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最爱的人欺骗了你的时候,你能够做到的,恐怕就只有与这谎言缠斗到底。
黄俪文站在张晓光藏身的酒行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
此时此刻,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张晓光,然而,她却不得不见。黄俪文的手,已然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着抖,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恐惧和厌恶,扬起手,按照两快两慢的声音敲响了门。
很快,门开了,露出张晓光那张熟悉的脸庞。
黄俪文告诉张晓光,组织护送专家们北上的计划不变,张晓光深信不疑。然而,与张晓光共处一室的黄俪文,内心深处却连片刻都不想停留。明明是自己那么熟悉的一个人,明明是自己那么想要依靠的一个人,可是如今看到他,黄俪文却抑制不住恐惧地颤抖。
张晓光关切地握住黄俪文的手,黄俪文却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她的恐惧已然到达了巅峰。
看到张晓光的脸上浮现出诧异表情,黄俪文努力令自己镇定,将一切恐惧的原因,解释成乔智才回来了。
“他昨天晚上回来的,变得神神经经,一直说怪话。说他受伤了,非要把伤口亮给我看,说有人要杀他,还一直对我咬牙切齿,说他要宰了那个人,要宰了那个人。我不敢问他那个人是谁……今天一早我去找组织,他也一定要跟着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甩掉……等我回到家,他就一直盯着我……晓光,我真的怕……”
张晓光轻抚黄俪文的肩背,试图安慰她。
张晓光的目光露出心疼,他轻声地安慰着黄俪文,道:“俪文,没关系,没关系……要不是我忌惮内鬼,不能过早露面,我肯定会在镇宁邨守护你和乔礼杰出发。”
黄俪文乖巧地默默点头。
“俪文,只要你把乔礼杰顺利带出乔家,乔智才就伤害不了你。组织会一路保护你们,我也会在码头等待你们……俪文,别怕,你能做到的。”
黄俪文的心,慢慢地冰冷了下去,张晓光所说的话,目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把乔礼杰顺利地带到他所布置的陷阱里。他对她的欺骗,从一开始就存在,而她却把谎言当成真情,付出了所有。
黄俪文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颤抖终于停止了。
乔智才也做出了应有的准备,他给毛六爷打了电话,称有人要杀自己,让他派车来接自己,因为乔智才必须在临死前见毛六爷一面。
毛六爷诧异,立刻答应下来。
乔智才知道,很快,就到了他该行动的时间。在此之前,他想跟乔礼杰道别。
“瞧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众星捧月,什么专人专车专机,我们哥俩就差几分钟来到世上,待遇怎么相差这么大呢?“乔智才笑着调侃乔礼杰。
乔礼杰却认真地看着乔智才,道:“被争来抢去的滋味并不好。“
“哎,这是因为你没尝过被嫌弃……”见乔礼杰怔在那里,乔智才不禁笑了,“开玩笑呢。不过,要是以前看别人为了转移你,这么大费周折,我心里肯定冷笑。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跟我这种芸芸众生确实不同,你对社会的价值太大了。”
说着,乔智才双手按在了乔礼杰的肩膀上,郑重其事地道:“礼杰,你跟我讲过的那种未来世界,我相信一定会实现。”
乔礼杰能感受乔智才对他由衷的认同,但他却摇了摇头,道:“二哥,我不同意芸芸众生这个说法。我认为每个人都好比一个铀原子,受到中子轰击后就能发生核裂变,爆发巨大的能量。沉默的个人之所以沉默,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像中子轰击这样的合适的反应条件。”
乔智才一怔,乔礼杰的话像一枚石子丢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圈又一圈涟漪。
“二哥,还有茅台酒吗?”乔礼杰忽然道。
“茅台酒?”乔智才先是怔了怔,紧接着乐了,“你想临走喝一杯?”
