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俪文怔住了,她从没想到乔智才会对她说出这句话,她震惊地看着他,久久不说一句话。
乔智才将一块枣糕放在黄俪文的盘子里,问道:“吓着你了?”
黄俪文动了动嘴唇,问道:“你跟我开玩笑的,对吗?”
乔智才放下筷子,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是认真的。”
黄俪文眉头皱起,她觉得乔智才一定是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怎么可能^”
“黄俪文,姓楚的已经走火入魔了,他既已认定你是共产党,就一定会从你身上下手深挖!”乔智才打断黄俪文的话,道“以后他下三滥的手段只会更多。你一个人,还怀着孩子,怎么跟他斗?他要是知道了你是个孕妇,说不定还有更下作的阴谋诡计。眼下最要紧的,你得给自己,也给孩子,找一个掩护。别的不说,至少我对外也是保密局毛六爷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有我在你身边,姓楚的还不敢太放肆。”
黄俪文想了想,坚决地摇摇头:“我不能让你来掩护我,那太危险了……”
“可是,你的处境更不妙!抛开姓楚的不说,你以为镇宁邨是什么地方?大家面儿上都道貌岸然的,读书要留洋、吃穿要洋货、看影戏也得是好莱坞,可洋派他们受得了吗?其实心里板得很!在他们眼里,你是独身没结婚的女人,你怎么能生下孩子?人言可畏。你被闲话就算了,孩子也会被排挤、遭笑话,你们受得了吗?至于你妈妈和你妹妹,她们绝对会刨根问底,逼着你说这孩子是谁的?到那时候,你怎么说?”
面对去乔智才提出的问题,黄俪文想了许久,才道:“我……那我只有搬家……”
“眼下搬家置业要花多少钱,你心里没数,我有。少说四根大条,多则八根。你有吗?
黄俪文默然,无言以对。
乔智才继续道:“就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真把家搬了。姓楚的还不是一样拍马跟到。他对你不会放手,你怎么办?孩子跟着你,每天提心吊胆,这种日子,怎么过?”
黄俪文已经顺着乔智才的话想象到那样的日子,那种日子艰难而充满恐惧,她一个人还能撑得住,可是怎么能让孩子跟着她受这样的苦?
想到这,黄俪文忍不住红了眼眶道:“你别说了,我不会跟你结婚的。不管怎样,我也不能连累你。非亲非故的,怎么能这样牺牲你?”
乔智才说了半晌都说不动黄俪文,正当他已经没辙了的时候,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抱着胳膊,笑着对黄俪文道:“真没想到你把我想得这么伟大!你觉得,我是这么伟大的人么?”
说完,他嘻皮笑脸地看着黄俪文。
黄俪文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乔智才笑道:“我的意思是,咱俩也是成年人了,想法不要太天真。我们结婚,其实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我呢,给你打掩护。你呢,给我钱。”
“钱?”黄俪文惊得说不出话。
乔智才见黄俪文像是有所动摇,便自顾自演起戏来,只说他为了保住房子借了两根金条的高利贷,现在急缺钱,所以才提出结婚的事情,这样黄俪文嫁给他的同时把嫁妆给他还高利贷,他则可以用夫妻的身份给她打掩护,让她可以继续在镇宁邨住下去,孩子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下来而不被别人瞧不起。
黄俪文显然信了,却还是有些犹豫。
乔智才可怜兮兮道:“黄俪文,我求你了。”
黄俪文小声问道:“你说的结婚,是……是假的结婚对吧?就是……就是没有那种……关系的。”
乔智才连忙点头:“对,没那种关系。就是假结婚!”
黄俪文这才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那,那好吧。”
乔智才情不自禁地笑了,用力地握了握黄俪文放在桌上的手,心中欣喜若狂。
他爱她,即便是要用这种方式爱她,他也愿意。
然而黄俪文下一句话就如同一盆冷水把他淋了个透:“你家一向看不惯我家……我们这婚,怎么结?”
是啊,这婚要怎么结呢?
