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拧开盖子、仰头喝酒、又随意抹了一把嘴角酒水的动作一气呵成,很是熟练,步清倬不由连连挑眉,神情看似嫌弃,眼底却有一抹莫名的笑意渐渐化开,摇头轻叹一声,挨着疏离坐了下来。
“差不多五百年前,当时的丘梁兴盛繁荣,是一片人间乐土。正也因此,惹得四周诸多番邦小国以及异族的嫉妒与眼红,甚至就连我们丘梁自己的士族阀门也开始变得野心勃勃。谁都想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位,感受一下那种站在最顶端的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里,丘梁边疆骚扰不断,朝堂争斗不休,搅得丘梁上下鸡犬不宁。”
“其后不久,缝三年一次天卦卜测,当时在位的丘梁大帝瑞和帝命天下第一术师、也就是当时的国师陆未明卜测天卦。本想借天卦定人心,却不料陆未明测得天卦之后,非但没有告知瑞和帝卦象,反而为了隐瞒天卦的内容,自尽而亡。没过多久,瑞和帝也毫无征兆地从皇城楼上跳了下来,并且留下遗诏,若后世士族阀门仍有心分裂丘梁,便将已经商讨多时的封国之制提前放出来实行……”
他停下来,轻吐一口气,看了一眼听得正入神的疏离,淡淡一笑,继续道:“想来你也猜到了,丘梁的封国之制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说来也怪,原本闹得不可开交、眼看着就要打起来的各士族阀门,自从实行了封国之制后,突然就安定下来,各自守着自己的一方乐土,安稳度日,丘梁也因此安稳了许多了。”
疏离勾了勾唇角,笑得深沉,“从一个贵族阀门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国之主,掌控着一方土地,掌管着一方子民,最重要的是,这是国之大计,根本不需要他们出动一兵一卒,不仅省心省力,更是名正言顺,又怎会不想着安定?”
“再说了,你以为能坐上那个九五之位的人,都是没有头脑的蠢货吗?当年的丘梁已经面临分崩离析、摇摇欲坠之况,根本承受不住那么多方势力的一同攻击,可若是能将他们的矛头转移,将他们变成彼此的敌人,丘梁商氏反倒会成为他们拥立的对象。”
“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个统治者愿意被冠上逆乱谋反之名,所有人,即便是真正的谋逆者,都在费尽心思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和理由。既然瑞和帝给了他们这机会和理由,那接下来维护好丘梁的统治,坚决不做第一个谋逆之人,便是他们要努力做到的事。”
她说着侧身瞥了步清倬一眼,冲他眨了眨眼,步清倬虽早已看出她与寻常人不同,知她眼光心性高远,看事情比常人看得透彻,颗此时听她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分析透彻,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
“不过……”疏离突然话锋一转,又收了笑意,“人呐,总是贪得无厌,有了一个封国,甚至还可能想要更多,比如,整个丘梁。可是谁都不愿做那第一人,这可如何是好?那就只能唆使怂恿,推出一个替死鬼来,只要有人先动了,其他的人便能以维护丘梁稳定为名,光明正大地出兵了。”
步清倬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开始,封国诸多,大小不一,还算是能相安无事,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人安定了一阵子之后,骨子里的贪念又躁动起来,他们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互相出兵,战乱不休,前后不过百年时间,那些势力微弱的小族与小国便被尽数吞没。”
“朝廷虽一直有出声阻止,却并没有出兵之意,那些封国的主人总能找到各种各样出兵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们出兵侵占一国之后,会将所得的一部分上交朝廷。长此以往,到了三百年前,整个丘梁所剩的封国只有六国。”
“如今是四封国,另外的两国呢?”
步清倬深沉一笑,“你方才不是说,想要名正言顺,就必须先推出一个替死鬼来?三百年前的风国与沧国就是那个替死鬼。不过现在说起来,此事已经无法定论谁对谁错,怪只怪他们野心太大,根本沉不住气,自认为自己是丘梁封国之中最强的一国,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诸国的领袖,可以领诸国推翻商氏的统治,却没想到最终只是做了别人的棋子。”
“你是说,风国与沧国在当时是六国之中国力最强的?”
