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林云裳和费俪娜的搏斗进行得如火如荼,此时的两个人都已披头散发。唯一不同是,费俪娜手里死死攥着行李箱,林云裳手里则死死攥着剪刀。
“你为了那个姓巫的,你连妈都不要!你连妈都不要!”
林云裳哭天抢地,悲恸得无以复加。费俪娜又气又急,连连跺脚:“妈!你不要逼我了!我已经答应他了!我要嫁给他!”
林云裳顿时瞪起了眼睛:“你敢嫁!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敢出这个门去广州,妈就死给你看!”
林云裳和费俪娜的尖利叫喊越来越升级,黄俪文听得头皮都麻了。
乔智才听得瞠目结舌,他看向黄俪文,道:“你妈跟你妹这是要拼命啊!要不我帮你把这司机支走吧……这车一走,你妹也就没办法了……”
黄俪文听着不断传来的争吵声,一颗心已然悬了起来。可是组织上交给她的任务,她却不能不完成,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可随即传来的、林云裳的厉声尖叫却令黄俪文再也不敢耽搁,叮嘱了一声让乔智才在这里等她,便匆匆地奔向家门。
“到底走不走啊!谁付车钱啊?”司机已然急了,这一家人乱成了粥,可他不能就这么等着,到底谁付车钱,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乔智才看着这辆豪华气派的车子,灵机一动,便钻进了车里。
看着这位惬意地坐上后座的男人,司机可不干了,然而乔智才的屁股挨上这么舒服的垫子,哪里还能舍得离开?他当即给了司机双倍的价钱,让他把车子开往邱公馆。
正在劝解母亲和妹妹的黄俪文眼看着乔智才乘车离开,不禁怒了,她大喝一声“都别吵了”,用力将吵成一团的林云裳和费俪娜拉了开。
黄俪文知道,想要阻止乔智才,她必须立即解决眼前危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镇定劝道:“俪娜,你谁都不知会,突然就把司机叫到家里接你走,妈就是再大度,也要被你伤心!你这样做,大错特错!”
费俪娜怔了怔,愤懑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
“妈,您也别哭了,俪娜不是小孩,脾气也倔得很,您拿自己来威胁恐吓她,更叫她难堪。”林云裳听了黄俪文的话,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黄俪文见状又劝解道:“妈,您还是跟俪娜心平气和谈一谈。巫队长毕竟是个优秀的男人,他愿意和俪娜共度一生并不是坏事……”
林云裳擦了擦眼泪,委屈地道:“俪文,你也站那一边了?”
“妈,这不是站队的问题。我们要真心为俪娜考虑,爱情才是婚姻的基础。俪娜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她倾心的男人……”
黄俪文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林云裳打断了。
“别说了,我同意。我同意还不行吗?”
黄俪文和费俪娜都怔住了。
费俪娜更是担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妈,您同意什么了……?”
林云裳负气地道:“你爱找谁找谁,你的婚事我不管了。”说着,她发出一声长长叹的叹息,“我还敢不算数吗?你为了嫁这个巫云甫,我以死相逼都劝不住你,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为了他,你连妈都不要了……你以为妈在乎什么呀?妈只在乎你们姐妹俩。只要你们姐妹俩在家待着,我什么都同意……”
林云裳越说越伤心,索性大哭起来。看到母亲哭得如此伤心,黄俪文和费俪娜心里都不是滋味。
“妈,俪娜没有不要您,她也只是希望您松个口。”黄俪文一边说,一边对费俪娜使眼色。费俪娜立即递上手绢,温言哄起了母亲。
黄俪文看着这两个就知道让她操心的亲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俪娜,你好好陪着妈,我刚跟同学约了见面,这都要迟到了!”
说罢,黄俪文急匆匆地跑出了家门。
乔智才早就已经没了影,黄俪文只得叫了一辆人力车,奔往邱公馆。
就在黄俪文请车夫抄近路赶到邱公馆的时候,正巧看到乔智才站在大门前敲门。黄俪文刚想要张口喊他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停在了邱公馆的门前。车子里走出来的,正是上次绑架了自己跟乔智才的特务孙田丰!
