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言等人正在回李府的路上,竹楠馆迎来了一位贵客。
少女一袭百蝶流仙裙,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脸色被夕阳映得红光满面。她的双手局促不安地放在膝盖前,眸色略显纠结,期待中纠葛着浓浓的慌张。
听到门“吱呀”响了一声,她猛地弹起身子,还未思忖好该以什么样的神情面对,眸子已经撞进戴着面具的男人仅露出的两只漆黑的瞳仁,没想好该以什么表情面对的脸上写满错愕。
齐瑾关上门,自顾自走到跟前,坐下。
傅忆心急忙说:“我已经把人都支走了,没人跟着我,不会有人发现。”
齐瑾摘下面具,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少女的脸色有一瞬的愧疚,好似根银针横在她的嗓子眼,她缓缓坐下,半晌才艰难地说道:“这张面具,你还戴着啊。”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肌肤感受不到指腹的粗粝,他还戴着那张人皮面具。
“嗯。我说过,我不想做什么桓王了,什么王府,什么荣华富贵,都挺没劲儿。这张脸是齐瑾的脸,我就是齐瑾。”齐瑾抬手去端茶壶。
傅忆心赶紧伸手:“我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齐瑾心里隐隐有些酸涩。他到底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更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感。
他深吸一口气,把茶壶从她手中夺了过来,声音生硬:“当初在硕王府,让你做这些活,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我也整天给你研制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药试毒。可现在你是大历的公主,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怎么能让你给我端茶倒水。”
傅忆心慌里慌张收回了手,放在桌前紧张地摩挲着。他这句冷冷清清地话戳痛了她,过去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不懂自己心意,现在她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愧疚难当。
她深埋着头,只隐约看到一阵阴影笼罩过来,随即明亮,面前多了一杯茶。
“皇兄让我谢谢你的人皮面具,做得很精致,几乎能以假乱真。文敏死了?”齐瑾握紧茶杯,不自在地说了一句。
来大历两个多月的时间,想要在宫中安插几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找人传消息过去,心里本是打鼓不确定的,没想到她不但真的做出了两张可以以假乱真的面具,还约他见面。
“文敏?丞相府的大小姐?”傅忆心错愕抬头,不可思议的问道:“她怎么会出事?是我害了她……”
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对面的男子目光中有一层淡淡的疏离。
“没事。只要任姐姐没事就好。”
傅忆心垂下头,紧张地搓着手掌,虎口处被她搓得发红。
沉寂了半晌,她才说道:“我来只是想和你们说一句对不起。”
齐瑾浑身一僵,只觉嗓子干得直冒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赶紧抬手,呷了一口茶。
落杯时,红木茶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对不起?”他目光灼灼地落在她头上,声音有一层薄怒,听起来更像是委屈:“你为什么对不起?为放走了傅琮兄妹,还是不告而别?所以你答应我们做人皮面具,今日约我见面只是因为你心底的歉意?”
“不是,不是这样!”她拼命的摇着头,“我听说皇兄邀了任姐姐,怕她遇险,今日准备去琮王府的。没想到你会给我来信,知道你们在京城,我就知道任姐姐一定会化险为夷的。所以……”我只是想见你。
“今日之事,还望公主殿下保密。嫂嫂的身份,也请公主殿下保密。”他赌气的冷声道。
傅忆心整个人像是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尾,四肢渐渐泛软,扯出一丝苦笑:“我不会说的。”
“如果牵扯到你的皇兄皇姐,你也会为我们保守秘密吗?”齐瑾硬声问道。
她愣了愣。
他冷笑道:“嫂嫂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她千里迢迢赶来大历,隐姓埋名,住在李府,都是为了一步步取你那皇兄的狗命。傅琮和云映芷屠了她任府,任夫人下葬的时候连头都没找到。她对傅琮恨之入骨,不取他性命决不罢休。而我……”
他顿了顿,有些不忍地别过头:“璨儿也死了,和任夫人死在一起。她是我的皇妹,我自然也是要为她报仇的。”
