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红白之事
素衣凝香2018-05-07 18:1211,790

  乔家人如今已然是焦头烂额。

  老爷子走了,但却不能发殡。因为当天拉乔墨耕的黄包车夫对外面的人说了林家往外抬死人的事情,一时之间,外面流言漫天,若是乔家直接公开了乔老爷的死讯,那乔家的名声,就全完了。

  乔智才到底是乔家的智囊,当即便想出假扮乔老爷子的方法,让整个弄堂都以为乔老爷子只是感冒了,才捂得那么严实,连脸都不露出来。原本以为只要过了这个风头便可,谁知房东又借口要去香港而逼着乔家搬走。若是想要留下,那便得拿出六根金条把房子买下来。

  虽然由大哥乔义英出面,以票友的身份请求同样热衷于京剧的房东宽限了十天,但这么大一笔巨款对于乔家来说,想要养也相当艰难。

  所有乔家人都把压箱底的钱拿了出来,甚至乔礼杰都将美国斯坦贝克教授送给他的毕业礼物——一块金表都摘了下来。但是这些钱,仍然是杯水车薪。

  正当众人为了房子忧愁之时,乔义英又指出了一个被大家所忽略的问题——老爷子该发丧了。

  一直躺在佛堂的乔墨耕的遗体已经散发出了阵阵恶臭,发丧己不能再拖。乔智才当即决定,明天发丧。

  乔义英提醒乔智才,第二天正是小年夜。然而若老爷子都没了,小年夜又有何意义?于是乔家从上到下,一片素白,所有的丧葬事宜全都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

  眨眼己是翌日,平素里一向宁静的镇宁邨却忽然间热闹了起来。

  住在镇宁邨这一头的林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而镇宁邨另一头的乔家却挂满白幔,黯淡寂静。

  乔家人都穿着丧服,沉默而哀痛。灵柩横亘在后天井中,乔太太指挥乔智才和乔义英把棺木合上。她看着乔智才钉上钉子为父亲封棺,视线不禁模糊了起来。

  即将出发,乔太太忽然发现,乔礼杰不见了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乔礼杰竟然去参加婚礼去了。曹月容不禁诧异,连声询问谁家的婚礼竟如此重要。乔智才知道乔礼杰乃是去给费俪娜和巫云甫的婚礼做了伴郎,便称乔礼杰必定是事先说好,不便拒绝才使然。众人决意等待乔礼杰归来,恰如林家全家都在等巫云甫出现。

  费俪娜此时正被百乐门的姐妹围绕,等待着巫云甫。先前,这些漂亮的舞女们都被风度翩翩而又顶着大物理家光环的乔礼杰吸引,围着他争相示好。谁想乔礼杰完全不解风情,将这些漂亮的女士们气得纷纷弃他而去,而黄俪文则在一旁无奈地摇头。

  巫云甫久久不来,姐妹们都已然议论纷纷,费俪娜显然也坐不住了。

  “姐,云甫是不是抛弃我了?”费俪娜轻声地问着黄俪文,她的眼圈微红,似是要落下泪来。黄俪文急忙递给妹妹手帕,安慰道:“绝对不会的,他肯定是有什么任务了……”

  而这时,乔礼杰自知时间己到,便站起身来告辞。不想费俪娜说什么也不让乔礼杰这个伴郎走,正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爆竹声响,紧接着,喜乐队开始演奏起欢快的曲子,喜乐震耳欲聋,费俪娜的脸上掠过一抹惊喜之色,她提起裙摆便跑了出去。

  其他的舞女也纷纷叫着“新郎来了”,往外面奔出。

  当费俪娜兴冲冲地呼唤着巫云甫的名字,跑到外面的时候,却赫然看到一阵送葬的队伍出现在自家门口。

  原来刚才不过是未熄灭的纸钱点燃了爆竹,因而引得喜乐队错以为新郎倌到了,奏响了音乐。

  全弄堂的人全都涌出来看起了热闹,先前所有人都为林家如此高调的嫁女儿而议论纷纷,如今风了乔家人的送丧队伍,更是错愕不己。谁能想到,前几天还在弄堂里散步的乔老先生,就这么没了?

