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唱着生日歌的黄俪文推着一个精美的大蛋糕走了进来。
她化着淡淡的妆容,眉眼间绽放着笑意,似春风拂面。清新的衣裙衬托出她清新出尘的气质,似一朵盛开于空山的幽兰,散发出高雅的清韵。
乔智才怔怔地看着黄俪文,一时竟看得呆了。
黄俪文翩然走到毛六爷的身前,微笑着送上她的祝福:“六爷,祝您生辰快乐。”
毛六爷满意地点头,他拍了拍姜科长,显然,黄俪文的到来已经够得上姜科长所言的“惊喜”。姜科长如坠云雾,他想不明白,明明应该在箱子里的费俪娜变成了乔智才,而黄俪文却会出现在这里。孰料才一眨眼的工夫,黄俪文脸上的微笑便变成了忧愁。
“六爷,本来俪娜今晚要来寿宴给您助兴的,可是……她受了大的惊吓,现在还躺在家里养神呢……俪娜不想六爷您扫兴,便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还请六爷多多包涵……”
毛六爷一怔,急忙问道:“俪娜小姐受了什么惊吓?”
黄俪文叹了口气:“说来真是寒心,妹妹居然被人绑架了一天一夜……”
毛六爷顿时火了,钟情的女人竟然被绑架,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
“绑架?岂有此理!谁敢在我地盘儿上动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毛六爷暴跳如雷,姜科长却吓得魂儿都没了。偏偏黄俪文又在这个时候扬声说道:“六爷,其实罪魁祸首已经现形,就在这里。”
姜科长一听,吓得两眼一闭,险些要把实话全都兜出来,突然,门外冲进了两个人。
那正是姜科长派去保护黄俪文的刘文武,和被绑得有如粽子的王客来。
黄俪文悄悄地与乔智才对视,两个人的目光里,都有着几分隐藏的笑意,而姜科长则吓得脸色苍白,冷汗已然挂上了额头。
黄俪文的目光,落在了姜科长的身上,她露出了笑意。
“姜科长怕我也出事,还给我派了保镖,全天候贴身守卫,我们姐妹俩真是欠了姜科长一个大人情……”
说着,黄俪文给姜科长鞠了一躬。
姜科长哪里敢受黄俪文这个礼,赶紧扶起了她。
毛六爷甚为欣慰,连连点头:“小姜,此事处理得当。”
姜科长化险为夷,脸上这才有了些许血色。
“这哪是我的本事?全仰仗六爷,都是托六爷的福……”
“六爷,姜科长,这个人跟踪俪文小姐一天了!”刘文武用力一推,便把王客来踹到大家面前。
王客来被推得踉跄倒地,惊恐地大叫:“六爷!六爷!我冤枉啊!我也是保密局的人!”
姜科长扬手便甩了两个巴掌。
“放屁!局里有没有你这一号,我会不知道!”
王客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急忙解释:“姜科长!姜科长您不认得我了?我,我是楚科长的手下啊……我是奉命……我是执行公务……我身上还有派司!不信您看派司!”
姜科长从王客来的衣襟内侧搜出派司,确实是保密局的,毛六爷也不禁怔了一怔。姜科长心中暗生一计,故做恼怒大声责骂:“嚇!抓了俪娜小姐还不够,还要抓她姐?!我看你们楚科长也是剿共党走火入魔了,看谁都像赤匪!”
毛六爷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正是姜科长想要的效果,王客来却吓破了胆子。
“姜,姜科长,您绝对有误会……楚科长没交待我们抓过俪娜小姐!”
“没交待你们抓妹妹,那就是交待你们抓姐姐喽?!”
黄俪文知道姜科长在推卸,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她委屈地看向毛六爷,怯怯地道:“六爷,我和妹妹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还是说了什么错话,怎么惹了这样的事端呢……”
乔智才见毛六爷的脸色已沉,自知目的已经达到,不必穷追猛打,不禁打起圆场:“今天是六爷的寿宴,别败了兴头。”
黄俪文见状,亦把蛋糕推前,对毛六爷道:“只要是误会我就放心了。六爷,这是我去法国蛋糕房订的鲜奶油覆盆子,您尝尝。”
这边,姜科长已经命令刘文武把王客来带下去。
乔智才开始切蛋糕,黄俪文则斟上香槟,两个人的动作默契无比,毛六爷的脸色,也渐渐地有所缓和。
黄俪文举起酒杯递给毛六爷,微笑着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而毛六爷也乐得笑纳。他举起酒杯对姜科长道:“小姜,今天你救俪娜小姐有功,又保护了俪文小姐,一起喝一杯!”