乔礼杰点头。
“等着。”乔智才说着,捧来了茅台酒。
这是乔礼杰临行前兄弟两个的道别仪式,乔智才限定乔礼杰只能喝一杯,乔礼杰欣然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俪文的事情,你真的……放下了?”乔智才忽然问道。
乔礼杰略加迟疑后,坦诚相告:“我有一个遗憾,如果能弥补这个遗憾,我想我可以完全放下……”
说着,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的是一个又薄又小的笔记本,笔记本上画着的是他特地画上去的拉丁方块。
乔智才被毛六爷接走的事情,自然被派人前去追杀的张晓光知晓了。他自然不能直接差手下冲到毛六爷面前刺杀乔智才,只能暗中观察等待。
在毛六爷面前,乔智才将他已经知道张晓光的事情和盘托出,闻听张晓光刺杀乔智才,毛六爷十分意外。乔智才愤怒地指责黄俪文被昔日的感情蒙蔽了双眼,他告诉毛六爷,就算乔礼杰一定要去台湾,也一定是由自己和毛六爷亲自护送才对,轮不到张晓光。
毛六爷的眼睛亮了起来,乔智才所说的,又何尝不是他所想?只有专家在手,才能名垂青史,更能名利双收。跟张晓光比起来,乔智才明显好利用得多。
而乔智才亦故意让毛六爷知道,所有的专家都在七点离开,这比张晓光跟毛六爷说定的时间早了整整半个小时!
“张晓光果然不是好东西!六爷,此人靠不住。黄俪文跟他结婚十几年都看不清他,还被他玩弄于股掌,就可见此人之自私无情。这次行动,谁又知道他暗地里玩什么勾当?”
乔智才的这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毛六爷终于肯相信乔智才,张口问他:“乔老弟,如我现在派人七点前在庄臣码头埋伏,有几成把握能带走所有专家?”
“六爷,您有十成把握。因为您有我。码头万一出现意外状况,我负责说服礼杰。礼杰的威望您清楚——只要说服礼杰,也就说服了其他专家。”乔智才的自信满满,以及他与乔礼杰的血缘关系,让毛六爷点头,他当即便给张晓光打电话,通知自己已经把乔智才这个不安定因素押到毛公馆看守,以免他破坏计划坏事。
张晓光虽然一心想要乔智才死,可是大事当前,他已然顾不得乔智才,自然点头应允。而毛六爷亦调动了秦科长带人七点前就到码头驻守。
一切都安排妥当,乔智才却知道,这不过是真正风暴的开始。
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夜晚,乔家的老大乔义英亦在面对着他人生的一场重大风暴。
他被银行指派看守金库,整整一夜。
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乔义英虽然知道这个金库已经空了,却不知道空了的不仅是金库,还有整个银行。不仅是乔义英所工作的这家银行,其他银行的业务、发行和国库三局的全部库存金银也都上了专轮,乔义英的上司们,也都乘船离开,只留下这个被他们当成傻瓜一般欺负的乔义英来驻守空荡荡的金库。为了安抚乔义英,他们甚至给乔义英升职,让他成为了业务柜台总长。——连续三个月都没有拿到工资的业务柜台总长。
“乔义英,从现在起,驻守金库的重任由你负责,四十八小时内你不得离开金库。你要谨记,你代表沪储银行。”
在离开之前,上司陈室长把金库钥匙塞进乔义英手里。望着手里的钥匙,和铜铁板的金库大门,乔义英默默地点头。
他从来不开口拒绝,也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即便是市民们在柜台前吵着闹着,大骂他这个根本与钞票贬值无关的柜员时,也从不还口。“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是出身书香门弟的乔义英行事准则。正因为这个准则,他娶了曹月容,却在不违背准则的情况下,不肯给予她他的爱,和他的情。
——他只尽责任娶她,就像随便买来一个并不喜欢的花瓶摆在该摆的地方,并不多看一眼。
乔义英打电话让曹月容给他送衣服的时候,曹月容本已经决定与蔡阿三远走高飞。蔡阿三已经用他所有的钱高价买来了当天的两张火车票,在此之前,因为乔智才的失踪,蔡阿三已经一等再等,终于等到乔智才回家,乔家再无波澜,高兴的蔡阿三买好了票,抱住曹月容连声地叫着“媳妇儿”。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成为他真正的媳妇儿,他要好好疼她,给这个原本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女人以他全部的爱和疼惜。
然而,曹月容最还是要他等她最后一次。
“阿三,你乖,听我最后一句。就算义英没个男人样儿,我跟他也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是决定了要跟你走,不能一句话不给他留……”
蔡阿三委屈得像个孩子。
“媳妇儿,你咋就知道欺负我……”话虽这样说,可是蔡阿三像从前一样,最后还是选择了听曹月容的,他抱着曹月容,道,“火车可不等人,你千万赶回来……”
曹月容也紧紧地回抱住蔡阿三,告诉他,自己准回来。
她说过要回去的,说过要跟蔡阿三远走高飞,去过他们的幸福生活。可就在她把包袱给了乔义英,想要离开之时,数名邋遢的败兵忽然砸破银行的玻璃门,闯入金库。
他们用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乔义英的身上,逼他把金库的大门打开。乔义英便以此为条件,让曹月容先走。曹月容说服乔义英,命最重要,打开就打开。谁知乔义英悄声对她耳语,告诉她金库早就空了,若打开,更得死。
曹月容怔住了,许久,方反应过来,指着乔义英用沪语大骂:“你作死呀你!你知道要死还要我走!我走了,你打架连个帮手都没有!你死到临头你要当男人了?我不走!”