  灵柩朝费俪娜徐徐而来,费俪娜愤愤地看着眼前的那惨白的一片,心中怒火丛生。

  “你们给我停下!给我停下!”费俪娜一挥手,舞女们全部挡住乔家人的去路。

  “我今天成亲,你们就今天发丧!你们家谁这么好死不死的,故意挑在今天!”

  费俪娜的话气得乔老太太身躯一颤。

  黄俪文和乔礼杰匆匆赶到,被眼前对立的景象弄得怔住了。

  乔太太看到乔礼杰居然是伴郎,不禁颤声道:“礼杰……这种人的婚礼你也来?”

  费俪娜顿时火冒三丈:“我的婚礼怎么了?!你们烧纸钱把我成亲的鞭炮爆竹都炸了,你们还想走!”

  乔智才刚想解释,曹月容却愤怒地还击:“你这舞女怎么说话的!就你这样还想成亲呢!都快过午了,娶你的新郎呢?”

  费俪娜被击中软肋,一腔怒火全部冲向了曹月容:“你这个臭嘴婆子!你胆敢再说一遍!”

  曹月容也不示弱,大声地重复,又叫送丧的队伍前进。

  费俪娜暴怒不己,先是制止婚车让道,又率众舞女们冲了上去。

  “今儿个不治了他们不算完!”

  在费俪娜的带动下,一帮红艳艳的舞女杀入披麻戴孝的乔家阵中。

  黄俪文劝费俪娜不住,乔礼杰更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乔智才又气又急,赶紧让人放下灵柩。

  突然,费俪娜的捧花朝着乔礼杰头上狠狠砸了下来,乔礼杰吃痛大叫一声,正欲问费俪娜为什么打自己,费俪娜却生气地大吼:“你爹都死了你还给我当伴郎!你安的什么心!妹妹们,教训他!”

  舞女们蜂拥而上,不住地拉扯乔礼杰,乔礼杰十分狼狈。

  黄俪文见状,连忙拖住舞女们,示意乔礼杰先走。乔礼杰匆匆望了黄俪文一眼,目光中既既有感激,也有疑惑。

  林云裳听到混乱之声,狂奔出来,面前的混乱让她震惊不己。只见乔墨耕的棺材被推来搡去的人们撞得咚咚作响,几欲翻倒,乔义英手上的引魂幡被拉扯得一片狼藉;曹月容唉呀惨叫不断,烧着的纸钱和没烧着的纸钱胡乱飞舞,吓得围观众人一个纷纷退避三舍……

  场面滑稽不堪,令人心痛更令人悲哀。就在众人都乱作一团之际,一声响亮的号声响起,众人因这忽然而至的号角声停下来,他们望向声音的来源。但见乔智才手持刚刚夺过的喜乐队小号,站在人群中央。他看着混成一片的红、白队伍,缓声说道:“俪娜小姐,很抱歉!今天我们乔家的白事,影响了你出嫁的心情。但这绝不是我父亲和我们乔家的本意。因为我父亲,想安安静静地走。我们乔家,也想安安静静地送他。我知道,如果大家听闻了我父亲仙去的消息,一定同样与我们家人一样会震惊,会伤心,还会惋惜……家父在世的时候他的为人作派,大家有目共睹,可是以后上学的孩子,读书碰到生僻字了,没法再去请教我家老爷子了。年纪长的工作的朋友,收画碰到难断的真赝品了,也没法请教他老人家了。刚出生的婴儿,要取名,要抓周,甚至要算一卦,往后家父也帮不上忙了。还有弄堂里的婚丧嫁娶,要题词,要赋诗,甚至要公证人,家父也去不了了……”

  乔智才的话,让弄堂里的众人都湿了眼眶。他们都在镇宁邨居住多年,乔墨耕对待每一个人都和和气气,从来没有跟任何红过脸。但凡有人求助于他,他素来都会伸出援手。这样一位德高望重而又最为有学问的人走了,任谁都会难过。

  乔智才环顾众人,继续道:“在镇宁邨,我父亲是大家的乔老爷子。在家里,他是我们兄弟三人,也是我母亲,这么多年的老爷子。老爷子以前常讲,世上无论谁的家庭,都要经历风霜。我们乔家也不例外。如果说我母亲是家里的遮雨棚,那么我父亲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老爷子一生勤恳、忠诚,当了半辈子中学校长但从来没有给自己谋一份私利。他说自己是一介文人,身上有文人的骄傲。正是他的骄傲,给了我们乔家尊严!正是他的骄傲,培养了我们兄弟三人。”