姜科长受宠若惊,急忙举杯。
乔智才也应景地举杯,向姜科长示意:“姜科长,我也敬您一杯,在您手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番一语双关的话,姜科长哪里能听不懂?他借跟乔智才碰杯之机,咬牙道:“这事儿就这么结了,以后谁也别提。”
乔智才笑得意味深长,高脚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套房里响起格什温的《锦城春色》,在轻松的旋律轻轻流淌,乔智才举杯,与黄俪文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四目相对,两个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月色,将整个镇宁邨笼罩在了一层淡淡的清辉之中。
黄俪文望着窗外宁静的月色,久久无法入睡。
今天,唐医生告诉她,最近有同志返回后方,如果黄俪文想离开上海,组织可以安排她同行。
可是,她真的能够离开吗?离开母亲,离开妹妹,离开这个已经阔别了整整十几年的家。
十几年过去,母亲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韶华之龄,而妹妹亦快要嫁作人妇,成为幸福的新娘。如果她离开,那么也许她将无法在母亲需要她的时候照顾,也无法见证妹妹幸福的时刻。
黄俪文沉思着,思绪却又不知为何飘到了离开国际饭店时,乔智才忽然握住自己手的那一刻。
当她感谢他的帮助,并且告诉他,以后她不会再自私地只考虑自己时,乔智才笑着打趣,说从今天开始,他们正式恢复邦交。
黄俪文知道费俪娜在乔家惹出来的一堆麻烦事,也知道乔智才一直默默地处理着这些乱摊子,但是他一句都没有提到过。就像他帮助了自己这么多,也从来不发一言,以至于自己深沉忽略他的感受。
“乔智才,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这些人情我一时还不清,但我一定都记在心里,将来报答你。”黄俪文望着乔智才,认真地说。她不知道,她的认真有多么的让乔智才心动,又是多么的让他心悸。
乔智才的手,就这样握住了黄俪文的,只是匆匆地一握,他便松开,脸上挂着顽皮的笑意,扔下一句“就算你已经还清了”,便哼着曲子跑了。
他轻松的背影,和他手上残存在黄俪文指尖的温度,却足以使黄俪文的心乱了。
只是玩笑。
只是玩笑而已。
黄俪文这样告诉自己,匆匆地转身离开。
正因为这个转身,使她错过了乔智才转身相望的目光,若是她看到那样一双饱含着情意与炽烈的眼神,她还会觉得刚才的握手,只是一场玩笑吗?
黄俪文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本笔记本。在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有些褪色的照片。那是她和张晓光在延安窑洞前的合影,照片上的张晓光轻轻拥着她肩膀,她则微微斜靠着丈夫,笑容灿烂。
那是回不去的从前,却永远永远地烙进了她的心里。
黄俪文看着合影,久久失神。
忽然,她再次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在纸上郑重地写下“入党申请书”五个醒目的字。是的,她决定不走,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她要写下她的决心,为了晓光未尽事业竭尽全力的决心。
当她把入党申请书交给唐医生,并且告诉他自己不会离开上海的决定时,黄俪文在唐医生的眼睛里看到了感动,和欣慰。
从现在开始,黄俪文决定做一个守护者和勇敢的战士,守护一切的所爱,并为伟大的事业而战。
她留了下来,和晓光一起。
天真好,那么蓝。
云也好,那么白。
当然最好的还是乔智才的心情,他终于不再如乔礼杰所说,是“单相思”了。因为今天主动约他的,是黄俪文。
乔智才一脸笑意与期待地来到后弄堂的香树下,果然看到了黄俪文的身影。
乔智才一个闪身,出现在黄俪文的面前,笑着问她:“找我有事?”
黄俪文点了点头,微微退后一些,与乔智才保持一段距离后,方才张口:“我就想咨询一下,你知道哪家丧葬店的速度快,做的墓碑好吗?还有,哪里的墓园有空地?”
她刚刚回到镇宁邨,对于这里并不熟悉,她又不敢肆意乱问,能够问的,也只有乔智才。
“怎么咨询这个呢?你家有亲戚走了?”乔智才关切地问,黄俪文却不知应该如何作答。乔智才又一连串地问了许多问题:哪天走的?在哪个医院?是出意外了?尸体放在哪个殡仪馆……
黄俪文完全接不上话,只是沉默。她的沉默,让乔智才忽然明白了。
“要下葬的不是你亲戚吧?”