黄俪文心下一惊,没有呼唤出声,而就在这个时候,乔智才走进了邱公馆的大门。
黄俪文知道自己错失了与乔智才沟通的机会,不禁攥紧了双手。她努力定了定神,再次叮嘱人力车夫返回镇宁邨。
“乔智才,你千万不要做出对不起良心的事啊……”黄俪文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关于良心这回事,乔智才一直有着不同的见解。在黑市上做着小买卖的那些小贩们,经常会随着形势把价格抬得很高,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缺斤少两的事情全都没少干。要是总把良心顶在脑袋上,那恐怕全都得被饿死。
乔智才不认为自己有良心。事后过了很多年,他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常常都会被卷入一场又一场的风波,陷入无比混乱的境地,就因为他没有看清他自己。
有良心不可怜,没有良心也不可怜,最可怜的,就是那些明明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却错以为自己没有良心的人。
他乔智才就是其中的一个。
眼下,乔智才正坐在还像昨天一样,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女管家也还像昨天一样,给乔智才沏茶。
“乔先生,我们老爷肯定还是不会出来见您的。”女管家依旧用客气而冰冷的语气对乔智才道。
乔智才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没关系,我今天不和邱大老板谈。我跟邱太太谈谈。”
女管家闻听,不禁疲惫地请求:“乔先生,请您不要打扰我们太太。太太精神不好,还带着小少爷受累,您也体谅体谅吧!”
正说着,邱太太带着邱小少爷下楼来。乔智才起身问好,而邱太太则冷冷地看着乔智才,不发一言。
“妈妈,我想跟爸爸去公园……妈妈,我想跟爸爸去公园……”邱小少爷拉着母亲的手,不住地发出请求。邱太太吩咐女管家把邱小少爷领到沙发另一边,然后严肃地看着乔智才,道:“乔先生,你有话尽管说吧。”
乔智才望着邱小少爷,提出了他的疑问:“邱老板未免不近人情,为何连小少爷也不肯见?”
邱太太愤然指责:“乔先生,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丈夫不近人情?在你之前,已经有十位说客,对我丈夫恩威并施,但他不为所动,所以你们就把我丈夫软禁在这里,让他失去人身自由,你们把我们的家变得不像家,如此空荡清冷。你却还敢说我丈夫不近人情?”
“所以现在邱老板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见妻子,不见孩子,因为你们才是他唯一的软肋。他一旦见了你们,就会变得脆弱。”
乔智才原本是有感而发,但听在邱太太的耳朵里,却是另外的一番含义,母性的本能让她发出愤怒的呐喊:“你想做什么?所以你要用我们去要挟他?!乔先生,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这么想,你胆敢利用我和孩子,我就抱着孩子马上死!”
乔智才被邱太太宁肯玉石俱焚的态度吓得摇头不迭。
“邱太太,您别吓我行吗?您冷静。我一点也不想利用您和您的孩子,我不耍这种下作花样。我就是不懂……无非是迁个厂房的事情,邱老板至于这么固执吗?现在这也弄得太……太难看了……”
邱太太愈发愤怒了。
“难看?所谓搬迁,与拱手让人有何区别?我丈夫十家面粉厂,三家棉纱厂,每一间厂房都是他日日夜夜不眠不休亲手打理的。面粉厂一家少则五百人,多则三千人,凡是向我丈夫汇报过业务的职工,每一个我丈夫都叫得出名字。我丈夫三家棉纱厂,没有一起伤残事故,试问哪个老板又能做到?我不指望像乔先生你这样的人能明白我丈夫的辛苦。他的心血,绝不可能这样白白葬送!”
乔智才显然被邱太太这番话触动,他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管理过棉纱厂,我能懂那种辛苦。说实在的,对邱老板的为人,我早有许多听闻,心里也非常佩服。你们的棉纱质量好,还能出口卖高价,太不容易……”
邱太太并不信乔智才这番话是发自肺腑,只是默默地听着。而正在说话的乔智才,不经意地一瞥,竟看到邱公馆窗外缓缓飘过一束氢气球。
怎么会平白无顾会有气球?