  林云裳思及乔墨耕,早已然泪下,黄俪文亦默默垂泪。这悲伤的气氛感染了费俪娜,她与众舞女们纷纷沉默了下去。

  “但我今天很惭愧,我是兄弟三人中最不成器的,也是让老爷子操心最多的。小时候我讨厌读书,老爷子却非逼着我背诗,背不出来就打手,我手肿了不能吃饭,他又暗暗叹气,我知道那是他心疼我。长大了我讨厌职员工作,老爷子却非逼着我上班,我辞工、逃班、想方设法做生意,终于挣了钱给老爷子买了一幅好字,他又暗暗叹气,我知道那是他无奈……老爷子走了,走得太匆忙,我唯一聊以安慰的,是全家人都在,能一起送送他。让他老人家安心上路。”

  乔太太、乔礼杰、乔义英和曹月容都睁着泪眼,完全听呆了。他们从来不知道,成日里不务正业,玩世不恭的乔智才,竟然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乔智才的声音已然透出了哽咽,他望向了费俪娜,道:“俪娜小姐,林阿姨,俪文,我在这里替老爷子说声抱歉!只能说他走得不是时候,冲撞了你的喜事,他无意冒犯,他也不想。咱镇宁邨有个老规矩,死者为大,请诸位让路吧。”

  说罢,乔智才回到出殡队伍,弓身和其他抬棺人一起扛起了灵柩。

  “爹,我们不打扰大家了。走吧……”乔智才低声对灵柩里的乔墨耕说,仿佛他的父亲还可以听到他的话。

  镇宁邨的街坊们纷纷低声说着“乔老爷,走好”,默默地跟在送丧的队伍后面,送这位乔老爷最后一程。

  林云裳与黄俪文抹去泪水,两人轻轻将费俪娜拉开,费俪娜的姐妹们都无声退到一边,让出一条道路,婚车也默默地开到一旁。

  林云裳和乔太太互相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虽彼此无言,但内心却都十分清楚,她们都爱着的那个人,走了。

  而且,将再也不见。

  黄俪文望着乔智才,乔智才含泪,挺胸抬着灵柩大步走了过去。

  也许,乔智才并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他,已经彻底告别了过去的轻狂与不羁。他的人生,从父亲的去世开始,将展开新的篇章。

  这篇章,以最令他想不到的方式开启——母亲乔太太在除夕夜的时候,宣布从此以后,乔家的当家人,便是乔智才。她还把象征着当家人的长钥匙交给了乔智才,令全家人都惊讶万分。乔智才的惊讶并不比其他人少,然而他很清楚,这是母亲对他的信任。这么多年以来,他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其实全都印在母亲的心里。

  今年似乎注定是个与以往都不同的年份,乔太太张罗着让佣人桂芬也上了桌,她当着名儿女们的面,让租客蔡阿三做个见证,立了遗嘱。

  “我百年之后,殓葬费用不需你们负担,到时把我这枚翡翠戒面折现,用作购置墓地。我不要合葬,生前我给乔家劳尽了心力,死后我想一个人清清静静。”

  乔太太兀自说完了话,也不顾儿女们面面相觑的诧异神色,便示意大家可以动筷,便神态自若地坐下。

  十二点的名声就这样响起来了,四周的鞭炮响起来,弄堂里一片爆竹声响。

  乔家人,就在每人各怀的心事里,迎来了新年。

  乔礼杰的心事,显然与别人不同。

  这心事在乔礼杰心头压了几天,颇为让他觉得奇怪。在此之前,除了实验和公式演算,还没有什么是让他挂心的。可是这件事情不一样,正因为不一样,他势必要搞清楚。

  这天,他刚出弄堂,便看到了买油箱归来的黄俪文。黄俪文显然是已经看到了他,但却像没有看到似的,绕开乔礼杰就走。乔礼杰见状,便迎上前去,叫住了黄俪文。

  黄俪文没有躲开乔礼杰,只好站住了,无奈地看着这位大物理学家。

  “黄小姐,那天你帮助我脱身,谢谢你。”

  原来是向自己道谢。

  黄俪文点点头,说了声“不客气”便又要离开。然而乔礼杰却再次跟上,问:“黄小姐,婚礼那天巫云甫为什么没有出现?他是真的有任务吗?”

