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皇帝年过半百,两鬓灰白,眼窝微陷,但也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候是个青年才俊。那双如黑曜石般漆黑的瞳仁,让人望进去好似在与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对视,涌上一种无名的恐惧。
他的眉心有两道浅浅的褶皱,每次皱眉都会挤出一座小峰。
但无论他在朝事上如何烦心,如何施展君威,每次到忆心阁时都会是眉角舒展,喜笑颜开。就连傅兰心都说,她只有在忆心阁才会觉得父皇真的是个父亲。
或许是因为人至中年,更容易怀念过去,在感情上也会变得患得患失。大历皇帝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公主几乎宠到了极致,就连后宫嫔妃都会生妒。因为他有时会陪傅忆心下棋到深夜,为此不去宠幸那些嫔妃。
傅忆心才回到忆心阁,皇帝便赶了过来。
大约是第一次见女儿这么开心,他也跟着乐了起来,禁不住问道:“忆心啊,看来今儿去你皇兄府上赏琴很开心啊。宫里也有几把古琴,都是前朝的松木好琴,你若喜欢,明日朕派人送来,再请个乐师来教你如何?”
傅忆心行过礼,便挨着他坐下:“皇兄不在府上,文府今日出了大事,琮王府的下人说皇兄赶去文府了。我便随便在京城逛了逛,自从来到大历,我只在宫里窝着,还从未好好逛过京城呢。”
皇帝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悦,但见她眼角眉梢收不住的笑颜,也没有再计较她说的是“来”,而不是“回”。
“是啊。文家的小女儿文敏被老虎咬死,刑部已经来回过。原本朕还打算,等过了年,便将她许配给你皇兄。文府是世家大府,文丞相更是你母后的兄长,日后有他扶持,朕也能放心。”皇帝缓缓说道。
傅忆心拿筷子的手悬在了空中,她随意笑了笑,闲话家常般的说道:“父皇已经准备立储君了吗?”
后宫女眷本不该讨论前朝之事,更何况她和傅琮是亲兄妹。若是别人,皇帝一定会觉得这话是在揣摩他的心思。
但皇帝对她向来宽容,她是在宫外长大的,他从未拿宫里的规矩约束过她,甚至觉得有些时候不讲那么多规矩,反而更亲近。
比如说,傅忆心未过问他,便拿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时不时挑几筷子菜夹到他碗里。
他在那把龙椅上坐的久了,看谁都是俯视着,谁对他也都是又敬又怕。唯有这个小丫头,在外头野了这么多年,天不怕地不怕,让他觉得在这无人之巅,也能有凡间的几分烟火气息。
“是啊,父皇也老了,储君之位不能一直空悬着。”皇帝叹了口气,那张被无数人敬怕,甚至有些人连看两眼都不敢的脸上浮现一丝难言的纠结。
傅忆心放下筷子:“父皇若想立皇兄为储君,想必不用等到现在。您一直未立储君,是不是觉得有人是比皇兄更合适的人选?”
寻常人遇到烦心事,可以找人诉说,甚至找官家说理。可他是这个国家的皇,他的苦闷只能埋在心里,自己解。
都道是君心难测,然而这个丫头,却总能一眼看出他心里的想法。
“说起来,彦儿也不错。这么多年,许多差事都办得十分漂亮,人也不骄不躁,大有为君之范。”皇帝说到这儿,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傅忆心适时接话:“那父皇为何……”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皇帝苦苦寻她十几载,给她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疼爱。除了因为她是遗落民间的女儿外,还有别的原因吗?他对傅琮和傅兰心的包容也仅次于她而已,而他口中那个差事办得不错,品性极优的彦王连他几句夸奖都难以得到。
身为父亲,他实在偏心的有些过火。
“是因为母后吗?”傅忆心第一次提起那个陌生的女人。
或许她曾在出生时见过她一面,可在她的人生里,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只看过她的画像,知道那是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
“我这一生,无愧百姓,无愧朝臣,最愧对的只有你的母后。”说到至情处,皇帝抛弃了象征身份的自称,好似一个愧对妻子的丈夫,深邃的眸子流露出哀戚的目光。
“她在冷宫大半年,遭小人算计,葬身火海,只留下了你。当时我初登帝位,根基不稳,连颁几条法令,引起一些老臣的不满,文府的鼎力支持也招来了一些祸端。为此,群臣借文府之罪,谏言我废掉你母后,我舍不下,只将她打入冷宫,准备伺机接她出来。却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别。”
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冷宫的宫婢说,她本可以逃出来的,可她非要往火里闯。我知道,她是不忍看我为难。”
自从皇后葬于火海后,前朝的确偃旗息鼓,他的帝王之路这才走向平坦大道。
“可父皇不觉得,您若是为了母后便封皇兄为储君,而非论才论能,论谁才是真正的治世之才,对彦王皇兄太不公平了吗?”傅忆心淡淡道。
皇帝有些讶异,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论起来,傅琮才是她的亲皇兄,他又极其宠她。若她替傅琮说上两句好话,说不定他就更加坚定要立傅琮为储君,不会再摇摆不定。
可她没有,她甚至在为傅彦说话。
“若你母后是被李贵妃害死的呢?”皇帝问道。
傅忆心想了一想,怪不得她发现李贵妃事事巨细,未被封后执掌六宫多年,父皇却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可她却毫无怨言。
“父皇是如何知道,当年母后是为李贵妃所害?”傅忆心问。
皇帝长叹一口气,眼皮微微下垂,显得有些疲惫:“当年你母后身边的近婢从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告诉朕的。她说看到李贵妃宫里的人在冷宫纵火。”
那当年为何没有问罪李贵妃呢?
傅忆心没有问下去,当年皇帝四面楚歌,李府的支持对他而言一定至关重要,他自然不敢在那样的关口上动李贵妃。
可李贵妃真的会是害皇后的人吗?仅凭那个婢子一人之言,便能断定吗?
她回宫这大半年,除了在一些必要的场合外,李贵妃从未单独召见过她,忆心阁的份例却比别的宫里都要丰厚一些,偶尔有些稀罕玩意儿也会第一时间送来。李贵妃对她从未主动亲近,刻意讨好,也从不为难。
她不禁问道:“依父皇所说,当时的情况,看起来想要害死母后比捏死只蚂蚁都容易。那李贵妃为什么等到母后生我的那日才动手,她就不怕母后生下来的又是位可以和她的儿子争皇位的皇子吗?况且父皇没有封她为后,皇兄一直是储君,可她的儿子却不是。若她想动手,那时还未出宫立府的皇兄还能活到现在吗?父皇是会不会误会贵妃娘娘了?”
皇帝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