正在乔智才觉得奇怪的工夫,楼上忽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闷响。
邱太太有不祥预感,飞快跑上楼梯,奔向二楼书房。乔智才也跑上楼梯,但见邱太太拼命地拧转书房之门,又是拍,又是喊,可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乔智才把邱太太拉到一边,自己则开始连踹带撞地拼命蹬门,门终于在乔智才的努力下打开,乔智才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住了。
只见邱老板脖颈缠着绳子吊在半空中,地上,是把被踢倒的椅子。
邱太太飞扑过去,邱小少爷亦害怕地大哭起来。
乔智才不忍卒睹,他指挥女管家小少爷看好,千万别受惊吓又试图上前帮助邱太太。孰料邱太太厉声让他离开,乔智才见之心碎,默默退出了房间。
特务们已经蜂拥而至,在楼梯上推推搡搡,都想挤到书房里一看究竟。他们想不透为什么这么有钱有势的人说死就死了,疑惑之余便议论邱老板是不是“通共”了。邱太太在书房里哭得痛不欲生,女管家连骂带哭,拼命拦住这些特务们,邱小少爷害怕进大哭不止,一时之间,场面混乱不堪。
“都他妈给我往后退!”忽然,乔智才一声怒喝,惊得那些特务们全都安静了下去。
“闭嘴!现在消息要是传出去,别说咱们没有好果子,就连六爷都未必兜得住!”
乔智才的话,让邱公馆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静。
书房里,传来了邱太太悲恸的声音:“致电中央殡仪馆,老爷马上火葬。”
女管家急忙应声而去,特务们却一下子炸了锅。
“这就烧了?”
“这就下葬了?”
“乔特派,这事儿是她们说了算,还是咱们说了算呀?”
特务们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等邱太太出言怒喝,乔智才已经恶狠狠地瞪着便衣特务们,怒斥出声:“还他妈嫌事儿不够大?!让你们盯着人,就这么死家里了,怎么交代?还不赶紧压着消息!万一招来记者,谁特么能负责?”
便衣特务们被乔智才的一番话吓傻了,而乔智才又挡在他们身前,谁也前进不得,只能远远看着。
中央殡仪馆的人很快就到了。
包括乔智才在内的保密局人等,全都不知道,这些工作人员全部都是我党的特科同志。他们抬着一口棺材上楼来到书房门口,便衣特务们不仅仔细校验,还直接搜身,后来,还是在乔智才的喝斥下,才顺利放行。
乔智才的目光一直落在被工作人员抬着的棺材上,并没有注意到,一名工作人员在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他正是乔装打扮的小李。
事实上,乔智才已经认出了那具棺材,它正是自己在棺材店的冯老板那里看到的、有机关的金丝楠木棺材!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邱小少爷稚嫩的哭喊声催人泪下,邱太太泪流满面,用力抱住儿子。谁知邱小少爷却忽然指着邱老板的遗体喊道:“妈妈,爸爸也哭了!”
邱小少爷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为之色变,丧葬人员迅速地对视了一眼、女管家紧张地看了看邱太太、邱太太想要抱走儿子,邱小少爷却一遍遍地哭喊着:“爸爸真的哭了!”
乔智才立刻凝神去看,但见邱老板遗体眼角的确有一滴泪缓缓滑落。
便衣特务们立即炸开了锅,纷纷叫嚷着要把遗体运回保密局验尸。
小李见状,急忙上前对众特务道:“眼角流泪在遗体中属于正常生理表现,请各位先生不要见怪。”
邱太太也急忙要求入殓。然而便衣特务们不依不饶,一定要将遗体运走,并且纷纷走上前去要抢遗体。眼看事态难以收拾,乔智才当场高喝一声:“别嚷嚷了!运回局里这事儿指不定怎么闹呢!六爷特派我来,就是让我来拿主意的!邱老板是死是活,我来验!当场验!”
便衣特务们毕竟低了乔智才一级,只得听从乔智才安排。
“都他妈给我起开!你们仨丧葬的,也给我站开点儿!”乔智才可谓派头十足,特务们纷纷后退,让出一条路来,乔智才就这样走向邱老板的遗体。
邱太太和女管家不安地互相对视一眼,特科同志们也紧张地望向小李,小李对他们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在邱太太、女管家、小李等特科同志和便衣特务们的注视乔智才俯身探向邱老板遗体。他伸手试探着邱老板鼻息、颈间脉搏、手腕脉搏。这一番动作利落干净,乔智才的表情亦严肃,嘴角紧绷,小李不知道乔智才是否发现了什么,早己在背后悄悄伸手摸住他先前贴在棺材上的防身开口。那是一个看似为钉棺材装所用的细长铁钉,但若轻轻推送铁钉扁头,就可以从铁钉另一端放射出一根长针,冲击力相当可观。小李紧紧地盯着乔智才,已经做好准备用这袖珍武器以防不测。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乔智才道:“真他妈死了!”