关于结婚,乔智才左思右想,最终和黄俪文商量出一个计策来。
最终乔智才在晚餐的时候宣布了他要结婚的喜讯,然而全家人都是一脸错愕地望着他。乔智才又将想好的话逐一说了出来,说是需要一个女人和他一起操持家计,又把他要娶的女人夸上了天,只说是自己苦苦追求,对方家里又有权又有钱,她答应嫁给自己已经不容易,又何必在乎其他?一番话说得众人云里雾里,把想要婚前见一见未来儿媳的乔太太说得连连点头,直接放手让乔智才自己决定。乔智才心中大喜,他知道,家里这关算是这么过了。
乔智才这边的问题解决了,黄俪文却遇到了麻烦,妈妈林云裳态度不明,妹妹费俪娜非常反对,认为乔家几乎掏空家底才保住了房子,以乔家现在的情况,黄俪文嫁过去肯定会受罪的。林云裳一想很有道理,也跟着坚定反对。
黄俪文劝了半晌,最终搬出了乔老爷子临终前对乔智才的称赞,这才让林云裳松了口,却又提出一个条件。要乔智才得把乔太太领这儿来,当她的面保证往后对黄俪文好!他们要不来,就不同意女儿嫁过去!
费俪娜一听,也连连表示赞同。
林云裳和费俪娜是为了怕黄俪文嫁过去受委屈,可这却难为了乔智才。他又是登门送礼,又是各种甜言蜜语也没能动摇未来的丈母娘的心意,最终乔智才想了个冒险的计策,说林云裳因为选票的事情生气,要将乔老爷子死在他们家的事情给抖落出来,这才诓得乔太太上门示好,这桩婚事才算得以继续。
虽然婚期将近,但新娘的身份却必须保密,所以乔智才和黄俪文一直约定在外面相见。这天,黄俪文原本与乔智才约好在茶楼见面,却没有想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乔礼杰。
当黄俪文得知,乔礼杰想要求自己帮忙给乔智才先结婚礼物之时,不禁哑然失笑。她当然不能拒绝乔礼杰,而此时乔智才亦忽然出现在不远处。见黄俪文和乔礼杰坐在一起,乔智才相当的意外。黄俪文频频地向他做着手势,乔智才也知道不能让乔礼杰知道婚事的实情,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黄俪文与乔礼杰离开。
乔礼杰因为在美国时曾向一对华人朋友的婚礼上送了自鸣钟而被嫌恶之后,对选礼物颇为头疼。黄俪文忍俊不禁,问他是否知道乔智才喜欢什么。这个问题,倒把乔礼杰难住了,这第一次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他的二哥。
最终,还是黄俪文帮他给乔智才选了一个ZIPPO打火机。
“我觉得你二哥应该喜欢这个,他喜欢追求潮流,但又有金属质感的本质,更有火一样旺盛的精力与执着。”
乔礼杰欣然赞同,当即便选好了一块黄铜打火机,并决定在上面刻下他对乔智才的祝福。
“兄弟怡怡。”在一旁的黄俪文忽然说道。
乔礼杰的眼睛顿时一亮,这正是他想要表达,却苦无找不到方式的祝福!他由衷地感谢黄俪文,黄俪文却只是淡淡地笑笑,便转身欲走。没想到乔礼杰却叫住了她,——他要请黄俪文吃午饭,因为他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
黄俪文有些意外,却又不好意思拂了乔礼杰的意,只得与他来到餐厅。然而,看着西餐厅全是英文的菜单,黄俪文颇有些害羞地表示自己看不懂英文。乔礼杰点好了两个人的餐,黄俪文心中忐忑,担心乔礼杰会看穿自己与乔智才结婚的秘密,紧张不己。谁想乔礼杰要问的问题却是——“黄小姐,你想过结婚吗?”
“每个人……都想过结婚吧。”问题虽然并非是关于自己与乔智才的,但却也颇为让黄俪文意外。
乔礼杰摇了摇头,道:“我没想过。我认为结婚这种形式是男性对其私有财产的一种保护方式,男性要确保自己的资产会传递给自己的血亲后代。结婚本质上是一种落后观念的产物。所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先是我的好友巫云甫要结婚,现在又是我的二哥要结婚?黄小姐,你认为呢?”
黄俪文看着乔礼杰成熟的脸却又孩子气的困惑之情,微微一笑。
“我和你的看法不同。我觉得,许多人生来就有寻找伴侣的倾向。他们之所以想结婚,是觉得孤身一个的世界不够完整。打个比方,你喜欢消遣的拉丁方块,如果只有你设计,却没有人来解,也许会寂寞吧?”
乔礼杰思考着黄俪文的话,他突然望向她,认真地问:“和黄小姐一起玩拉丁方块的朋友多吗?”
