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前一日,祁兜兜转转终是来到她的房前。
廊前的灯笼透出些许红光,窗前人影晃动,烛火摇曳。他说她是大岳人,礼就按大岳的来。早前儿他请了城中的裁缝为她赶制了一件喜服,又依照大岳的习俗,让人去采办了不少东西。凤冠霞帔,一应俱全。
他走到门前,看着里头一抹剪影,那种熟悉又可怕的蚀骨痛感再次席卷全身。
突然,门被打开。
章言看见他,眸间些许讶异:“明日大婚,不是说今夜不见面了吗?”
男人噙住发白的唇,微微一笑:“我来看看你。”
章言笑,迎着他进去,将事先准备好的首饰一一试给他看:“好看吗?”
他的笑容愈发苦涩:“好看,你怎样都好看。”
多日来的蚀骨之痛令他的身形清减了不少,一向对他嘘寒问暖的章言却似没有发现一般。她越是热情,越是表现期待,祁便越觉得她离离开他的日子更近了。
她的期待,究竟是对嫁给他的期待,还是对那些他不敢想象的事情的期待?
“阿言,明日大婚,我想问你一句,你可有什么话想在今日对我讲?”他问道,似乎想从女子嘴中听到一些想听到的话。
“你好生歇息。”女子眉眼弯弯,笑颜如花。
他微微扯起唇,道:“好,你也好生歇息。”
起身,离去。他的步子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双手微微收紧,面容坚毅又倔强。
他做了一个荒唐又自私的决定。
他要赌,拿突厥的生死赌一颗人心。
生死已定,人心莫测。人心是最昂贵的赌石,赌到最后,无非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结局。
次日大婚,军中同乐。
将士们把酒言欢,猜拳比酒,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突然,一声惊雷般的巨响,灌入人耳。众将士均是一抖,霎时间警惕起来。
有人跑进来,安抚众人:“是礼炮擦了火,大家不必惊慌。”
众人放下警惕,重新执杯,再续酒兴。
几杯酒尽,突然一阵惊天骇地的杀喊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脚底的大地如同被惊扰的野兽,疯狂剧烈的震动着。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劲,派人出去探查。
回报:大岳士兵突袭,来势汹汹,已经攻破城门,将整座城包围!
一时间众人惊慌起身,铺天盖地的声音顿时在偌大的厅房里沸腾开来。“啪”的一声,一盏青铜的酒樽滚落到地上,霎时间酒香四溢,却不为人知。
坐在案台前,身穿大红喜服的男子,眸子猩红,双手成拳微微颤抖,他咬住发白的唇间,斑斑血珠滋出。
有人问:“大王子,这该如何是好?”
大王子?
大王子!
声音如惊涛拍岸,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击在男人心上。蚀骨的痛楚再一次蜂拥而至,周围空灵的声音让他心生燥意。
啊——
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怒吼,男人掀翻了面前的案台,铜盘佳肴顿时沦为满地残羹污渍。
眼睑猩红,唇上沾满了甜腥的血渍,他的眸子里像是盛了一团火焰。突然间,他转过身,绕过众人,朝后院跑去。
风声呼啸,大雪飘摇,飞舞的衣袍角卷起地上厚厚的积雪,迎风纷飞。艳红的喜服被雪花打湿,竟成了暗红的血色。
他一口气跑到后院的厢房前,只见两侧守卫的士兵脖颈殷红,命数已尽。他双眸怒睁,猛然推开了厢房的大门,最后一点倔强和期望在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时终于崩塌。
身后漫空火光,带着火焰的箭矢如细雨般蜂拥而来,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像是飞鸟般掷来。城中惨叫声震天,有被击中的突厥士兵,更有投诚的无辜的大岳百姓。
他站在空荡荡的门口,漠然的转过身,宽阔的双肩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孱弱。
在满空明亮绚丽的如同晚霞般的火光之中,大雪仍在簌簌扑落,男人双腿一软,膝盖陷入厚厚的积雪之中。
他喃喃道:“阿言,这才算是遂了你的愿?”
而后经年,大岳史书对那一年史书有载。肃言皇后领皇命,仅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便将深入大岳中部的突厥贼子尽数驱赶。
最后一场仗,肃言皇后领兵亲征,手持银枪,和战士们一同杀进荣城。大火足足烧了三日,青烟四起,如同焚城,不得已被牵连的无辜百姓也死伤无数,好在突厥大军几乎全军覆灭,生擒突厥两位王子,往后许多年间,突厥元气大伤,不敢来犯,不得已只能继续对大岳朝贡。
没有人知道肃言皇后是用什么办法把一盘残棋反败为胜,就连大岳军中也鲜少有人知晓肃言皇后曾 入突厥做过数月的间隙,更没有人知道,荣城屠城之日,突厥大王子大婚,迎娶的女子正是大岳的国母肃言皇后。
腾坐在石床上的女子泪腺像是被人割破,汹涌的泪水沿着下巴簌簌而下。她的表情极为痛苦,仿佛在与自己的心魔斗争。
随着巫师震天的铃声和咒语,女子静静地躺下,痛苦的扭曲着自己的身子,嘴巴张张合合,喃喃道:“不,不要!”