  见黄俪文一副无可奉行的样子,乔礼杰不禁拦在黄俪文面前,目光烁烁地盯着她,一定要她告诉自己。

  “你一定不知道什么叫难言之隐吧?”黄俪文看着乔礼杰像个孩子一样迷茫而不解的脸庞,叹了口气,“你生活里就没有秘密吗?”

  “没有。”

  乔礼杰的回答如此干脆,黄俪文不由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不仅我的生活里没有秘密,而且我的工作就是曝光物质世界的秘密。所谓物理,正是找出万事万物的内在规律。”

  黄俪文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无法与这个科学怪人沟通,他的眼睛看着的,不是人间的烟火,而是另外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难怪我们无法沟通,我是会计,我的工作偏巧就是保守资金运转的秘密。”

  乔礼杰被黄俪文噎得语塞,只是看着他,说不出话。

  “乔先生,我觉得你该跟你哥哥乔智才学学,多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说完,黄俪文转身离去。

  “真实的世界?”乔礼杰看着黄俪文的背影,喃喃自语。

  “二哥,他们为什么提着成捆的钞票走来走去?”

  “二哥,为什么他们都是先给钱后吃面?”

  “二哥,这些都是什么?”

  乔智才看着一路上跟随着自己,问个不停的乔礼杰,奇怪不己。

  “我说礼杰,你怎么会跟我来买锡箔呢?这种事你不嫌浪费时间?还耽误你研究啊。”

  今天一早,乔智才要出去给父亲买锡箔,乔礼杰却一定要随行,一路上见什么问什么,就像是第一次见世面的小孩。乔智才颇为稀罕。

  乔礼杰推了推眼镜,道:“我最近受到启发,决定多看看真实的世界。”

  乔智才乐了:“哟,谁能启发你呀?说来听听。”

  乔礼杰一向没有太多表情变化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微妙的笑容:“一个十分聪明的人。”

  乔智才更觉惊奇:“稀罕!这世上还有能让你夸聪明的人呢!”

  然而跟乔智才比起来,乔礼杰的惊奇程度并不少,令他最惊奇的,是乔智才最后没有买锡箔,只是问了问价格,便折返回家,烧起了钞票。

  兄弟两个在后天井的瓷盆里烧纸,乔礼杰还没有问乔智才为什么这样做,便听得他念念有词地说道:“爹,这金圆券都成废纸了,眼下阴间的钱比我们阳间的钱还值钱。我看不如您方便的时候,给我们烧点儿钱花呢……”

  乔礼杰瞠目结舌地看着乔智才,显然,二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的智慧让他骇然。而且,他竟可以变通得如此灵活,确实……是科学所不能解释,亦是公式所不能套用的……

  他并不知道,乔智才的这些令乔礼杰咋舌的生活智慧,乃是在残酷的现实之下磨砺淬炼出来的,正如眼下,乔家的房子眼看就要被房东收回,若不再想办法,恐怕全家老小就要被逐出家门,再觅他处。

  据说,想要买乔家房子的人亦是步步紧逼,催着房东尽快收房。距离约定期限只有五天,到底怎么样酬出钱来,全家都陷入了焦虑。

  由于乔礼杰的研究就快要完成,陈副市长亲自来到乔家,要求乔礼杰一定要注意研究成果的保密工作,及早提交报告。并且暗示他政府早就已经拔了专项奖金,奖金是货真价实的金条。

  全家人闻听奖金有这么多,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而乔礼杰却板着一张脸,拒绝了陈副市长的要求。原因无他,乃是他认为,研究成果和实验报告必需向物理学界发表,这是科学研究的世界惯例。

  如此生硬的拒绝,陈副市长的颜面显然挂不住,而乔礼杰却无视他的脸色,接二连三地出招,噎得他连话都说不出。后来,还是在乔智才连番说着好话,以自己会做弟弟的工作为借口,“请”走了陈副市长。