黄俪文摇了摇头:“这个游戏很难,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玩。”
乔礼杰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后产生了微妙的转变,他目光烁烁地看着黄俪文,道:“黄小姐,希望以后我设计的拉丁方块,你都愿意解一解。”
黄俪文显然没有领会乔礼杰话里隐含的意味,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方块越难越好。”
乔礼杰也再次露出罕见的笑容。
“我尽力。”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快,转眼就到了结婚的日子,这天乔家客堂间里张灯结彩,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桌上摆着大红花烛,一番热闹的景象。
因乔智才不打算大操大办,所以只有乔家自家人在场,除此之外,家里的房客蔡阿三也在客堂间凑婚礼的热闹。
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众人翘首以盼,只见乔智才穿着大红的婚服,牵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进了客堂间。
那新娘子步态优雅,不急不慢,从步态就看得出是个端庄的闺秀。
乔义英主持婚礼,新娘新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接着便是夫妻对拜。
拜完堂之后,大家纷纷恭喜新人,桂芬更是为此激动得落了泪。
乔智才心中无限感慨,对大家道:“我乔智才也是个而立之年的男人,终于成家了。今天,谢谢妈、谢谢大哥大嫂、谢谢礼杰,也谢谢桂芬,新娘子嫁了我、随了我,成为我妻,从今往后和我一起伺候母亲、体贴兄嫂、关怀弟弟……”
不等乔智才说完,曹月容和蔡阿三都嚷嚷着要看新娘子,乔太太也示意乔智才该掀红盖头了。
这一刻终于到了。乔智才用力握了握黄俪文的手,他能感觉到此刻黄俪文和他一样紧张,她的手心满是汗水。
乔智才屏住呼吸,郑重地掀起她的红盖头,盖头掀起,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容来。
顿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间客堂间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还是曹月容先反应过来,笑道:“哎,好一位大家闺秀,二弟眼光真是独到!黄小姐,哦不,弟妹,还不快点给妈奉茶?”
黄俪文一听,连忙扶起自己的礼服裙摆,老老实实给乔太太端茶,恭敬地说道:“妈,请用茶。”
乔太太根本不接杯子,锐利的目光直射乔智才。
乔智才讨好地笑道:“妈,您喝茶。”
乔太太顿时黑着一张脸,愤然起身,拂袖离去。
黄俪文端着茶,僵在原地,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比尴尬。
乔义英见母亲气得走了,想说点什么,又笨嘴拙舌什么都说不出,曹月容只觉得看了一场好戏,心满意足地捂嘴偷笑,拉着丈夫离开。蔡阿三一个外人,见这情况,也连忙告辞离开。
客堂间就只剩下乔礼杰和一对新人了。
乔礼杰盯着黄俪文,黄俪文被他看得愧疚无比。
“黄小姐那天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二哥的新娘?”乔礼杰问。
虽然他的口吻听不出一点责怪,但黄俪文还是小声道:“……对不起。”
两人的对话看得乔智才一头雾水,挥挥手道:“什么对不起呀!咱们这不是给大家一个惊喜嘛!礼杰啊,以后就别管俪文叫黄小姐了,她是你二嫂……”
黄俪文只觉得尴尬,轻轻地拉了拉乔智才,示意他别再说了。
他们见的互动让乔礼杰心中有些异样,他他不再说话,转身把一块刻着“兄弟怡怡”的 ZIPPO 打火机塞给乔智才。
他并不知道,这个打火机,正是乔礼杰委托黄俪文陪他去选的。
乔智才接过打火机,摩挲了几下,又仔细看了上面刻着的字,顿时心情愉快极了,笑道:“小子还挺有心。”说完又冲黄俪文挑眉,像是在说,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啦!
这天晚上,是乔智才和黄俪文第一次一起睡在一个卧室,乔智才履行自己“假结婚”的承诺,很有君子风范地打了地铺,将床铺让给黄俪文。
婚后的第二天,黄俪文起了个大早,围着同样洁白崭新的围裙,在厨房忙了一个上午,笑脸盈盈地将早餐布好,等大家起床洗漱好来到饭桌前的时候,黄俪文已经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餐。
“妈,这是给您准备的咖喱牛肉汤和生煎馒头。生煎馒头新出锅的,您小心烫。”黄俪文说着又道,“大哥,水泡饭先添了一碗,这碟黄泥螺不够的话,我再加。大嫂,油条刚炸出来,豆浆我没放糖,您随意加。我初来乍到,也不知大家喜欢吃什么,这些都是桂芬告诉我的。如果我做得不周,请大家多包涵。”
乔太太面无表情地落了座,曹月容望着一桌子饭菜,嗤了一鼻子,在旁边坐下。
只有乔义英笑道:“弟妹你这么用心,我们很感动……”
黄俪文连忙道:“大哥,千万别客气。”
正说着,乔礼杰走了进来,黄俪文又厨房端出牛奶、饼干和水煮鸡蛋,招呼乔礼杰道:“礼杰,快过来坐……”
乔礼杰没有停留:“抱歉,我早晨有会议,必须马上出门。”
黄俪文道:“那我帮你把早餐装到饭盒里?”
