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也是时有时无,她感觉到有人将压在她身上的尸体移开……身边有追逐而过的声音……有人惊呼着“公子”……而后便是现在,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试探着,软软的,还有温度。
没错,这是人手,这是活人的手……
几乎来不及多想,她握着那只手的力道迅速收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步清倬心下暗暗一惊,却还算镇定,手上微微一用力,将她拉了出来。
被从尸体堆里拉出来,终于呼吸到通畅的空气,疏离先是长长吐了口气,继而又剧烈地咳了两声,这才幽幽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救她出来的人。
她的视线有些恍惚,眼前的人影模糊不清,然即便如此,甫一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还是不由得一怔,狠狠皱了皱眉。
这张脸……这张脸像极了她记忆中的那人,像到她忍不住脱口喊道:“弟弟……”
另一只低垂的手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也跟着抬起,紧紧抓住了步清倬的衣袖,那干净的袖口顿时染上一片猩红。
步清倬被喊得一愣,弟弟?
虽然这个丫头浑身是血,像是从血池里捞起来的,可是她的面容还算勉强能看得清,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竟然喊他……弟弟?
“放手。”他微微皱眉,甩了甩衣袖,却发现她抓得太紧根本挣脱不开。
俊秀的眉峰不由皱得更紧,步清倬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缓和一些:“你先放开。”
一旁的司陵看了看他家公子,又看了看那个被捞出来的血人,再看看她紧抓着步清倬的手,最后目光落在公子袖口的血迹上,不由眉头一蹙,二话不说,上前一步,重重一掌击在疏离胸前。
疏离万万未料会有人突然出手,猝不及防,只觉心头一懵,闷哼了一声,头一偏,吐出一口淤血,原本就还没清醒过来,这会儿又昏了过去。
“你……”步清倬神色有些惊讶地瞪了瞪眼看了看司陵,又看了看昏厥的疏离,“你干什么?”
司陵也是一脸茫然,挠挠头道:“不是公子你让她放开吗?”
“那你为何动手打她?”
“那我不打她,她就不放手啊。”
“你不会把她的手掰开吗?”步清倬一脸无奈地看着司陵,摇头叹息一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脑子是不是还没开化?还是,你来的路上把脑浆当豆腐吃了?”
一行人原本就被这里刺鼻的血腥味儿弄得胃里直翻腾,再听他这么一说,司陵顿觉一阵恶心,俯身干呕了几声,却又吐不出来,连连拍着胸口道:“公子,咱下次能换个说法吗?”
步清倬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应声,俯身检查了一下疏离的情况,见她还有鼻息,不由松了口气,换出一脸正色,轻声道:“还有救。”
说罢,从腰间取出一只碧绿色的药瓶,倒出一颗药丸。
司陵一见,连忙上前拦住他,“公子,这个药,你……你要用来救她?”
步清倬抬眼看了看四周,面色渐渐变得凝重,“我们来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岷城的百姓,既然她也是岷城的人,又让我们遇上了,那就权当做是老天现在还不想收她的命。”
说着,他将疏离扶起,把药丸塞到她嘴里,抬手翻掌运气,替她顺气将药服下。
方才追着徐聪而去的灰袍男子匆匆而回,俯身行礼,“公子,前面还有京卫没有离开,方才那人与他们会合了,这会儿正带人杀过来,楼主有交代,我们眼下不宜与朝廷的人正面冲突,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步清倬拧了拧眉,稍作沉吟,掰开疏离抓着他的手,将她拦腰抱起,朝着另一侧的城门掠去,身后的众人连忙跟上。
出了城门,翻身上马,正欲离开,垂眼瞥见疏离满身的伤,他突然又停了下来,下马寻了处隐蔽的角落,将疏离放下。
司陵忍不住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我们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她会不会死啊?”
“要是你没打那一掌,她确实不会死,现在……”
司陵一听,顿时垮了脸,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
见之,步清倬勾起唇角幽幽一笑,“放心,还得多谢你那一掌,将她胸口淤积的血脉打通了,再说把她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救她。她的伤太重,现在根本没法挪动,安安静静地躺着最好,若是有好心人路过,说不定还能救下她。我们这一路策马奔行,你若真的带着她这么一路颠簸,只会害死她。”
“可万一……万一有坏人路过,杀了她怎么办?”
