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脸色苍白如一张白纸,身穿藏青素色长袍,披着一件白色狐裘大衣,越发显得整个人都没有气色。
他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缓缓拱起手,冲二人行了一礼:“二位,别来无恙啊。”
硕王抬手捉住任素言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目光一如雪亮锋利的刀锋,割在男人脸上。
“祁公子摇身一变,成了突厥的大王子,这我们大岳的礼仪行得竟还算正,真是不容易。”
面前的男人垂眸低笑:“在下曾有位很重要的故人,是大岳人。因为她,我特意去学了大岳的礼仪,本以为会用的上。”
任素言从硕王的背后走出来,朝他拱手回了一礼。
祁放颔首,冲身侧的小男孩道:“二十,扶我去那边坐。”
硕王蹙起眉头,眉宇之间写满防备。任素言却是不慌不忙,坐到他面前。
这个男人帮过她,帮她救过父亲,还为她出谋划策,更在野山外曾救下她和硕王。
她知道他是突厥人,却从未想过他会和突厥王室有什么关系。
突厥大王子,本应与大岳皇室,与征战北境的任承明,与任府有血海深仇。他有无数个理由,无数次机会杀掉他们,动乱大岳,让突厥翻身。
可是他没有,他甚至一次次救下她。
任素言明白,这个男人不会伤害她。只是不知道,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的目光掠向他身侧的小男孩,脑子有一刹那闪过断崖被捕那日。能远程狙击,还不让她丝毫不察的人,今生她也只见过这个男孩一个而已。
“恕小女愚笨,不知大王子费尽心思,活捉我回营究竟是为何?”
祁放看向她的目光流泻着歉意的光彩,他轻声道:“是我吩咐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任素言沉声道:“大王子说笑了。”
门口陡然响起噪杂的声音,她抬眸望去,只见二王子铮怒发冲冠,掀帐而入。
“大哥,你这次昏睡的时间比以往更长了,军医要你静养,怎么一醒来,不通知我一声就下床,还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他目光凌冽,在任素言和硕王脸上一一滑过,似乎在确认他们没有对祁放做什么。
“阿铮,你可知我叫你请任姑娘回营是为批何?”祁放看向任素言,话却是对铮说的。
二王子微一怔,摇了摇头,
他道:“我吩咐你派人回王宫请的老巫师到了吗。”
铮回道:“昨日到了。”
祁放点点头,他的目光如树胶一般,始终没有离开任素言的脸:“让老巫师好好休息,明日夜半,为我施法去蛊。”
铮面露喜色,激动地说:“大哥,大哥,你有救了?”
“快去安排吧。”祁放转过头望向他,唇色惨白。不过多说了两句话,气息便变得紊乱起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往常更加汹涌,
铮 地点了点头,面上的喜色却在看向不明情况的任素言和硕王两人时,陡然变得冷峻起来。
他恶 地瞪了二人一眼,朝帐外喊道:“来人……”
话音未落,便被祁放打断:“你快些去吧,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铮与他一母同胞,素来要好。铮敬爱他甚于突厥王,对他的命令也从不违背。
闻言,不敢再说什么,只用凶狠的眼色警告了二人,便提着长刀,出去了。
硕王望着隐隐晃动的帘子,沉声道:“听闻突厥二王子对大王子言听计从,今日一见,传言不虚。”
祁放淡淡一笑,道:“什么言听计从,不过是因为我说的话,从未出过错罢了。若我出门”
“哦?您竟如此自信?”硕王挑眉,问道。
他的目光又落到任素言脸上,他的眸子里卷着无数个漩涡,深不可测。
“至少在这一世,我还未出过错。”祁放淡淡回答。
硕王冷然一笑,开口问:“难不成,您还有前世今生?”
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引得任素言脑子“轰隆”一声爆炸开来,千万种思绪涌上心头,欲理又乱。
祁放静默的看着她逐渐阴沉的脸,良久,终于回过眸,露出一抹谦逊的笑意:“王爷,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怎知我没有?”