败兵们都是东北人,听不懂软糯沪语,他们以为曹月容故意在与乔义英商量什么,扬起枪托击向乔义英。
眼看着乔义英已然败兵们围住拳打脚踢,曹月容忽然扑上去,张口,用一口流利的东北话勾起了败兵们的思乡情。
“我知道东北娘们儿带劲儿,能悠车,能爬犁,用你们那儿话说就是,干活儿不磨叽。也知道你们东北汉子要是疼娘们儿,就给娘们儿整一套皮大袄子,完了再整个皮大帽子……”
曹月容说着,说着,仿佛看到蔡阿三就在眼前。他抱着自己说:“到了冬天,娘们儿把皮大袄子一裹,皮大帽子一戴,露出俩眼睛滴溜儿圆。媳妇儿,咱到了东北,我也给你整一套全的,好不?”
他和她挤在那张小小的床上,对他说:“媳妇儿,我们那旮旯还有长白山。山上有天池,有瀑布,我们那儿的人上山拜神,还去打虎,媳妇儿就跟家里等我们回来。有一回,一弟兄半道上倒下了,没能下山来……”
蔡阿三的声音,似是与曹月容的融为一体,他们一起说着:“这弟兄的媳妇儿性子烈,不肯认,在山脚下割了自个儿一刀,说是要拿血换血,拿命换命,山神得把她家汉子还给她……后来这娘们儿死了,那汉子突然活着回来了……”
曹月容的话,说得败兵们泪水连连,亦说得曹月容肝肠寸断。
她想起了蔡阿三问自己:“媳妇儿,要是有一天咱俩不一块儿了,你会想我不?”
她听到自己对蔡阿三说:“阿三,这辈子没人疼过我,你要不在,我也活不下去了……”
曹月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而那些败兵亦纷纷放下枪,亦落下泪来。
乔义英愣在一旁。他永远不会懂得,此刻曹月容内心的痛苦与不舍。
她终于错过了她的幸福,错过了这个会给她一个女人理应获得的疼惜与爱的男人。
火车启动的时间已经到了,一直看着怀表的蔡阿三终于收起怀表,擦干脸上的眼泪,背起了行囊。他在后天井所晒的衣服里,悄悄拿走了一块曹月容的手帕,这是他所爱的女人能够给他的唯一的念想。
有多少离别带着不舍,就有多少叹息洒在人间。
林云裳慌了。
就在费俪娜出发前去香港的时候,家里忽然闯进来一个黑衣人。这人击晕了阿娥,把林云裳绑在椅子上,然后劫持了费俪娜逃窜不见。
林云裳大声地呼喊着救命,拼死在椅子上挣扎,终于从椅子上挣脱,跑出了家门。
当她赶到乔家的时候,乔太太亦独自一人在佛堂对着乔墨耕的牌位念经。看着流泪冲进家门的林云裳,乔太太不禁诧异。她唤桂芬去喊黄俪文,谁知黄俪文却不在房间里,闻听两个女儿都下落不明的林云裳眼前一黑便要晕倒,幸而被乔太太扶住了。
林云裳泪如雨下,她的女儿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她们到底是否平安?
被林云裳记挂着的女儿之一黄俪文此时已然与乔礼杰出发,上了一辆汽车。张晓光的两个心腹小崔和小张正驱车在身后紧跟,忽然,一部汽车忽然插队,挡在了小崔的汽车前面。小崔没有办法,只得先按兵不动,上了马路再超车。
负责为乔礼杰的车子做掩护的,正是秦队长和保密局行动科的特务们。秦队长借口后面的车子有问题,命令特务们将其牵制,而乔礼杰的车子则借此机会,混入了黄包车队里。
车子,就借助黄包车队长成的天然屏障停了下来,我党组织接应和顶替乔礼杰的同志已到轿车门边。黄俪文立即帮乔礼杰打开轿车门,示意乔礼杰下车。
而乔礼杰紧张地拿出了口袋里的小本子递给黄俪文:“二嫂,我……我这儿有一个拉丁方块希望你能……”
只为了乔礼杰的安全担心的黄俪文打断乔礼杰,道:“礼杰,这个我们回头再说!你现在隐蔽要紧!”