  全家人都在说服乔礼杰,要他应付一下,随便交个报告。就连乔太太也劝说乔礼杰先把研究成果提交上去,日后发表,只不过是时间的长短而已,并没有什么关系。

  哪知乔礼杰却听不进任何劝告,他据理力争,称“实验报告是极其严肃的事情,其中每一个结论都可能引发成千名学者进行上万个连锁实验。如果这些实验的基础都是我的半吊子报告,那么我就是谋杀学者时间的罪人。况且,有了成果便向世界宣布,乃是身为一个物理学家的原则。科学研究的成果不应被一个政府垄断,而应服务于整个人类。”

  这话一出,乔家众人彻底无声了。

  乔太太欲言又止,还想劝但又无从劝起。看到母亲这无奈至极的表情,乔智才颇为心疼。他对母亲道:“妈,老三不乐意就算了。房子的事没什么好怕的,这不还有五天吗?再说了,那两根大条,我有办法解决。”

  大家闻听乔智才所言,都怔住了。

  “老二,两根大条可不是小数,万一……”

  曹月容的话还没有说完,乔智才便打断了她:“没有万一。既然是我当家,我就会负起责任。也请你们相信我。这丙字号十四栋,我一定给咱乔家保住它!”

  乔智才的语气十分坚定,然而众人的心里,却依旧七上八下。

  这两个兄弟,一个有能力却不愿用,一个愿意出力却怕能力不足,乔家人不知道,他们到底应该信任哪一个。

  乔家人恐怕都不知道,想要买乔家房子的人,正是费俪娜。

  费俪娜先前想要置办与巫云甫的婚房,因而托掮客寻房子。在得知是乔家的房子之后,林云裳和黄俪文及时劝阻住了她。然而经历了自己那憧憬万分,最后却落得个凄凉结局的婚礼之后,费俪娜将一腔愤怒都发泄到了乔家的人身上,无论黄俪文如何劝说也不管用。

  “俪娜,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乔家……他们父亲刚去世,正是最痛苦的时候,他们承受不了再失去房子……”黄俪文苦口婆心,但费俪娜却紧咬贝齿:“那没办法,谁让他们惹着我了!他们越痛苦,我就越不痛苦!”

  她的脸上写满了无处宣泄的痛苦,那是自己无可埋葬亦无法遗忘的恨意与悲恸。

  那种悲恸,像一把火,令费俪娜想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成灰。

  黄俪文把担忧与无奈化成叹息,每天都前往张晓光的墓地,与他倾诉。这一天,她再次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名中年女子来了。

  黄俪文连忙把自己祭奠用的杯盏盘碗收进竹篮,移身来到旁边的墓碑,佯作祭拜状。而那名中年女子来到张晓光墓前,焚烧着锡箔,口中念念有词。

  “张先生,你保重……往后我……我恐怕是不能来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

  黄俪文终于决定与她搭话,中年女子自称姓朱,让黄俪文叫她朱太太。朱太太很警惕,黄俪文与她攀谈了很久,甚至问他是否与张晓光相熟,朱太太也没有说出自己跟张晓光的关系,只是警惕地想要离开。

  最终,黄俪文告诉了朱太太实情,而朱太太亦在反验证黄俪文是否了解张晓光之后,终于松了口气,把张晓光寄放在自己这里一些东西的事情,讲给了黄俪文听。

  黄俪文提出把文件给自己转交,但朱太太则声称这东西非常重要,必须亲手交给组织,而且,它是一份名单。

  在眼下的形势里,名单便意味着波及了诸多同志的生命安全,黄俪文自然重视。她要朱太太要了电话号码,约定再次联系,二人便相互告辞分开。

  黄俪文将这一情况反映给唐医生,很快便收到了组织的回复,唐医生将代表组织与朱太太联络。得到回复后,黄俪文立刻与朱太太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中午十一点钟,老介福布绸店门口。

  黄俪文并不知道,朱太太乃是保密局的一名特务,楚科长派她来接近黄俪文的诱饵。如今,他们已经布下了一张巨大的网,只等着黄俪文和唐医生踏入其中……

  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可街道不知为何出现了大批的宪兵,导致途中拥堵不堪。当黄俪文匆匆赶到之时,朱太太已经等得焦急起来。看到黄俪文,朱太太忙问她的朋友是否在附近,听到黄俪文说要朱太太随她去林森西路,朱太太的面色稍稍滞了滞,方才点头。黄俪文伸手招来黄包车,却并没有注意到朱太太正在跟不远处的孙田丰悄悄传递信息。两个人乘上了黄包车,一路前行,街上忽然骚乱大起,紧接着,响起了一阵阵的枪声。

