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这间旧仓库,曾是楚科长用来审讯犯人的“私堂”,虽然现在已经被人所遗忘,但那些“刑具”却留了下来。
乔智才在这里刑具里挑挑拣拣,最后取了两个两个黑皮刀套穿戴在衬衫腋下,然后将西服穿在身上,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有点不像他了,当然,也不像乔礼杰。而是一种周身笼罩着肃杀之气,眉目之间写着凝重的另一个人。而他眼中,亦燃烧着见了太多的生死,失去了太多重要之人后才会有的烈火。
他失去得太多,绝不能再让重要的人受伤。从现在开始,他要保护自己,保护黄俪文,还有那个孕育在黄俪文腹中的小小生命。
为了他们,乔智才不介意去拼命,也不介意变成一个杀人犯。
乔智才伸手,从刑具箱子上取下两把大小合适的匕首,握在手中对着空气刺探,随后收入刀套中。
是时候出发了,乔智才这样对自己说。
此时的张晓光,已经从黄俪文那里得知了乔礼杰北上的出发日期。他兴奋地告诉黄俪文,他们一家很快就可以团聚了。
“团聚” 二字钻进黄俪文的耳中,令她本能地愣了愣。许久,黄俪文才轻轻地点了点头,令她自己都意外的是,她的心中竟然没有曾经那么期待。
张晓光第一时间赶到毛六爷的密室商议行动计划,但他的部署,却令毛六爷极为不悦。
“张先生,咱们两方合作,我的人手不参与核心行动,说不过去吧?”毛六爷的脸色阴鸷得极为难看。
“既然六爷这么讲,我也不妨开诚布公——我信得过六爷;但六爷您的人手,我信不过。”张晓光的直白和强势镇住了毛六爷,他不明就里,而张晓光却向他解释道:“原因并不复杂,只有两点。一,安全。保密局光是科长就有七人,其中四人是上头调派、委任,也就是说,并非六爷您的嫡系。这七位科长下头,编内编外大大小小的从属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底细更加无从知晓。在这种情况下,把我们高度机密的行动计划告诉任何一个科长,都是不安全的。因为他们极有可能私下议论、互通有无,传着传着就到了共党耳里。第二点,效率。以前行动科还有个剿共狂人楚科长,虽说人不够聪明,但至少肯干事。现在的保密局,但凡还有脑子的,早对行动失去兴趣。除非六爷您把此次行动的前景和盘托出,否则叫他们冒一点危险,他们都是不愿意的。让他们出马,共党可以轻易应对。”
见毛六爷沉默了下去,张晓光便继续道:“六爷,当下这个关头,最紧要的是把专家们从共党手里一个不留全部捞走。只有达到这个目的,咱们才有利益可言。而只要达到这个目的,用您的人手、我的人手,重要吗?事到如今,我的人手,难道不就是六爷的人手?假如六爷还有不放心的,那我把话再说丑一些——即便我张晓光有二心,上海可是六爷您的地盘儿,没有六爷指路,我带着那么些专家能往哪儿转?”
张晓光这一番话把毛六爷说得脸色由明到暗,又由暗到明。
“哎,误会我了……我怎么会认为张先生有二心呢?”毛六爷笑了。
张晓光亦微微一笑:“六爷,咱们只要一条心,这事没有干不好的道理。”
毛六爷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此时,乔智才已经假扮成温莎衬衫店的伙计,打探到了张晓光的房间。闻听张晓光不在房间,乔智才便绕到慧文饭店的后门,从打开的一扇矮窗伸出手,打开后门,走了进去。
来到 313 房间门外,乔智才先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听到门内一片安静,他便从衣服内襟拿出匕首,轻轻敲门。
“先生,我是温莎衬衫店的。”
没有人应门。门内仍是一片安静。乔智才咬住匕首,拿出铁丝探进房门锁眼,他手腕轻盈抖动,门便被他打开了。乔智才手里紧紧握着匕首,轻轻走进去,正如乔智才听到的那样,房间里没有人。
乔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满手是汗。他重新锁上房门,开始翻找,然而除了一些香烟、刀剪和纸笔一类寻常物什,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乔智才继续翻找,打开衣橱,视线忽然被其中一件外套上吸引。他想起来了,孙田丰拿来的照片上,黄俪文就是和穿着这件外套的男人拥坐在长椅上。
乔智才试图拿出这件外套查看,结果一拨开衣物,赫然露出藏在衣物之后的一只小行李箱。
乔智才蹲下查看,见行李箱扣着一个扎实的小锁。乔智才将手里的铁丝改造一番,然后尝试着开锁,几番努力之下,只听“哒”地一声,小锁被他打开了。
乔智才严峻许久的神色终于露出一丝轻松。他把行李箱摊开,但见里面整齐放着两把手枪,还有几盒子弹。在子弹盒下面,还放着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乔智才取出纸袋里面的东西摊开,却意外发现那些竟是城建专家肖瑛真和水利专家徐泽文的材料,还有大量偷拍肖瑛真的照片、徐泽文在水利局的档案、与徐泽文有关的剪报……
乔智才看着这些材料怔住了。他倒了倒纸袋,见纸袋里滑出的,还有更多的偷拍照片,而主角正是乔智才自己:黑市中,乔智才为寻找徐泽文与小贩乙丙丁低头说话的照片,乔智才与那些酒贩们攀谈的照片……
乔智才明白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也是杀害肖瑛真和徐泽文的真凶!
