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有一排两面都是回廊的小房子,前后的光源都被遮住,白天内掩上门,里头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不知道修建皇宫的匠人们是怎么想的,这一排屋子前后无光,十分潮湿,离宫里主子歇息的寝殿很近,却不能储物,故而只能用来给宫中的低等宫婢住。
自从太后决心吃斋静心后,宫婢们大都被送去别的宫中,以至于这一排房子都被闲置。不过年初的时候璨若公主大病一场后,性情十分反常,终日躲在这里,不肯迈出去一步。
太后心疼又无可奈何,只得命人在这里给她安置了一间屋子。
宫婢缓缓推开房门,一股阴冷的霉味迎面扑来。雍容华丽的女子忍不住蹙起眉头,掩住口鼻,片刻后,才缓缓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床素色被褥,一个梳妆台,还有一张圆桌,便再无其他。
梁璨缩在床前,拿手遮住眼睛,在竭力适应许久不见的阳光。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牡丹袄子,却像是许久没有洗过一般,显得破旧而邋遢。她的发髻有些蓬松,几根珠钗歪歪斜斜的插在头上,还有几支落在脚边,白玉的钗头沾染了干涸的暗红的血迹。她的手上,腿上尽是深深浅浅的抓痕和划痕,有的结成了血痂,有些还正在滋着新鲜的血珠。
“哒哒”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她,她下意识的往后一缩,紧紧地拥住自己的身体,把头窝进两臂之间,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有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她顿时像被毒蛇咬了一般,从头上拔出一根银簪,直的直的从那人的手背上刺去。
那人灵活一躲,她扑了个空,一下子跌落在地,攥着银簪的手满布伤痕,却在微微打着颤儿。
“看样子皇妹着实病得不轻,太医署是怎么办事的!”女子收回手,站起身来,离她远了一些,“不过这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医们束手无策,也情有可原。今天本宫来,便是来给皇妹治心病的。”
梁璨深深地埋着头,她仍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看样子似乎对任朱婉的话充耳不闻。可她的掌心里紧握着的银簪,尖锐的簪头在听到这些话时,悄然刺入皮肉,不一会儿便有浓红的血色顺着她的手指滴落下来。
任朱婉蹙起秀眉,提起那场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梦魇:“你还记得上元节的那个夜晚吗?外头礼花绚烂,你却在寝宫之内被侍卫……”
她没有说下去,只用一双故作疼惜的眼睛望向窝在角落里狼狈又可怜的人。
一直蜷缩着的少女猛然抬起头,用惊恐又绝望的眼神望着她,她的嘴唇苍白干涸,像一块多年没有浇灌的旱地。
“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她连连往后缩了几下,脊背被床板硌得咯吱作响,可她还是不住地蹬着腿往后缩,像是见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
任朱婉两条细长的柳眉微微蹙起,满脸疼惜道:“皇妹,那你以为若不是禁军中出了事儿,皇上便能轻易的撤掉堂哥的职位?虽然大伯有谋逆之罪,总归还未查清,就是当初圣上派兵前去缉拿大伯,也只是缉拿而已,要等到回都后盘查审问后才能定罪,否则难抚民心。”
任朱婉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不,不!任大哥是自己请辞的,不是被圣上革职的!”梁璨嘶吼出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涌出滚滚热泪。
她冷哼一声,转向桌前,正欲坐下,却又怕脏了自己的华服,只嫌恶的看了一眼,便绕过桌子,静静而立。
“皇妹是真傻还是假傻。堂堂公主却被低贱的守卫弄脏了身子,这对皇室的名声是多大的侮辱?圣上会这样做吗?再者说,堂哥怜香惜玉,又怎舍得公主受辱这件事情被公布于众。他自然要主动请辞,以全公主的颜面。难不成他还要圣上将此事公布于众,在大殿之上问过群臣,该如何处置那个亵渎皇妹你的低贱侍卫和监管不力的他?”
任朱婉抬起眸子,观察着她的反应。
梁璨一直环抱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无力的垂了下来,她那仿佛已经枯死了,古井般的双眸突然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少女头靠在床沿上,好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呢喃道:“那他一定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任朱婉满意一笑,正欲开头,只见倚在床沿上的少女突然仰起头,仿佛下一刻便要腾起身子,朝她扑过来。
她心头惊了一惊,却听见少女说:“侍卫是不是皇上安排的,他不敢无凭无据的革任大哥的职,便想出这么个下三滥的法子,用我的清白来逼得任大哥请辞,对不对!”
