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勇气
素衣凝香2018-05-07 18:1220,835

  夕阳西下,似不舍般在天空洒下一片哀伤的晚霞。

  黄俪文拿出了张晓光的夹克,郑重地放进棺材里。乔智才静静地看着她充满了悲伤的面庞,不发一言。

  合上了棺材的盖子,黄俪文拿起了铁铲,她想要铲土,可是手却颤抖得连铁铲都拿不住。乔智才默默地挥舞铁铲,帮助黄俪文,直到她努力镇定了情绪,两个人一同用泥土覆盖了棺材,又将墓碑牢固好。

  黄俪文望着镌刻着“张晓光之墓”的墓碑,放下铁铲,百感交集。

  乔智才看到黄俪文疲惫而哀伤的样子,不禁关切地问她:“累了吗?”

  黄俪文摇了摇头,感激地对乔智才道:“你最近几天都在奔波,我知道你辛苦了,真的谢谢你。”

  “别见外呀,只要这事办成,你满意就行。”乔智才说着,看了看天色,“咱们走吗?时间也不早了。”

  “你如果忙,就先回家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黄俪文凝望着墓碑,宛若凝望着张晓光的面庞,此时的思绪,早已然飘回到过去与张晓光一同度过的美好岁月,丝毫没有听到乔智才要在这里陪她的话。她弯下腰,细细地整理着墓前的花束与祭祀杯盏。

  “你们这个领导,可惜了。”乔智才忽然道。

  黄俪文怔了怔。

  乔智才不无感慨地说道:“我看他这件夹克蛮新潮的,估计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吧。还这么年轻就走了……连全尸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一个衣冠冢,挺凄凉的……”

  黄俪文鼻子发酸,她扭过头,不想让乔智才看到她悲伤的表情。

  乔智才抬起头,望向了天上那片绚丽的霞光:“以前我真的不懂这样的人都是怎么想的,活着不好吗,有吃有喝,干嘛要为了主义去死呢?可现在,我好像懂了那么一点。”

  说着,乔智才也弯下腰,往祭祀杯盏里倒上酒。

  “要是人人都跟我这样只想着眼前的吃喝,这个国家永远不会变好了。”

  “你别这么说自己……你在邱公馆,也做了很多。”

  乔智才一愣,不由得抬起眼睛看向黄俪文:“这你都知道了?”

  黄俪文点头。

  乔智才想了想,继而恍然大悟:“也难怪,我当时就觉得此事蹊跷,肯定有你们组织的人在,不过我也是举手之劳,因为……因为我觉得像邱老板这样的人物都选择跟你们一起,甚至甘愿吃那种苦头,让我挺震撼的。”

  说着,他又迟疑着问出了真正纠结于心的话:“你说……这个国家真的会变好吗?”

  “我相信它会。我们都在为此努力,不是吗?”黄俪文望着乔智才,反问。

  乔智才怔住了:“我……也是吗?”

  “当然,你也是。”黄俪文的声音带着肯定的赞许,乔智才却喟然叹息,他一脸肃然地端起酒杯,将杯里的酒撒入土中。

  “像你们领导这样的男人,我很佩服。”乔智才望着墓碑,由衷地说道。

  黄俪文强忍住眼眶中微微泛起的泪意,尽管心中已经泪流成河。

  “这领导有孩子吗?”乔智才忽然问。

  黄俪文迟疑了一下,道:“没有……他只有妻子。”

  “有妻子也好……如果这个国家真的有未来,虽然他看不到,他妻子会看到的……”

  乔智才的话令黄俪文再也无法压抑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伸出手捂住了脸,而泪水却还是不住地簇簇下落。乔智才吓坏了,他不停地问黄俪文怎么了,而黄俪文却哭得越来越凶。

  “我……我说错话了吗?”乔智才慌乱地问。

  黄俪文流着泪摇头:“你没有……没有说错……”

  黄俪文这句话让乔智才的不知所措烟消云散。他鼓起勇气,轻轻把黄俪文拉向自己肩头。黄俪文没有抗拒,她就这样依附着乔智才,尽情释放着自己的情绪。

  乔智才珍惜着眼前的片刻,他和黄俪文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不远处再次冒出的孙田丰的身影。

  孙田丰一直在跟踪他们,甚至已经调查到张晓光正是我党一员,他们已经布下了一张网,只待将乔智才与黄俪文收罗其中。

  黄俪文不知道哭了多久,当她的理智重新复苏,克制住了悲恸之情时,她立即意识到自己正被乔智才拥在怀中,不禁连忙退开了半步。

  “对不起……”黄俪文尴尬地道歉,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乔智才急忙摇头,又关切地问:“没关系……你还好吗?

  黄俪文点了点头,黄俪文转身走开,乔智才默默地跟在黄俪文的身后,他悄悄摸着自己被黄俪文哭湿的前襟,心中有别样的温情与满足。

  一直沉浸在悲恸情绪之中的黄俪文,直到第二天,眼睛还略带浮肿。

  她应唐医生之约来到诊所,刚一进门,便获知自己的入党申请己被批准——她成为了预备党员。

  “谢谢组织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会好好努力。“

  听到这个消息,黄俪文的又惊又喜,弥漫在心头的悲伤,这才稍稍散去。然而,当唐医生告诉她接下来的消息之后,黄俪文的心,却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风暴。

  ——她怀孕了。

  “小黄同志,你怀孕大概有十三周了。选择留下还是选择放弃,现在是最紧要的时机。以妇科医生的立场来说,我有必要提醒你,当下手术会对你的身体健康带来不良后果。但当前环境复杂,是否利于你安胎休养,还需要你自己定夺。”唐医生知道这个消息会给黄俪文带来多大的震撼,他为黄俪文倒了一杯热水,温和地对她道。

  黄俪文怔怔地坐在那里,许久,才低声地说:“这是晓光的孩子……”

  唐医生叹了一口气:“我和张晓光同志虽然不是一条线上的,讲起来也有一面之缘。”

  黄俪文转过头去望住了唐医生,在此之前,她从未听到别人提起过张晓光。眼下,与唐医生重温张晓光生前的经历,仿佛是与一个朋友在闲话家常,让她仿佛通过另外一种形式看到了自己的亡夫。

  唐医生回忆着从前,用他温和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当时他们组拿到一份武器材料,德语写的,急需翻译。组织临时调派我去帮忙,我跟张晓光同志一见如故,联合工作了四个小时,我口译,他记录……”

  他的语气里难掩赞叹,这正是黄俪文所熟悉的张晓光,那么专注,那么出色。

  “他是名副其实的爱才心切,还邀我调入他领导的支部。可惜后来我应组织安排身份沉睡,他也……牺牲了。”说到这里,唐医生便有些说不下去了,黄俪文的眼睛,也不知不觉间湿润。

  “唐医生,这孩子我想留下……”当这句一经说出来,黄俪文便愈发坚定了这个想法,“我一定要留下。”

  “黄同志,你先冷静。”唐医生急忙安抚黄俪文的情绪,“如果留下孩子,你是否需要返回后方?”

