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言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寝宫之中。
青支和梁璨都候在一侧,她强撑着沉如山峰的眼皮子睁开双眼,头昏脑涨,四肢酸软无力。
入目是梁璨红了眼眶的模样,低低地呜咽声听在耳朵里如同隔着三两层云雾。
突然牵动嘴角弯了弯,她笑了。这几个月的时间,除了任闵来的那一回儿,她便再没有从梁璨的脸上见过喜悲的表情。大多时候,她都像阴差被抽走了三魂,表情淡漠,双眸空洞无神。
任素言唯恐她把自己逼得紧儿,太过辛苦,总想办法逗她,此刻见她终于显露出和平常不同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她缓缓阖上沉重的眼皮,声音低微:“璨儿,去给我倒杯水好吗?”
梁璨点了点头,抹了抹泪,一言不发地去了。
太医正在为她施针,小臂上和头顶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
见她醒来,忙问道:“皇后娘娘,现在觉得如何?”
“好多了,有劳太医。”
太医点点头,开始拔着银针:“娘娘脉象虚弱,想必是近来操劳过度,劳了神,这才昏了过去。至于……大统领说娘娘是在御花园遇着了毒蛇,但臣方才检查了伤口,并没见有毒,而且就伤痕来看,并不像是蛇……娘娘,可是大统领记错了?”
任素微微侧身,青支眼疾手快的凑上前,扶她起了身。
“并不是一般的小蛇,而是一条幼蟒,毒牙和人的犬牙应当大小无异,所以伤口大了些。”她抬起眸,唇色惨白,朝太医淡淡道。
御花园里出现蟒蛇,这听起来未免太荒唐了。可那太医心中再有狐疑,见皇后娘娘这么说,也不敢再多说了,于是起身告退。
青支压低声音对她说:“柳统领在琴灵宫外候了大半天了,娘娘,您看……”
任素言微微蹙了蹙眉,她隐约记得在意识还没完全消退的时候听到一声质问的惊喊,心中隐隐不妙,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人算计了,于是道:“去请柳统领离开,他一介大统领在我这琴灵宫外候了那么久,成何体统!”
然而青支还没来得及去告诉柳南哲,忽而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公公的传话声响起。
她看见捧着茶杯的梁璨明显身形一抖,瞳孔急速收缩,死死地抿紧了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青支道:“皇上来了。”
她点了点头,只觉心神都要被耗尽,整个人累到极致,却仍强撑着身子,对她道:“带公主回去,从南门送她回长乐宫去。”她抬眸看了一眼梁璨,“公主一定不想看见他。”
青支应了,便要带梁璨离开。
两人的身影几乎要隐没在珠帘后,梁璨突然转过头,对她说:“阿言姐姐,你要好好的,要不然我皇兄会心疼的。”
任素言一愣,一瞬间好似星辰被揉碎了,盛进她的眼眶里,继而她却又苦笑了一下:“璨儿也要好好的,他更会心疼你。”
她在女孩眼中看到了久违的光亮,像是万丈黑暗里陡然亮起一烛火光,虽然微弱,却因四周黑暗到了极点,越发显得那簇火光显得格外明亮。
与皇上一同进来的,有柳南哲,还有一位模样清丽的女子。她自也认得这是平日和任朱婉走得很近的丽昭仪。
此刻看她高昂着头,双眸朝下看,恨不能拿鼻孔对着她,趾高气昂的跟在皇上身侧。
任素言心中只道,她如今倒是高升了,不跟在任朱婉身后乱叫,够上了梁佑璋,开始在他身边摇尾巴了。
心里虽这样想着,她却是恭恭敬敬地对梁佑璋行了一礼,眉眼瞥过柳南哲,与他投射过来的目光在空中相接。那人见她无恙,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似心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放松。
任素言却已经在心里盘了一通说词,等着接受梁佑璋的盘问。
他把柳南哲召回国都,剥夺兵权,分明就是忌惮他。可偏偏他没淌过夺嫡的浑水,态度向来中立,又百般战功在身,竟连个杀他的理由都难寻到。若因这后宫妇人的一点儿小把戏,就给了梁佑璋一个除掉他的理由,实在太亏。
她不知道,如今站在她面前龙袍加身的男人,是想杀了他,可第一个原因却不是因为忌惮他。
梁佑璋敛起龙袍,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方才太医说,你最近劳神过度,损耗心神,这才昏倒。阿言,辛苦你了。”
分明她是被蛇咬伤的,他却故意这样问。若她应了,他再问起御花园的事情,她的实话也成了谎。任素言明知这话里有坑,自然不会往里头跳,也懒得兜圈子,直截了当的将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再准备随机应变。