小李同志也催促着乔礼杰:“乔先生,时间不等人!”
说着,顶替乔礼杰的同志马上上车,小李掩护乔礼杰迅速消失在后巷某建筑旁,而黄俪文则重新乘上汽车离去。
乔礼杰望着黄俪文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手中的本子。
分别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把它交给黄俪文,她就走了……
乔礼杰落脚的地方,是一个修车行,小李同志特意为乔礼杰准备了被褥,让他暂时休息。然而,得知自己到后方之后,短期内无法见到黄俪文,乔礼杰的心中,顿时充满了失望。
他通过小李与另外一名同志的对话中得知,黄俪文下车的地方,就在成都路和静安寺路。乔礼杰看了看手里的小本,终于下定决心,从一扇开着的窗户爬出了室外。又推走了一辆修车行的自行车,骑着它赶往静安寺路。
就在成都路与静安寺路交叉路口,张晓光的手下已经截停了黄俪文的车子,并且发现了乔礼杰已然不在车上。
我党的卧底秦队长假意逼问黄俪文乔礼杰的下落,而黄俪文则惊恐万分地说着:“你们在说什么?礼杰早被你们带走了……”
如此一来,保密局与张晓光手下顿时开始了相互猜忌,原本便互不信任的彼此全都拔枪相见,眼看就要大打出手,而这个时候,乔礼杰出现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只想要把手里的拉丁方块游戏交给黄俪文的乔礼杰懵懂地看了看眼前的状况,轻轻地唤了一声“二嫂”,而黄俪文顿时如梦方醒,大声喊着:“礼杰,快跑!”
乔礼杰一瞬愣住,他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枪声轰然作响,紧接着,便见保密局的特务中弹倒在了血泊之中。
场面霎时失去控制,枪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街边的路人尖叫着纷纷跑开。秦队长和保密局特务迅速向张晓光的手下们开枪,黄俪文则急切地催促乔礼杰快跑。
乔礼杰见场面如此混乱,反而更担忧地冲入乱阵中,奔向黄俪文。
“二嫂,我带你走!二嫂!”
即便全天下的人都在担心他,但他心中担心的,却只有黄俪文。他想要保护她,一枚子弹却在此时意外擦过乔礼杰,使他腹侧受创。乔礼杰的外套被击破,鲜血顿时涌出,剧痛令他再站不稳,踉跄着跪倒在地。
“礼杰!”黄俪文惊叫着,奔向乔礼杰。
我党同志肖风和遂良掩护乔礼杰与黄俪文躲到汽车后隐蔽。
就在这枪林弹雨、鲜血淋漓中,张晓光的手下与保密局特务均毙命身亡。秦队长的腿部也受了伤,只能跛足前行。
肖风与遂良奔至秦队长身边,要给秦队长处理伤口。秦队长却摇头:“我没关系!乔礼杰要紧!”
话音刚落,肖风与遂良同时背中狙击子弹,倒地身亡!
说时迟那时快,秦队长向狙击点接连射击,并大声呼唤着对黄俪文和乔礼杰快走。
秦队长以自己身躯为抵挡,掩护黄俪文与乔礼杰上车。但他寡不敌众,被藏在暗处的敌人击中要害,轰然倒地。
这是乔礼杰第一次亲眼看着血流成河的画面,剧痛与恐惧让他面色苍白,额前更是渗出冷汗。眼见横生突变的黄俪文近乎绝望地扶着乔礼杰逃离,可这时,一道阴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现身者竟然是张晓光和他的手下。
黄俪文愣住了。
血流成河的尸体中,在这布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空气里,黄俪文最终还是与张晓光不期而遇。
黑夜已经完全笼罩了整个城市,一辆汽车疾驰而过,那正是张晓光开着的汽车。
黄俪文被束缚住双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而乔礼杰则被张晓光的手下用乙醚昏倒,坐在车子的后座上。
黄俪文担心地看着乔礼杰,对张晓光道:“礼杰的伤口不小,你们应该送他去医院。”
张晓光的神色冷淡,完全不以为意:“他的情况我心里有数,我不会害他。”
黄俪文的眼中,有凄凉的光一闪而逝:“是,你当然不会害他。”
张晓光忽然笑了,他握住黄俪文的手,道:“傻瓜。难道我会害你?”