乔礼杰说:“我的会议就是早餐座谈。”说完,转身就出门去,只剩下一脸尴尬的黄俪文。
曹月容乐得看她笑话,她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顿时直皱眉:“哎呀!弟妹,这油条不是自家做的呀?!你怎么能从外头买油条呢,桂芬没跟你说么,我只吃家里做的。外头油条都是千年油炸的,吃了就嗓子疼!黄俪文:对不起,大嫂,我下次注意……”
这时乔太太也冷冷道:“这汤太咸了。我年纪大了,喝不得这么咸。”
黄俪文小声道:“我只放了一小勺盐……”
曹月容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一小勺盐还不够多呀!妈的口味清淡,你可别齁着妈!”
黄俪文只能点头:“是,我记住了……”
“哟,大家就吃上啦?”伴随着一个爽朗的笑声,乔智才下楼来,边扣着袖口边在桌边落座说道,“妈,您都不知道,俪文五点多就爬起来了。我让她多睡会儿,她还不肯,就想让大家都吃好!”
乔太太用筷子夹起一个生煎,闻言瞥了乔智才一眼:“操持一天三餐,本来也是她的分内事。家里还有衣物洗濯,扫地抹灰,水电费煤球费伙食费,你管不过来的,她都要过问。往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找到她,她就必须解决!”
她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看黄俪文一眼。
黄俪文却温声道:“妈说的,我明白。”
乔智才也笑道:“妈,您放心,俪文绝对做得好!”
曹月容坐在一旁,望着以往只知道挑自己毛病的婆婆此刻对黄俪文没有一个好脸色,她就忍不住偷乐。
黄俪文知道她嫁过来日子肯定会过得不太顺,但真过起日子来,面对乔太太的冷嘲热讽,曹月容的各种挤兑,她还是觉得心理难受,甚至于楼下的房客蔡阿三都能跳出来说她几句。只有乔礼杰没有欺负她,有一次黄俪文在后天井遇到乔礼杰,乔礼杰又问起为什么她不告诉他她就是乔智才的新娘时,黄俪文再次向他道歉。乔礼杰说他理解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因为她说过他们不一样的,她是有秘密的人。
黄俪文没想到乔礼杰会这么说,但是她知道两人之间无声的尴尬并没有真的消解。
乔智才对她倒是真的好,有一回乔智才回来,神神秘秘地从外套里拿出一包零食塞给她,她拆开一看竟然是一包太妃糖。乔智才剥开糖纸塞了一个给她,又给自己剥了一个,还告诉她从给费俪娜买喜糖的时候,他就想买太妃糖和她一起吃个痛快。
黄俪文当时笑他就那点出息,但心底却是热热的。
乔智才和黄俪文的婚礼虽然办的低调,但镇宁邨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这才结婚没两天,镇宁邨里就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了。面对街坊太太们的询问,乔太太倒是非常淡定,该打牌打牌,该聊天聊天,提到这件事只说自己开明,不管年轻人的事情,再多的话就不说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每天晚上乔智才都在房间的地上打着地铺睡。有时候睡不着了,他就和黄俪文聊聊天说说话,话题天南海北什么都讲,他知道黄俪文在乔家受了不少委屈,他不能明着去说他妈,他大嫂,就想办法逗黄俪文开心。有次为了逗黄俪文笑,他讲起和乔礼杰小时候的小笑话,说是有一次乔礼杰睡地铺半夜却哭了起来,说是想尿尿却下不了床了。当时他就一巴掌拍醒乔礼杰说,你现在睡床上么?你睡地上呢!黄俪文忍不住低笑起来。
乔智才又说如果自己半夜急哭了,也让黄俪文拍醒他。
黑暗中,黄俪文终于笑出了声。
虽然黄俪文知道自己是假结婚,但她还是想帮乔智才,结婚之后就将假装尽数交给了乔智才,让乔智才去还买房子欠下的高利贷。又帮着乔智才一起照料整个家,可有的时候也会好心办坏事,惹得乔太太恼怒发脾气。
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黄俪文一直试图融入这家,可是也一直不被这个家接纳。
矛盾爆发于一次她为了整理家庭收支明细准备的登记表上,曹月容骂她小题大做,乔太太则直接当着她的面,撕了登记表。
黄俪文忍着心中愤愤的情绪回到房间,只觉得这个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拉开衣橱翻出自己的衣服通通塞进了行李箱,因为太过急躁,手表带子突然一松,掉在地上。
黄俪文猫下身子去床下捡手表,摸着摸着,摸到一个熟悉的盒子。她有些好奇,拽出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她给乔智才还债用的嫁妆,里面金条和金饰都还完好地放在那里没动。
黄俪文愣住,顿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这天傍晚,乔智才回到房间的时候黄俪文正坐在床边发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只手始终放在大衣内襟。
乔智才悄悄地走到黄俪文身边,笑着问道:“想什么呢?”