“说来也奇怪,也不知怎的,这御花园中竟窜出了条有手腕那么粗的幼蟒,爬到了我脚上,那蟒蛇通体金黄,看起来是大圣之物,只可惜毒牙未曾拔掉。它爬上我的脖子就咬了一口,恰逢柳统领赶到,将我救下,我以为这幼蟒是哪国来的朝贡,寓意不同,便让柳统领放走了它。昏倒是因为被蟒蛇咬了一口,并非是因劳神过度。”
她话音刚落,梁佑璋还没说什么,身畔的丽昭仪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口了。
“皇后娘娘凤驾,怎连个随身的婢子都不带?依照皇宫的巡防路线,那会儿柳统领应当巡到了正午门,怎会突然就去了御花园,和皇后娘娘撞到了一起?且不说太医判断,娘娘的伤口不甚像是蛇咬的,倒像是……”说到这儿,她意味深长的看过柳南哲一眼,却没发现坐在榻边的梁佑璋一张脸几乎紫成了茄子,“人咬的……就是那御花园中连条小蛇都没有,平白出现一条蟒蛇,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话音轻扬,似乎是在关心她,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别说几位正主,就连宫婢和太监们都听了出来。
这明摆着是说她和柳南哲有染。
梁佑璋暗暗握紧了拳头,脸色铁青,却并不阻止她,似乎在等待着任素言的反应。
“本宫也觉得奇怪,这御花园怎么就平白无故出现一条黄金蟒。”她抬眸看向梁佑璋,似乎是在问他:“不是朝贡的祥瑞之物?”
梁佑璋摇了摇头。
“皇上!”丽昭仪缓缓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臣妾当时路过那,并没有见到什么黄金蟒,却看见柳统领扑在皇后娘娘身上,却不知在做什么。臣妾好生劝了几句,他硬是推开了臣妾,抱着皇后娘娘走了。且不论先前臣妾看到的是个怎样的场景,柳统领身为臣子,将皇后娘娘揽在怀中,本就是大逆不道……”
“够了!”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厉喝给打断,梁佑璋回过眸,双眸几乎要喷出火焰,脖颈间的青筋暴起,如铁条一般埋在皮下,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扼住她的脖子。丽昭仪终于没说下去,缩了缩脖子站在一侧,直到这时,她才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忐忑感。
“柳统领,朕要听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冷目一扫,横过柳南哲。
柳南哲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回道:“当时皇后娘娘被蟒蛇咬伤,那蛇的毒牙尚在,却不知是不是有毒的蛇。旁下又无人,臣担心皇后娘娘中毒,只得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为她吸出伤口处的瘀血。丽昭仪,大约是误会了。”
“担心?”梁佑璋眉峰一扫,仿佛是下意识问出声的。
“毕竟臣妾是六宫之首,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他也难辞其咎。危急之时,出此下策,并非不可。”任素言低声说了一句。
她不言语还好,一开口却是为别的男人求情。梁佑璋只觉得胸口有团火焰燎燎,烧得他嗓子发涩,看向地上男人的目光更狠了三分。
“柳统领,朕问你,你去御花园做什么?”
柳南哲恍然抬眸,看向斜坐在床上唇色苍白的女子,却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他分明就是在经过琴灵宫时瞧见了她,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遥遥地跟着她去了御花园。
做什么,如果他说他是为了远远地看她,只怕面前的男人更会暴跳如雷吧。
梁佑璋因他这一阵沉默,浑身的气压变得更低。整个殿内的宫婢太监都感受到几乎冰冻的氛围,更是提着脑袋,大气不敢说一句。
他又将眸子转向太医,问道:“皇后可有中毒?”
“回皇上,皇后娘娘是浑身无力,昏死过去,这病症像是劳神过度,但也说不准,若是吃了麻沸散一类的东西,也会如此。娘娘脖颈处的确有伤口,若是依统领大人所言,是条蟒蛇,并非普通蛇的话,那样的伤口倒也会有。所以……”
太医话还未说完,梁佑璋已经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所以你还是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
那太医慌忙爬起身,扶正帽子,跪在一侧,再也不敢出声。
离梁佑璋最近的任素言是最能感受到他愤怒的,可他却始终没有正眼瞧她,好似在克制着自己的怒意,怕忍不住迁怒到她身上一样。
“圣上不信,不就在怀疑臣妾究竟是否被蟒蛇咬过。或许有一个人刻可以作证。”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