说着,他不耐烦地对丧葬人员挥手,像恨不能挥走晦气一般催促:“抬走抬走!”
小李和特科们同志俱是一怔,而便衣特务们则面面相觑,似乎并不相信邱老板真的说死就死。
“乔特派,真不送回局里?”
许久之后,一个特务试探地问道。乔智才转头看了看他,忽然猛地掐着这特务的脖子,将他的头抵到邱老板的尸体旁。
“你听听还有人气吗?难道你还怕他诈尸不成。”
特务没想到乔智才会突然出手,冷不妨就这么对着具面无血色的尸体,他的头皮都要炸了,吓得不住挣扎。
“六爷特派是你还是我啊?到底听谁的?”
乔智才是说结这个特务听,也是说给其他人听。他松开手,转过头环视余下的这些特务们。而这些特务们个个屏息静气,谁也不敢吭一声。
小李和特科同志们迅速将邱老板遗体移入棺材,盖上棺木盖,准备抬上车。
邱太太和女管家已经哭得肝肠寸断,而邱小少爷眼见父亲就这样被装进棺材抬走,已然完全失控,他哭着扑了上去。
殡仪丧葬人员试图把邱小少爷挡开,邱小少爷却死死扳住棺材不肯松手,慌乱间,邱小少爷拨动了棺材的机关,棺材发出了响动。
特科人员们的脸色骤变,小李更是再次紧张起来。一个特务觉察到声响,慢慢凑过来观察,而一直留意着棺材的乔智才迅速意识到情况危急,就在小李为自己抬着棺材却无法上前的刹那,乔智才一把拽走特务,自己举重若轻地托住了棺材正下方,轻巧地合上了机关。
小李深深看了乔智才一眼。
乔智才面不改色地道:“帮把手。你们扶稳点儿。”
饶是如此,那些特务们仍一路跟随着灵车,直到殡仪馆。
乔智才淡淡地望着特务们押送着棺材走向焚烧室,他知道,邱老板一定早在合适的机会就启动了棺材上的机关,平安脱险了。
邱老板是个好人,乔智才先前替姜科长管理过纱厂,他知道为了经营工厂需要付出怎样的心血。做老板不难,但做一个以真心待工人们的好老板却不易,而在这个乱世之中,为了几百甚至几千名工人们能够平安而终日忙碌的老板,要付出的心血便更加难以想象。
乔智才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成大器的人,但他愿意凭借他的微薄之力去帮助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们。他们值得他这样做,不是吗?
邱老板的事,显然不会那么容易就结束。
特务们的这一关好过,但毛六爷的这一关可不好过。
毛六爷的办公室里,便衣特务们都站得笔直,但筛糠一般抖动的腿却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恐惧。只有站在最中间的乔智才纹丝不动,他知道,暴风雨很快就要到来。
毛六爷翘着脚坐在沙发上,他看着特务们,一语不发。这凝重而压抑的气氛,令便衣特务们透不过气来。他们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直到毛六爷张口。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
“六爷,我,我当时在屋外监听,什么都不知道……”
“六爷,我,我当时在屋外监视,也什么都不知道……”
“六爷,我们当时在屋外监视行人,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特务们几乎异口同声,只有乔智才还沉默着。
攸地,一个特务瞄向了乔智才。
“六爷,当时在屋里的只有乔特派……”
紧接着,所有的话头便统统指向了乔智才。
“乔特派,你说说当时什么情况吧!”
“……对,还是乔特派你说说把……”
所有的视线,亦都落在乔智才的身上,屋子里再次出现了先前的沉寂,众人都在等待着乔智才张口,就连毛六爷如鹰的眼睛也盯住了他。
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乔智才的脑子已经运转了数个来回,他并没有急着解释,直到毛六爷出言催促他,方才张口。
“六爷,其实最要解释的还是为什么这个姓邱的会用麻绳上吊?我被特派到邱公馆只有两天,之前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听说邱公馆也是被彻查搜家的……”说着,他转向了那些特务们,“怎么还能给姓邱的留下麻绳呢?”