  朱太太借口担心出事,一个劲地催促黄包车快走,而黄俪文却忽然被争执着的一伙人吸引了视线。

  ——她看到了乔智才。

  此刻的乔智才乃是刚刚帮助毛六爷完成清点任务,拿着他的报酬还家的。因为心里惦念着毛六爷承诺给他的两根金条,乔智才先前久立毛六爷的面前不走,毛六爷这才哈哈大笑,告诉乔智才金条已经送到了他的家中。乔智才欣喜地返家,谁知竟在返家的途中被排查的宪兵捉住,硬说他是银元贩子,要将他枪毙。

  黄俪文脸色骤变,当即便喝令车夫停车。朱太太哪里能让车夫就这么把车停下来?她不断催促车夫快走,而心急如焚的黄俪文却不顾一切地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奔向乔智才。

  “张太太!到底去林森西路哪里?”朱太太望着黄俪文的背影喊,而黄俪文却早已经挤入人群中不见。

  乔智才这会已经被宪兵捉住,宪兵连打带骂,逼问他银元到底是哪里来的。乔智才咬死不肯承认这是他的银元,只说自己是毛六爷的人,要找毛六爷说话。宪兵哪里肯听他讲?举起枪托,对着乔智才又是狠狠两下。乔智才只觉头脑嗡嗡作响,鲜血从他的口中、鼻中流淌下来,将他的衣襟染得血红。乔智才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量,而此时的宪兵亦举起枪来瞄准了乔智才。

  乔智才缓缓闭上了眼。原来今年今日便是他的死期,只希望毛六爷送去的金条,能够使全家人免于搬家之苦。

  “妈,儿子不能尽孝了……”

  乔智才在心里暗暗地说着,等待着那最后的枪响。

  可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冲过来,挡在了乔智才的身前。

  “不要!”

  这声音……是黄俪文?

  乔智才猛地睁开眼睛,赫然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黄俪文的身影,她那么纤细,那么瘦弱,可是她……竟用想自己的身体来保护自己吗?

  宪兵队长恶狠狠地瞪着黄俪文,喝道:“这女人妨碍执法,藐视治安,一块儿逮了!”

  宪兵冲上前要给黄俪文扣手铐,黄俪文奋力挡开,她依旧挡在乔智才身前,大声质问:“宪兵大哥!你们为什么要抓这位先生?!”

  “还问为什么?”宪兵队长指着一地银元,道,“银元贩子,见一个毙一个!”

  乔智才闻听,连声否认:“我不是银元贩子!我真不是!这些银元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宪兵队长瞪起了眼睛:“不是你的是谁的?!天上掉下来的?”

  黄俪文深吸了一口气,她冷静地说道:“宪兵大哥,不管这银元是谁的,要定罪就得讲究人证物证!说这位先生是银元贩子,谁能证明?谁亲眼看见了?这位先生跟我都住镇宁邨,宪兵大哥,我们可以请保长过来担保,这位先生有正当职业,绝不可能是银元贩子!”

  宪兵队长见周围的人已经开始质疑,不禁勃然大怒:“闭嘴!用得着你来教我?拷起来!”

  宪兵们闻听,立刻向黄俪文涌了过去。

  黄俪文自知以一己之力难敌这些蛮横的宪兵,她转头望向周围的人们,扬声说道:“大家伙儿,不能这样干看着啊!这世道要是乱了,谁都得跟着倒霉!看到银元就说是银元贩子,说是银元贩子就能当街枪毙,那我们都别活了!金圆券一天一天贬值,哪个老百姓不得靠银元来补贴家用?银元贩子是掉脑袋的大罪,宪兵大哥却不问是非,不讲证据。大伙儿都说说,我们要是都被这样逮着枪毙,我们还怎么过?眼下日子这么苦,是谁造成的?是我们一穷二白的老百姓吗?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钱,一贬再贬!还我们血汗钱!”

