倦怠,可眼底却藏着一抹餍足的笑意。
小兵上前给他沏了茶,他便端起喝下,而后抬头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都没什么要说的?”
众人偷偷相视一眼,轻咳两声,坐在他左手边的小将道:“禀将军,都说完了。”
“说完了?”言阆斜视众人,“那为何都还不走?”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哈哈……”突然一阵笑声打破这沉寂,循声望去,是个高挺健壮的中年男子,他冲言阆戏谑一笑,“将军就没什么想说的?兄弟们可都知道了。”
“哦?知道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将军这些年来一直自律有加,从不近女色,外面甚至有人在说,将军练的是童子功,不可破身,可现在……”
他邪邪一笑,朝众人递了个眼色,“兄弟们都是不能不好奇,那个女人究竟是谁,长得什么模样,竟然连言大将军都把持不住?”
言阆微微垂首,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左手边的将军却看得清楚,他的脸色分明沉了沉,可是再抬头向那人看去时,却是淡淡笑着,“你想看?”
那人似乎并未察觉,又或是察觉到了,这是在故意惹言阆不痛快,连连点头,“想,就是不知道将军舍不舍得?”
“冯至!”言阆身边的将军轻呵一声,示意他住口。
这个冯至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了,与楚轶是远房表兄弟,进入军中之后领了个四品将军之职,一直跟在言阆军中。
许是自认为自己身份不同,就算有什么小的过失,言阆碍于楚轶的面子,也不好重责他,这两年没少给言阆惹事,他平日里闹一闹也就算了,没想到今日竟然拿这种事挑衅言阆。
冯至显然并未收到暗示,继续道:“末将听闻,那女人是将军抓回来的探子,啧啧,这打探消息,竟然打探到将军床上了。能让将军心动,必然是个美人胚子。”
“怎么,你想要?”言阆不紧不慢,又问道。
冯至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如果将军能舍得的话……”
“嗖”地一声,冯至话音未落,言阆一直捏在手中、差点捏碎的杯盏就朝着他飞了过来,冯至毕竟也是个将军,躲开杯盏并不难,只是被泼了一脸茶水。
不等他起身,言阆便一拍桌案,纵身跃起,一脚踢在冯至肩头,踢得他向后倒去,言阆落在他身侧,抬脚踩在他的右肩肩头,幽幽道:“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