特务们原本以为乔智才不过是个新人,不了解这份行业里的水有多深,只要把责任统统推到他头上就万事大吉,谁想乔智才一剑封喉,直点他们的死穴,不禁吓得丢了魂,一个个噤若寒蝉,竟是连话也不敢说了。
毛六爷见毛六爷的眼神阴沉了下去,便知道自己的话已然起了作用,当即便更进一步:“六爷,当时情况混乱至极,我主张尽快处理,那是因为众所周知,姓邱的在民间影响力不凡。事已至此,咱们不能让外边的人认为邱老板是被咱们逼到绝境、自尽逃避,更不能让外边的人以为是咱们说服不成、暴力杀害。所以不得不低调解决……”
乔智才顿了顿,又继续道:“其实,退一万步说,如今的事态,对于我们未必是最坏的。”
毛六爷眉毛一挑,似是等待乔智才下文。
“姓邱的死了,可他下面那些棉纱厂和面粉厂没死呀。就邱家剩下那孤儿寡母的,能抵什么用呢……”
乔智才估计得没错,毛六爷的目的不过就是厂房和厂房所能够为他带来的利益,至于邱老板,就算死一万个,又与他何干?
毛六爷的脸色彻底舒展了,他略微颌首。
“六爷,这个姓邱的虽然狡猾,连自杀都要搞出这副阵仗,但他再算还是没算过咱们……”
乔智才说着,瞟一眼身边的便衣特务们,暗示此话私密。
毛六爷挥手,特务们纷纷离开,乔智才这才凑近了毛六爷,双手毕恭毕敬地呈递上来一幅字画。
“他们邱家还想拿这幅《写生珍禽图》烧了陪葬,美得他们!我生生从灵堂的火盆里抢下来的!”乔智才说得煞有介事,毛六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满怀期待地打开卷轴,脸色却陡然变得阴沉。
在画卷的表面有着黑黄不一的熏迹,甚至还有一角已被烧毁,这使得整幅画已然成为了废纸一片。
乔智才颇为自责。
“可惜属下还是晚了一步,姓邱的自己死就罢了,还糟蹋这么好一幅画!六爷,您看这字画要不要修复一下?”
“残了这么一大片还修复个屁?!该死的东西!”
毛六爷怒气冲冲地直接把字画扔进壁炉,火焰欣喜地扑上来,享受着这幅绝美的饕餮盛宴,字画,就这样被火吞噬。
乔智才暗暗松了口气。
若是老爹乔墨耕知道,他临摹的赝品被当成真迹帮儿子度过了一场难关的话,会作何感想?
黄俪文几乎是第一时间从唐医生那里知道了乔智才协助组织,转移邱老板的事情,这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但却让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惜她还没有机会去见乔智才,因为她的宝贝妹妹费俪娜又拉着她,求她帮忙筹备她的婚礼,还把所有的珠宝都拿出来,请黄俪文帮她卖出去折现。费俪娜如此已经认定了巫云甫会在小年夜迎娶她,黄俪文不知详情,又不能点破巫云甫在小年夜起义的事情,耐不住费俪娜的软磨硬泡,只得同意。
越是时局动荡的时期,糖果这样东西就越难买到。糖果店的老板告诉黄俪文,眼下像水果糖、牛奶糖、咖啡糖这样上好的喜糖都断货了,想要买,只能去黑市。他还告诉黄俪文,去黑市找一个叫“糖果谢”的人,他那里的喜糖样式最全。
黄俪文谢过糖果店老板,略加迟疑之后,便前往黑市。
这是黄俪文第一次到黑市这种地方来,未免有些紧张,她环顾四周,看到已经有不少人支起了摊子,有的摆着烟,有的摆着酒,有的卖搪瓷脸盆,还有的卖热水瓶。黄俪文甚至看到有一群形容鬼祟的贩子正在三三两两和顾客攀谈,想来是正在贩卖不能为外人所道的物品。这些人的面相看上去都颇为不善,不是那么好打交道,可黄俪文毕竟受妹妹所托,喜糖是一定要买的。
黄俪文鼓起勇气走向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他的面前的小摊上摆满了糖果,如果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黄俪文要找的人。
“先生您好,您是谢老板吗?”黄俪文问。
糖果谢眼皮一抬,硬生硬气地扔出一句:“要什么糖?直说。”
黄俪文看了看手里罗列的清单,道:“水果糖、牛奶糖、咖啡糖各三斤。”
糖果谢伸手比出一个“五”,见黄俪文怔了怔,他又补充:“银元。”
黄俪文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么贵?!谢老板,我要的都是最平常的糖果,您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糖果谢伸手便把黄俪文推到了一边:“没钱就别谈了!”