  黄俪文的话,就像一记石子,激起了原本被压抑在人们心中的愤懑与怒火。他们义愤填膺,一时间躁动大起,潮水般不断地往前涌。

  宪兵宪兵见势不好,渐渐后退。

  宪兵队长一咬牙,他自知众怒难平,忙喝令属下先把人带走。

  黄俪文却仍然紧紧护住乔智才,说什么不让那些宪兵将他带走。眼见宪兵的枪托要往黄俪文的脸上袭来,乔智才赶紧反身一挡,保护了黄俪文。

  乔智才凑近黄俪文,低声对她道:“你赶紧去找毛六爷。这些银元,就是替他办事领的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宪兵就拖上了卡车。黄俪文眼见宪兵又挥击向乔智才,急忙追上去,大声喊道“他是毛六爷的人!你们胆敢对他不敬!你们等着,毛六爷马上就会叫你们放人!”

  卡车就这样驶离,宪兵退去的现场一片狼藉,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银元!地上有银元!”

  路人们疯狂地扑了上去,在地上挤作一团……

  人人都在拣着地上的银元,只有黄俪文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乔智才,她的脸上写着愤怒,心里,却满是担忧。

  黄俪文是在毛六爷正在国际饭店听戏的时候闯进来的,面对着被手下阻拦的黄俪文,毛六爷不仅没有生气,而且还招呼她喝茶。黄俪文哪里喝得下去?她焦急地把乔智才被宪兵当成银元贩子的事情告诉了毛六爷,然而毛六爷却不慌不忙,只是叹息了一句,便将黄俪文打发了出去。

  黄俪文又气又急,站在毛六爷专用的套房外久久不肯离去,为了再见毛六爷,她拿出全部的钞票想要塞给毛六爷的手下彭旺利。就在这时,她看到毛六爷的另一个赵多多手下匆匆地奔过来,垂头丧气地抱怨自从太平轮一出事,现在船不分大小,全都不能超载。如此一来,毛六爷的马运不出去,他们这些属下,便没了好日子过。黄俪文见两个手下就此讨论起马来,完全不顾乔智才的死活,便再次请求他们帮助救人,谁想这两个人却不由分说地把黄俪文架了出去。

  站在国际饭店门外急得几乎落泪的黄俪文不曾想到,乔智才被宪兵抓走并不是意外,而是毛六爷有意为之。

  ——毛六爷想要让他死。

  黄俪文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

  费俪娜脸上正敷着什么,看到黄俪文回来,她急忙向她介绍起自己正在敷的面罩来,谁想黄俪文并没有回应,而是黄俪文垂头丧气坐在一边,沉默不语。

  费俪娜一连换了几声,黄俪文都没有回应。觉得不对劲的费俪娜,取下罩取起身一看,却见黄俪文正捂面孔正在哭泣。

  费俪娜顿时焦急起来,印象里的姐姐极少哭泣,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还是自己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统统难不倒黄俪文。可是今天,她竟哭得如此伤心!

  “姐,你怎么了!姐,谁欺负你了!”费俪娜的声音里都透着焦急,她再三催问,黄俪文才说出了实情。

  “乔智才被抓了,要被枪毙了。我求毛六爷救他,毛六爷居然不肯……”

  费俪娜嗤笑:“姐,你不是说你跟乔智才是清白的么?哭什么呀?他死就死了呗!”

  原本是一句玩笑,黄俪文却生起气来,费俪娜见状,只好劝慰。

  “好啦,知道啦。不就是求个毛六爷吗,你求不动,我去!”

  黄俪文一怔。

  费俪娜理了理头发,露出了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先讲好,这次你欠我一大人情!要不是我看在你对他一往情深,我才不会去淌这趟浑水呢。往后你可别说你们俩是清白的,看看你这样子!走啦。”

  说着,费俪娜婷婷袅袅地出了门。

  费俪娜信心满满,她知道毛六爷一直对自己十分倾心,只要自己撒个娇,就可以将乔智才救出来,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正因为爱马运不出去的毛六爷满心焦虑,只应付了自己一会便匆匆地走出了套房。

  这还是费俪娜第一次在毛六爷这里遭到冷遇,不免诧异。而对这一切都尚不知情的黄俪文因为内心的忐忑而坐立难安,她在门口徘徊,一个转身,忽然看到“乔智才”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拎着皮箱向自己笑。

  黄俪文先惊后喜,立刻飞奔过去,拉住了“乔智才”的手臂。

  “你出来了!你出来了?”