黄俪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
“是你的……同志?”
黄俪文点了点头。乔智才顿时火了:“你还敢给同志修墓立碑?!虽说咱们将了楚科长一军,但你还在风口浪尖上呢,过两天姓楚的又该盯着你!”
乔智才说的,黄俪文哪里会不知道?可是逝者必须头七安葬,她怎么能让晓光连容身之处都没有?尽管没有他的骨灰,可……她还保留着他最心爱的一件夹克……
“我知道,”黄俪文点头,她想表达得镇定,可语气里,早已经透出了她的焦急,“正因为知道,我才咨询你。再过几天就要过四七了,黄历上宜安葬的日子只剩下二十四号,我不能再等。”
这种焦急的心情,令黄俪文的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乔智才急忙安慰:“你别急……你别急,这事儿我来办,你最好别出面!”
黄俪文愣住了。
“丧葬店我懂行情,公墓里头我也有熟人,我找他们帮忙,他们还能给我加急。而且这事儿我能办得秘密,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乔智才自信满满,可是黄俪文却有些迟疑。乔智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笑着说道:“你别忘了,楚科长他们都以为我是半个毛六爷的人,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这件事……真的可以拜托你吗?”黄俪文还是有些犹豫,她总是麻烦乔智才,心里,真的有些过意不去。
乔智才倒是自信满满地点头,紧接着,又问她同志的遗体找不找得到。黄俪文忍住难过的情绪,摇了摇头。
乔智才点了点头,宽慰黄俪文道:“没关系,随身物下葬也是一样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棺材里你们的什么主义和党章那也是决不能放的……”
“里面只放一件衣物。”黄俪文说着,把一根金项链交给了乔智才。
乔智才急忙推开黄俪文的手,嗔怪道:“这是干什么?”
“这是……经费。棺材和墓地,都拜托你找最好的……”她已经一无所有,有的,只有这条金项链了。乔智才哪里看不出这一点?没有女人不爱首饰,连这样贴己的东西都拿出来,想必,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同志。
“这位同志是你们领导吧?”乔智才问。
黄俪文顿了顿,然后点头。
乔智才把金项链塞回黄俪文手里,道:“经费你们收好。我办事从来不用钱。出门靠朋友,都是分分钟搞定。”
黄俪文有些意外地怔了那里,乔智才却潇洒地转身,正欲举步,黄俪文却忽然喊住他。
“下葬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他……毕竟是我的同志。”
也是我最爱的人。黄俪文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我明白。”
事实上,在以后许多的风雨里,乔智才都是明白黄俪文的。
因为明白,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怜惜。
乔智才想要做的事,从来不隔夜。
在告别了黄俪文之后,他直接来到墓碑店,选了一块上好的石料,让他们刻上“张晓光之墓”。墓碑店的老板关八,先前曾一度很受乔智才照顾,这块碑,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只叫他到日来取。
从墓碑店走出来,乔智才又去了丧葬店。
丧葬店的冯老板是当地制作棺材手艺最为精湛的,见乔智才来,冯老板立刻热心地迎了上来。当他听说乔智才想要帮人订一口棺材的时候,忙殷勤地询问:“乔少爷想用什么木材?金丝楠木,柏木还是松木?”
忽然,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这有一批刚来的阴沉木。”
阴沉木即是乌木,耐潮、耐虫、耐腐并颇具香味,是制作棺材的上等木料。乔智才点头称好,冯老板便请乔智才稍等片刻,他去拿样板来给他看。
见冯老板转身走开,百无聊赖的乔智才独自在店内转悠起来。冯老板是出了名的好手艺,找他制作棺材的人不少,在不远处的工作间里,已经有一具棺材做好了
乔智才走过去,好奇地观察着,这是一具金丝楠木棺材,沉稳的纹路散发着典雅的气息,上等木材特有的色泽醇厚端庄,乔智才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又抬开棺材的盖子望向里面,边望,边感慨冯老板的手艺精湛。
鉴别木材,乔智才算是半个行家,毕竟他在黑市多年,贩卖过的东西钟类繁多,耳濡目染,学会了很多东西。
乔智才敲了敲棺材板,传来的声音却不是实木的沉闷,他怎么觉得……棺材下方是空心的呢?