梦境换了个画面,再一次卷席了她的大脑。
男人身披喜服,被五花大绑,分明四周的士兵没有对他做什么。可他的脸色却惨白如纸,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滴水成冰的天气,他的汗水却顺着下巴,滴在雪地里。
他对面前的士兵说:“大岳的皇后可曾来?”
士兵不耐烦地回答:“与你何干!”
“她可曾来?”
士兵猛然抬起银枪,朝他背上 砸去。男人身子一软,朝前倾去,一口殷红的鲜血污了满地素白。
男子魔怔道。
大岳的皇后可曾来?
大岳的皇后可曾来?
她,可曾来?
士兵满腹怒火,执起银枪,恶 地敲打在他的背上,每一下都咬着牙,几乎用尽浑身的力气。
他伏在地上,半边脸陷进雪地里,睫毛微颤,冰凉的雪灌入他的眼睛里,却无法洗去那里的浑浊与死气。
唇角的血沫染红了一大片雪地,士兵手中的动作未曾停歇,几乎要他皮开肉绽。他却突然笑了,露出殷红的牙齿:“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而我想要的,从始至终你一点儿都没有施舍给我。”
“够了!”
一个比飞雪还要寒上三分的女声传来,士兵立刻收了银枪,忙不迭地跑到跟前,跪拜行礼。
“皇后娘娘!”
“退下,这个人交给我处置!”
女子身披银甲,满头青丝用一根玉簪绾起,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头盔被她抱在手弯处。
她走到奄奄一息的男人面前,半蹲 子。
男人缓缓从雪中仰起头,青丝沾染血迹,黏在脸上,英俊的脸庞在此刻显得万分狼狈。
他看向她,淡淡笑了:“何时离开的?”
“你和将士们行酒令的时候。”女子眉眼清冷,若不是她回答了话,祁几乎以为这个人,他不曾认识。
“为什么这么做?”祁问。
“因为我是大岳的皇后。”她淡淡看过男人一眼,眉眼间的温存少得可怜。
“可你屠了城,又死伤了多少大岳的子民?”他轻笑道,目光一如初见时温柔。
“有战争,伤亡是必然的。”她无奈地回答。
“你还记得我救下你时,说的话吗?”祁问。
她一怔,猛然站起身,音量骤然提高,似乎想借此来掩盖自己不安的内心:“不记得了。”
“那我告诉你。”男人的声音很快传来,“国家之间权斗博弈,不该牵扯到无辜的百姓。”
“所以你输了,你一时心软,便输掉了突厥几十万的兵马,输掉了那么多座城池,心慈手软换来的只会是更多的伤亡,好比今日。”她的眉宇之间皆是冷气,那份温柔仿佛过眼云烟,仅存在他一个人的记忆当中。
“阿言……”男人轻唤一声,她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挺直腰,昂首挺胸,听到他说:“我究竟输在何处,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脊背一僵,别过脸不去看他:“你驰骋沙场多年,一场美人计都看不穿,只能证明自己失策。”
“美人计?”男人挣扎着往前爬,拖了两道血红的长印,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衣角,奈何蛊虫在体内翻滚作怪,他的指尖再也够不到她的衣袂,“阿言,你约莫是忘了,我们拜过堂,成过亲,你是我的妻啊!”
女子愤怒地后退两步,扭过头怒瞪他:“我是大岳的皇后!你我身份乃是劲敌,你休得胡言。”
男人轻声一笑,涓涓鲜血从口中溢出:“阿言,你和我说过,希望有一天,百姓安乐,天下不再纷乱。我以为你要的是和平,是安定。可如今我却看不明白了,你要的究竟是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还只是大岳皇帝的江山稳固?只要能让这一座城在地图上是大岳的国土,城里的子民便可杀,无辜便可屠?”
“江山稳固,才能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况且他是我的夫君,他的江山我理应替他稳固。”她终于转过身,看向男人,解下腰间的剑,丢到男人面前:“我有意为你留个全尸,你自己解决吧。”
男人看向她,浑浊的眼睛里不见一丝光亮:“阿言,你还记得千丝扣吗?”
“我从不信蛊虫鬼神之说。蛊虫种进我的身体里,没有异样,约莫就是些骗人的把戏。”她再次别过头,眉目清冷,言辞犀利,却难耐心头不忍。
祁胸口猛然一窒,骨头酥软,唇角挂着一抹惨淡的笑意:“阿言,我可否问你要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