黄俪文一回头,就见乔智才手里拿着一只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送到她的面前。
黄俪文抿起嘴唇,她目光闪烁地望着乔智才,始终都没有接他手中的玫瑰花。
乔智才觉察到她的心情不佳,问道:“怎么了?大嫂又欺负你了?”
黄俪文盯着他,半晌才出声:“你把什么东西藏在床底下了?”
乔智才低头看了看床下,拿出一个礼盒来,笑道:“你说这个呀?以为我买给别的女人的?绝对不是啊!就是买给你的,只是一直没机会送你。”他说着打开礼盒,里面正是之前他买给黄俪文却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的宝石别针,他从盒子中拿出别针,讨好地递到黄俪文面前,问道,“你看看,喜欢吗?”
黄俪文看都不看,直接从身后拿出装着嫁妆的盒子,推到乔智才面前,冷声道:“我说的是这个!”
乔智才举着别针,顿时僵在原地。
黄俪文质问:“两根大条为什么还在?你到底有没有欠高利贷?房款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乔智才,你跟我说实话!”
乔智才脸色沉下去,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在黄俪文质询的目光下,乔智才终于道出了事实的真相。
他望着黄俪文,认真地说道:“说实话,我没有欠高利贷。房款确实凑得很艰难,不过我从毛六爷那儿得了我应得的两根大条。黄俪文,我是对你说谎了,但这是善意的谎言。我没坏心,都是为你好。你怀着孩子,丈夫又去世了,会越来越需要人照顾。我想帮你,你又怕连累我,我只好想出这个办法。”
果然他是骗她的!这个家,唯一对她好的一个人,竟然是个骗子!
黄俪文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乔智才却没有注意到,他正急于将心中的话和盘托出。
“我对你没有所图,真的。你就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为你付出。这些嫁妆我不会动,一个子儿都不会动,全部留给孩子。孩子生下来,有很多要劳心劳力的地方,你别担心,我既然开了这个头,就一定会帮你帮到底。我年纪也不小了,生平还是第一次想对别人好——”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乔智才脸上。
乔智才被打懵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黄俪文。
黄俪文此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段日子以来经历的委屈在此刻一并爆发,她的声音颤抖,红着眼睛看着乔智才:“早知道你这样骗我,我绝不可能嫁给你!与其亏欠你,我还不如独自一个。你知不知道我在这儿每天过得多辛苦?”
