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火光还在恣意地跳跃着,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脚下的路十分清晰,几乎不用火把都能看得清楚。封城就像一座巨大的篝火山,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风向变了,夙子懿和云浮闻到了飘来的焦糊味儿,甚至混合着一丝诡异的焦香。众人都用袖子掩住口鼻,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云浮闷闷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他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在火把的照映下更为炯炯有神,“我们之前散布了那么久的流言,想来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吧。”
夙子懿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不尽是如此。封城里也有书香世家,也有富商,也有官宦大户,他们不会像平头百姓一样,那么轻易地抛家舍业的。”
云浮闻言也沉默下来。
契御嘉占领封城之时,虽有逼迫城中百姓纳粮,但也有采取措施,不让百姓溃逃,因为大军守城也需要很多苦力,搬运木料石块,修筑各种工事,这些都是兵老爷们不太愿意去做的。
通常大军每到一城,都会把城中的青壮年抓出来去做这些苦力,并且只给一些微薄的口粮,并不怎么怜惜他们,几乎与俘虏待遇无二。一来二去,这城中的壮劳力都会被消耗得差不多。
战争就是长着血盆大口,吞噬世人性命的巨兽。
而且契御嘉虽然占了城,却也是有些手段的,他知道一个城最重要的资源,除了青壮劳力,还有城中繁衍了无数个年头的世家。这些世家甚至不会把一城太守放在眼里,因为他们就是土皇帝。
一个城,也许有过无数个太守,但一定会有几个长青的姓氏。这些家族不一定做官,不一定种田,但他们无形之中多掌握着一城的人脉或是经济命脉。
这些姓氏就是这些城的活历史,哪怕契御嘉把城据为己有,但他一样需要这些深有名望大族去帮他治理一城的百姓。如果世家与他作对,暗地里不合作,那他怎么也没有办法在城中安枕。
即便实在乱世,这些城中颇有资本的人家也不会乱跑,哪怕是大军压境,他们最多是囤上几个月的粮食,然后把大门用水缸顶住,举家躲在一起,也不会轻易地像平头百姓一样弃家出逃。
道理很简单。平头百姓就那么几间破屋子,身家卷起来裹进包裹里,带上家里本就不多的干粮,抬脚就走了。世家呢?不要说他们引以为傲的祖宅,那些深宅大院里,深深储存着的珍宝和祖宗牌位,能大门一锁就撒丫子跑掉吗?
书香世家最惨,因为满屋子都是主人珍藏的典籍,每一本,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主人用大价钱换来的,没了任何一本都要肉痛,更别提丢下它们在废屋子里去逃难了。
甚至连小商家都要左思右想个许久,能不能舍得一仓库的货物?能不能舍得赖以生计的小店面?人要是跑了,遭了贼怎么办?
所以乱世之中,越是舍不得身外之物,就越是连一家子的性命都没有了。多少家族上百口的人命都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就是因为牵挂的太多,不敢轻易做出决定。
云浮也清楚这些事情,连年的征战中,他也见过许多和祖宅一同倒在战火中的家族。他敬佩他们,却也为他们惋惜。
如今脚下的封城也是一样。火舌不知席卷了多少这样的人家进去。曾经他们也是和云浮一样的人,也许身怀愿望,想要光耀门楣,也许老小俱在,每日为了生计忙碌。
夙子懿越想越心情低落。他们已经下到了山脚,巨大的封城似乎只有巍峨的城墙还耸立着,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
云浮不忍再看,牵过夙子懿的马头,对她说:“回营去吧。想想那些已经逃出来的百姓,没有你,他们都会死在契御嘉的手下的。”
夙子懿这才觉得心情轻松了一些,不由得对着云浮露出了一个捎带歉意的微笑。云浮见她终于想开了一些,也不由得高兴,打马与她并肩,一边走着一边说:“人为财死,怎么劝也不出来的人,没办法的。”
夙子懿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觉得他们无辜,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们本来是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的。现如今连城都没有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只带着微薄的包裹出来,多少家财都随着城一起化为灰烬。
云浮听到无辜两个字,知道夙子懿是又想起了夙家,只好百般安慰她说:“既要成事,势必是有些代价要付的。要不是契御嘉,我们何至于如此?现如今我们帝休失去了一个重镇,也是头痛。”
夙子懿点头道:“你说得对,我最应该恨的,应该是契御嘉和天瑞。”她有些担忧地说,“不知道契御嘉回去又要搞出什么事来。这次他折了大军在这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云浮也想到了,只是不知契御嘉之后会怎样报复回来,不由得吩咐下去,教营中各人都提高警惕,不许因为大胜一场就懈怠。
离身后的封城已经远了,火光的炙烤感也消失了,微凉的夜风也徐徐吹来,夙子懿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火把微弱的映照下,云浮见夙子懿的头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心中不由得一动。
夙子懿喃喃地说:“我只是……讨厌战争。”她以为重生了就能摆脱前世杀手的生活,但如今她的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很多都是无辜之人的性命。
云浮闻言不由得有些心疼。他知道夙子懿的本心不愿伤及无辜,为了胜利她已经牺牲了很多。
远处的大营已经大敞营门,将士们欢呼着欢迎主帅的大胜归来,和欢呼一起传来的还有食物和好酒的香气。
受到感染,云浮和夙子懿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云浮看着夙子懿,坚定地说:“我答应你。”
夙子懿转头看着他,两人的视线纠缠在一起。
“我云浮,向你承诺,这将是我们的最后一场。这一战之后,所有的战争都将和我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