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树梢,白绸般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巨大的铜镜前。
宫人捉了好几日的蝉,琴灵宫终于不闻蝉声。婢子掌了灯,悄然退下,偌大的宫殿寂静地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恐惧之意。
任素言坐在案几前看书,灯火葳蕤,将她的影子拉的细长。
算着时间,青支应该回来复命了,此刻还不见她的身影,任素言内心逐渐觉得不安。她丢了书卷,站起身,从窗棂望出去。不知何时,满园的海棠花都谢了,结成的果子还青涩着。
白绸般的月光从树枝间倾泻而下,洒落在她的肩上,映的她的脸颊愈发显得惨白。
一行婢子从窗下的回廊经过,看见她惨白如鬼魅的脸色,先是被骇了一跳,随即慌里慌张的埋下头,行礼而过。
任素言抬手探了探自己的脸颊,那里的温度比指尖更加冰凉。
自从她帮着祁放去除了千丝扣的蛊后,人便衰老得愈发快了。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几根细纹,不明显,却在她望向铜镜的时候显得扎眼。力气也大不如从前,她过去是习武练剑的人,力气不亚于不懂武功的状年男子。可前些日子,她却发现自己握剑出招竟吃力得如同初学者一般。
十年,细细数下来,已经过了快两年的光景了。
面前的海棠林后的长廊上突然出现一个匆忙的身影,她立刻蹙起警惕的眸子,透过枝桠,借着惨淡的月光望了过去。
是青支。
她悄悄掩了窗,走到前殿,朝侯在一侧的宫婢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这些人行礼退下,青支正穿过回廊,朝这边走过来。
待她走近,任素言心间猛然咯噔了一声。
青支神色惊慌,额间挂着豆大的汗珠,气息却很稳,并非是因为步履匆忙,那便只能是被吓得了。青支跟在她身边这几年,世面没少见,她早就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官家小婢成为了她能信任的左膀右臂。
能令她这般慌张的,一定是出了大事。
“小……皇后娘娘。”青支走了进来,双手绞紧扣在小腹前,面色惨白。
虽然任素言如今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可对于危险的敏感却有增无减。她明显的感觉到,在青支步入正厅的那一刻,有一双带着小心翼翼和窥探的脚步停在了殿门的一侧。
她的目光顿时像遇到危险的豹子一般,闪烁起警惕的精光。
她装作波澜不惊的问道:“怎么了?”
“信,被人劫下了。”青支咬了咬唇,愧道。
“谁?”任素言朝门外望了一眼,用眼神问她,那人是不是在门外。
青支绞紧双手,点了点头。
任素言稍微松了一口气,无论劫信的人是谁,既然那人此刻能站在殿外,便说明他并没有想去皇上那告发她的意思,亦或者是想靠那封信来和她谈条件。
只要还有回旋的余地,一切就都好说。
她抬了抬眼皮,示意青支进去。然后抬起脚步,朝殿门前迈去。
及到门前,她微微侧头,目光中有一瞬的诧异滑过,随即一双眸子便像是融进了夜色中,漆黑而又沉默。
“任大小姐,不……”那人微一拱手,颔首,却用一双黑亮的几乎要一眼望进人心里的瞳孔看着她,“臣拜见皇后娘娘!”
面前的男人,身形比几年前更加高大,皮肤被风沙常年吹蚀,不同于国都中人的娇嫩,粗粝而健康。他仍旧是一派正气,南境的风沙和仕途的变故,好似没能将他的棱角磨掉丝毫。
纵使他不再是那个策马扬尘,驰骋沙场的将军,被困在国都一隅之地,无法施展自己的鸿鹄之志。可他的眉角和骨骼里透出的硬气,让人一眼望上去便能知晓他和任承忠那些人,不是一派。
他会是她这派的人吗?
“听闻您被圣上招顺回都,成了禁军统领。本宫如今是后宫之人,不便拜访。今日既然有机会,便在此恭喜柳统领了。”任素言淡淡一笑,寒暄道。
“娘娘身在后宫,却为朝事操劳,可谓真是圣上的贤内助啊。”他的话中不乏鄙夷之意。
既然他率先亮了牌,任素言也懒得再绕话,直截了当的说:“既然将军拦截了本宫的宫婢,想必那信您也看了,可您却没有交到皇上手中,难道不就是为了来和本宫谈交易。说吧,你想要什么?”
柳南哲没意识到她会突然这么说,眸间先是一怔,紧接着燃起熊熊火焰,他从怀里掏出那封本应该被送到名安堂的信,冷声问她:“串通敌国,出卖国土,娘娘是想覆国吗?”
“柳统领是前朝之人,朝堂之上的事情,人心,想必您比我更清楚。不是我想覆国,是大岳迟早要完。柳统领是个聪明人,您难道看不出来?”她的目光阴冷如寒刃,非但没有半分悔意,反倒尽是鄙夷,“连天子都是赝品的大岳,还能存活多久?”
柳南哲浑身一僵,举着信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关于梁佑璋并非皇室血脉的事情,他也知道。那是任素言一封信飞鸽传书到云滇,桓王马不停蹄赶了七日路到南境大营,将这个秘密连同碧剑山庄的秘密,一同告知给他。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等他带了一小队人马,伪装成布衣百姓赶到云滇之时,碧剑山庄已经被血洗一空。他的母亲,潇湘夫人也惨遭劫难。
潇湘夫人死了,碧剑山庄成为了一片废墟,关于梁佑璋并非皇室血脉的证据,随着那些人的离世也被埋进了深土里。
如今他登基称帝,大权在握。他们虽然知晓那个秘密,却无法再公诸于众。
说到这儿,任素言的神情终于软了下来,她的眸子间闪过几丝难掩的愧疚,低声道:“潇湘夫人之事,对不起。若我能早告诉你一些,恐怕还能来得及。”
“是啊,若你能早告诉我一些,母亲便有机会活下来,天下也不会变成这样。”柳南哲淡淡地看过她一眼,神情复杂,却唯独没有责怪,“当日你奉劝我不要远离夺嫡之争,我看不透你是想帮谁。而后皇帝登基,你归都称后,我以为你当初帮的是他。可今日你这一封信,虽像是叛国通敌,可我暗思今日朝臣们在大殿上的争论,更觉你透露军情,让突厥在皇上派去的大军抵达北境前,率先发兵,是为了保全硕王。皇后娘娘,您究竟是哪一派的人呢?”
从第一次见这个女子,她便充满了算计,徘徊在皇室争斗之间。如今夺嫡之争已成定局,情,她与梁佑璋青梅竹马,利,她一跃成为了后宫之首。他搞不明白,她究竟在算计什么。
“过去,我太怀疑,难以决定。等我明白过来,大岳的国君究竟由谁来做,才是百姓的福泽之时,已经为时已晚。柳统领不妨当我有私心……”她抬起眸,黑色的好似被大雨冲刷过的树叶,澄澈干净,然后她像是带了几分笃定,说道:“我选的人,是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