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清倬微怔,将疏离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看到她身上有不少伤口,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去那边坐下,我看看你的伤势……”
疏离却没有动,抓着步清倬的手反倒越发用力,拉着他站住,咽了口气,喉间似乎有些哽咽,双眼也微微泛红。
她松开一只手,右手抓着他左手的手腕和衣袖,而后用左手握住他的右手,手指在他掌间轻轻摩挲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只这一个再细微不过的动作,却让步清倬瞬间变色,有些惊愕地看着疏离,看着她经过一番慢慢摩挲之后,嘴角微微泛起的笑意。
“果然……”她低着头念叨一声,再抬头看着步清倬时,眼底有水光闪烁,再度深深吸气,“三年前,在岷城,那个人……果然是你。”
“疏离……”步清倬不蠢,从她方才摩挲他的掌心,他就已经猜到了什么,此时听她缓缓说出这句话,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道要如何答她。
“你早就知道了,知道我从哪儿来、为何来,从你知道我是从岷城来,为父母报仇那一刻起,你就已经知道我是谁。”疏离喃喃说着,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可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步清倬下意识地摇头,“疏离,这件事并非如你所想……”
“难怪当时司陵会说,不止一次,我到现在才明白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疏离笑得有些无奈,摇摇头,“连司陵都已经察觉的事,却偏偏只有我不知道。”
步清倬原本想要解释的念头骤然打消,他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也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可是……”
不等他说完,疏离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想要说话,却发现只要一张口,一吸气,心口就痛得犹如万虫噬咬,痛得她不得不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扶住蒙尘的案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疏离,你怎么了?”步清倬显然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快步走到她身后,正要再说什么,却见疏离骤然回过身来,定定看了他一眼,而后抬手紧紧环上他的脖颈,把头靠在他身上,喃喃道:“多谢……”
后面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实在太低微,步清倬并没有听到,他只是感觉到疏离的气息越来越轻,越来越不稳,而后便察觉她似乎是将他当做了支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突如其来的沉静让他心下一慌,喊了一声:“疏离!”
疏离却并没有给他回应。
步清倬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走到身后原本准备自己休息的草铺旁将人放下,替她号了号脉,果不出他所料,旧疾复发。
所幸他的身上随身带着药,取出一颗给她服下之后,手指拂过她身上早已淋湿、血迹斑斑的衣物,紧紧皱了皱眉,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血腥味比之方才他进门时浓了许多,人却少了许多,只还剩下十余人。
见他出来,一名从头包到脚的黑衣男子大步走到他身边,垂首行礼,“公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苍老,却也简单明了。
步清倬的脸上和眼底没有多余的表情,随意扫了一眼,“阿离旧疾复发,我们必须立刻进城。”
那人停顿了一下,似在思考,很快便点点头,“属下带公子去。”
一刻钟之后,两匹快马冒着风雨,朝着城内疾驶而去。
疏离意识恍惚,昏昏沉沉,隐隐感觉身上的疼痛感消失了许多,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一阵阵刺骨的凉意。
突然有人将她往怀里揽了一下,以披风遮住她,寒意顿时减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阵阵暖意。
“驾——”步清倬时不时地挥鞭策马,他今日的心绪有些急躁,不复往日里的沉静平稳,身后随他而行的两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相视一眼,欲言又止。
没有人知道步清倬此时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除了他自己,他稍稍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微微颤抖的人,她似乎做了噩梦,却不知她此时所做的梦与他此时心中所想,是不是同一件事——
三年前,八月中,岷城。
据楼里弟子打听来的消息,邢方舟在京卫的追捕之下逃入了岷城,而岷城总兵却一口咬定,城内没有此人,京卫也入城反复搜查了三次,确实没有找到人。
然而祁相那边明明就得到了岷城内的耳目传回的消息,邢方舟就在岷城,他们找不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个人被岷城的人藏了起来。
没过两日,京中传来祁相手令,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邢方舟找出来,哪怕是将整个岷城夷为平地。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岷城若再拒不交人,便屠城。
待他得到消息,一路疾行赶到岷城城门外,入眼满是死尸,莫说邢方舟,他连一个活人都难瞧见。
见步清倬脸色不好,一行人都不敢出声,跟在他身后大步往城内走去。
“去里面找找。”步清倬吩咐了身边的随从一句,立刻有四人出列,朝着不同的方向掠去。
过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四人陆续归来,“公子,没有……没有留下活口。”
步清倬脚步霍地一顿,抬眼看着这满地尸体,面色虽一如既往地沉静,眸底却渐渐升起一阵杀意,冰冷与戾气交织,犹如一柄寒冰利刃。
多少年,没有见到这样的尸山血海了?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却没想到,今日所见,比之十年前,尤甚。
他甚至能看到这堆积如山的尸体是从何而来,一群刽子手手持长剑宽刀,朝着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砍去,百姓们落荒而逃,却根本逃不出那些刽子手手中的兵刃,也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公子,我们来晚了。”他身边的白净小童司陵皱了皱眉,语气之中带着一丝痛惜,“没想到祁晔真的会下令屠城,这可是一整座城啊!”