  黄俪文怔了怔,唐医生的话让她忽然意识到,如果真的留下这个孩子,那么她就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许多问题。

  “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唐医生,能给我一点时间吗?”黄俪文问。

  唐医生点头,他的神情里写满关切,黄俪文这个年轻的同志跟即将面对许多艰难而巨大的考验,他由衷地希望她坚强。

  是的,黄俪文必须坚强,因为在她的腹中,沉睡并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联系着他与另一个世界的所爱的生命。

  这个小生命需要她的保护,也只有她能够保护它。

  乔智才没想到毛六爷会派彭旺利来请自己,而且还是专车来请。

  他一路猜测着毛六爷的用意,忐忑地来到了毛六爷的办公室。正在毛六爷办公室里议事的姜科长看到乔智才,不禁意外。看样子,姜科长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这就怪了……

  乔智才站在门口暗自思忖,毛六爷则打发了姜科长离开,便示意乔智才坐。

  乔智才哪里敢坐?他巴不得现在就赶紧走,只是打个哈哈就站在当场,一副随时要走的模样。

  毛六爷也不勉强,张口,竟是称赞起乔智才来。

  “要说分内事,现在能做的人也不多。至于分外事,能做的更少。就说那幅《写生珍禽图》,价值连城,你找到了大可不必交出来。现在兵荒马乱,你真跑了,找你也不容易。做人机灵点儿,多变通,别人拿你没辙。”

  乔智才怎么敢受毛六爷的称赞?立即谦虚道:“六爷,我是书香门第出身,知道做事的分寸和原则。那种变通,与我家规相悖。何况我这人,心不大,既然本事小小,那么糊口便好。”

  他的话里已经有了推脱之意,乔智才原是以为自己这样一番话说出来,就可以堵住毛六爷接下来的话。然而,毛六爷却不发一语,淡淡望着乔智才。

  这种冷静而又犀利的目光令乔智才倍觉紧张,但他却没有移开自己与毛六爷目光的对视。许久,毛六爷站了起来。

  “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毛六爷说着,率先走出了办公室。

  乔智才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心里似打鼓般乱跳,但只能默默跟随其后。

  毛六爷把乔智才带到了一个被数层门锁着的房间,看着毛六爷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乔智才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能够被这么多层门锁着,里面的东西一定价值连城。直觉告诉乔智才,越是贵重的东西,他就越要远离,否则极有可能会连累自己连性命都不保。然而直接逃跑是绝不可能的,乔智才只能等,等到合适的机会,迅速脱身。

  当最后一扇门被打开,各种大大小小的保险箱霎时闯入视野,乔智才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毛六爷打开其中一个保险柜,塞得满满的美钞晃得让乔智才连眼睛都睁不开。

  乔智才喉咙发干,他不敢多看,连忙把视线转移到毛六爷身上。

  “六爷,您要我……?”

  “以后你就在这个房间上班,负责清点盘算。保险柜里的古董珠宝登记落册,金条美钞整理数目。给你的工资补贴过节费一概不少,按日支薪。”说着,他再次强调,“不发钞票,发银元。听明白了?”

  乔智才顿时慌了。

  “六爷,这,这可不是一般的重托。小的我……”

  毛六爷的眉毛挑了起来:“怎么?这事儿瞧不上?”

  “不敢!”乔智才摇头不迭,“这是六爷您信任我。我岂敢……”

  “那就好好干,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毛六爷的神色缓和了下去,“毛六爷:干好了,不会亏待你。事成奖励两根金大条,一钱不少。时间紧迫,现在就开始工作吧。”

  说着,他指了指桌边的电话,道:“这有电话,你饿了渴了,打电话叫人送吃的喝的,不过,不能在这屋子里吃喝,只能在外面的套房里,如果有人问起……”

  乔智才何等机灵?当即便接口道:“我就说帮您估算所藏邮票的价格。您放心,我绝不多嘴。“

  毛六爷嘴角一扬:“好好干。”

  乔智才忙点头称是,待毛六爷离开后。乔智才看着满屋的保险柜和古董发起了呆。

  “让我一个外人整理这些,那么信任我?还是……整完就杀人灭口……”

  本是自言自语,但话一出口,乔智才便打了个寒战。他越想越害怕,起身要走,却又站住了,长长叹一口气。

  “既然你都看见了,还能让你走?……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毛六爷既然让自己看了,就必定不怕自己跑,天底下,就没有哪个知晓了秘密又不参与其中的人能活的。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做事吧。

  乔智才叹了口气,转身开始清点保险箱里的珠宝财物。

  清点财物这种事情,是个苦差事,枯燥又伤眼,但好处之一,就是可以领到银元。

  乔智才摸摸左边口袋里的银元,这些,都是他当天的薪资。他又摸摸右边口袋里的小礼盒,那是他特意为黄俪文选的胸针。胸针上镶嵌着一颗美丽的蓝宝石,秀气又典雅。珠宝店的柜员说,它尤其适合送给心仪的女士,这就更加让乔智才欣喜。

  他想象着自己送给黄俪文的时候,她脸上会泛起的笑容,也想象着黄俪文佩戴上胸针的模样,想着想着,他的心又像吃了糖一样,甜了起来。

  乔智才一直犹豫着要如何把胸针送给黄俪文,却没有想到,黄俪文先找到了自己。

  而且,这一次,她正式约自己去看电影。

  乔智才开心不己,特意打扮得精精神神才走出家门,出门前,还特意往脸上擦了些雪花膏。他真的是太高兴了,以至于完全没有看出黄俪文眼中所含的忧愁与心事。

  当他把给黄俪文买的爆米花、牛轧糖和花生酥等种种零食统统塞到黄俪文的手里,还少有地向她谈及了自己的心事,甚至连父母偏向弟弟乔礼杰的事情都统统告诉了她。直到黄俪文轻声嗔问“你怎么还像孩子,跟弟弟吃醋”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对自己的多话感觉到羞愧起来。

  “其实,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不觉得你逊色。你弟弟名气大,弄堂都知道他是物理学家。但你也很聪明,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你的反应每次都快极了。这种能力,我怀疑你弟弟就没有。”

  乔智才听黄俪文这么说,心头的窘迫与不平立刻一扫而光。他点了点头,道:“也是,他们都不懂我……了解我的,只有你。”

  乔智才的心里漾满温情,伸伸出手,想要握一握黄俪文的手以示友好,却不料黄俪文在此时抬起了手。

  乔智才面色稍显尴尬,也只好把手缩了回去。他沉默了一会,最终决定鼓起勇气,把胸针头给黄俪文。然而他刚从口袋里拿出胸针小礼盒,却忽然听到黄俪文说:“我,要离开上海了。”

  乔智才怔住了。

  “也许我们以后还能再见,但也许,以后就见不着了。不过无论如何,我想当面告诉你,你是我在这儿唯一的朋友,这段时间你对我帮助太多,我对你也有太多感谢……”

  说着,黄俪文递给了乔智才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

  “送给你的,希望你喜欢。”

  乔智才怔怔地看着黄俪文,她要离开的消息太过让他意外,以至于他连礼物都顾不上接。

  “你怎么就要走了?”

  黄俪文无意解释,只是沉默。

  她的样子让乔智才着起急来:“你哪天走?该不会最近就要走吧?年后?年前?”

  见黄俪文仍沉默,乔智才更加焦急:“为什么突然就要走呢?非走不可?离开这儿你要去哪儿?你妈妈还有你妹妹,她们都舍得让你走?”