乔智才不假思索却摸了摸,没想到手上一用力,棺柩下方忽然猛地打开了!乔智才意识到,棺材板下方有个夹层,这明显是一个机关。
乔智才连忙把棺柩下方合上。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他迅速地躲了起来,很快,一个男人和冯老板走了进来。他们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动他人一般,乔智才并没有看到所来之人的面容,更不知道他就是先前用“活埋”来试探他的同志小李、
乔智才听到冯老板和那人架起棺材,抬出里间,这才溜回店面,没事人一样地转悠了起来。
能用得起上等金丝楠木的人家,定然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乔智才可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只要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乐得高高挂起,逍遥自在。
可惜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这口棺材跟他的联系会有多大,对他的影响又有多深了……
墓碑和棺材全部搞定之后,乔智才要做的,就是最为重要的一项工作——寻找墓地。
跟墓碑和棺材比起来,墓地的选择是最有讲究的,它不仅对死人重要,对活人同样重要。因为在传统的观念里,墓地的风水,直接影响了其家族和后代子孙的运势。乔智才虽然不知道这位“领导”有没有家人,但只要是黄俪文拜托给他的事情,他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这不,乔智才拿着罗盘亲自上阵,前来墓地挑选风水宝地了。
“乔少爷,这都选了半个时辰了,还没选中一块地呢?”墓园文的老板跟在乔智才的身后已经小半天儿,腿都跟着跑细了,可乔智才还没有选好。再走下去,他恐怕就连站也站不住了。
“风水好的都盖了,剩下的这些个地盘吧,要么没日晒,要么有凶相,都不行啊!”说着,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烁烁地望着眼前的在一块空地,问道:“哎,这块儿地什么来头啊,这上风上水的,宝地啊!
“乔少爷,您也不看看这宝地有多大!最少八条小黄鱼,拿得出八根小金条葬这儿的,非富即贵啊。”
这话倒是真的,这么大的一块宝地之所以空着必定有原因,八根金条的价格足以使大多数的人绕道而行。乔智才目光一转,一抹笑容顿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大宝地我要不起,这大宝地旁边的小宝地可以啊!文老板,这块儿小宝地我拿了!”乔智才说着,指向了旁边的一小块空地。
大的要不起,可以要小的,反正都是宝地,何管大小?
文老板咂了咂嘴巴:“乔少爷,这块儿小宝地,没有一根小金条,那也是拿不下哦。”
乔智才嘿嘿一笑:“文老板,咱们都认识这么些年了,你还跟我干坐地起价的事儿呀?别的地儿可没有这么贵!”
文老板连连摇头,眼下是什么年景?死的人比活的人还多,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是多少人抢都抢不来的,赔钱的买卖他可绝不会做。
“乔少爷,别的地儿你这不是看不上嘛!你要风水好的,别人也要呀!这块儿地虽然小,可是难得的周正,没有凹风扫穴,没有龙虎直去。我知道我还欠着你人情,可这块儿地我真的白送不起呀!”
文老板说着,深深地作了一揖,请乔智才谅解。
“那你好歹给我打个折,没有优惠?”
文老板的脸色已经板了起来:“乔少爷,眼下的死人还少么?实在不行,别的地儿您看……”
说罢,文老板便要把乔智才往另外的地方请,乔智才伸手抓住文老板,道:“哎哎哎,行了行了。我知道数了,这块儿地我肯定要,再过两天就下葬,钱我绝对有办法!”
文老板点头:“那我就等乔少爷两天!”
两天……两天找来一根金条,这个事情,可真是不好办啊……
乔智才皱起了眉头。
到底应该从哪里找到这一根金条?乔智才想了又想,攸地,一个人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只要跟钱有关的事情,就绝不会没有这个人的影子。
乔智才笑了。
乔智才想起来的这个人,就是姜科长。姜科长有着最为灵敏的鼻子,八百里以外的铜臭恐怕都能闻得清清楚楚,况且他不是一直想要笼络自己嘛,去找他,至少可以有八成的机率可以成功。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个地方永远不会变,那一定是百乐门。
这里永远不愁没有歌,也永远不愁没有舞,酒就更是喝不完的琼浆,任由人沉醉。
姜科长一杯接一杯地豪饮,乔智才一杯接一杯地斟酒,直到姜科长高兴,才提出要姜科长给他安排一个收保护费的差事。收保护费素来是个肥差,收上来十成,交上去八成或是六成,全看自己的心意。虽然有被打被砍的风险,但油水不少。姜科长岂能如此容易就趁了乔智才的心意?自然两三推脱。
正在乔智才心中暗骂姜科长老狐狸的当儿,舞厅的人们像红海分流一样自动分隔成两边,原来是毛六爷到了。
姜科长一见毛六爷,身上的调腔全无,立刻起身,恭敬地迎接毛六爷。
“乔老弟今晚在啊?”
