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清倬看向疏离的眼神骤然变得深沉难测,低声道:“包括我。”
难得见到他这般严肃的表情,疏离微微愣了一下,定定看了他半晌,直到他自己有所察觉,故作淡淡一笑,换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疏离心下暗道一声“果然”,听七楼这样一个独特之所的存在,果然没那么简单。
从一开始,她就在想,这听七楼的主人极有可能与皇族权贵关系密切,不管是朝廷商氏,又或者是四封国之一,总之绝不会只是一个简单的江湖门派。
而方才步清倬的一句“包括我”,便恰好证实了这一点。
想到此,她轻轻拍了拍步清倬的肩,“不过你我都知道,如今丘梁的掌权之人并不是所谓的丘梁帝。”
步清倬颔首,看向帝都玺凉城方向的眼神骤然变得冷如寒冰,“是祁晔。”
疏离也点了点头,对于丞相祁晔才是执掌丘梁大权之人这一点,想来整个丘梁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
“十三年前,祁晔突然发动宫廷政变,自立为相,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自那以后,整个丘梁的权势便尽数在他手中。”疏离说着皱了皱眉,“不过我却一直听说,这个祁晔原本还算是丘梁皇室的亲戚,他的母亲是丘梁第一医门白家的长房夫人祁夫人,而这位祁夫人则是当年章华帝的姑亲表妹,深得章华帝疼爱。当年祁晔出生之时,适逢祁家男丁全都战死疆场,章华帝悲悯祁家,便让这个孩子随了祁夫人的姓,成了白家的异姓之子。”
“所以,论起辈分来,祁晔至少该称章华帝一声表舅,然而谁都没想到,正是这样一个自幼便得章华帝偏心疼爱的人,于二十弱冠之年,章华帝病薨当夜,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动宫廷政变,挥军杀入皇城,几乎屠尽了章华帝子孙,只有素来体弱、守在佛堂的九公主商漩逃过一劫……”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侧身去看步清倬,只觉他的神情有些不可名状的诡异,是冰冷、是怨憎、是仇恨,最后又似乎全都化作了一丝漠然,消失在眼底。
稍稍迟疑,她继续试探性地道:“对于祁晔此举,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野心勃勃,觊觎皇位,可是没想到,政变之后他却自封为相,拥立商氏旁支子弟为帝,从政变至今已有十三年,十三年来,他三废三立丘梁帝君,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去做那个皇位……又或者,他想过,只是并没有那么做。”
她轻叹一声,侧身看着步清倬,喃喃道:“我经常在想,越是这样的人,反倒越可怕,他能轻而易举地夺下皇位,也能对唾手可得的皇位能轻易放弃,若是他决心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怕是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吧?”
步清倬笑得深沉,拿过疏离的酒壶仰头喝了两口,嗓音有些沉闷,“所以当年,他只是听闻邢方舟可能藏匿于岷城,并未有真凭实据,却为了抓人,屠了全城。他这是要告诉世人,任何人都休想要与他对抗、忤逆他的意思,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提及岷城之祸,疏离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垂下的双手一点一点握紧,眼底有不可藏匿的寒意渐渐升起。
步清倬定定看着她,抿了抿唇,继续道:“虽然盛家的人已死,可是害死岷城全城百姓的人却依旧安然无恙地活着,你就不想替那些无辜枉死之人报仇吗?”
疏离紧抿着唇思忖着,而后呷了口酒,轻呵一声,“想。”
顿了顿,又摇摇头,“只可惜……你也看到了,自从他掌权之后,明明丘梁看似已经崩乱,却在他的治理之下越来越稳固,‘子为王’之制便是在他手中被发挥到了极致。以他如今的能耐,想要杀了他,可远比杀了如今的丘梁帝更难。”
难得听到她说这样的丧气话,步清倬微微惊讶的同时,也有些失落,“那你是打算放弃了?”
“步清倬,我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只是一个自私自利、自顾不暇的亡命之徒。”疏离笑得无奈,眼底满是苍凉,“我杀了盛家的人,杀了平风县主,真相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到时候祁晔和秦家定然不会放过我。”
“所以呢?”
“所以,保命要紧,我还是趁着现在他们还没察觉,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
闻言,步清倬眉角没由来地皱了皱,脸色微沉,紧盯着疏离的眼睛,轻声道:“离开?”
疏离侧身看他,看见他这副神情,不由轻笑两声,“我不属于这里,迟早都是要离开的。”
“去哪里?”
