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言坐在任府她的闺房内,对面的铜镜映入她清冷的面容,微微一笑,展露出眼角几根细纹。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心一老,人竟跟着一起老了。
院子里有几个丫鬟兴高采烈的议论着,从皇宫一路平铺到任府门口的红毯,街道两侧挂满的红灯笼,还有圣上御赐任府的,堆满了任府五间大屋子的一百二十八箱奇珍异宝。
有人羡慕她的命,嫁给硕王时已经风风光光了一场,如今硕王府落败,她一介嫁过人的女子竟能得到天子的垂怜。历朝历代,皇后之位,若非皇帝还为太子时的发妻,哪个没有经过品阶的晋升。可她既不是皇帝的发妻,更没有在深宫中挣扎多年,一路晋升。
在她们眼中,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任素言把头上的发簪一个个拔了下来,缓缓执起牛角梳,梳着满头青丝。
青支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取出托盘上的朝服在衣架上挂好,黑金色朝服十分明艳,袖口绣了一圈海棠,裙摆曳地,上头用金线勾了一副百花簇凤图,一朵朵海棠中央簇拥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凤凰,似乎要展翅而飞,衣襟处用金线勾勒出祥云图案,周围一圈黑色的狐狸毛,似是为这个季节特意赶制。
“小姐,可用试一试朝服?圣上说,若是不合身,还有几身备选。”
她抬眸,目光滑过一侧的衣架,懒声道:“看着合身,不必了。”
“母亲呢?”她回过眸,对着铜镜道。
青支答道:“夫人感染风寒,这夜里风大,夫人房里的人让我告诉你一声,她今夜便歇着,不起身了。”
任素言凄凄一笑,只道:“罢了,罢了。”
母亲是久居深宅的女人,遵从的是女经圣训。女人改嫁并非古来先例,只不过这丈夫尚活在世上,便改嫁的人实在是少。况且她起先嫁的是硕王,如今要嫁的虽是当朝圣上,却是硕王名义上的弟弟。
李氏看不惯她的做法,却又碍于圣上的 ,不敢多说什么。她自来身体不好,用这个理由,也不算驳了谁的面儿。况且,这嫁女儿和嫁女儿到皇宫之中又是两回事儿。皇宫早就派了人来,为她梳妆更衣,李氏也不愿插手。
她这一生,只能为她梳一次头发。
“大哥和小妹呢?”她又问。
青支回道:“圣上说要咱们府上那块院子里面栽的两棵桃树,命人去把那两棵树挖了,移到宫中去,大公子跟着忙去了。四小姐,这会儿应该在和宫里来得公公清点礼品,东西太多,已经数了许久,估计再晚些该来了。”
她点了点头,手撑在妆奁上站起身,满眼疲惫道:“你去告诉素如,不用过来了。”
说着,她便拖着身子朝屏风后的床榻走去。
青支不由问道:“圣上派来为您梳妆沐浴的宫婢还在门外候着呢。”
“让她们明天早上再来吧,我不守夜,要睡的。”她掀开被子,便钻了进去。
“小姐……”青支没有再唤下去,她知道她其实睡不着,只是太累了,累到只想躺着。
她正准备退下,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影晃动,不觉走近,推开窗户,但见是个眼生的公公,长得眉清目秀的,看起来年纪不大,周遭的气场却和今日被派来服侍任素言的人十分不同。青支这两年也练出了些眼力劲儿,一看便知道这人不是一般的公公。
“任大小姐在房内吧。”公公掐着纤细的声音问道。
她回眸忘了一眼屏风,朝公公小声道:“我家小姐,歇下了。”
公公“哎呦”一声,拍着大腿,忧声道:“明日便是册封大典,大小姐怎的还睡得着?朝服试了吗?让婢子们试过妆容了吗?明日的细节告诉她了吗?这可是国喜,在宫中文武百官都看着呢,出了一丁点儿差错,可就不得了。”
“从北境到国都,路途遥远,我们时隔一年才回来。一年来鲜少睡过安稳觉,我家小姐的身子实在是乏得厉害,大典的细节我都与她说了,朝服也已经试过了。妆,便等她明日醒来再画吧。”青支低眸答道,声音不卑不亢,她点了点头,算作示意,就在准备关上窗子的那一刹那,突然间从公公的背后站出来一个人,公公立刻颔首退到一侧。
那人身穿一身明黄色长袍,胸口用金线钩织的飞龙,栩栩如生。他眉眼深沉,好似饱含某种深情和浓郁的占有欲。他痴痴地望向窗内,越过青支,朝房间的更深处望去,好似想从那扇模糊的屏风背后辨认出一道身影。
青支立刻就认清了来人,捧着托盘的手一抖,慌忙下跪,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阿言,真的睡下了吗?”男人问道。
青支回:“小姐歇下了,皇上……要不要奴婢去叫醒?”
男人轻叹了口气,像是自嘲:“不必了,她若是乐意睡便让她睡。只是明日册封大典,事关国体,不容有失。你们看好时辰,若是胆敢误了吉时,朕便要了你们的性命。”
青支慌忙垂下头,回道:“奴婢谨遵圣谕,必定不会让小姐误了吉时。”
他缓缓抬手,亲自掩上了窗户,眸中的目光变得深切又哀伤。他曾经以为会相伴一生的女子,如今从别人的身边回来,大婚前夜,不是忐忑欢喜的坐在铜镜前,不厌其烦地抿着口脂,而是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是为了父亲回来的,甚至是为了那个男人,所以她可能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将会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凤冠。
她与硕王不过相识三两年,竟是将他们相伴了十几年的光景,全都忘了个干净。
这样的女人,着实心狠。
那么剩下的这些岁月,就算是困,也要把她困在宫里,困在他身边。他不在乎她的心是不是在他那儿。戏折子里总说,得到了人,却得不到心,有什么意义。他却觉得有趣极了,只要困住了她的人,就算得不到她的心,对她和那个男人都一种蚀骨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