  黄俪文急忙示意乔智才不要声张:“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了你,请你替我保密。”

  连家都不知道,就这样不辞而别吗?

  乔智才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急切地问:“黄俪文,你是不是惹上麻烦了?你别害怕,你可以都告诉我,吓不着我的。是不是楚科长又在盯你?我们再找毛六爷……”

  见黄俪文只是摇头,乔智才似病急乱投医一般,问个不停:“黄俪文,你说话啊。我能帮的一定帮。你该不会……欠了债?高利贷?你要是缺钱,我来想办法。我现在不穷了,真的……”

  “乔智才,你别猜了。我很好。”说着,她站起身来。

  乔智才见她要走,不免着起急来。

  “黄俪文,我这儿还有……”

  乔智才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口袋,然而黄俪文便扔下一句“保重”,匆匆地离开戏院。

  黄俪文不想,也不能去听乔智才关心的话语,更不敢去看乔智才眼中的关切。她害怕只看哪怕一眼,自己就会泪流满面,失去离开的勇气。

  乔智才的话还在唇边没有说出,手里亦攥着没有送出的胸针。

  戏院里的灯光陡然暗淡了下去,电影继续放映着,而乔智才却颓然垂首,早已然没有了看电影的心情。

  乔智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戏院走回家的,他坐在房间里,怔怔地看着黄俪文送给他的礼盒发呆,很奇怪,这一次他并没有感觉到心痛,也许是因为……他的心被掏空了吧。

  终于,乔智才伸出手去,把礼物盒打开了。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副男士皮手套,乔智才看看自己伤口尚未痊愈的手,然后把手塞进手套,握了握拳,大小正好合适。

  要何等心细的女人,才能够在不知道尺寸的情况下买来一副大小正好的手套?况且……她直到离开还惦念着他容易的手。

  乔智才一脸感动和伤怀。

  可是现在,这个心细而又令他为之心动的女人就要走了,把他的心也一起带走了。

  乔智才躺倒在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乔礼杰总是习惯去同一家咖啡馆,点同样的咖啡,坐在同一个位置上,把铅笔、削笔刀、演算稿纸井井有条地摆在同样的位置上,展开他的工作,或是娱乐。

  乔礼杰的娱乐也总是同一个——拉丁方块游戏。

  这种拉丁方块游戏是把1 到 9 这九个数字填在每个横排、竖排,每个九宫格中只能各出现一次。此刻,乔礼杰正对着稿纸上的拉丁广场冥思苦想,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黄俪文,更没有听到她对自己的呼唤。

  黄俪文是来给乔礼杰送费俪娜的结婚喜帖的,原本,费俪娜记恨着乔礼杰在巫云甫父母面前让自己出丑的事情,并不想请他。但黄俪文却对费俪娜道:“你是风风光光出嫁,巫云甫却是孤孤零零娶妻未免有些不合适,再说,总要有人给巫云甫当伴郎才是。”

  巫云甫的朋友大多都在广州,在镇宁邨的,也确实只有乔礼杰一个。黄俪文主动要求,由她去给乔礼杰送喜帖,费俪娜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

  黄俪文是从乔家人那里得知乔礼杰除了实验室之外的第二个工作场所——咖啡馆的,她如期找到了乔礼杰,却没有想到这位大物理学家一直埋首苦思,完全不理会自己。

  黄俪文好奇,也歪头看乔礼杰手里的稿纸。只见稿纸上画着九个九宫格,格子里零零散散出现几个数字,但基本是空白。黄俪文越凑越近,居然也像乔礼杰一样看入了迷,少时,她忽然从乔礼杰手里摘去了稿纸。

  乔礼杰终于注意到黄俪文,不禁意外。只见黄俪文从桌边拾起一支铅笔,往稿纸上的方块里逐一添上数字。

  乔礼杰提醒她这不是普通的填空题,而是拉丁方块,言语里却是不言自明的置疑。黄俪文微微一笑,继续填空。她的速度之快,令乔礼杰也为之侧目。

  很快,黄俪文便将稿纸递给了乔礼杰。乔礼杰看了看,诧异万分地道:“完全正确。黄小姐为什么会做这个?”

  黄俪文笑了:“这句话我还想问乔先生呢。这种拉丁方块游戏,还是我以前在专校学会计的时候,老师教我们的。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大物理学家也会。”

  原来黄俪文是拉丁方块的行家!乔礼杰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回国之后我就没有找到可以一起玩这个游戏的人,也许现在找到了。”

  说着,他又拿起笔,在稿纸的方块上横横竖竖地添了一些线段,然后满怀期待地交给黄俪文。黄俪文接过一看,略微愣了愣,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原来乔先生是把平面的方块变成了立体的方块,虽然难度提高了,但游戏规则没有改变,我试试……”

  黄俪文想了想,然后迅速而又信心十足地填下了数字。乔礼杰的目光越来越亮,黄俪文的数字能力令他惊艳。

  “乔先生,我答对了吗?”黄俪文把自己的答案交给了乔礼杰。

  乔礼杰连声赞叹,正要再给黄俪文一些稿纸,黄俪文却笑着对他道:“乔先生,这些方块我待会儿再解。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

  黄俪文将喜帖递给了乔礼杰。乔礼杰翻看着喜帖,口中喃喃有词:“巫云甫,费俪娜……)恭喜他们。我一直认为,舞女身份不应该妨碍他们交往。婚礼我一定到场。”

  黄俪文点了点头,随即,又用请求的语气,道:“乔先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知道这样有些冒昧,但眼下只有这个办法,我想请你抽空和我妹妹谈谈,告诉她,巫云甫通知你小年夜那天巫云甫回不了上海,另有工作安排……”

  乔礼杰疑惑地看着黄俪文,显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巫云甫自己不能对费俪娜解释。尽管黄俪文一再表示,巫云甫是军人,每天都有很多任务,甚至还要作战。联系他本身就很困难,而且巫云甫和费俪娜分别至今没能通上电话。但乔礼杰就是不肯答应,反而用生硬的态度置疑黄俪文的目的和动机。

  黄俪文的耐性已然全部被耗尽,乔礼杰的态度让她为之气结。

  “我是俪娜的亲姐姐,难道我会破坏我妹妹的幸福?我请你帮忙,那是为了保护俪娜和巫云甫两个人。谁知你不通人情,简直是最自作聪明的笨蛋!”

  说完,黄俪文把画满拉丁方块的手稿塞还给乔礼杰,愤然离开。

  黄小姐她刚才叫自己……笨蛋?

