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云世雄像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前方。
侍卫和宫女们担心皇上，过来关心，也被他尽数遣散。
听见脚步声，云世雄又习惯性地想要下逐客令，定睛一看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他涣散的目光才有了一些焦距。
“过来吧，烟儿。”云世雄说。
云沐烟一边走上前，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父亲的反应。
气氛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才这么短的时间，眼前的父亲好像一瞬间经历了数十年一般，眼里的神采消失殆尽，仿佛油尽灯枯的老人一般。
云沐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印象中的父亲，永远是那个波澜不惊，从容镇定的帝王。
此时，云世雄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眼中稍稍泛起了光芒。
“烟儿……你告诉父皇，那本卷宗……写了什么？”
从女儿那里没有得到答案，云世雄沮丧地垂下了头。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回转，这么久了，他还是能想起夙景爽朗的笑声，和明亮的，仿佛不带一丝阴霾的眼眸。
不愧是父女，夙子懿的眼眸，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他处心积虑地想保护好自己的一片江山，不敢轻易相信身边的任何人，甚至包括亲生父母。唯一愿意交心的，就只有竭诚为他保家卫国的夙景。
不仅对家国一片丹心，和自己也是志趣相投，云世雄也曾觉得夙景是不可多得的知己。
可身在高位，被那样多的目光注视，他的猜疑之心日渐滋长。
被告知夙景也是不可信的奸臣时，那人的一举一动瞬间在云世雄的眼中都变得可疑起来。
他的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可是讽刺的是，到最后，他留下了奸人在身侧，却将真正值得信赖的友人一家赶尽杀绝！
若不是夙子懿命大，活下来告诉了他真相，也许他就这样被欺瞒了一辈子。那些口口声声吾皇万万岁的臣子，一心却只是利用自己的权力，来满足私欲……
云世雄自嘲地笑出了声。
父亲的笑让云沐烟有些心悸，她靠上前，握住了云世雄颤抖的双手，希望这样能让父亲的情绪安定一些。
“烟儿……你看外面那大堂，你看。”云世雄忽然出声道，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看向殿外。
云沐烟发觉，父亲仿佛是在对自己说着，但是眼睛却空茫茫地越过了她，直勾勾地望着外面。
她无言，顺着云世雄的目光看去。
“看见中间那棵梅树吗？那是我和夙景……夙将军以前比试剑法的地方。父皇对剑术很有自信，没想到这小子头一回来，就把我打得七零八落，一点儿也不给我这个皇帝面子。”
云沐烟看着父亲渐渐亮起来的双眼，不敢出声，就这样坐着默默听他诉说。
云世雄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自顾自一直说个不停，“不过你父皇可不是凡夫俗子，怎么会输给他呢？后来我苦练三个月，一下把仇都报回去了！”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树下，两个英姿飒爽的少年。
“他这人，武功高，论文才可就不是父皇的对手了。当时父皇一时兴起，命人教他识字词，他倒好，学会了，整天写些没头没脑的打油诗……我这还留着呢。”
云世雄说着，目光飘向了内殿的屏风后——那里挂着许多他和皇亲国戚兴起时留下的字画。他径直向字画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云沐烟一把拽住了衣袖。
“父皇！你忘记了吗？夙将军的字，早就……”云沐烟说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哭腔的。
云世雄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到底似的，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自己做的事，他怎么会忘记？当年认定被背叛的他，亲眼看着夙景被斩下首级之后，回去就将夙景相关的东西，命人收集起来烧了个干干净净啊！
“别自责了……父皇，这件事归根到底并不是你的错，你也只是被奸人迷惑而已……”云沐烟扶住父亲摇晃的身体，安慰道。
“不，不对。我才是杀死他的真凶。烟儿，你出去吧，出去。”
云世雄痛苦地摇了摇头，说道。
他目送着女儿一脸忧虑地离去，又重新坐下来，看着殿外那棵梅树出神。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他当年的行为，不仅无法追回，在这么多年之后，又重新将他卷入了无边的悲哀之中。
他是可以顺着女儿的话自我安慰，毕竟害死夙景这件事，他并非主谋。但是说到底，云世雄很明白，他作为夙景的挚友，臣所信赖之君，需要抉择的关头，却选择了听信外人之言，斩断了夙景的最后一线生机。
云世雄想，不知夙景在生命的尽头，可曾后悔过为他这个君主鞠躬尽瘁？
君王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面对夙子懿的那份证据，云世雄想也不想地就选择了逃避。
整个阴谋中，夙景是无辜的牺牲品，丞相等人是既得利益者，只有他——这个看上去身份最为尊贵的皇帝，沦为了唯一的笑话。
云世雄闭上了眼，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疲惫万分。
但他知道，在他一息尚存的时候，就应该为过去的错误负责。
云沐烟一个人走在外面，虽然一直不用关心政事，对这些纷争知之甚少，但这次和夙子懿有关，又见父亲这样的反应，心情也变得很是低落。
她低头自己走着，直到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才回过神来。
“抱……”歉字还没出口，云沐烟抬头看清了眼前人的脸，不由得转惊为喜。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季程颐。
明明是她不看路，莽莽撞撞地顶到他身上，季程颐的第一反应却是低头检查她的脸上有没有碰伤。
“我没有事的啦！”云沐烟把那只捧着自己脸蛋的手掰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季程颐笑意盈盈，忽地用手指戳了下云沐烟的唇角。
“看你一直绷着脸，还以为你被我撞出什么事了。这么看，应该没问题了。”
本来还努力忍耐着的云沐烟，在季程颐的温柔面前，忽然就绷不住了。她一头扎进季程颐的怀里，哭了出来。
季程颐虽不在场，也知道夙家那些惨烈的过去，大概猜到了云沐烟是因为什么哭的。
“烟儿，看上去大家都很悲伤……但是实际上，殿下明白了真相不再恨夙将军，子懿也洗清了父亲的冤屈，也许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好的……结果……”云沐烟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抽抽搭搭地呢喃着这句话。
“不对，”季程颐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