我们注定是敌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傅忆心蹙起眉头,声音沙哑。
“你若是为了道歉,皇嫂的身份和今日的事情,就不要对任何人说,这就够了。从此,你去做你高高在上的公主,我做我的小侍卫。必要时,你要帮你皇兄取我性命,我也绝不再会像看着你们从国都的城门口离开时那样,什么都不做。”
他声音生冷,带着孩子般的赌气,别过脸不去看她,生怕看到她难过,自己就难受的不行。
皇兄还说喜欢一个姑娘,连让她皱一下眉都舍不得。可他就想让她难过,让她后悔,让她说自己当初是被挟持回来的,她不喜欢皇宫,不喜欢自己那当皇帝的爹爹和当王爷公主的兄长姐姐。
只要她这样说,他就立刻带她离开。
这世间总有大历皇帝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他带她去一个不被人找到的地方,开个小医馆。
生意好了,他就给她打下手,等着吃软饭。
生意不好,他就去做夫子,教人写字练武。总归浑身的本领,也饿不着她。
傅忆心听了这一番凉薄的话,鼻尖一酸, 地抹了一把眼泪。
齐瑾明明没有看她,心里却像是被人砍了一刀,疼得窒息。
她如梦初醒似的,吸了一口鼻涕,抬起手边的木匣子递给他:“这是我准备的一些药,你们平日用得上,准保比医馆里的药好用。你就收下吧,反正你也不想见我,我在宫中也难出来,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了。”
齐瑾过够了嘴瘾,看到她珍珠似的眼泪,一颗颗流下来,这时才晓得后悔二字是怎么写的,慌里慌张地拿衣袖去给她抹眼泪。
“你哭什么!是你先丢下我的,自己还委屈的哭。我什么时候说不想见你,分明是你不愿见我。我跟皇兄去南境,战场上差点没把头削掉,心里还念着还没听灵莺那鬼丫头说喜欢我呢,可不能让人削了脑袋。打了胜仗,连国都都没回,马不停蹄地就赶来大历。皇兄是惦记着嫂嫂,你当我这是惦记着谁呢。”
灵莺蓦地就止住了哭声,就着他的衣袖 地抹了把鼻涕,双颊红扑扑地,眉目澄澈。
齐瑾也不嫌弃,袖子一挥,就趴在了桌前,怔怔地问她:“我只问你,我和你皇兄究竟谁重要?”
“你真是死心眼。”她 地剜了他一眼。
对坐这么久,齐瑾终于在她脸上看见熟悉的神情,不知为何,心情蓦然开朗。
“你这么说,我就当你选的是我。”齐瑾耐心的说道,“那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他,是因为他做了错事,你会不会恨我?”
傅忆心思忖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那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他杀了,你会不会替我报仇?”
她又想了想,然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齐瑾蹙了蹙眉,静默了片刻,才道:“他是我整个大岳的仇人。他当初怂恿梁佑璋泄露军情,让南境数万大军埋骨他乡,柳府三代将相,柳南哲将军还未娶妻便葬于战场。如果是我,我是那数万大军中的一个,我死在战场上,你会不会想办法替我报仇。”
傅忆心沉默了。
“那些战士,他们家中有妻儿,有老小。或许她们正等着他打场胜仗荣返故里,换来家人一世衣食无忧,可她们最终等来的只是一条死讯,连尸骨都见不着。他们是大国博弈的牺牲品,可凭什么他们要成为这种毫无意义的博弈的牺牲品呢。”
从北境征战到南境,让这个自幼养尊处优的皇子,看到了许多闷在宫中看不到的事情。
“他们的命也是命。你不能因为他们不是你的亲人,就觉得傅琮无辜。”齐瑾低声道。
傅忆心咬了咬牙,沉声道:“可他是我的皇兄,就算他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若我知道他有危险,却什么都不做,我没法安心。”
齐瑾愣了愣,随即双眸迸射出光芒。
他终于回味出傅忆心的话中深意,抬手捧住她的头, 地亲了下她的额头。
“你竟敢对本公主不敬!”傅忆心忙一把推开他,双目瞪得 ,脸上是赧然的红。
齐瑾蓦地怔住,眸光深远。
傅忆心知道他最芥蒂她这层身份,眼下说错了话,正欲抱歉。
却听他说:“我不管你是哪国的公主,在我眼里你就会那个牵着马,满身脏兮兮,在军营外鬼鬼祟祟的,叫灵莺的野丫头。”
傅忆心蓦地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误以为她是闯进大营的刺客,长戟抵在她的脖颈。
她不断地挥舞着手中高灵给她的信物,高呼:“我叫灵莺,是灵姐姐让我来这儿,说你们缺大夫。”
其实她一直没好意思说,当初高灵在荣城救下她,帮她葬了爷爷。她是走投无路,才想要跟着高灵。高灵给了她盘缠和一枚玉佩,告诉她一直往北走,走到北境寻到大营,会有人收留她的。
那时候的她,只是想找一个可以永远吃饱饭的地方。
她抬眸望向窗外,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却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睛里染了一层明亮的光彩。
“我该回宫了。”
再过半个时辰,皇帝会去忆心阁陪她用膳,她得趁那之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