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满座夫人小姐看向硕王妃的目光逐渐从鄙夷便成了尊崇,温娴有些着急的拉了拉云映芷的衣袖,示意她说话,莫要让硕王妃再占了上风。
可云映芷身为一介女子,却让云砾都能听从她的建议,自然是有些聪慧和灵活脑袋的。
既然硕王妃占了上风,她又怎能针对她,让人觉得是她云映芷气量小,咄咄逼人呢。
她漫不经心地甩开温娴的手,笑得温柔又和煦:“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自是他人无法比拟的,映芷也唯有羡慕的份。听闻王爷与王妃乃是在漠阳城结缘,不知王妃可介意,将这段旷世奇缘说来听一听?”
她一双眼睛好似一泓清泉,声音平静又温柔,似乎她一点儿都不气恼硕王妃有意无意的羞辱。她越是这样含屈吞苦,越让人心疼她的好脾气。
可也只有任素言看得出那泓清泉底下藏着的锋利无比的刀锋。
硕王曾在文武百官面前亲口承认她嫁过人,无论她是为了报恩亦或是别的,一个二嫁的女子总归没有什么好名声。云映芷倒想看看她如何圆过去。
任素言对上她的眼眸,并无任何难堪与不快,径直说道:“旷世奇缘倒称不上,不过倒是像极了戏折子里唱的。”
“这几年,北境动荡,战火竟是烧到了漠阳城。我本是景城人,和父亲逃难到了漠阳城。因为战火连绵,庄稼收成不好,时值冬日,不少百姓冻的冻死,饿的饿死。我见过一个母亲为了让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活下去,没有奶水,割腕放血喂孩子。也见过有人趁着战火停歇之时偷偷出城,去搬战死的突厥士兵的尸体。”她顿了顿。
有人像是故事听到了最起兴处,见她顿住,忍不住追问:“搬尸体是为何?”
任素言莞尔一笑,低声道:“自然是架上锅,煮来吃了。冬日的尸体,不会腐烂,吃了还不会闹肚子,总比去挖观音土来吃要好得多。”
满堂所坐的都是国都之中的显贵,大多是祖上世代为官,便是连一件衣裳的花纹都要考究,那些饥荒战乱对她们而言太远太远了。她们未必能理解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人为了活下去所做的事情,所以当听到任素言把吃人肉说的这么云淡风轻,忍不住头皮发麻。
有人唏嘘,有人鄙夷。
唏嘘之人是想到了若是日后这种事情轮到了自己身上,那该是何等的绝望。
鄙夷之人则是觉得这种事情一辈子都轮不到自己身上,那是贱民该忍受的罪。
她话音刚落,便有讥诮的声音响起:“生死有命,怪也只能怪他们生错了地方。硕王妃也是逃难之人,莫不是你也吃过人肉?”
霎时间,四周怪异又惊恐的目光尽数落在蒙着面纱的她的脸上。
不等她搭话,便听见一个略显老成的声音幽幽响起:“战乱之时,啖人肉嚼草根乃是常有之事。过去我们先祖征战天下之时,未尝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正因为他们吃过那样的苦头,才能有如今平定之局,让我们在此处喝着茶说着闲话。李夫人不过是比那些难民投胎投的好一些,并不值得炫耀。”
灵莺顺着望向声音的源头,只见是位衣着素朴的妇人,坐在次座主位,看上去似乎比在座其余的夫人年岁要稍长一些,眉宇之间竟有些天家的气度。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方才还飞扬跋扈华服焕然的妇人瞬间颔首低眉,不敢多舌。
就连正座之上的云夫人也毕恭毕敬的答道:“元夫人说的极是。”
灵莺不禁好奇,身畔的齐瑾趁众人不在意,附耳朝她低语了一句:“那是御史大夫元柏清的夫人,先皇的皇长姐,孝德长公主。这云夫人还真有两下子,她的寿宴,竟能请得动元夫人。”
灵莺在心里算着这层层关系,颇是诧异地看向齐瑾。
若是这样算,元夫人岂不是他的姑母?