  这还是乔礼杰有生之年以来,第一次被叫做“笨蛋”, 乔礼杰望着黄俪文的背影,完全愣住了。

  黄俪文之所以去找乔礼杰,是因为她准备今天就离开,无法陪费俪娜迎接她最幸福的时刻,更不会在巫云甫有可能缺席的结婚典礼上给费俪娜以安慰。如果乔礼杰能够从巫云甫朋友的角度上说服费俪娜将婚礼延期,那一切就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谁想乔礼杰如此不通情理,黄俪文气愤有余,又颇为无奈。

  看起来,她只能尽力至此了。

  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黄俪文看了看表,加快了脚步。她刚刚走到镇宁邨的牌楼下,便被忽然伸出的一双手拉住了。

  黄俪文一惊,迅速地转回头去,竟意外发现拉住自己的,是气喘吁吁却满眼惊喜的乔智才。

  “总算找着你了!”乔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今天一天都心不在焉,毛六爷的那些美金成摞地堆面面前,乔智才的眼前却始终晃动着黄俪文的笑脸。他犹豫再三,写下了一封信给黄俪文,本想拿给她,但进门的时候,却被林家的佣人阿娥告之,黄俪文走了。在得知黄俪文没有留下口信儿就离开之后,乔智才一下子慌了,他不能确定黄俪文是不是已经离开,只好把信交给阿娥,告诉她,若是看到黄俪文,就请她帮忙把信转交。紧接着,便匆匆跑到镇宁邨口张望。

  然而,他没有看到黄俪文的影子。乔智才越来越焦急,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今天见不到黄俪文,那么他将永远没有可能对黄俪文说出他的心里话。是的,他不能忍受昨天的电影院之约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就算她要走,也应该有一个正式的告别,不是吗?

  乔智才跑到火车站去寻找黄俪文,可是人潮人海之中,又哪里有她的影子?

  正当他失落地返回镇宁邨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了黄俪文,这怎么能不让他欣喜?

  黄俪文自然不知道乔智才为见自己一面所做的一切,她意外地看着焦急的乔智才,问:“找我有事吗?”

  乔智才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所为是有多愚蠢,而看到黄俪文再次要走,内心被分别所折磨的乔智才索性拉着黄俪文,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干脆告诉我你到底哪天走吧。我这一惊一咋,一会儿以为你走了,一会儿又发现你还没走,心脏都快受不了了。”

  黄俪文望着满面真诚之色的乔智才,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乔智才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忙解释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咱们朋友一场,不容易。”

  黄俪文知道,自己无法再隐瞒,只好将自己今天走的事情告诉了乔智才。

  “你……该不会现在就走吧?”乔智才意外地问。

  黄俪文点头。

  果然。

  明知道自己再无法与她相见,但乔智才还是克制住心头翻涌的不舍,望着黄俪文,问:“我可以送你吗?我知道你们组织有安排,我保证不送远,就送你一程……”

  自从回到上海以来,黄俪文经历了太多的危机与考验,因为有乔智才,她才不至于孤军奋战。而除了家人,乔智才已经是唯一的朋友。她不愿在分离的时候拒绝他的友善,因为或许从此一别,就相隔了一个永远。

  “那……你在后门等我,我拿到行李就赶紧出来。”

  乔智才欣然点头。

  黄俪文回到自己卧室,悄悄地从床下拿出行李。她提着行李轻手轻脚地下楼,惟恐弄出一点声响。而就在这时,阿娥的声音忽然在黄俪文的身后响了起来。

  “俪文小姐你回来了?”

  黄俪文吓了一跳,连忙把行李塞进客堂间的斗柜。然后转回身,微笑着对阿娥道:“帮俪娜去送喜帖了。俪娜也真是,喜酒现在都没定菜,福兴楼的掌柜让我们去拿菜单呢。阿娥,麻烦你赶紧跑一趟。再不去,来不及了。”

  阿娥点头,依言走出了家门。黄俪文这才松了口气,她回到斗柜边,正要把行李拿出来的时候,林云裳婉转的嗓音,随着绍兴戏曲的旋律幽幽地响起。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弦声淙淙如流水,怨郎此去无归期……”

  黄俪文的心,陡然被离别之情湿润。

  是啊,她这一走……同样无可言归期,又不知何年何月能与母亲再见了吧……

  迟疑了几番,黄俪文终究停下离去的脚步,走向母亲的房间。

  林云裳正坐在化妆台前,专注着给自己化妆。黄俪文默默接过胭脂粉扑,替母亲轻轻地扑起粉来。

  林云裳扬起脸,享受着黄俪文手里的粉扑。她的心里藏了一个秘密,一个绝不能对女儿说的秘密——林云裳把阿娥想要交给黄俪文的信没收了,而那封信,正是乔智才写给黄俪文的。为了让女儿与乔家那个坐过班房的老二彻底断了联系,林云裳当即做出决定,让阿娥去把乔墨耕找来,她要当面让乔墨耕知道他的儿子是有多混,这样紧缠着自己的女儿不放。

  不知内情的黄俪文拿起眉笔,对母亲道:“妈,您闭眼。”

  林云裳闭上了眼睛,而黄俪文则细心地描画着。

  “不服老都不行了。皱纹越来越多,看着就讨厌。连眼睛也花了,手也开始抖,描个眉毛连眉峰眉尾都对不上。俪文,妈妈变丑了,你可不许嫌弃。”林云裳的声音很轻,因为黄俪文的距离很近,正是这样的轻声细语,有了一份令黄俪文愈加难过的亲近与亲昵。

  “不会的,妈就算再老,也不会丑的。”黄俪文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同样对女儿的离开不知情的林云裳则笑着说道:“说得好听。不过我也想通了,反正我也美过了,那些戏迷谁手里没藏着我的照片呀。如今我不在乎那个,只要咱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就比什么都快活。”

  说着,她握住了女儿的手,仿佛是怕黄俪文再次离开。

  “俪文,妈没想到你会回来,我还以为你抛下这个家,再也不会管了……”

  黄俪文的感伤不已,泪水渐渐迷蒙了她的眼睛。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要离开,可是……理智又告诉黄俪文绝不可能。

  她必须离开,为了她腹中的那个小小的生命。

  忽然,门铃声响了起来。

  林云裳起身前去开门,黄俪文借机赶紧拭去了拭去即将落下的眼泪,跟在母亲身后走下了楼。

  黄俪文没有想到,来家里做客的,居然是乔智才的父亲——乔墨耕!

  乔墨耕先前听阿娥说林云裳请自己去家里聊聊,本以为是林云裳想对自己一叙衷情,却没想到黄俪文也在家,一时间尴尬不己,连脸都红了一红。他有心想走,却被林云裳拉着走进了客厅。

  听着母亲和乔老爷子的谈话,黄俪文这个晚辈也有些尴尬,更何况她要尽快离开。

  黄俪文看了眼墙上挂钟,又看了看自己藏在客堂间斗柜内侧的行李箱,颇为无奈。乔老先生不走,自己的行李便取不出来,可是时间已经不早,乔智才还在外面等着,自己要如何才能离开?

  黄俪文想了想,本想借机溜出去,谁料林云裳却喊住了她:“俪文,你别走远,坐这儿一起听。”

  黄俪文哪里能坐在这里碍事?她连忙摆手,借口去灶披间煮茶,便溜到了后天井。

  黄俪文靠在后天井的柱子旁,望着表盘上不断走动的秒针焦急。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轻轻拍了拍黄俪文。

  黄俪文一惊,回头,便看到了乔智才。

  “你妈没关紧后门,我就溜进来了……”其实,乔智才在外面等待黄俪文的时候,意外看到自己的父亲竟然进了林家的门。他觉得很是奇怪,便跟了进来。

  “我爹怎么上你们家来了?”乔智才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黄俪文叹了口气,为难地看向斗柜,道,“我的行李放在客堂间,他们不聊完,我都走不了……”

  乔智才想了想,然后拉着黄俪文蹑手蹑脚靠近客堂间窥听。黄俪文对乔智才这孩童般的所为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但又恐推开他发出声响,只得任由他拉着自己。

  乔智才见林云裳拿出了什么,递给乔墨耕,便好奇地张望,谁知这一望,令他大惊失色。

  乔智才的脸上带着吃惊的表情,对黄俪文道:“那是我写给你的信,本来让你家娘姨转给你的,怎么到你妈手里了?”