她的泪水决堤,她捂住脸低声哭泣起来。
乔智才望着哭泣的黄俪文,头一次他是如此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去衣柜里取了铺盖,在地上铺好地铺,背对着床躺下去。
这一夜,谁都没有再和谁说一句话,这一夜,两人都觉得异常寒冷。
夜深了,乔家的灯陆续熄灭,佛堂还亮着莲花蜡烛,烛光下一个黑影躲在墙角,正仔细听着楼上的动静。
这个猫在墙角的人正是乔家的房客蔡阿三,他得了分好差事,得了保密局的好处每日留意乔智才和黄俪文的动静,但凡发现一点异常,只要及时上报,就能换来不少美元。
今晚蔡阿三听了半晌却听不见楼上的动静,正奇怪呢,突然一阵风吹过,乔老爷子排位前的莲花蜡烛闪了闪,灭了,佛堂里顿时一片漆黑,蔡阿三吓得打了个寒颤,连忙逃回房间去。
乔智才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起床,收拾好了地铺,穿好衣服下楼来。找到在后天井洗衣服的桂芬,询问黄俪文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桂芬一听,忍不住摇头叹气起来:“都给二少奶奶小鞋穿,蔡阿三天天在门口吐痰,二少奶奶说他多少次也不改。大少奶奶拖着伙食费不给,二少奶奶开不了口催。太太就更……唉,太太实在不喜欢二少奶奶呀……”
乔智才默默地听着,眉头越蹙越紧。
这天上午,蔡阿三从房间里出来,喉咙一抽一喝,刚要啐出一口痰往地上吐,突然乔智才凑上前来用力一拍,蔡阿三吓了一跳,呛得咳嗽不止,一脸通红。
乔智才笑着递上一卷卫生纸:“阿三哥,咋地啦!卡着痰了?往纸上吐啊,阿三哥!这卷纸阿三哥拿着,专门给你用的。”
蔡阿三顿时就明白乔智才的意思,呵呵地笑了两声,收下卫生纸,和乔智才又闲聊了几句。
搞定了蔡阿三,乔智才看了看时间,这个点大嫂曹月容应该在房间做祷告。乔智才走到打开的门前,敲了敲门冲曹月容道:“大嫂,这月的伙食费真该交了。”、
也不知道曹月容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依旧对着圣母像祷告,口中念念有词的。
乔智才拔高声音叫道:“这月的伙食费、水电费、煤球取暖费一共一千五百万。”
曹月容不耐烦道:“我知道了,待会儿我给弟妹。”
乔智才也不走,嬉皮笑脸地继续说道:“大嫂,俪文不管钱。您现在就给了我吧,待会儿不是这个价了。您要明天给,就该是一千七百万。后天给,说不定就是两千万了啊!”
曹月容一听,顿时气恼道:“二弟你……你这是欺负我!”
乔智才连忙解释:“谁敢欺负大嫂您啊?金圆券一天一贬,这月都快过完了您才给。您要还觉得不妥,咱们找妈说理去?”
曹月容哪里敢对老太太说这些,只能闭嘴。
乔智才接着又去了乔家佛堂,每天这个时候乔太太都会去给父亲牌位换上新的蜡烛。乔太太正上楼来到佛堂,手里也拿着蜡烛,她看到二儿子正站在佛堂给牌位换蜡烛,转身就要走。
乔智才就是在这等着他妈妈的,所以一直留意外面的动静,乔太太这才要走,他就连忙叫了声“妈。”
乔太太停下脚步,进了佛堂,将手里的蜡烛放在一边。
对待乔太太,乔智才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先对隐瞒结婚对象这件事做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最后提到林家,乔太太一听就沉了脸色,让乔智才闭嘴。
乔智才小声问道:“您那么不喜欢黄俪文,就因为她是林家的女儿吧。”
提到林家,乔太太就一肚子的怒火,她气道:“林家还想出什么好人?”
乔智才吞吞吐吐地说:“妈,爹那天去林家,没有做任何见不得您的事,他和林阿姨谈的,其实是我和黄俪文的婚事。我早应该把这些告诉您,可您不问,我不敢说……”
乔太太有些意外,看了一眼乔智才,虽然心中还有怨,却没有喝止他,而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乔智才说:“妈,爹要知道他活不过那天,说什么都不会出门的,肯定要您陪着他……他在外头就知道逞强,只有咱们清楚他胆儿小……”
乔太太红了眼眶,望向乔老爷子的牌位。
乔智才心疼地看着母亲,劝道:“妈,爹去世是个意外。您别怪他,也别怪林阿姨,更别怪…… 更别怪您自己……”
这句话直击乔太太内心的伤痛,她这阵子不就是怪自己么,她望着丈夫的牌位,忍不住掩面哭泣。
黄俪文自从和乔智才吵过之后,就没有主动和乔智才说过一句话,往常晚上洗漱都是乔智才拎的热水,现在她和乔智才吵了架,便自己去厨房拎热水。
她一个人拎着大热水瓶上楼,因为怀孕,动作不免有些笨重,楼下乔太太见她身板虚弱的模样,有些不忍心,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黄俪文走着走着,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刚要抓住扶手,有人撑扶住她。
乔智才从黄俪文手里接过热水瓶,扶着黄俪文回房间。
黄俪文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乔智才也没有回话。
进了房间,乔智才将热水瓶放在另一个热水瓶旁,说道:“热水我已经给你打好了,你不用自己拎。”
说着又将热水倒进搪瓷盆里,用手试了试水温:“可以了,你洗吧。我去楼下洗。”
黄俪文望着乔智才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看着水盆里冒着热气的水看,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两人依旧一人睡床,一人睡地。
夜已深,周围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又过了许久,乔智才听见黄俪文低低地一声叹息。
乔智才背对着黄俪文,说道:“最近你睡得不好。”
黄俪文一愣,她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乔智才等了一会儿,听见黄俪文坐起来的声音,她说:“我们……谈一谈好吗?”