黄俪文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
“好吧,我要了。”说着,她掏出五块银元递给了糖果谢,糖果谢递过一兜子糖给黄俪文。
黄俪文接过来,却发现数量根本不对。
“谢老板,我要的三种糖各三斤,统共九斤。可是这才一斤?”
糖果谢连看都不看黄俪文一眼:“一斤糖五块,你要九斤,再补五八四十块。”
“谢老板您这是欺客!”黄俪文顿时火了,“这糖我不要了,您把钱还我。”
糖果谢脸上的横肉抖了一抖:“那可不行,这糖我已经卖了,你不要也得要!”
黄俪文气极,伸手便拽住了糖果谢:“你还我钱!”
这时,忽然响起一串警笛声。
“管事的来抓了!”
“快跑快跑!”
这警笛宛若一枚扔下来的炸弹,令黑市刹那乱作一团。贩子们叫着、嚷着,抄起摊子猛跑。
糖果谢一看苗头不对,竟粗鲁地抬脚将黄俪文猛地蹬开,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黄俪文踉跄着,又被横冲直撞的贩子们裹挟着摔倒在地上,身上传来的疼痛让她想哭,但望着携款而逃的糖果谢,她更是气愤不己。
“黄俪文?”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黄俪文一怔,转头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乔智才,眼圈霎时红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
黄俪文在乔智才的搀扶下来到小巷,以躲避外面的混乱。对于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乔智才,黄俪文不禁觉得奇怪。
“我来这儿买铁揪铁铲,墓地棺材我全都办妥了,不是今天就得下葬吗?我都问好了,酉时最合适,咱们下午五点到常青园就可以。”乔智才的话,像午后的暖阳温暖了黄俪文,她感动地望着乔智才,道:“乔智才,谢谢你。”
乔智才笑了:“嗨!这事儿还没办完呢,等办完了再谢我!”
说着,他拿过黄俪文手上的清单看了看,奇怪地问:“你怎么要买这么多东西?”
“俪娜在准备她的婚礼,让我赶紧帮忙买喜糖、喜酒和喜烟。”
乔智才闻听,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你妹妹终于要跟那个巫队长结婚啦?恭喜恭喜!喜糖得给我一份啊,他俩和好还有我的功劳呢。”
黄俪文笑着点了点头,但随即却又忧虑地叹了口气:“可我根本买不着喜糖。刚才还被黑市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给骗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还是卖糖果的?
“该不会是糖果谢吧?”乔智才问。
黄俪文奇怪地瞪大了眼睛:“你认识他?”
乔智才哈哈一笑。
“这事儿包我身上啦!走!”
黄俪文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乔智才拉住,大步走出了小巷。
乔智才拉着黄俪文来到一条里弄,指着其中一扇窗户对黄俪文道:“姓谢的把糖果都囤在这儿。”
黄俪文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乔智才挑了挑眉,道:“他手里那些个进口糖,正是区区在下给他牵的线。要不是我家面积小,我手头本金少,我也卖糖去,特挣钱。”
说着,乔智才敲了敲矮窗。
“东边日出西边雨。”乔智才报出的,是只有贩子们之间才知道的暗号,说罢,他又小声问黄俪文,“像不像你们跟组织接头?”
黄俪文没想到贩子们也用这种方式交流,不禁颇有些尴尬。而恰在此时,糖果谢的壮硕脸庞在窗边出现。
“乔老弟!你怎么来啦?”糖果谢的脸上堆满了笑意,简直与对黄俪文的冷脸判若两人。
乔智才哼了一声:“老谢,我买糖呢。”
糖果谢到底是在黑市混迹多年的贩子,眼睛一瞥,便看到了黄俪文。
“唉呀,原来是乔老弟的妞啊。”他俨然是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样子,令黄俪文倍感不快,她刚要出声纠正,便感觉到乔智才在用目光制止自己。
黄俪文便只得忍耐着,没有说话。
乔智才朝糖果谢伸出了手:“老谢,钱都给了,糖呢?”
糖果谢的眼睛攸地亮了:“乔老弟,这莫非就是你的喜糖?”
“少废话!”乔智才瞪起了眼睛,“回头还要不要我的行情?”
“来啦来啦!”
要说整个黑市最精明、最懂行情、也最会赚钱的,除了乔智才就再没有第二个人。糖果谢最大的能耐就是吹胡子瞪眼吓吓人,他的莽撞有余,却聪明不足。所以每次进货之前,都得先找乔智才帮忙参谋。乔智才也着实神,只要糖果谢问过他的货,就没有不赚钱的。眼下乔智才说买糖,他哪敢不给?