  黄俪文怔了一怔,随即急切地问道:“你……你没写什么不该写的吧?”

  乔智才惭愧地望着黄俪文,黄俪文顿时感觉到了无力。

  而此时,林云裳正在怂恿乔墨耕把信念出来。乔墨耕还以为信是林云裳写给他的,一时间心荡神驰,平时严峻的脸上亦满是春风得意。

  乔智才只觉眼前一片金星乱舞。

  “完了完了,你妈这招太狠了……我今天没法活着回家了。”他迟疑了一番最终决定拼了,“你等着,我就是死也得把信抢回来!”

  乔智才刚一大步跨出去,不想直接撞到了立在旁边的一个大花瓶,花瓶摇摇欲坠,乔智才和黄俪文都急忙伸手去扶。黄俪文的动作快,先抱了住花瓶,而慢了一步的乔智才由于用力过猛,竟一下子抱住了黄俪文。

  两个人离得如此之意,黄俪文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带着特有芬芳的气息近在咫尺,乔智才顿时心跳加速,脸亦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这时,乔墨耕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开始读信了。

  “亲爱的友人,思前想后,我觉得有些话应该告诉你,这些天我反反复复回味着我们共同的经历,我们意外的冒险,我们侥幸脱离灾祸的快乐,还有,我们对彼此衷心的信赖,还有我们一起承受的流言蜚语……”

  乔智才听不下去,欲抽身去阻拦乔墨耕念信,然而那花瓶太过巨大,黄俪文自己哪里能扶得动?她急忙制止乔智才,在两具人的努力之下,好不容易才将花瓶放稳。

  “你还是蒙住耳朵别听了……”乔智才不好意思地对黄俪文道。

  黄俪文倒是觉得奇怪,怎么写给自己的信还不能让她这个当事人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解释:“可我爹念得神情并茂,感觉都不像我写的了……”

  黄俪文又好气又好笑。

  客堂间的乔墨耕继续读了下去。

  “我总想到,那一夜,我们在一起……

  林云裳愣住,显然,这封信里有她不知道的信息。难道,乔智才那个混小子,真的欺负了自己的闺女?

  会错了意的乔墨耕以为这是林云裳在向自己剖白真心,他放下信,低声感慨:“云裳,我……我又何尝不是呢。那一夜我也总想,这么多年我也忘怀不了。”

  说着,他握住了林云裳的手,双目含情地望着她,道:“还记得当年他们怎么说我俩的?说我俩只互相一望,就像吃了三碗红豆饭——满肚子相思……”

  林云裳的心思都在女儿的上,她缩开自己的手催乔墨耕接着往下念。乔墨耕只得又拿起了信。

  “你说,感谢我这些日子对你的帮助,其实我也感谢你这些日子给我的安慰与鼓励,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相信我的能力。在别人眼里,我不成大器。甚至我家人也把我看得一钱不值,觉得我处处不如人。我在家里常常待得透不过气来,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惹事生非的臭小子,却每次都更加狼狈……”

  念到这里,乔墨耕忽然怔住了。臭小子?他可不记得林云裳什么时候有这种混号,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智才郁闷地和黄俪文对视一眼,满脸都是在劫难逃的表情。

  乔智才对黄俪文抱怨道:“你妈也真是,都这份上,还调戏我爹干嘛。”

  黄俪文也有些尴尬,但,倘若什么都正正经经,那恐怕也不像是自己的母亲了。

  此时,乔墨耕终于意识到这封信不是写给他的,因而询问林云裳。林云裳则笑着反问乔墨耕,道:“这字迹看起来,不眼熟么?”

  见乔墨耕还是一头雾水,林云裳的脸顿时沉了下去。

  “是你家老二——乔智才写的!偷偷摸摸送给我女儿俪文的信!”

  乔墨耕怔住了。

  林云裳索性把心里的愤懑全部宣泄而出。

  “墨耕,你儿子几斤几两,你比我清楚。从他拾掇我女儿私奔开始,我就不同意他们两个的事情!好不容易我说动了俪文,跟你儿子断了。可你看看……现在又写信来撩拨,这什么意思?”

  乔墨耕耐着性子对林云裳解释:“云裳,我看这其中,可能有误会。这字里行间,未必是撩拨的用意……”

  “不是撩拨还这么长篇大论做什么!你儿子对我女儿,肯定还有企图!”

  乔智才看不过眼,要冲出去替父亲解围,谁知却被黄俪文拉住了。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信是我写的,你妈一个劲训我爹这不能够啊。”乔智才这个做儿子的,不能眼见着父亲为自己的事挨训。

  黄俪文笑了,她轻声说道:“你不了解我妈,我妈这是借题发挥呢。”

  乔智才不解,而恰在此时,林云裳又发声了。

  “当年你也是这副德性撩拨我,我对你们乔家男人的伎俩简直熟悉得很。总之,我女儿绝不能像我那样,再被姓乔的情书给骗了。”

  客厅里,忽然出现了一阵寂静,片刻之后,乔墨耕缓缓地张了口。

  “云裳,我绝不是要给我家老二遮丑护短,而是这封信……实在算不得什么。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社会开化了,男女之间也是可以做朋友的。朋友之间,交流互助,共同进步……都是健康的交际来往。这封信,离情书还远。”

  林云裳一听,一把将信抽了回来。她气愤地嚷道:“这都不叫情书?!那什么叫情书!墨耕,你忘了你当年是怎么写情书的?不是写这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想想你刚才念的,什么‘那一夜,我们俩在一起’……你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饶是黄俪文再沉得住气,此时也难免埋怨起乔智才来。

  “你怎么写得这么含含糊糊,这下我怎么给我妈解释?”

  乔智才也觉得委屈:“我也没想给你妈看啊,我写那么清楚干嘛。”

  不可否认, 乔智才没说错,可是眼下造成了这么魇误会,又要如何是好?

  “墨耕,当年你就是这么接近我的,最后还不是对我始乱终弃?我对你也没别的期望了,就是管管你儿子,让他离我女儿远点儿!”

  乔墨耕沉默了下去,忽然,他坚定地说了一句:“云裳,这我做不到。”

  乔智才和黄俪文全都怔住了。

  林云裳也急坏了:“这你都做不到?”

  乔墨耕点了点头,刚才那个面对意中人心猿意马的男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神色冷静,声音沉稳的慈父。乔墨耕扬声,道:“要是我家老二真喜欢你的女儿,那我今天表个态。我不反对他们两个来往,如果是两情相悦,我会支持。”

  乔智才和黄俪文已然因乔墨耕的话而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云裳此时的心情,已然不是气愤所能形容。原本今天是她参加妇女委员会竞选的日子,先前她听保长说,乔太太不知怎么退出了竞选,所以这个妇女委员会的代表之战,林云裳便不战自胜。

  她觉得自己可以轻松解决问题,用这封信打乔墨耕一个措手不及,从此管住乔智才不与女儿来往。谁想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墨耕,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家老二配得上我家俪文吗?我女儿有才有貌,你儿子呢,黑市摆小摊儿糊口我就不说了,他还坐了两年牢!”

