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支断指的伤口逐渐愈合,只因被那张家大小姐 的法子折磨过,又失去了手指头,在军营中就算做些杂货都十分吃力,便觉自己实在没用。又加上任素言被虏突厥已经半月有余,王爷只身而往许久未归,军营里一片惶惶之心,她整个人也跟着阴郁起来,鲜少说话。
这天,她天未亮,便起了身,携了将士们的脏衣服,跑去半里地外的小沟渠去洗。
天如淡墨,晨雾弥漫,辨不清方向。
她掀帐才走出不远,便听见马蹄声响由远而近,隐隐辩得晨雾里有影子穿梭,却看不真切。不由得驻足,多看了片刻。
骏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影越发清晰。她看清来人,心下又惊又喜,慌忙弃了满怀的衣裳,迎上来。
“王妃!王妃!”她高声呼喊着。
任素言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看她面色惨白,五指空落,心头一疼。
多日未曾露出丝丝笑意的青支喜极而泣,一一说道:“老爷醒了,身体也快痊愈,这会儿怕正在帐里和诸位将军商讨事宜。”
“好。青支,你替我把马牵下去吧。”
青支点了点头,扯过她与硕王的两匹马,往营帐后头的马厩去了。
“你对这个丫鬟,倒是上心。”硕王双手背后,望着青支艰难扯住缰绳缓缓离去的背影,说道。
“我把她当妹妹!”任素言轻叹一气,淡淡说道。
过去她以命相护,今生她却自私的将她留在身边,遭此劫祸。若当日没把她从膳房里带回来,她最起码也不会被折断五指。若当初舍得送她出府,寻个好人家,兴许她现在已为人母, 膝下,乐得安逸。
可任素言又晓得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自私的把她留在身边,为自己办事,将她拉进那个满是野兽獠牙的深渊。
她收回目光,抬步便走:“我去看父亲。”
“等下!”硕王伸手拦住她。
任素言不解地望向他,硕王抬指搓了搓耳朵,竟是难言之状。
“罢了,我随你一同去!”
她满头雾水,却终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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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脆响,响彻在空荡的天空。
营帐内,中年男人面露愠色,抬手甩在行礼才将将行到一般的女子脸上。
女子的脸偏向一侧,唇角滋出细密鲜红的血珠,白皙的左脸颊上五个指印清晰可见。她垂着眸,一时被打懵掉,只觉天晕地转,眸底不自觉氲氤一层雾气,好半晌儿才回过神。
面前的男人圆目怒睁,胸口起伏,浑身都被气得发抖。
“简直胡闹!”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抬头。
“还跑去拦截突厥的粮草,被人虏去。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刀剑不长眼的地方,岂容你在此胡闹!”任承明发了一通大火,却不见她反驳,看着她身披铠甲,低垂着眸的模样,心头的怒火不由得祛了大半,语气也慢慢软了下来:“明日我遣人送你回都。”
“我不……”
“本王在此,大将军如此行为,莫不是故意要给本王难堪?”
任素言才吐出两个字,便听到身侧淡漠的声音响起。硕王收回伸出的,却没有阻挡住的手,目光沉沉地看向任承明,笑容透着淡淡地疏离。
任承明没好气地说:“王爷过虑了!犬女年轻不懂事,我身为父亲理应管教,这是家事,便不叨扰王爷了。”
他说着拱手朝硕王行了一礼,然后侧眸冲任素言道:“跟我过来!”
谁知硕王脚步微挪,径直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幽幽道:“这丫头和本王是皇上亲自赐的婚,您若不知,这一巴掌尚算情有可原,可若您知道,本王便要向您讨个说法了。本王的一品正妃,怎能平白无故地挨一巴掌呢。”
任承明面色一沉,冷声道:“王爷这是何意?”
硕王眯起狭长的双眸,呵呵一笑,道:“并无他意,只是本王心疼王妃,提醒岳父手下留情罢了。”
登时,任承明一张历经风霜的脸盛满怒意,脖颈耳后皆露出红意。他一场大病醒来,却发现整片天都换了颜色。被皇上调遣来支援的人竟然是硕王,而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嫁给了他在政道上的宿敌。
如今听他唤自己一声岳父,任承明便想到自己穷其一生所筹谋的大业毁于一旦,越发觉得他此刻这副模样是多么的得意忘形,一时心头怒意更甚。
可硕王却微微拱手,谦逊行礼道:“我便先回帐了。”
语罢,起身离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外,任承明才耸起眉头,指着帘子,压低声音,又气又急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和他搅在一起了,你让我如何回朝如何面对太子,面对贵妃娘娘?”
“父亲,东宫和我们早已决裂。你可还记得,你出征那日在城 到袭击?那次袭击,正是太子授意!”任素言抬起眸道,脸上的指印愈发明显。
任承明微微一愣,随即脸色铁青,半晌儿无言。
“承林军中费渊出逃,朝中煽动的言论皆称费渊是遵从您的授意,出逃是假,谋逆是真。朝中除了几位与我们任府交好的老臣,太子麾下的大臣,并没有人替您说一句话。太子在心里早就把你当做一个劲敌,纵使你辅佐他登上帝位,他也不会对任府感恩戴德,只是把我们的忠心弃之如草履。”任素言蹙起秀眉,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珠,苦口婆心的说道。
任承明沉着脸,缓步走向桌前,坐下。浑浊的眸子透出极深极沉的目光,苍老的手搁在桌子上不安地摩挲着。任素言的话实在灼烫了他的心,这些年来,愈发不见成器的太子,曾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站错了队,可又觉得太子虽不成器,心思尚算单纯,只要他还依赖任府,便不能对任府如何。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变得这么诡异。城 袭时,那群人的身法分明是他没有见过的。如果真是太子所为,那么一定共识太子背着他养的暗卫。他一直尽心尽力,东宫也一向对他坦诚相见。
可此刻,他却不确定了。
静默了许久,他终于说道:“素言啊,路是人选的。既然选了这条路,无论是对是错,我们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父亲可知,我与硕王在来的路上,曾在景城的野山外,遇到承林军袭击。”她继续往下说。
任承明一惊,道:“什么?承林军?”
“应当便是费渊带走的那一部分兵力。”任素言往前走了走,眉心揉成一个疙瘩,语调深沉道:“他对我们的行踪可谓是了如指掌,伏击的那座野山傍水,正是我们必经的水路。迄今为止,我都想不透费渊出逃的原因。可他能了解我们的行踪,更让三万大军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背后必定有人筹划。我猜想,是东宫。”
任承明蓦然间豁然开朗,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眉眼间却盛满惊愕失望的疲态,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浑浊,浑身的力气也似乎被抽走了:“一臣不得奉二君。当年圣上给过我选择的权利,是我选了太子。自己选得路,自己奉的君,便是穷极一生,抛颅洒血,断送满门,也只能奉这一位君主,再无退路。”
任素言双眸闪露锐利的光芒,她握紧双拳,把声音按的极为低,却又能只字不差的落在任承明的耳朵里:“若太子不是太子呢?”
任承明猛然腾起身子,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