毛六爷没有理会姜科长,而是直接把目光落在了乔智才的身上。
姜科长最会看毛六爷的眉眼高低,闻听此言,立刻说道:“乔老弟主动请缨呢,特意跑来让我安排差事,就想为六爷效劳!”
乔智才哪是真想上毛六爷这条船?只不过是想谋个差事,赚出那一根金条而已。可姜科长这样说,他又不能反驳,只能挤出笑容。
毛六爷点了点头:“这倒是来得巧,明天就去邱公馆吧。”
乔智才怔了怔:“邱公馆?六爷说的是哪个邱公馆?”
姜科长连忙代为解释:“当然是邱灵雨邱大老板的公馆。六爷正准备派个人去公馆里跟邱大老板聊聊天,让他赶紧把手里十家面粉厂和三家棉纱厂迁到台湾去,免得共产党惦记。乔老弟,六爷刚才钦点你,明天你就过去盯着吧啊!”
“六爷指派的任务,我一定完成!”乔智才答得干脆,但随即,便清了清嗓子,问道,“对了,姜科长,像我这样的编外人员后勤科管吗,有银行存折吗?我倒不是关心工资啊,就是怕我漏填什么表格,给后勤科添麻烦……”
乔智才是故意说给毛六爷听的,大家都是聪明人,姜科长如何能听不出来?他哈哈一笑,道:“乔老弟,编外人员就在编外创收了,咱们局里那点儿工资没意思。不说别的,就这个邱公馆吧,有的是好东西。你要能找出邱家镇宅之宝,那绝对有重赏!”
乔智才的眼睛一亮,开始好奇起来:“镇宅之宝?!姜科长,那是什么呀?”
“宋徽宗画作《写生珍禽图》。”
乔智才连连点头:“这画我懂啊,我见过赝的。”
他老爹乔墨耕最喜欢研究这些书画墨宝,单是《写生珍禽图》,他就临摹了不下百遍,每一次都举着临好的画让全家来品鉴,连乔智才看都看腻了。
姜科长闻得乔智才如此说,立刻瞪起了眼睛:“什么赝不赝的!我这儿说真的。”
乔智才急忙附和:“真的好啊!但凡是好东西,甭管藏哪儿,我都能给挖出来!”
毛六爷露出一抹微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乔智才第一次以“特派员”的身份行事,看着那些驻守在邱公馆的特务们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对自己恭恭敬敬,乔智才颇觉新鲜。
可惜,他的派司对于特务们有着强大的震慑力,在邱公馆的人面前,却只招来厌恶。
女管家冷淡地为乔智才开了门,引着他在客厅落坐。
坐在沙发上的乔智才望着虽然富丽堂皇却空荡幽静的房子,诧异不己。而且,替自己端茶的,竟然不是佣人,而是管家,这就更让乔智才觉得稀罕。
“我还以为邱大老板最少有十几个佣人呢……”
“乔先生不知道吗?我们公馆原本是有十几个佣人的,已经被你们全部遣散了。现在诺大一栋房子,只剩下先生、太太、小少爷和我四人了。”女管家的声音里带着负气与无力,然而这些,确实是乔智才所不知道的。然而他来乃是执行任务,也不需要知道所有。
乔智才清了清嗓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我就不寒暄了,上头派我来就是让我跟邱大老板见面谈一谈。”
“乔先生,抱歉,我们先生谁也不见。”
女管家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乔智才起身,顺着楼梯向上望去,但见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正站在一扇门前,委屈地大哭。
“这位是小少爷?”乔智才问。
女管家点头称是。
“爸爸,开门!爸爸,开门呀!爸爸,陪我踢足球好不好?爸爸,爸爸……爸爸,我一定认真练琴好不好?爸爸,你出来呀看看我呀!”邱小少爷拼命敲着那扇门,一边敲一边哭,可房门却似铁了心一般地不打开,任凭邱小少爷哭个不停。站在邱小少爷旁边的,是无声流泪的邱太太。她拉着试图拉走儿子,想要哄他离开,可邱小少爷却只是哭着要爸爸。
邱太太忍住心中的酸楚,强行把儿子拽开,用略带着责备的话语,道:“大志!听话!不要哭了!”