可齐瑾却表现得十分清冷,对她的称谓也十分疏离,约莫是因为她的夫君御史大夫在朝中的一些关系吧。
任素言也朝元夫人的方向望了望,继续说:“我差点就要去吃人肉了。幸而硕王下令,开放军粮仓库,并接纳从景城逃来的难民。当时城中军粮所剩不多,因为对难民开放,许多士兵都吃不上一顿饱饭。
可也好在一天有两碗稀米粥,才让城中数万百姓虽食不果腹,也不至于饿死。就这样,等来突厥退兵。我与硕王,便是在一次施粥时相识的。说起来的确没有什么旷世奇缘,左右不过是那一眼的缘分。”
有位心直口快的小姐听完这些话,忍不住问道:“军粮怎么会不多?漠阳城大难,为何国都中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话才说完,便被身畔的母亲一个眼神给杀了回去。
舞女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正厅,琵琶与古琴的乐声也已经停止。
正厅之内陷入一种沉闷的寂静之中。她们这些夫人,自然是不问朝事的。可边境打仗的事,她们总也道听途说了一些。
只不过自己的生活安宁惯了,也没想到边境竟是这般的悲烈惨状。至于为何这样的消息没有传入国都,自然与朝廷有关。
在座的夫人小姐,并不全是被锦衣玉食的生活所麻痹,连良心都被蚕食不剩的人。她们中间也有一些心怀慈悲,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听说漠阳城的惨状,也会忍不住动容同情,而得知硕王开放军粮仓库,让士兵与百姓一同挨饿,救了这么多百姓,心底的敬佩油然而生。
一声沉重的叹息,飘然入耳,不知是谁感慨道:“如今北境虽与突厥和解,南境却仍战乱不止。我倒真是怕了,这仗万一打入国都,我们是不是也得吃人肉饮人血才能活命。大岳到底比不上从前的大岳了。”
诸位夫人的面色一沉,却没一个人制止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任素言描述的场景历历在目,让她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的可怕。她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那些日子本就应该是那样。
可她们谁都不愿过那样的日子,只好祈祷着和平,希望朝廷尽早结束战乱。
当她们不再是仰视,而是开始审视那位坐在龙椅的天子之时,任素言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因为梁佑璋乃好战之人,很快他便会让她们失望。
若一个国家,连妇孺都对君主失望,那么这位君主便不能再是君主了。
灵莺与齐瑾附耳道:“怎么王妃连漠阳城的这些事都知道?”
齐瑾摇了摇头,藏在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女子挺直的脊背。
这些事,的的确确是发生过的。只不过梁佑璋派人封锁了消息,不愿让世人知道漠阳城的惨状,更不愿让世人看到硕王的功勋。
或许这些事,是衡王告诉她的,也可能是高灵告诉她的。可无论如何,她能巧妙的借助机会,将此事公诸于众……怪不得她说或许在这场宴会之上,有可以利用的力量。
若说他对她还有一丝不满之情,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云映芷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余光似有若无的审视着面纱女子。
关于她和硕王的结识,她只一笔带过,倒是大肆渲染了硕王的功勋。
怪不得硕王会对她如此上心,这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云映芷想。
可那些意料中的难堪,她未曾见到,心中未免不快。
于是她朝温娴使了个眼色,那些咄咄逼人的话,她自然不会说,但并不代表她不能借别人的嘴巴说出来。
“听闻王妃在漠阳城还有个老相好,都拜过堂成了亲呢。”温娴说出了云映芷想说的话。
只可惜此刻在座许多人都在感怀,一边同情边境饱受战乱之苦的同胞,一边忧虑若是仗一直打下去,会不会祸及国都,祸及他们。
便是这等稀奇的八卦,他们也没有心思听了。
任素言早知有这么一出,心中已有预备,淡淡答道:“并非是什么相好,那是我的恩人。父亲在漠阳城病逝,得一贵人相助才能入土为安。可贵人因为战乱丢了家底,染了不治之症,不久于人世。我便与他行过礼,才好照顾他。等贵人寿终正寝离世,我这才入了国都和王爷相聚。王爷恩怨分明,素来‘有恩必报’。让我报完恩再与他团聚,也是王爷的主意。”
她是为了报恩,又是硕王的意思。堂堂正正,坦坦荡荡。
云映芷想看到的难堪,到底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