见黄俪文沉默了下去,张晓光叹息着,对她道:“我是有些事没告诉你,可这些打算都是为了你。俪文,我都是为了孩子,为了我们一家三口。”
黄俪文怔了怔,她转头,望住了张晓光。
张晓光继续说道:“俪文,我不怪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你太天真,不知道那些主义和理想都是虚的。我是过来人,我知道只有我们一家三口过好日子,才是真的。”
黄俪文彻底愣住了。
这个人,他真的是自己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吗?
那个点燃了自己对于那个美好新世界的希望的……她的恋人?那个告诉自己,他们的信仰有如火焰,永不会熄灭的张晓光?
乔智才在毛六爷的办公室与毛六爷讨论张晓光的行动计划时,忽然听到费俪娜被毛六爷劫持,打算一同带往台湾。乔智才的心里一紧,然而,他也清楚,现在必然不是解救费俪娜的最佳时机,只能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这时,彭旺利忽然来报,说静安寺路和成都路交叉口发生枪火激战,秦队长带着两个兄弟牺牲,而黄俪文和乔礼杰也都下落不明。毛六爷和乔智才全都怔住了,紧接着,毛六爷便开始联络他的手下,全城搜索张晓光和乔礼杰,然后又命令姜科长也马上带人出发,寻找乔礼杰。
乔智才立刻要求前去寻找张晓光,在毛六爷首肯后,率领彭旺利等人迅速离开。
记得当时张晓光的手下运往黑市寻找自己的时候,曾提到过“隆成商行”,他立刻派出手下们前去查找,然后只身来到了姜科长的办公室。
如果他估计得没错,姜科长在接到毛六爷的电话后,一定会立刻出发。果然,当乔智才到来的时候,姜科长的办公室除了正在打瞌睡的祝勇强这一个手下,就再没了别人。
全身被缚、满嘴塞布的费俪娜此时正望着窗外的夜色,沉浸在愤怒却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中。闻听脚步声响,费俪娜便急忙转头去看,当看到到来这里的人是乔智才时,费俪娜的眼睛顿时一亮。
乔智才一声怒喝,惊醒了祝勇强,他对着祝勇强一通怒骂,勒令他赶紧滚出公安局与姜科长汇合。祝勇强起初还有些迟疑,怎奈乔智才又搬出毛六爷来压他,吓得祝勇强急忙溜走,将费俪娜留了下来。乔智才急忙上前,替费俪娜松开了绳子。
费俪娜欣喜地抱住了乔智才,乔智才却挣扎开来,只说时间紧迫,必须赶紧离开。他将费俪娜安置给了黑市一个熟识的小贩,拜托小贩照顾好自己的小姨子,便要离开。费俪娜两次拉住乔智才,却都被他挣脱,费俪娜知道,乔智才的心里,只有黄俪文,绝无可能再为他人留下空隙。她伤感地看着乔智才,忽然再次拉住他,在乔智才的脸颊上印下了一吻。
“这是我在百乐门拍卖香吻的时候,你欠我的。”费俪娜的声音在颤抖,她望着他的眼睛里,饱含泪水。
乔智才怎能看不出费俪娜对自己的一片心意?只是,他不能接受,也无以回报。
最终,乔智才还是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只留下费俪娜一人站在原地,一声声地叮嘱他一定要小心。
乔智才很清楚,再多的小心,再多的不舍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都是无用。
他必须保护他最重要的人,哪怕付出生命——这也许就是火柴的使命,也是火柴的宿命。
“晓光……孩子……”
张晓光的车子就停在“隆成商行”的路边,黄俪文捂着腹部,疼得额前不断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拉住张晓光,道:“晓光,送我去医院……”
劫持着乔礼杰的张晓光手下冷冷地道:“嫂子一会儿要把乔博士送医院,一会儿又要自己去医院。总之就是不想跟我们走。”
黄俪文不理他,仍是泪眼朦胧地望着张晓光。
“晓光……戴医生说我胎臀位,容易胎膜早破,我怕你担心,一直都没告诉你……”
黄俪文潸然泪下,张晓光的却在不断地纠结和挣扎。他的心腹催促他快走,而黄俪文却在哀求他一定要保住他们的孩子。
最终,张晓光决定让黄俪文下车,并且命令手下解开黄俪文手上的绳子。哪知就在黄俪文绳子被解开的刹那,黄俪文早已然拿出手枪,击毙了张晓光的那名手下。
张晓光瞬间举枪,他的枪与黄俪文的枪同时抵在了彼此的身上。
黄俪文的腹痛不见踪迹,而是前所未有的凌厉。
这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乔智才的呼唤声,黄俪文的眼睛一亮,立刻张口应声,乔智才寻声赶来,看到乔智才,黄俪文不禁由衷地舒了一口气。但这危急无情的时刻,她却无法好好看他一眼。
“礼杰受了伤,马上带他去熨衣店治疗!”