“自然是要回到我该存在的世界,我原来的世界。”
“你原来的世界?”步清倬不自觉地蹙眉,“你不属于这里吗?”
疏离垂首浅笑,而后抬眼向四周看去,澹澹道:“古往今来曰世,上下四方曰界,也许,我原来生活之处与现在的丘梁是在同一空间,是同一个界,可终究不是同一世的,那应该算是……”
她凝眉想了想,兀自点点头,“算是来世吧。”
“来世……”步清倬念叨了两遍,“你难道是想告诉我,你是活在将来的人?”
疏离眼睛骤然一亮,本以为这是一个很难说得清的问题,却没想到只三言两语,步清倬便明白了,面上不由浮上一抹喜色,“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步清倬轻呵,摇摇头,恢复冷然神色,“就因为祁晔和秦家?”
疏离撇撇嘴,不解地看着他。
“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想要离开,而你想要离开,是因为担心祁晔和秦家。”他停了一下,微微沉吟,看到疏离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
就在她收回目光的时候,他突然沉声道:“如果我说,我能保你安然无恙,也有法子帮助你报岷城百姓的仇,你会留下吗?”
疏离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怔了怔,瞪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忍不住笑了笑,“你?保我?”
步清倬面无表情,“我不是废物。”
疏离噗嗤一笑,连连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她耸了耸肩,总觉得又好笑又疑惑,“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你今日怎的突然与我说这些?”
“一时兴起罢了。”步清倬神色看不出真假与深浅,“也可能是因为今天早上的事。”
“什么事?”
“楼里一大早得到消息,十天前,凌帝之父因年岁已高,心疾复发之时未能及时救治,命丧玺凉城,按律,凌帝要即刻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往帝都,在帝都为其父守丧满一月,而后其父的棺椁会被京卫护送回凌国。”他抬头深有其意地看了疏离一眼,“也就是说,凌国新帝这个月就要继位了。”
疏离微微一惊,虽早已听惯了这些生死之事,心中依旧不免唏嘘。
她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疏家遭难之后,都能安安稳稳地守满三年,身为一国之君的凌帝却只能守一个月,而且,必须他亲自前往帝都为质为掳,才能换回其父的棺椁,何其可悲可叹?
“这便是人生无常吧。”一阵惆怅从心底涌上来,疏离摇了摇手中的酒囊,发现酒囊已空,便太息一声,将酒囊丢给步清倬,“我记得,凌国现在的太子是楚轶。”
步清倬颔首,“凌帝的第二子,凌帝与先皇后之子,据传楚轶深得凌帝宠爱,自幼在凌帝的特别庇护下长大,因而养成骄横跋扈的性子,且手段狠辣,与其父完全不同,却不知今后这凌国在他手中,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疏离道:“你对别国的事倒是很有兴致。”
步清倬笑道:“我对所有与丘梁有关的事都很有兴致,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疏离回笑,“可是这些,与你方才所说又有何关联?你说你有法子对付祁晔,倒不如说说,你有什么法子。”
步清倬神色顿了顿,似有迟疑,又似在思索该怎么说,好一会儿,他问道:“听说过七曜之咒吗?”
疏离拧眉,摇摇头,“我来到这里时间并不久,而且有一多半时间都置身深山,对这里的古往今来并不甚了解。”
步清倬似乎并不在意她知不知晓,兀自道:“传闻,千余年前,这片丘梁土地上的主宰者还不是商氏,而是凌氏王朝,正如所有的朝代更迭一样,凌氏也未能免除分崩离析、最终覆灭的结果,当时暴乱四起,纷战不断,一片混乱。”
“直到百年后,方才有人出面平息了这一场纷乱,将丘梁七成的疆土收进囊中,丘梁也因此稍稍安宁下来。这个人你应该听说过,他就是前朝华氏的开朝皇帝华昱。至于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众说纷纭,当时最为人信服的说法便是七曜之咒。”
“据说在丘梁的一处神秘深山之中,有一位亦正亦邪的的术师,他以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行为七曜立咒,可以满足求助之人的任何愿望,条件是,求助之人必须找到七个资质高深、心神完全契合、且又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人,让他们化身七曜入咒,而无论立咒成败,这七个人都会灰飞烟灭,从此消失于这天地之间。而华氏开国,化身七曜入咒的七人便是华昱至亲的七位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