邱小少爷被母亲的怒气所震慑,他怯怯地看着母亲,委屈地憋住眼泪,但还难以止住抽噎。望着这对母子,女管家泣不成声。
“乔先生,您也亲眼看到了,我们先生是不会出来见任何人的……”
乔智才的眉皱了起来,他一直以为,商人之所以为商人,不过就是为了赚钱,工厂开到哪里不是都一样?
但很显然,眼前的情景却出乎他的意料,这位邱老板,他何必如此?
黄俪文这几天,被费俪娜和林云裳折腾得精疲力竭。
费俪娜已然认定了巫云甫会在小夜年迎娶自己,婚期将近的她开始为自己挑选婚纱。然而早就提出了反对的林云裳,哪里能同意女儿嫁给在战火中穿梭的军官?她坚决提出反对,母女两个为此争吵不己,费俪娜为表决心,开始绝食抗议。
费俪娜这几天都是悄悄地让西餐社的伙计给她送饭,林云裳和黄俪文自然不会知道,因而也就越来越担心。就在黄俪文对妹妹束手无策的时候,唐医生按响了林家的门铃。他告诉黄俪文,乔智才不知为何忽然介入了组织在钜鹿路邱公馆的一项行动。唐医生希望黄俪文明早务必见到拖住乔智才,决不能让他在早十点前出现在邱公馆。
由于林云裳的出现,黄俪文没有机会询问具体情况,只得匆匆与唐医生告别。
事实上,在海内外享有盛誉的邱老板是上海头号民族资本家,他是工商界最突出的旗帜,他朝我党的靠拢对归省计划有至为关键的意义,更对未来新政权稳定金融秩序有不可估量的作用。而保密局一直觊觎邱老板的工厂和资产,近期已经打算对邱老板下手,所以组织上已经制定了有效的计划,把邱老板转移出去。在如此重要的行动时刻,绝不能被乔智才打乱了步骤。
乔智才会介入到组织的行动里,令黄俪文有些诧异。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为保密局工作。她相信乔智才不会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可若是整日与那些人混迹在一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不经意地成为棋子助纣为虐。
黄俪文不希望乔智才沦为这样的人,可是明天……她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拖住他呢?
清晨,黄俪文便守在窗前,一见乔智才出现,便立刻跑下楼去,拦住了他。
乔智才可没想到一早就能遇见黄俪文,不禁惊喜地向她道早安。
黄俪文回应了他,可昨天明明准备好的说辞,这会儿却又不知应该如何张口,便站在那里,不出声了。
乔智才以为黄俪文是想问墓地的事情,自信满满地告诉她,拜托自己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做着呢,一定让她满意。说罢,又告诉黄俪文一声自己去上班,便举步要走。
眼看乔智才要走,黄俪文一把抓住他,脱口说道:“那你可以晚一点去吗?我……我……我们去看电影吧!”
黄俪文主动相约,乔智才自然欣喜地答应,没想到黄俪文拉起他就走,乔智才这才意识到黄俪文说的看电影是现在。而且,她还要看《碧血金沙》,那是一部西部片,纯粹的男人戏,女人家哪能爱看?
乔智才刚把这些话告诉黄俪文,目光便忽然被一辆驶入牌楼的高级黑色轿车吸引了。
“好家伙!凯迪拉克呢!”乔智才出神地望着这辆车子,连声赞叹。
黄俪文也在看这辆车,令她意外的是,车子不急不缓地停在了她的家门口。一位身穿西装,戴着白色手套的司机敲敲门,走进了林家。
“这肯定是哪个老板上你家来请俪娜小姐的!”乔智才断言,“真有派头!”
忽然,林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喊,吓了黄俪文一跳。
只听费俪娜尖声高叫:“妈!妈!你放手!你放手!”
林云裳也随之大叫大嚷:“你敢走!你走,我就死给你看!”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那个司机狼狈地跑了出来。
黄俪文见状,急忙叫住司机,问:“师傅,里头怎么了?”
司机一脸惊恐,看样子真的被吓得不轻,他一边比划,一边道:“都拿出剪刀要自杀了!疯了!都疯了!”
黄俪文和乔智才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