  林云裳的话正戳在乔墨耕的心,他也激动了起来。

  “云裳,你不要这么说。那都是弄堂里闲人无聊。我家老二的确坐过牢,可那是被冤枉的!我家老二很清白,这一点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老实说,我三个儿子,从小到大打骂最多的就是他。可心里我……我最近的也是他。”

  听到父亲这样说,乔智才霎时愣住了。

  林云裳嗤笑:“我才不信。你最宝贝的,肯定是你家老三!”

  “非也,非也。”乔墨耕连连摇头,“老三天赋异秉,学问研究非常人所能比,无奈不近人情。老大乖巧,听话,无奈也懦弱胆小。只有老二调皮、顽劣,可到了关键时候,全家靠不得别人,只能都靠着他。他把大大小小几口人扛在肩上,别说其他孩子做不到,扪心自问,连我也做不到。”

  这番话显然也触动了黄俪文,她赞许地看了看乔智才。乔智才有些动容,但却颇为害羞,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去看黄俪文。

  “上次你们爷俩来,我也没见出你多喜欢他。”

  乔墨耕叹息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为人父母的,也难免闹情绪。一家之主,也难逃喜怒哀乐。谁烦躁的时候,不想找个人出气?只是我每次都冲着老二罢了。我心里总想着,反正他慷慨大度,也没心没肺,戳他几句他就受着,从来不会跟我红脸。这久了就成习惯,习惯就成自然,要不是这封信,你听听他写的,说自己在家里都待得透不过气……我哪会知道他心里也委屈……”

  乔墨耕的真情流露,让林云裳沉默了。而他则继续说道:“他坐牢是因为遇人不淑,被生意伙伴陷害。这些事情其实我都明白,可我能跟他说什么?我毕竟还要为父的那一点尊严,要读书人的那一点脸面……”

  听到这里,躲在一旁的乔智才眼眶湿润了。

  乔墨耕望着林云裳,由衷地说道:“现在都流行自由恋爱,不作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我家老二对你女儿这么掏心窝子说话,可见你女儿也是善解人意、安慰他的。如果他俩确确实实在交往,请你也不要插手阻拦。别让咱们上一辈的纠结,影响到下一辈的幸福。虽然乔智才是我乔墨耕的儿子,可他跟我不一样,他……他比我年轻的时候有担当!”

  乔老爷子的胸口一起一伏,情绪激动。乔智才再也绷不住,赶紧低头拭泪。

  这时,黄俪文轻轻拉了拉乔智才。

  “时间真的不够了,我必须走……”

  乔智才点了点头。

  客堂间的林云裳和乔墨耕正在回忆当年两个人的从前,原来,当年的乔墨耕由于家人反对,没有如约去娶林云裳。林云裳等了又等,最终嫁做他人之妇。林云裳怪他不敢争取,没有胆量,而这正是乔墨耕这辈子都欠缺的。

  胆量,是要付出代价的。乔墨耕付不起代价,于是他就这样胆小了一辈子。

  望着林云裳,乔墨耕充满愧疚。

  两个晚辈自然不了解上一辈人的爱恨,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拿出黄俪文的行李。

  用铁丝把晾衣架和晒衣的竹篙牢牢拴在一起形成一个长钩子,一点点轻声探进客堂间,一点点挨近黄俪文的行李。他们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最终,黄俪文放弃了,她决定即刻启程,不再耽搁。

  乔智才点冰龙,他和黄俪文悄悄溜向后门,而就在这个时候,停电了。

  乔智才的黄俪文不禁怔在那里,两个人面面相觑,周围都被黑暗所包围,只有彼此的眼眸闪亮如星。

  攸地,乔智才的手,拉住了黄俪文的手臂,黑暗里,他拉着她一路摸索着走向门口。

  明明是在黑暗里,可是乔智才的背影却在眼前无比清晰,黄俪文已经记不起多少次,在自己陷入黑暗或是危险境地里的时候,总是乔智才拉起她,走出困境。

  不知道要说多少声谢谢,才能说清内心的感动呢……

  黄俪文想。

  “俪文,俪文!”

  就在乔智才和黄俪文快要到后门的时候,林云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俪文!俪文!妈妈怕黑!”

  黄俪文的脚步顿住了。

  乔智才低声催促,黄俪文狠了狠心,终于点头。

  黄俪文仍无回声,林云裳呼唤女儿的声音里开始有了疑惑。

  “俪文?俪文你说话呀,妈妈怕呀!”林云裳担心又惶恐,她摸黑想要去寻找黄俪文,却一不小心撞到椅子差点跌倒,乔老爷子赶紧上前扶住她。

  “云裳,你怕就别动,有我在……”

  还不待乔墨耕说完,林云裳便一把推开他,气愤地道:“你别碰我!说什么有你在,我搬到镇宁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在哪儿?你正眼瞧过我一眼么?”

  乔墨耕无言以对。

  “住得这么近你平常也不会跟我搭搭话,路上碰到还假装没看见。你把我林云裳当什么啦?爱慕我的男人还少么,我想着你是为什么?!无非因为我还念旧,才惦记我第一个男人……”

  林云裳说越越难过,嘤嘤地哭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客堂间陡然恢复光明——来电了。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的乔智才的黄俪文猛地顿住身形,彼此两两相望,都是一脸无奈。而客堂间的林云裳和乔墨耕,似乎根本没有在意是否来电这回事。林云裳在哭,乔墨耕在哄,忙得不亦乐乎。

  看着梨花带雨的林云裳,乔墨耕的心都要碎了。他忙不迭递上手帕,道:“云裳,我知道你委屈,你别哭了……我……”

  “你什么你!”林云裳没好气地抽过手帕擦泪,“你胆子就那么小?!约好私奔,你不敢。见面点头,你也不敢。下次再碰着,你敢当别人面跟我问个好么?”

  乔墨耕含含糊糊,半晌不敢应答,而林云裳却挑起眼睛,步步紧逼:“敢不敢?”

  乔墨耕正不敢表态时,突然正门外面响起粗鲁巨大的拍门声,一个毫不客气的声音大声地嚷:“开门!开门!稽查队的!命令你们立即开门!”

  稽查队?

  林云裳和乔墨耕面面相觑。

  正准备开后门的黄俪文和乔智才听到这番异响,也是一怔。

  乔智才透过门缝一瞥,赫然见到后门外也围堵着好几个男子,连忙拉住正要开锁的黄俪文。

  “这里也有人!”

  黄俪文也慌了,透过门缝一瞥,更加紧张。

  “都是楚科长的人……”乔智才通过门缝认出了这些特务,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又干嘛来了?”