步清倬站起身,看了看袖口的血手印,神色有些沉凝,“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不过,既然老天有心让她活着,她就应该不会轻易死去。
而他有一种直觉,她一定会活着,哪怕这岷城只剩下一个活口,那也一定是她。
服了药的疏离,似睡似醒,意识游离在清醒与昏迷之间,她好像听到有人说她会死,还听到了一阵急促离去的马蹄声,而后四周便安静下来。
再过了会儿,眼前似乎有影子在晃动,头顶有一道黑影罩下来,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来人,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也始终无法发出声音。
是谁?这个人又是谁?是杀她的,还是救她的……
来人披着一袭黑袍,看不清他的身形容貌,他在疏离身边缓缓蹲下来,捏住她的手腕号了号脉,兀自道了声“果然”,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从腰间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盯着这张即使染着残污血迹也遮挡不住清冷傲气的面容看了好大一会儿,眼角的笑意愈盛。
“好个命格坚毅的丫头。”他轻轻呢喃一声,后面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疏离听的:“方才有人给你服过药,虽不能解你体内之毒,亦不能治你身上之伤,却能将你几乎散去的最后一口气留住了凝聚起来,护住了你的心脉,否则,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怕也救不了你。”
那人说着回身看了看城门内堆积如山的尸体,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神有瞬间的阴沉,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俯身将疏离抱起来,在最后的意识抽离之前,疏离隐隐听他说道:“从今以后,这岷城的人便是死绝了……”
“师父!”握在手中的那双手突然抽离,疏离心底一慌,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抓住那双准备离开的手。
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微微嵌入皮肉中,步清倬眉心微拧,迟疑了一下,并未将手抽回,而是又坐了回去,握住疏离有些颤抖的手,喊道:“疏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疏离的思绪才稍稍回神了些,侧身看了看锁眉凝视着她的步清倬,又抬眼看了看四周,缓缓松开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这是哪儿?”
“兰城,沛州最北的一个城,出了兰城,我们便出了沛州。”步清倬嗓音澹澹,语气轻缓,见疏离挣扎着想要起身,便将她扶起,拿起一个枕头放到她身后,起身走到一旁将水里的帕子拧干,递给她擦汗,轻声问道:“做恶梦了?”
疏离不点头也不摇头,定定看着步清倬,缓了缓神。
确实是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很长的噩梦。
从疏家遇难至今的三年里,她曾无数次梦到当天的事,可是不知为何,每次都是一个或几个零星的小片段,就像是一小段一小段的记忆,反反复复、小心翼翼地拼凑着,而从来没有一次能像这一次一样,完完整整地进入到她的梦里。
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不是梦,而是她在梦里将当年所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我梦见师父了。”惊梦乍醒,疏离的嗓音有些嘶哑。
步清倬便走开给她端来一杯热茶,“你师父?”
疏离深深太息,“我知道当年救我的人是你,我还知道,当年因为一些原因,你没能将我带离岷城。”
步清倬眸色黯了一下,想要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只能淡淡一笑,“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救人救到底,埋怨我?”
疏离闻言,咯咯轻笑,摇摇头,“其实我知道,以我当时的伤势,若是跟着你们一路颠簸,怕是连一天都熬不过去。而彼时你我素昧平生,初初相见,你能将我从那些尸堆里拉出来,已然算是救了我一命。没有人能要求你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冒险留下来,等我伤好之后再离开。再说,我应该感谢你才对,若非你把我留下,我也不会遇上我后来的师父,更不会有今天的疏离。”
听她这么说,步清倬沉下去的心稍稍浮起了些,看她的样子也并不像是在安慰他,便问道:“这么说,当年我们离开之后,那个救了你的人成了你现在的师父。”
见疏离点头,他又问道:“却不知是哪位高人,教出了你这么个厉害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