少女那双原本澄澈又天真的眼睛如今仿佛被淬炼成两条毒蛇,恶 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任朱婉耐不住往后 退了两步,然后镇定自若的笑道:“没想到,皇妹也有开窍的这一天!”
“啊!啊!”
突然之间,少女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然间腾身而起,她像是一只毅然决然赴死的飞蛾,高举着银簪,朝面前的女子挥舞而去。
正在这时,听闻动静的宫婢推开门涌了进来,十几名婢子,很快便把她钳住了。
她的手中依旧高举着银钗,猩红的双目紧紧地盯着那人。
任朱婉面上滑过一丝惊慌,在看到她被钳制地动弹不得时,转瞬变成了蔑意。
她冷笑道:“皇妹何必对我发怒,无论如何,这害你的人又不是我!”
她缓缓走上前,走近梁璨身边,从袖中掏出一块丝绸的软帕,轻柔地为她擦拭着脸颊的血渍和汗水:“你该恨谁,自己心头应该有数。对了,本宫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皇妹这一年都在长乐宫中,外头的事儿大概不知。你的好嫂嫂,我的大堂姐任素言马上就要回都了!”
梁璨猛然一愣,眼底似乎有一抹惊喜滑过,不过那丝惊喜之意转瞬变成乌云密布。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要告诉她的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
她颤声道:“阿言姐姐回来,和你有何干系。”
任朱婉冷然一笑,媚语如丝:“当然有关系了。圣上大费周章,为了封后大典准备了半年有余,本宫也跟着操劳不少。这马上要迎回的皇后,怎么会和我没关系。”
“你说,阿言姐姐要入宫为后?”
任朱婉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梁璨像是疯了一样,拼命挣扎着嘶吼:“不可能,任姐姐已经嫁给皇兄了,她怎么可能回来再嫁给皇上。怎么可能!”
任朱婉颇是不耐烦的收回手,将帕子丢掉,淡笑道:“公主怎么不好好想一想,任府上下从圣上还为太子时,便效忠于他。而当年先皇赐婚大姐姐和硕王时,她却没拒绝。她跟着硕王去到北境,这才不过两年的功夫,任府呢还是那个任府,硕王却不是那个硕王了。”
梁璨瞪大双眼,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她款款转身,步履轻缓,“年前圣上讨伐大伯父,到如今不了了之,大姐姐从北境而归,即将入宫封后。任府虽然在旁人看起来破落了一些,我二伯父任承忠却是晋升为大理寺卿。可那硕王府呢?新帝登位,与硕王立约,硕王从此镇守北境,永不返都。那硕王府的野草啊,等到明年春时,估计能长到一人高了吧。”
梁璨咬紧下唇,眼泪簌簌扑落,她拼命地摇着头,道:“不可能,不可能。阿言姐姐不会这样做,她不会这样做。她虽然不喜欢我皇兄,但她绝对不会帮着外人害他。不会的,你不要在这儿信口雌黄,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任朱婉冷然一笑,淡淡道:“我并非要公主相信。只是公主稍微动动脑筋,就该想明白,如今长乐宫的萧条之景,你平白受的侮辱,还有你心心念念却永远回不了国都的皇兄,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谁一手造成的。”
“不会的!阿言姐姐不会这么做的!”
“不会?”她斜斜地睇了梁璨一眼,那目光像是看一只脏兮兮可怜的小猫:“三日后的册封大典,你且看她会不会衣着华服头戴凤冠,与圣上执手接受群臣的跪拜。皇妹啊皇妹,本宫是真的心疼你,心疼你终日躲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可怕的梦魇。我也心疼太后娘娘,曾经多么光芒万丈的人,如今却粗衣淡食,整天诵经拜佛。可你的嫂嫂啊,你最喜欢的阿言姐姐,不但和你皇兄一别两宽,还要成为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梁璨的手慢慢握紧,她的眼睛喷射出嗜血的精光,牙齿将嘴唇咬得乌紫,不再申辩,不再反驳。
任朱婉看到她这副模样,终于弯起嘴角,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