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之下是翻滚的白浪,楼阁上的两人如石像一般久久伫立。
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皇帝一声沉重的叹息飘散在呼啸的风中。
文府势大,一而再再而三的僭越,他绝不能忍。他们能整出怡香院那档子事儿,便绝不会因为他一再的宽容而收敛。皇帝心中明白,就算没有灵法寺一事,文府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他除去。
这个丫头胆子是大了点儿,话却是说得没错。
他重情重义,可身为帝王,他绝不允许有人撼动他的皇位。
至于彦王……
他回过头,虽然余怒未消,可提到傅彦,语气到底是柔和了几分。
“彦儿与李府向来亲近。如今他母后薨逝,你还需与李国公知会一声,多加劝导他。”
任素言听出了这话里的端倪,唇角绽出一丝冷笑,指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劝导?皇上是怕皇后娘娘是被顺贵妃谋害而薨逝,彦王会因此迁怒与琮王殿下?”
她缓缓抬起眸,捕捉到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难堪:“是啊。琮王煞费苦心,先是以忆心公主的性命做赌,妄图污蔑皇后,扳倒中宫,又谋害皇嗣,嫁祸中宫。如今皇后遭顺贵妃谋害,虽没一样证据指向琮王,可狼来了的道理三岁孩童都懂,就是皇上都觉得琮王脱不了干系,更何况是彦王?”
皇帝轻拂衣袖,目光森然。
“您怕彦王会不择手段,对付琮王。不过但请皇上放心,彦王秉性纯良,断然使不出那些下作手段去对付别人,否则,皇后娘娘也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任素言这话,令皇帝的眸色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的目光斑驳,望向天边。
天色近晚,风声愈重。天边那仿佛要压下来一般的黑云更加显得眸底那片白浪,格外刺目。
霎时间,万针穿心的痛感席卷全身。
邱雪和这满目的白幡提醒着他,那个女人已经离他去了。
“朕日后一定会好好待彦儿。”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
然而邱雪的话,再一次的刺痛了他:“皇上这是准备像补偿琮王一样,补偿彦儿吗?”
沉寂了片刻,皇帝懊悔地拧紧眉头,模样颇是痛苦,声音也显得愈发沧桑:“朕,别无他法。”
“皇上真是个矛盾的人。先皇后对您的一片痴心,偏偏等她心灰意冷之后,您才察觉到那份痴心多么难得可贵。她在世时,您不珍惜,眼下两条腿都迈进了黄泉路,您这才想办法弥补。莫不是皇后娘娘还能从黄泉路上走回来,叩谢圣恩。”任素言字字珠心,眸色鄙夷的讽刺道。
她先前的僭越无礼之言,皇帝并未挂在心上。可她当下的言语,却是真真戳中了皇帝的心坎。
他被气得浑身发颤,脸涨得通红,怒声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叫你敢这般与朕说话。”
任素言仍是冷笑。
皇帝生平第一次尝到被嘲弄的味道,大怒:“来人呢!”
“皇上息怒!”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迈上楼阁,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着折扇,衣袂飘飘,身姿卓群。
他走上前,略一拱手,道:“这丫头向来口无遮拦,皇上何必与她计较。”
“看来硕王与她可不是几面之缘的关系。”皇帝审视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梁佑臻淡淡一笑:“皇后娘娘薨逝,顺贵妃畏罪自尽。这宫里一天就出了两桩丧事,皇上今日实在不易再要了谁的性命。”
皇帝冷目横过“不知好歹”的任素言一眼,大袖一挥,便独自下阁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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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肩走在宫内的青石板地上,硕王低声问她:“为何冲撞皇上?”
“因为替皇后和傅彦委屈。”任素言淡淡回道,“在昌庆宫里,皇上让我随他除去,我便知道,他是想要我替他向李国公传信。说白了,他还在护着 傅琮。”
“你不该冲撞皇上。”
两人走出皇宫,天边电闪雷鸣,渐有雨势。她知道傅琮正着急看昌庆宫的热闹,没空盯着她,于是便与梁佑臻一同坐上了马车。
“这些话,从未有人对皇上说过。但他应该知道。”任素言眸色深深道。
“你是想让皇帝对李皇后更加愧疚,就会愈发的想要弥补彦王?”梁佑臻问道。
任素言点了点头:“这一定也是皇后娘娘的想法。”
傅彦比不上傅琮会耍手段,人又像根铁棍似的,不懂弯折。李皇后恨铁不成钢却也别无他法,没有她,就算有李府的扶持,他若不改自己的性子,也难斗得过傅琮。
若是李皇后知道自己死后能留给傅彦一片余荫,一定乐意而为。
她只不过是替李皇后,做了这一切而已。
“你就不怕皇上一怒之下……”梁佑臻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他可以接受,甚至陪伴着她帮助傅彦登上大位,以傅琮的鲜血去祭奠任府的亡灵,却无法容忍她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任素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知道,还有你啊。”
梁佑臻终于失笑:“你倒是知道谁会替你收拾烂摊子。你不是担心被别人发现身份吗?怎么,在皇帝面前竟不怕。”
任素言轻笑:“当然不怕。大历的皇帝,哪哪都好。就是这里……”
她指了指胸口,道:“太迟钝了。他虽看似重情义,实则对感情一窍不通。莫说他会怀疑你我之间的关系,只怕后宫里的娘娘们,有几个真心,几个趋炎,他都辩不出来。”
“所以说皇帝又有什么好。咱们的皇帝昨日有来了一封信,说后宫的嫔妃日日争吵,吵的他终日跑去念儿房中,躲清静,我倒真庆幸。”
他伸手揽过任素言,任素言顺势靠在他肩上,阖上眸子,浅笑道,“原来,你竟是只图我省心。”
“方才还说着让本王替你收拾烂摊子,哪里能图得上你省心?我乃 之徒,左右不过图得你的这张脸罢了。”梁佑臻轻轻地拥着她,享受这一刻的祥和。
任素言听着,不觉好笑:“若是这世上有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你莫不是要移情别恋了去?”
“纵使有与你一模一样的脸,那也不是你的脸。我自然移不了情。”他揽住她肩膀的手,用力了几分。
任素言没有作答,只是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手串,目光变得深远而哀伤。
“我不喜欢国都,也不喜欢大历的京城。听灵莺常说,她从小长大的荣城是个好地方,我想到那里安个家。种一院子青菜,养几只鸡鸭。念儿就在院子里习武读书,读书习武不是为了为官为将,只要他长成个品行端正的男儿就好,再娶一个当地的姑娘。或许生活拮据,时而为几吊钱发愁,也总好过他在这龙潭虎穴里打滚爬摸。”
男人微微勾起唇角,柔声道:“好,都随你。”
她暗暗垂下眸,望着腕上色泽逐渐暗淡的佛珠,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