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不喜欢医院,特别是这种大医院。
无论哪里都弥散着一股消毒水与药剂的苦涩味。缴费窗口、配药窗口永远排着长龙,一眼看过去,很容易注意到其中最落魄的人。因为他可能是这座城市里最可怜的——背负着疾病的苦难,窘迫的收入,还有那种格格不入的自卑感。
金玉即便生病、受伤,也很少来这种大型医院。来C城第一年,她在缴费窗口前排完一条长队,却被告知不能结算费用。因为她是外地人没有医保卡,没办法在这种医院建立电子医疗档案,即便口袋里揣着她整个月的薪水,也没办法让她成为一个被尊重的病人。
金玉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看起来真傻,硬挺着病体辗转在不同楼层之间,只为把自己的血汗钱都送到医院手里。
现在呢?
金玉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连衣裙,以及裙下的膝盖。膝盖上是淤青、擦伤和泥沙,虽然不疼,但着实狼狈。
现在也似乎没什么长进。
到手的好事总会被她搞砸,到头来她还是那个站在队伍里最落魄的人。
而此刻,要给她最后一击的人来了。
霍铭没有坐下,就这么站在距离金玉一米的位置。金玉看他时,需要抬起头,以一种仰望的姿势,就像是跪在他面前。
“算你走运,没有永久性损伤。”霍铭言简意赅地转述了医生的诊断结果,“除了胳膊,其他一个月内都能恢复。”
紧绷了一个多小时的金玉,这才敢微微喘了一口气。
霍铭为了避开粉丝和记者,让其他人都跟着假目标回公司了,唯有金玉上了真正送进医院的救护车。如今除了医院的领导层以及主治的大夫和护士,只有霍铭和金玉知道秦非臻如何受的伤,伤得究竟有多重——这也给了霍铭回旋的余地,尽可能地降低违约赔款的金额。
“一个月,四个广告、一个代言、三个活动、两个节目通告还有无数个需要接洽碰头的会议……全都因为你要向后拖延甚至取消,你知道这会给公司带来多少损失吗?”
金玉诚实地摇了摇头,总之那是她不可能赔得起的数字。
其实金玉在等待秦非臻诊断的过程中,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初霍铭与她的约定,就是以“不能让秦非臻出事”为前提,至于“出事”的程度也只有霍铭说了算。如今看霍铭的态度,金玉已经悄悄把那一亿划在了自己的负债账目里。
反正她爸已经不在人世,她妈已经改嫁,弟弟的户籍和爸爸的遗产都落在了叔伯家——如今的金玉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一个。全部存款不超过五千块,把她卖了可能都还不上这个天文数字,所以金玉此时比签约时还镇静。
毕竟破罐子破摔,谁不会呢。
“这两天我要处理这些烂摊子,顾不上处理你。你可以暂时‘休假’。”霍铭用了比较委婉的措辞,但行事却比话要决绝,“我之前给你的那张卡也会停掉。你可以出门就扔了,或者留作纪念。”
金玉点了点头,算是意料之中。她并不担心自己,只是……
“秦非臻这个状态,不需要有人照顾吗?”
面对金玉的“敬业”,霍铭疑惑地停顿了几秒,才略过解释道:“我已经给秦非臻办了转院手续,等会儿就会送去公司持有股份的医院继续治疗。那边护工都是专业的,用不到你。”
也对,就算秦非臻不是明星,单凭秦家家大业大就能照顾好他,根本不需要一个渺小的金玉。
“我知道了。”
意外之灾,最无辜的就是受罪的秦非臻,金玉总觉得于心有愧。就这么不告而别,秦非臻醒来会怎么想她?当然,金玉也自知在秦非臻心里没什么好形象。作为一个坏人,她只是想自私地得到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霍铭不太能够理解金玉最后的挣扎,他想了想答道:“如果秦非臻醒来愿意见你,当然可以。”
金玉心里一阵失落,那就是不能去看他了。
金玉没再说什么,起身向霍铭微微鞠了一躬算是告别。走出医院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她看着白茫茫的天地,唯一的意识就是她还在呼吸。这感受似曾相识,好像四年前她父亲去世时,她也是这样站在医院外。人们庸庸碌碌地来往,她停在原地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就是一片空白。周遭软绵绵的无处可依,却轰隆隆地把她围在一个不透气的屏障里。
这种状态金玉持续了很久,即便期间她做了许多改变人生的决定,比如离开横店来到C城,签了巨星,从自视清高到没皮没脸,从为了梦想到向现实低头。不过她是感觉不到痛的,那个软绵绵、轰隆隆的屏障隔绝了她的痛感。
所以此刻,金玉还能够坦然地回到宿舍洗澡、换衣服,用碘酒给膝盖上的伤口消毒,临出门的时候还化了个妆。
金玉看了看日历,明天刚好是周日,于是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去Y城的车票。金玉的弟弟金珏在Y城上大学,虽然Y城距离C城不远,但金玉只有两年前,金珏入学的时候去过一次。倒不是姐弟感情不好,相反的,金珏和金玉非常亲。金珏比金玉小五岁,可却是被金玉带大的,直到上小学,金玉还在给他洗澡。
金玉打着让金珏好好学习的幌子不去看他,实际上是怕让金珏难堪。两年前她请金珏的室友吃饭,被问起职业时,金珏说金玉是明星,从此就落下了话头。那时候金玉还能谎称自己刚入行没多久,作品没上映。可是这么久以来,金玉依旧一筹莫展,就怕连累弟弟成了同学中的说谎精,所以她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在“传说中”。
说到底还是她的错,如果当初不做什么自命不凡的明星梦,哪会像现在这样被现实折磨得惨不忍睹。
金玉候车的时候给韩目连发了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去Y城看金珏,让他不必担心。没想到信息刚发过去,韩目连就打电话称他也要去。不等金玉反对,韩目连就挂了电话。金玉以为韩目连在工作中,于是语重心长地发信息劝他别来。
韩目连一个字没回,金玉且当他听话了。结果到了站,金玉又接到了韩目连的电话。韩目连没买到与金玉同一个班次的票,就买了另一趟发车晚的快车,只比金玉晚到十分钟。
韩目连一下车就冲出了站台,小跑着通过了闸机。他焦急地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金玉,这才松了一口气。
韩目连个子高,又戴着口罩,在人群中很容易辨认。所以在韩目连看到金玉的同时,金玉也看到了他。
金玉笑着抹了一把韩目连额头上的汗:“急什么,我又不会丢下你跑了。”
韩目连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事实上在他心底,无时无刻不担心金玉会离开他身边,而单凭他一人之力,又没有办法可以留住她。
“你今天没事吗?”韩目连缓了缓呼吸才问道。
金玉愣了愣,心想韩目连会如此问,应该是秦非臻受伤的消息还没在公司里传开。这样也好,没必要多一个人为她烦心。
“嗯,这两天‘休假’。”金玉含糊地答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