  “乔智才”怔住了,他看着黄俪文,礼貌地张了口:“黄小姐,我不是出来了,我是回来了。研究所正在给一些材料和仪器装箱打包,准备迁去香港。每天十分吵闹,影响工作,所以我回家住一段时间”。

  黄俪文微微一怔,脸上的狂喜的神色消失了。她知道了,眼前的不是乔智才,而是乔礼杰。

  乔礼杰并未领会黄俪文的变化,而是从手提袋子里掏出一本书,递到黄俪文的面前。

  “黄小姐,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黄俪文接下这本书,这是一本极厚的书,上面写着几个字:《牛津简明物理学》

  “黄小姐,你给我的建议非常有价值,我最近开始认识这个真实的世界,的确发现有许多出乎我意料的地方。相应地,我也建议你了解一下我的世界,所以,这本书希望你能认真阅读。虽然你只念过专科学校,但我认为你很聪明,对数学也很有天赋。这本书你看完后,一定会受益匪浅,对物理形成全面的认识。”乔礼杰的话一板一眼,但却透着只有他自己懂的真诚,黄俪文不可思议地望着乔礼杰。

  “乔先生,你哥都被抓了,你还在这儿跟我谈物理?”

  “我哥被抓了?”

  乔礼杰显然并不知情,而当黄俪文把事情的始末讲给他听的时候,乔礼杰却点了点头,道:“如果我二哥确实因为倒卖银元被捕,那也是合情合法。”

  “你说什么?”黄俪文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乔礼杰对黄俪文解释道:“当前时局动荡,他还要去做破坏金融秩序的事情,这将对社会造成严重伤害。至于宪兵在执法过程中是否过分使用暴力,另当别论。”

  黄俪文被乔礼杰的这番话气得身体瑟瑟发抖,她愤然看着乔礼杰,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努力,道:“乔先生,我知道你生性刻板,不通人情,可我没想到,你二哥倒了这样的大霉,你还如此冷言冷语?”

  “黄小姐,我只是在评判事实。”

  “你懂什么叫事实?”黄俪文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无礼,可是一想到乔智才的处境,她早已然没有了冷静的可能,“你二哥在外头挣钱,为的还不是你们乔家老小?没有他的银元,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乔礼杰显然并不同意黄俪文的所说,他还在心平静气地给黄俪文讲道理:“黄小姐,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君子生财,取之有道。正当生意很多,但如果贪图捷径,以身犯险,就难逃法律的制裁。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乔先生,你就是这样看你二哥的?”黄俪文的理智已然被愤怒焚烧得一干二净,她冷冷地看着乔礼杰,道,“贪图捷径,以身犯险?我看你才是一叶障目,视而不见你二哥的付出!你二哥这么辛苦,都是为了养活你们家,保住你们那套房!你把这一切看得那么简单,为什么这些事你不做?”

  说罢,黄俪文拂袖而去。

  乔礼杰从来没有被人指责过一叶障目,他的才学,他的天赋,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片赞美之声,可为何这位黄小姐却频频指责自己?

  乔礼杰不明白,可是当他回到家,看到房东正在催促着母亲搬家的时候,母亲的焦急,大嫂的眼泪让他第一次直观地感觉到“房事”的急迫。他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黄俪文会说,二哥付出的辛苦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原来,二哥不在的话,就没有人担起全部的压力与责任。

  “何先生,我是乔礼杰。我家的房款,我会想办法。”一直沉默着的乔礼杰忽然发声,不仅房东,就连乔太太和曹月容也都愣住了。

  房东呆呆地看着乔礼杰,半晌,方回过神来。

  “……我,我知道你,报纸天天写你,你是物理学家。”

  曹月容抹掉眼泪,对房东道:“何先生,您知道就好!咱们老三可不是一般人。他开了口,你这房款绝对没问题!”

  乔太太亦恳求:“何先生,明天,明天咱们就把房款交给您。算我求您了……”

  房东看乔礼杰,缓缓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卖物理学家一个面子。明天一早,不得晚于十点!”

  闻听此言,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继续阅读:第五章 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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