  说着,他赶紧把黄俪文拉到一旁躲起。

  与此同时,孙田丰带着一帮稽查队员破门而入,闯进了客堂间。

  林云裳和乔墨耕都吓得顿时一颤。

  乔智才下意识把黄俪文拽到自己身后。

  “千万别动!”乔智才低声说着,紧张地望向了这些特务们。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稽查,楚科长近来一段时间里,都发现了异常的电波,通过排查,他已经将范围确定在镇宁邨。黄俪文不知道的是,楚科长不仅派出了多个人手准备逐一排查镇宁邨的房客,而且划定了林家为重点稽查对象。而她更不知道的是,楚科长在此之前,已经利用佣人阿娥在乡下的儿子,威胁她将黄俪文的一举一动全部上报。他们怀疑,黄俪文是电台的最有可能携带者。

  很快,林家便陷入了一片混乱,所有的柜子都被翻开,瓷品被打碎,就连林云裳的丝绸靠枕都被划破了。

  林云裳痛心不己,情急之下起身阻拦:“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可是规矩人家,你们到底要找什么?”

  孙田丰粗鲁推开林云裳,林云裳踉跄着险些跌倒,幸而被乔墨耕扶住了。眼见林云裳被人欺负,乔墨耕急了。

  “你们是什么稽查队?还讲不讲规矩?这么擅闯民宅,是哪个部门指示的?”

  孙田丰看着乔墨耕,神情尽是不屑。

  “老头子,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人!这家只有母女三人,你这男的打哪儿来?和这女的什么关系?”

  乔墨耕有点慌,他支吾着,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林云裳又气又怨地看着乔墨耕,幽幽地道:“你……你,你告诉他们呀!你又不敢了?”

  突然一个特务大声地嚷了起来:“老大!人逮着了!”

  黄俪文和乔智才被特务们拾掇到了客堂间,乔墨耕看到儿子居然也在林家,顿时一脸难为情。他低声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来多久了?”

  乔智才急忙解释:“我,我刚到……我什么都没听见!”

  乔墨耕正欲指责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孙田丰却用枪托杵在乔墨耕与乔智才面前,厉喝:“不许交头接耳,站好!”

  紧接着,他又命令特务们继续搜。黄俪文上前一步,试图阻拦,愤然地喝斥:“你们凭什么?!你们有没有搜查令?!我们可以报警!”

  特务直接把黄俪文撂开,乔智才慌忙托住她。

  “今天给老子掘地三尺,搜个底朝天!不搜出东西不撤队!”

  孙田丰一声令下,特务更猖獗地翻箱倒柜。

  乔智才情急之下,大喝:“住手!你们知道这是谁的房子么?这位黄小姐可是毛六爷的朋友!”

  说着,他盯着孙田丰,一字一句地道:“回去问问你们楚科长,毛六爷是不是说过,黄小姐不能动?!你们再敢放肆,我现在就给毛六爷打电话!”

  话音刚落,一名特务便将电话砸碎了。

  乔智才和黄俪文全都愣住,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恐怕不是简单的一场危机。

  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俪文小姐……我,我,把福兴楼的菜单给……拿,拿回来了。”

  阿娥没想到才不过是出去一趟的工夫,家里就乱成了这样。她认出了这个带头搜查林家的孙田丰,正是他把自己抓到保密局,用儿子的照片威胁自己的。她不敢多说,也不敢多看,只是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

  阿娥的出现提醒了孙田丰,他指挥着特务们上楼去搜,并且格外强调,今天就连毛六爷也不好使。

  “那我乔老爷管用么?”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怔住了。但见乔墨耕手执文明杖,三步两步跑上楼梯,挡在特务前面。他的面色因为愤怒而涨红,双眼充血,亮如赤焰。望着这些特务,乔墨耕厉声喝斥:“我乔墨耕活了几十年,没见过你们这种脓包!擅闯女人家,欺辱弱小,现在还恬不知耻要进女人闺房!简直卑鄙不堪,龌蹉下流!”

  特务感觉面子挂不住,冲到了前面。

  “你他妈再来一句!”

  乔智才唯恐父亲吃亏,想要劝阻,但父亲却无畏地瞪着特务们,继续训斥:“怎么?你这毛头小兵还想出头了?!问问你长官,还敢不敢往上冲?!要冲,就先从我身上淌过去!”

  林云裳爱慕地看着英勇的乔墨耕,屑声对乔智才道:“当年我第一次见你爹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帅气!”

  此时,孙田丰喝令特务们继续上楼,见特务们蠢蠢欲动,乔老爷目光如炬,挺直腰板,手中的文明杖用力击地,怒吼:“给——我——滚!”

  稽查队的特务们被乔墨耕的气势所震,吓得频频后退。而乔墨耕只觉浑身气血畅流,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与豪爽。他正要展眉而笑,忽然心口传来一阵剧痛。这剧痛越来越明显,乔墨耕大口喘息着轰然倒下,滚下楼梯。

  “墨耕……墨耕!”林云裳大喊地,奔了过去,乔智才亦迅速冲上去抱住父亲。

  “爹!爹?”乔智才连声呼唤,而乔墨耕两眼圆睁,倒在儿子怀里。

  黄俪文怔住了。阿娥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场面再次陷入混乱,林云裳冲特务们连声高喊:“快去叫医生!快叫医生!医生!”

  黄俪文急切地想要出门寻找医生,却被稽查队的特务们重重围住。

  “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东西!我咒你们,我咒你们!”林云裳愤恨地痛哭,黄俪文扶住情绪激动的母亲,有心想要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

  “云——裳——”乔墨耕艰难地呼唤着,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林云裳,微笑着用最后的力气对她说,“云——裳……你说我敢不敢?我敢了……我敢了……”

  林云裳垂泪不己,而乔墨耕的脸上则漾着得意而又遗憾的复杂笑容,攸地,他的头低垂了下去。

  乔智才明显感觉到乔墨耕的身子一沉,急忙呼唤,而乔墨耕则再也不能回应他了。

  “墨耕!”

  林云裳用尽毕生的力量呼喊着乔墨耕的名字,这个她最爱也最怨的男人,就这么走了……

  黄俪文用力搀住几乎瘫软在地的母亲,既震惊又悲痛。

  “楼上搜了吗?”

  忽然,楚科长的声音响了起来,特务浑身一震,但见楚科长走了进来。他挥了挥手,示意特务们上楼。乔智才放下父亲的遗体,猛地站起,低吼出声:“你们谁敢!”

  楚科长静静地拔枪,上前指着乔智才的脑袋。

  “乔先生,公事,对不住了。”

  乔智才忽然欺身上前,用息的眉心抵住了枪口。

  “有种你把我毙了!”乔智才有如一只愤怒的野兽,满目怒火。而楚科长的额头上青筋骤起,拿着枪的手紧了又紧。

  气氛已然紧张到令人窒息,藏在角落里的阿娥又是内疚,又是害怕,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衣襟,连大气也不敢说。

  黄俪文缓缓地走过去,扶起了乔墨耕的遗体。

  “乔智才,地上凉,我们扶老爷子到暖和的地方。”

  黄俪文说着,轻轻地握住乔智才的手,拉了拉。她掌心的温暖让乔智才因愤怒而变得冰凉的手慢慢回温,亦将那些丢到了脑后的理智轻轻地找回。乔智才闭上眼睛,然后慢慢蹲下抱起父亲,挪到沙发上。

  黄俪文转头看向林云裳:“妈,您不是还想给老爷子唱一段吗?”