糖果谢乐呵呵地将两大袋子糖从窗户里头递了出来,乔智才伸手接住,递给了黄俪文。
黄俪文满意地抱住糖袋子,糖果谢刚要关上窗户,就被乔智才抵住了。
“五块银元就买这些破烂,欺负我女人啊。”乔智才呵呵一笑,瞪起了眼睛,“再来三斤太妃!”
“唉呀乔老弟,太妃可贵啦。”糖果谢的脸上分明地写着“不舍得”,乔智才点了点头:“行吧,那咱们没下次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糖果谢吓坏了,一面喊着“等等”,一边将一袋子太妃糖递了出来。
乔智才得意地对黄俪文眨了眨眼,他接过袋子,立即拿出一颗,剥了糖纸递给黄俪文。
“这都是市面罕见的法国太妃,你赶紧尝尝!”
黄俪文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她没有推却,将太妃糖含在了口中。
乔智才笑看着黄俪文,吃糖的明明不是自己,可是他却觉得甜,整颗心都甜滋滋的。
在乔智才的帮助下,费俪娜婚礼上用的东西,已经全部买齐了。
乔智才帮黄俪文把一桶桶饼干,和一箱箱葡萄酒搬上三轮车。蓦地,黄俪文看到乔智才的手在流血,不禁惊声问道,“你手怎么流血了?”
乔智才抬手一看,手上果然有一处划伤,已然渗出了血。他不以为然地笑笑,道:“没事儿没事儿,估计就是刚才搬东西被木渣子划了手。”
乔智才先前运货搬货,这种小伤根本不放在心上,然而黄俪文却急忙拉起乔智才的手查看,关切地问他:“要紧吗?疼不疼?”
明明只是一个小伤口,她却好像整个世界都塌了似的,真的……有这么紧张吗?
乔智才望着黄俪文关切的眉眼,心念一动,忽然身子一软,似晕厥般地说道:“疼倒是不疼,可我晕血……晕啊,晕……”
黄俪文慌了,连忙扶住乔智才,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拿出手帕撕扯,帮乔智才包扎。
“你别看血,我马上帮你包扎。”黄俪文像是哄小孩一般地对乔智才说着,认真地替他包扎。
乔智才默默地凝望着黄俪文,他的心里,有暖意在慢慢升腾,逐渐将他整个人都包围其中。
“还疼吗?还晕吗?”黄俪文问。
“你拍拍我吧,我现在心跳得特别快……”乔智才说的倒是真的,他的心确实比平时跳动得更加剧烈,但却并不是因为血,而是因为黄俪文。
黄俪文照顾乔智才心切,没有丝毫怀疑地伸手轻轻拍着乔智才的背。
乔智才得意万分,闭上眼睛好不享受。
“糙老爷们儿就甭撒娇了!看着恶心。”
最终,还是三轮车夫实在看不过眼,出言挖苦。
恶心?你这么煞风景我还嫌你恶心呢。
乔智才悻悻地赏了车夫一个白眼。
三轮车一路疾行,黄俪文和乔智才坐在车上,望着左右两畔萧条的街道,也由衷地感觉
到凄凉。
“看这市面上冷冷清清的,哪像过年呀。也不知道这仗会怎么打?”乔智才记得两年前自己坐牢之前,街市上还人来人往,处处都有热闹可看。而现在……半天也看不到几个人在街上走。
“你希望怎么打?”黄俪文问。
乔智才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希望你们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
黄俪文不由地望向了乔智才,而乔智才则叹了口气:“现在的日子,老百姓真没法过了。别的不说,就算买个什么,还得在黑市求爷爷告奶奶……”
说着,乔智才话题一转,脸上再次绽出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不过,我手里也囤着货。这仗最好再打上一阵,不然我囤的奶粉丝袜全得砸手里,本来利润就少……”
黄俪文笑了:“别又装得不正经,其实我知道你是很有觉悟的。”
乔智才怔了怔,他没想到,黄俪文竟会这样评价自己。
黄俪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药膏。
“刚才你装车的时候,我去买的。你记得每天抹,手上的伤口不容易愈合,你不要感染了……”
说着,黄俪文把药膏塞到乔智才手里。
乔智才心里又甜又暖,目光烁烁地望着黄俪文,而黄俪文则抬手看了看表。
“我们该去墓园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