血还是温热的,尚未凝结,尸体也多还是软的,尚未僵硬,四处的火星还在烧着,显然那些人刚离开不久,可终究,他还是来晚了。
正欲转身离开,突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停下脚步回身望去,侧耳仔细听了听,脸色骤变,抬脚往城内走去。
司陵及身后的人都满脸担忧,想要问什么,可是见他脸色不好,终究是没敢开口。
没走多远,一行人便豁然明白他此举为何,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一声喊:“在这里!”
在这里……是谁在喊?又是谁在这里?
众人没由来地加快了脚步,刚刚走到路口转了个弯,便看到几名男子推开其余的尸体,露出一具“尸体”,一具女尸。
徐聪提着剑大步走到女尸旁,笑容得意而又狰狞,“少主要杀的人,没有能躲得过的,小丫头,我这便送你去和家人团聚!”
说罢,他举起手中带血的剑狠狠朝着女尸刺了过去,步清倬眸色一寒,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对着徐聪手中的剑打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徐聪只觉手腕一阵发麻,丢了手中的剑。
而就在步清倬出手的同时,他身后随他而来的灰袍男子身形一闪,掠至徐聪身旁,几人同时出手,与徐聪一同前来盛家护卫转眼间只剩下三两人,徐聪一看便知自己不是这些灰袍男子的对手,片刻不犹豫,抬脚就往前奔去。
“追上!”步清倬心底压着一团火,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因何而怒,只是隐隐觉得,方才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杀意腾腾而起,尤其是在徐聪想要用剑刺那女尸时,他心底骤然就狂躁地厉害,若非他勉强压着,只怕自己早就亲自冲上前去,杀了那徐聪。
垂下目光,瞥了一眼那女尸,步清倬轻吐一口气定了定神,有些不解,为何连一具尸体都不放过,是有血海深仇,还是仅仅因为凶手太过恶毒凶残……
“嚯!”身边的司陵突然跳着后退一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公子,那……那只手在动!”
步清倬睇了他一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微微一愣,那只手确实动了动,虽然动作很小很细微,他却看得清楚,不由眉峰一蹙,稍作迟疑,缓步走过去,弯下腰握住那只手腕,号了号她的脉,待感觉到脉象的跳动,他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正打算仔细检查一下她的脉象和伤势,却不料,那只手突然收紧,颤抖地握住了他的手。
乍一握住这双手,疏离也愣了愣,有种死而复活的荒唐错觉,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一句:我还没死?
她清楚地记得,天色尚未亮起的时候,有大批兵马突然冲入城内,逢人便杀,疏家院子在街头一角,那些人未能立刻杀过来。
她与兄长疏途本想带着父母还有兰姨找个缺口杀出城去,却没想到就在这时,盛家的人到了,不由分说,直接冲着疏家人杀了过来。
饶是她拼尽全力,终究还是没能保住父母与兰姨,她亲眼看着他们被堵在乱刀之下,亲眼看着他们被乱刀分尸,而那时她已经满身是伤、五脏如焚,动弹不得。
就在那些人讨论着要带尸体的哪一部分回去复命之时,有人趁乱将她从门前拖走,丢在一堆尸体旁,继而将一具具尸体堆在她身上,彼时她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她看到的最后一张脸便是兄长疏途万分不舍、却又咬牙无奈的模样,而后周遭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