  林云裳拭去眼泪,抽泣着唱了起来。

  “山青水绿还依旧,叹人生青春难又,惟有快活是良谋。逢时对酒合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她和他分别之后数年,无时无刻不在梦里相见。如今好不容易相逢,却只能为他唱上一曲离歌。

  墨耕啊……如果有来世,我还要与你相逢。那时,就算你胆小懦弱,我也……像今生一般爱你。

  楚科长冷眼看着这一幕,挥手,命众特务上楼。

  令楚科长意外的是,特务们们翻遍楼上的所有角落,却仍然一无所获。他转头,犀利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黄俪文。

  “楚科长,我家里只怕没有您要的东西,请您离开。”黄俪文冷冷地看着楚科长,道。

  楚科长慢慢逼近黄俪文,刚要张口,乔智才突然冲过来,一拳将楚科长打个趔趄。紧接着,他又冲过去,正要再打,吓坏了的特务们慌忙上前,强行架开乔智才。

  乔智才愤怒狂吼:“你们他妈放开我!姓楚的,你个畜生,干嘛盯着我们不放,你逼我已经多少次了!把我爹都逼死了,你脱不了干系!姓楚的,老子跟你没完!你不是要搜么你,你搜啊!你搜!你搜出什么了!搜不出来!你就给我爹个交代!给我爹下跪!”

  楚科长揉揉自己的脸,他如今一无所获,自然不能硬来。这个姓乔的跟毛六爷关系匪浅,他只能强忍着怒火,道:“一场意外,也非我执行公务之本意。”

  说罢,鞠躬道:“节哀顺变。”

  说罢,楚科长一挥手,带着人走出了门。

  乔智才早已然失去理智,已近疯狂地试图挣脱特务,要去追楚科长,却被黄俪文死死拽住。

  “乔智才,你冷静!”黄俪文压低声音提醒乔智才道,“你爹他还在我家,这事不能闹大……乔智才!你冷静!”

  黄俪文的话像一记春雷,轰然震醒了乔智才。

  没错,如果家人和街坊得知父亲在林家去世的消息,那将会带来巨大的麻烦。乔智才悲痛地沙发前,怀抱着父亲无声哭泣。而黄俪文则抬起头,望向了墙上挂钟。

  她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离开的机会。

  乔太太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家里走去,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乔太太只觉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子喜气。

  今天进行妇女委员会代表竞选,原本她的票数是不及林云裳的。然而老天毕竟是眷顾她的,先是林云裳这个竞争对手压根没有露面;然后遇上停电,莫名其妙丢了一张选票;紧接着,又是稽查队的特务们冲进来闹事,吓得这些夫人太太们个个惊恐万分。最后,还是在乔太太的喝斥下,把那些特务们赶走的。经历了这样一番风波,保长直接宣布乔太太就是新一届的代表,乔太太不战而胜,十分的得意。谁想当她满心喜悦地回到家,却听说自己的丈夫走了。

  不是去散步,也不是去帮别人鉴画,而是……永远回不来了。

  乔义英哭着询问母亲为何父亲会去往林家,乔太太心如刀割,然而为了成全丈夫的颜面,她告诉乔义英,乔墨耕是为了帮助自己竞选才去的林家。

  乔智才看着母亲,她知道,母亲这番话是假的,但母亲眼中的泪水是真的。

  曹月容主张把老爷子搬回来,毕竟传出去名声不好听,怎么也要在自己家里走。乔太太点头,她的目光在三个儿子身上逡巡。最终,乔智才自告奋勇,乔太太这才疲惫地点头。

  乔智才,黄俪文,林云裳三人合力将乔墨耕抬上了一辆黄包车,然而车夫却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为了让乔老爷子顺利回家,乔智才多给车夫加了车钱,当做租车,他们自己把乔墨耕拉向乔家。

  林云裳伫立寒夜,注视着乔智才和黄俪文一同拉车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你……还走吗?”乔家门口,乔智才忽然问。

  黄俪文沉默着摇了摇头。

  “也好。”乔智才点头,继而悲伤地说道,“人走了,才觉得他那么重要,我知道,他过去骂我,训我,都是为我好,他是心疼我,是恨铁不成钢,是想让我有出息,他走了才能踏实。我对不起我爸,他没走踏实,他心不安,我不孝。你……也别走了。林阿姨也不容易。”

  黄俪文望着乔智才,此时此刻的他是那么的脆弱和悲痛,可为什么之前自己一直认为他是坚无不摧,可以随时依靠的呢?

  无论什么事都难不倒的乔智才,其实他只是把所有的无助都藏在心里,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扛起所有的责任,吞下去所有的悲伤,去帮助那些想要依靠他的人。而事实上,他……才是最需要支撑,最渴望关怀的人吧?

  黄俪文伸出手,轻轻抓住乔智才的臂膀。她无声的举动是一股温暖的力量,让彷徨无助的乔智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阿娥最终还是向黄俪文坦白了自己的所为,同时也将保密局的人用儿子威胁自己的事情统统告诉了黄俪文。她原本以为黄俪文会大发雷霆,继而把自己赶出林家。但令她意外的是,黄俪文不仅没有怪她,而且还安慰她,告诉她不要怕,风波过去,保密局就不会再难为她了。

  甚至,黄俪文还千叮万嘱,告诉她千万不要告诉林云裳和费俪娜。阿娥感动得泪水连连,但同时也更加担忧黄俪文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然而黄俪文却只是微微地一笑,如果对于新中国的信仰也算是罪,那么她确实罪孽深重。

  安抚好了阿娥的情绪,黄俪文便来到诊所,将自己不离开的决定告诉了唐医生。她表明,自己如果组织还有需要她的地方,我愿意继续为组织效力。唐医生先是一怔,紧接着便对她说:“俪文同志,别只想着组织需要你,也想想有什么是你需要组织的地方?你不是一个人,请你接受组织的保护。”

  黄俪文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她感动地点了点头。

  这是黄俪文自从怀孕以来,第一次来到张晓光的墓前。她温情地对墓碑说着话,就像张晓光就站在她的对面一样。

  忽然,她察觉到有人,便急忙闪到了一个墓碑后面。

  一名穿着普通的中年女子慢慢走来,手里还握了一束野雏菊。她来到张晓光墓前,把野雏菊献在碑前,道:“张先生……我,我也不知道这个张先生是不是你。最近文老板告诉我,这里修了新墓,碑上是你的名字,所以我就来了。如果认错了人,多有得罪……可我,我实在没办法。张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办?……你要我保管的东西,我也不知现在该怎么处理……我真怕这些东西藏不住……”

  中年女子的语气十分焦急,他对墓碑拜了又拜,还留了一样东西在碑前。

  “张先生,你在天之灵,保佑你组织的同志能看到你的照片,与我联系……”

  说完,中年女子便举走了,。

  黄俪文等中年女子离开后,走回墓碑,赫然发现她留在碑前的竟然就是一张张晓光的照片!

  黄俪文愣了一愣,然后立即举步赶上了那女子的背影。

  她一路跟随女子,直到女子来到一座矮楼前。黄俪文默默地记住了门牌——三十号。

继续阅读:第四章 红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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