乔智才一怔,立刻打开车门,去扶乔礼杰。然而乔礼杰却只是昏迷,他伤口的鲜血很快便染红了乔智才的手。乔智才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满面惊骇。
“他被乙醚晕了,伤口在腰侧。”黄俪文急忙对乔智才道。乔智才点头,看到黄俪文和张晓光互相枪指,他的一颗心亦提了起来。
黄俪文冷静地对乔智才道:“我不会有事。你们快走!”
黄俪文的镇定迅速安抚了乔智才,他望着黄俪文,也恢复了冷静。
尽管心头萦绕着太多的不舍与担忧,但乔智才仍克制着自己,坚定地点头,道:“好,我们待会儿见。”
乔智才把晕厥的乔礼杰从车厢里抱出,深深地看了一眼黄俪文。而此时的黄俪文紧盯着张晓光,无法松懈,亦无法去看乔智才。
乔智才知道,在眼下的情况下,让黄俪文放心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将乔礼杰背起,快速地走开。
张晓光余光扫到乔智才和乔礼杰离去的背影,有心想要阻止,却怎奈黄俪文的枪直指自己,动弹不得。
竟然为了这个乔智才而与自己反目吗?张晓光的眼中闪过深深的嫉恨与愤怒。
虽然只在方寸之间,但汽车里的气氛却压抑无比。许久,张晓光缓缓地叹息了一声:“俪文,我们俩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黄俪文冷冷地道:“这要问你。为什么你会突然挟持我和礼杰?”
张晓光流露一丝苦笑:“你不觉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表现得太听话了吗?一切顺利,但一切都太顺利。尤其是你,过去你什么都听我的,如果不听,那就是不对劲。而现在你总需要我说服你,如果我还没多说什么,你就点头认同了,其中恐怕有问题。”
“你总归比我老辣,难怪我一直被你欺骗。”
黄俪文淡淡的语气让张晓光感觉到一阵刺痛,他开始说服黄俪文,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一家三口。而黄俪文却愤怒地指责他说谎:“你撒谎!你撒的谎已经数也数不清。你为了我们吗?你刚才却想把我和孩子一丢了事。你没有做错什么吗?你害死了我们的同志。你不仅是卧底,是叛徒,你还是一个血腥的凶手。你杀死了唐医生,你还杀死了肖瑛真。你用最恐怖的子弹,你根本就是一个魔鬼!”
张晓光察觉到黄俪文激愤的心情正在显露,很好,他要做的正是要激怒她,然后就可以趁黄俪文情绪激动之时夺下她手里的枪。他开始了冷笑,开始了对黄俪文的攻击:“你是我孩子的母亲,在你身体里面跳动的血脉是我的。如果我是魔鬼,你就是魔鬼的朋友,魔鬼的妻子,还怀着魔鬼的孩子。俪文,你最好不要背叛我。否则你此前的人生将化为乌有。你最好也放下你的枪。难道你真能杀了我?杀了孩子的父亲,你怎么向孩子交代?”
然而黄俪文的手纹丝不动,枪口依然稳稳地对准张晓光。她更没有像张晓光期待的那样愤怒,眼中反而闪烁着令人动容的光亮。
“即使我此前的人生化为乌有,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有以后的人生。张晓光,我感激你假死了一次,如果你不假死,我永远不会认识乔智才。只要今晚我能活下去,以后的人生我要和他一起过。我是没有了青春,但我还有梦。没有了纯情,我还有爱情。我根本不需要跟孩子说起你,因为乔智才才是孩子的父亲!”
黄俪文如此炽热的情感令张晓光一愣,她脸上的表情,和眼中散发出来的光彩,全都是一个在爱情和信仰中得到莫大满足,并有着强烈自信的女人才会有的神色。而这种神情,明明……应该是源自他才对,而不是另一个男人,不是!
愤怒有如狂潮吞噬了张晓光,他握枪的手只微微一抖,枪声,便在刹那间响起。黄俪文扣动了扳机,而张晓光则就倒下,再也无法进行他罪恶的杀戮。
黄俪文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替死去的同志和专家们报了仇,却……新手杀死了她青春时代的爱情,和腹中胎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