知晓了一切的乔智才立即开始了行动,他把矮柜移到房间靠近门口的地方,又把椅子移到距离矮柜不远的地方,再将行李箱距离矮柜不远的地方。接下来,乔智才站在椅子上用刀剪把天花板吊灯的灯丝掐断,最后,乔智才终于在在地毯上坐了下来,借由窗外的光亮研究手里的手枪和子弹。
乔智才给手枪装入子弹,握住手枪飞快向左瞄准、向右瞄准——从未用过枪的他在适应手枪的重量以及握枪瞄准的感觉。
突然,走廊上有脚步声传进乔智才耳里。乔智才攥紧手枪跃而身起,悄然来到距离房门不远处谛听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廊上响起了清洁工的问好声:“张先生回来啦……”
来了!
乔智才脸色一凛,迅速拉起窗帘,转身隐到房间深处,屏息等待。
随着一阵钥匙进入锁眼扭动的声音,门开了。
张晓光走了进来。
房间里日光被窗帘遮挡,十分黑暗。
张晓光拨动墙边电灯开关,灯却不亮。
张晓光一愣,再次拨动电灯开关,灯还是不亮。
长久的特务生涯令张晓光感觉到一丝异样,他掏出手枪,拉下保险栓,然后放低重心,一手持枪,一手伸前,他在排查黑暗中可能出现的阻碍。
房间深处,乔智才紧紧握着手枪,恨不得张大耳朵,感受对方的步步逼近。他甚至可以谛听到张晓光的皮鞋在地毯上发出的极轻的摩擦声。
张晓光绕过了乔智才故意放置的矮柜,随之,他又绕过了乔智才故意放置的椅子。
就在这连呼吸都可闻的寂静中,张晓光伸手没有摸到、但脚下却踢到斜放的行李箱,发出一声闷响。
就在这一瞬间,乔智才一跃而出射出子弹。这一枪,正打在避之不及的张晓光肩部。张晓光不敢恋战,闪身要冲出房间。他一边逃匿,一边对准黑暗中移动的人影连放数枪。乔智才无力还击,只能躲避。幸而张晓光因肩部受伤而枪头失准,子弹擦着乔智才身边而去。
待到确认自己安全,乔智才立刻追出房间,然而他受伤的腿却让他失去了最佳时机,等乔智才追出后门来到大马路上,张晓光已经不知去向,人影全无……
劫后余生的乔智才气喘吁吁地回到仓库,他放下背在肩上的包袱,摊开来看着,那些里面都是他从慧文饭店收集的那些资料和照片。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响。乔智才立即把资料和照片收起塞进手边的柜子,转头,看到了拎着公文包前来的孙田丰。
孙田丰是乔智才约来的,他显然对乔智才还记得这个地方有些诧异。乔智才并没有多说废话,他的目光落在了孙田丰的手提包上。孙田丰见状,立刻呈上了乔智才所要的东西——有关于黄俪文的所有资料,乔智才惊奇的发现,其中甚至有黄俪文当年在纺织厂的编制档案原件。
“孙先生,我还是佩服你们的,连这都能找到?”
孙田丰见乔智才看得入迷,适时提醒道:“乔先生,我看这些材料你也都满意,那戈登路场子的事……”
黄俪文档案后面的,是张晓光在纺织厂的编制档案原件。
乔智才眼睛一亮,迅速翻阅,但上面的照片已然脱落,只留下空白框和胶水的痕迹。
他的注意力全在张晓光的档案上,只是随口附和:“你放心,我绝对在六爷跟前替你美言,试用期能短则短。”
“乔先生,现在不是试用期的问题。戈登路场子已经关了,你……不知道?”
“关了?这……我倒是听六爷提过几句,说现在场子生意不好,有钱的都南飞了。”乔智才随口应着,继续看材料,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他看到了一张老照片,那是一伙篮球队的合影,里面的一个男人正是在慧文饭店枪击自己的那个!
“乔先生,我知道该说的你都说了……但戈登路这场子一关,我又何去何从呢?你好事做到底,就当我是你的朋友,以后难免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听说六爷去台北要重组保密局。乔先生可否再替我美言几句,让我到台北管管行动科?”