乔智才一愣,也坐了起来,他刚要伸手去开灯,就听见黄俪文说“别开灯。”
乔智才放下手,在黑暗中看向坐在床上的黄俪文。
“这几天你在背后帮我,我都知道,谢谢你。”
“别这么客气。”
“那天是我不好,失手打了你,对不起…… ”
乔智才沉默半晌。
“没关系。”乔智才说。
“……乔智才,我们以后,以后怎么办?你想过吗……要一直这样维护我,你会很辛苦的……”
乔智才的声音很平静:“别说我辛苦,我不觉得。是你辛苦,这几天我已经感觉到了。在这儿,你过得很吃力,也受了很多委屈。如果你觉得实在过不下去,很煎熬,可以和我离婚。”
黄俪文愣住,他没想到乔智才会说出离婚两个字。
她从乔智才故作平静的语气中听到了他的低落,他说:“……我已经没有保护好我爹,不能连你也保护不了。看到姓楚的那么算计你,我放心不下,才会决定假结婚。至少这个决定有一个好处——你从乔家过了一趟门,往后回到娘家生孩子,大家不会说这个孩子没有父亲。总之,是我一开始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没想到越帮越忙,反而给你添堵。勉强了你这么久,我该说对不起。”
乔智才说完,不等黄俪文回话,就重新躺下了。
他背对着她,轻声道:“离婚手续的事情,我会去问清楚。”
黑暗中,黄俪文久久无言,她注视着乔智才侧卧的背影。
她能感觉到,此刻的他,很孤独,很受伤。
*
蔡阿三蹲在佛堂听了楼上好几天,总算听到一点看上去有用的线索,楼上那两位偷藏了金大条。要知道现在偷藏金大条是违法的,他立刻汇报到楚科长那里。楚科长思忖许久,觉得这的确是条有用的线索,说不定火镰的经费来源就和黄俪文他们有关,他赏了蔡阿三一个钱袋,让他继续盯着。
楚科长得了线索心情舒畅,姜科长就不同了,他最近简直要抑郁了。
他也不知道乔智才到底使了什么招数,前阵子被六爷招进别馆就神神秘秘,现在好了,干脆进公馆的书房密谈了,长此以往,毛六爷跟前还能有他的位置吗?
果然,没过多久就得了消息,有个新面孔代替毛六爷收钱,姜科长立刻就想到乔智才,顿时就气不打一出来,骂了几句,发誓不让乔智才跪着走,他就不姓姜。
姜科长只知道乔智才深得毛六爷信任,却不知道乔智才实际上已经成了毛六爷的心腹。
正如此刻,毛六爷将乔智才带到毛公馆的书房密室,让他整理这里的账本,同时帮他把这些资金都转移到香港汇丰银行和渣打银行两个户头上。乔智才连连应下,表示一定全力以赴,但对着这堆积成山的账本,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黄俪文最近的心情很不好,她的话比往常少了很多,平时也不再和桂芬去买菜了,只一次溜出去去了唐医生的诊所,将自己结婚的事情告诉了他。幸好唐一声对他的选择很理解,同时也将火镰牺牲的事告诉了她。
黄俪文怔住,唐医生嘱咐黄俪文要小心谨慎,尤其是面对乔智才的时候。黄俪文明白唐医生的顾虑,再三表示乔智才的人品是信得过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等黄俪文要回去时,唐医生又告诉了他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让她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就是费俪娜的未婚夫巫云甫驾飞机起义,但飞机失事坠海,这种情况下,飞行员很有可能已经牺牲。
是夜,黄俪文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一架飞过的飞机发呆。
过了会儿,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身后,有人轻轻敲响了卧室门,黄俪文道了声请进,却没料到进来的是乔礼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