“是不是觉得很意外?”步清倬眼底的笑意带着些讽刺意味,“其实那时候的其余四国就算合力,也未见得能与风国和沧国联手一较高下,问题就在于,风国与沧国都以为自己才是六国之首,谁也不愿相让,他们视彼此为最强劲的敌人,无论何事都要一较高下,正也因此,才会被其余四国利用。”
“据传,当年其余四国筹谋数年,暗中联手,切断风国与沧国之间的联系,而后在两国之间假传消息,道对方为了吞并彼此,向朝廷献计,朝廷已经派对方来出兵征讨。原本就心里有鬼的人,根本经不起这一番挑唆,两国几乎是一前一后朝着朝廷出兵,双方兵马刚过九因没多远就遇上了。”
“根本不明情况、一心只想除掉对方的风国与沧国在四国的挑唆之下交了手,双方伤亡惨重,等他们发现其中有诈,为时已晚。四国兵马齐出,不仅灭了风国与沧国的兵马,更是将他们的王土瓜分,正准备一路杀向敌帝都,一直没有动静的朝廷兵马突然出动。众人这才察觉,两百年已过,如今的朝廷早已今非昔比,四国原本一举摧毁商氏的计划不得不中断,并将一部分城池与财物所得上交朝廷。”
“自那以后,丘梁就只剩下四国,也许是因为吸取了当年风国与沧国的教训,接下来的这些年再也没有出过类似当年的叛乱,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背后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期盼着自己成为下一个替罪羊。而这么一来,反倒让丘梁的统治越来越稳定了,渐渐成了如今这四封国的局面,也就是你所知的昭国宁氏、晏国霍氏、乾国顾氏以及凌国楚氏。”
听到这里,疏离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将这片疆土的历史背景弄明白了个大概,“用风国与沧国的教训为例,换得四国三百年的安稳,也让朝廷得以喘口气,休养生息,恢复国力,一点一点又夺回了控制权。看来,从一开始,这封国之制的主要用途就并非是造福封国,归根结底,利益还是向着商氏的。”
说着,她轻叹一声,摇摇头,仰头喝了两口酒,而后往步清倬面前送了送,挑眉相问。
步清倬勾起嘴角一笑,接过酒壶喝了几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朝廷的一切制度自然都是为了维护朝廷的统治与稳定,而且朝廷从来都不糊涂,没有被这安稳的表象迷惑,一直都深谙封国不会安宁的道理,所以在两百年前的时候,为了稳固商氏王朝的势力,朝廷颁布了一道新政,便是直到如今一直都让四国畏惧的‘子为王,父为虏’之制。”
“子为王,父为虏……”疏离总觉得这些古人的思维有些超脱常人,“这可远比某些朝代以子为人质要狠得多,人子诸多,折损一个还是另一个,可是人父却只有一人。如今人子为一国之王,人父却要入京作为保证自己国家不乱的俘虏,利用的是丘梁数百年来最看重的孝道,以此来约束历朝历代的封国之王,然而,这种制度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孝道的藐视与侵犯?”
步清倬神色清冷,“可又能如何?天子一言便可胜过万千,当年因为风国与沧国的事,四国短时间内未敢轻举妄动,待得他们回过神来,再想出手,已然来不及。新政已定,此时再动,就不单单是谋逆之罪,更是谋害生父,是大逆不道。”
“在丘梁,这样的罪名远比谋逆之罪更可怕,丘梁的百姓坚守孝道,一个谋逆之人若能给百姓安稳的生活,百姓兴许可以接受,可是一个置自己的父亲于不顾,执意谋上作乱之人,却是百姓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可是,如此强政之下,难免会有反叛。”
“四封国的反叛之心从未消亡,而且日益剧增,新政实施三十余年后,凌国楚氏曾有心抗议,不过没多久帝都就发生了一件事,要不要猜一猜是何事?”
疏离拧拧眉,看着他一脸狡黠又高深的笑,思忖须臾,沉声道:“入京为掳的君王之父死了。”
步清倬眼底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愕然,随之而起的是一抹惊羡之色,“为何这么认为?”
“很简单,‘子为王,父为虏’,父若亡,则子为父,入京为掳,其子为王。朝廷的意思很明显,谁若有心作乱,谁便会成为下一个被囚于京中的人质,这对四国君王来说,可谓是最大的威胁。”
闻言,步清倬轻呵一声,点点头,“当时的凌帝之父在守卫森严的颐养宫遇刺身亡,这是新政实施三十年,发生的唯一一次刺杀事件,那个人也是这两百年来在颐养宫遇害的唯一一人。自那以后,四封国便日渐安定下来。”
“不过这安定终究只是表象,几乎四国的所有人都想要做一件事,便是除掉如今的丘梁之帝,废除‘子为王、父为虏’之制,只有解除了这一点,才能让一切重新回到最初的轨迹上。”
疏离神秘一笑,突然凑到步清倬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