任素言骤然抬眸看向他,瞳孔瞬间收缩,表情恐惧又诡异。
怪不得,怪不得,自从遇见了他,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按照前世的轨迹行走,怪不得,
他说自己通晓天命。
错乱的命盘,被篡改的人生轨迹,和面前这个病恹恹的男人,究竟有什么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积压着前世的仇恨,重新回到这个世上的她,以为是上天给了自己一个复仇的机会。却没想过,这世上竟有人与她一样,坠入轮回的漩涡,重新活过。
他们究竟有怎样的纠葛,为什么祁放曾经说她曾是他的妻。
前世,难道她除了梁佑璋还嫁过其他人?为什么她领兵出征北境的记忆,只剩下凯旋而归的那一日,大岳国都的城墙上飘摇的红色喜带。
记忆支离破碎,连不成片。
祁放问她:“故地重游,你可有想到什么?”
此言一出,硕王眸间惊讶的目光赤条条的落在她脸上,不甚确定的问?“故地,重游?”
任素言沉着脸,双手在袖口中攥成拳头,微微颤动:“我该想起什么呢?”
“我想到你会忘记,却不曾想,你会忘得这么彻底。”祁放低声喃喃,抬起一双疲惫又沧桑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子似乎要将她揉进眼睛,带她看过这么多年的时转世移。
任素言对上这个男人的目光,对硕王道:“王爷,您先出去吧。”
“我觉得我有权知道。”硕王目光深沉,手指在木桌上敲出有节奏的响声,在静谧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
祁放像是并不顾忌硕王在旁边,淡淡道:“在下在十岁那年患上重疾,身体羸弱,十分怕冷,寻遍百医无解,大巫师说,我中了一种名唤千丝扣的蛊。”
千丝扣?千丝扣!这个名字听着甚微熟悉,仿佛就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可当她仔细深想时,却是一片空白,头昏脑胀。
“蛊虫?”硕王道,“那是突厥的秘术。”
祁放点点头:“正是。千丝扣一蛊,结同心之人,赴两世之约。”
“大王子十岁中蛊,这情爱之事,您开窍甚早啊。”硕王冷不丁的说。
祁放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静静继续往下说:“中蛊之人,为赴两世之约,要用心头血滋养两条幼蛊,待蛊成年以后,才可让大巫师施法,将蛊虫引入人体之中。此蛊可让宿主带着记忆轮回两世,为得是找到前世之人,再续前缘。”
任素言指尖发凉,攥起拳头的手渐渐无力,心头的恐惧有增无减,她终于找到了重生的原因,可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对于那段在突厥的记忆,她突然一点儿又不想记起。
她恨梁佑璋,恨他负心,恨他狠辣,恨他无情。
可若是她也曾是这样的人呢?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
“另外一只蛊虫在我体内,对吧?”
祁放眸色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揉进了万般的柔情,隔着错乱的时空落在她身上,显得那么沉重。
良久,他终于点头。
硕王眸色一闪,心头骇然,这些事情在他看来,未免太过光怪陆离。
第一眼见她,她失足落水,嘴里念念有词,欲杀太子而后快。再见她,她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身上透着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阴冷气质,那绝不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应该有的。
他微微侧头,余光瞥见女子微微打颤儿的嘴唇,暗暗从桌底递过一只手,捂热她冰冷的指尖。
任素言怔忪片刻,随即垂下头,蝉翼似的睫毛底下藏着一双漆黑的眸子,黯然无光。
祁放淡淡道,“已经安排大巫师准备,明日是月圆之夜,夜半之时,他会取我们的心头血,引出蛊虫。”
“我有一事想问。”任素言抬起头,望着他苍白的脸颊和浑浊失神的双眼,不忍开口:“若你是因为蛊虫才变成这个样子的,那我呢,我为什么一点儿事都没有。”
“千丝扣是情蛊,自然是谁动了情,才会反噬谁。”祁放坦然开口,眼角似有笑意。
他抬手,二十赶紧扶着他,艰难的站起身。
“明日夜半,巫师取蛊虫之时,无论你愿意不愿意,那些事情你都会想起。据巫书记载,去蛊之后,宿主剩下的生命不会超过十年。从来我没有强迫你做过任何事,今生也就仅此一桩。”
祁放淡淡的看过她,拱手行了一礼,由着二十扶着他,艰难地步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