乔智才一顿,但紧接着故意轻描淡写把那张篮球队合影收回文件夹。
“让你看场子,已经是六爷卖我的面子。至于保密局的人事,我可真帮不上忙。行动科要职,我美言不顶用……”
乔智才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冰冷的枪口怼住他的身体。
“乔先生,你太太黄俪文,她就是个共产党吧?”孙田丰见乔智才不肯帮他,已然恼火至极,枪口更用力一顶,“别以为我不知道,跟黄俪文在复兴公园幽会的男人就是这个张晓光!”
乔智才的脸色微变,但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惊骇之色:“你是不是弄错了?!张晓光不就是被你们弄死的吗,死人怎么还会活?”
“我没有弄错,我一直觉得那男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可我想不起来……乔先生,多亏了你让我把材料找来,刚才不看这张照片,我永远想不起来。”孙田丰冷冷地道,“要么你给我把行动科科长的位置搞定。要么我就把这些东西都给六爷,到时候你去给六爷解释,如何?”
乔智才沉思一下,道:“幸好你是个明白人,给了我选择。你放下枪,我向你保证,我替你把行动科科长的位置搞定。”
孙田丰犹豫了,而就在他犹豫的片刻之间,乔智才猛地抬起手肘向孙田丰腹部顶去。孙田丰避之不及,疼得弯下腰去。乔智才欺身而上,奋力抢枪,孙田丰则紧攥手枪,与乔智才缠斗在一起。
乱中孙田丰发出一枪,幸而乔智才躲闪及时,避开了这一枪。乔智才看准时机,飞起一脚踹开了孙田丰的手枪,而孙田丰亦看准乔智才的空门,一跃而上,用旁边麻绳绕住乔智才的脖颈。乔智才迅速拉住麻绳另一端,飞扑过去反绕住孙田丰脖颈。孙田丰手上用力,乔智才只觉脖颈一阵剧痛,窒息感一阵阵袭来,乔智才却不敢放手,拼死用力拽动麻绳。
渐渐勒紧的麻绳令孙田丰同样涨得满脸通红,在两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极度惊险状态之下,乔智才忽然用力一蹬脚边的木柜,借助此等力量,手上最后殊死一拽,终于,孙田丰不再用力,——他的身子整个瘫软了下去。
乔智才知道,自己已然从死亡的地狱里挣扎出来,不禁全力无力地瘫倒在地,喘息不已。然而,这里绝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乔智才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容身。
大寸滂沱,用雨衣把自己结结实实裹起来的乔智才乘上人力车,回到了镇宁邨。
然而,他已经在生与死的边缘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还没有到镇宁邨便已然晕厥过去。幸好费俪娜路过,将昏迷中的乔智才接回到了林家。
费俪娜把浑身湿漉漉的乔智才背进自己房间,直接安置在床上。
林云裳见状,不禁吓了一跳。
“哎呀,乔智才怎么这个样子……这是病了呀?”
费俪娜来不及跟林云裳解释,急忙吩咐她去让阿娥烧几壶热水,林云裳应声,连忙跑向厨房。费俪娜满眼都是怜惜,用毛巾给乔智才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汗水。
“俪文……俪文……”乔智才在昏迷中,喃喃地呼唤着黄俪文的名字,费俪娜拿着毛巾的手顿了一顿,继而放了下去。
黄俪文倚在床边,听着外面淋淋的雨声,思绪却飘到了下午与张晓光的对话上。
张晓光受伤了,是枪伤。
起初,黄俪文以为是内鬼所为,紧张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她问张晓光内鬼的模样,张晓光却含糊其词,并未多想的黄俪文只顾着替张晓光包扎,直到他看着自己,说了一句“失去的东西,我会加倍拿回来。”
黄俪文诧异,她不明白张晓光想要拿回什么,张晓光却转移了话题,握住黄俪文的手,向往着一家三口以后的生活。黄俪文柔软地笑了,她的手与他紧紧相握,黄俪文目光烁烁地看着张晓光,由衷地道:“晓光,我们的付出会有结果的。我们没有失去什么,只要我们的理想可以实现,我们的一切奉献都有意义。我们有这样的信念,才能坚持到现在……”
张晓光的唇边,上扬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他说:“俪文,你真的是个共产党员了。”
黄俪文摇了摇头:“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唐医生说的。”
张晓光不免疑惑,问黄俪文是哪一个唐医生,当得知唐医生的代号是“司南”,是黄俪文在上海的第一个联络人时,便只是敷衍地点头,道:“我以前听说过他,可惜没有见过面,组织上的纪律是很严格的。”
说罢,便催促黄俪文早些回去,以免乔家人起疑。
黄俪文不会记错,唐医生在生前,曾是以那样怀念的心情回忆与张晓光的合作时光,他是那么的欣赏张晓光的才华,为张晓光的牺牲而感觉到惋惜。可张晓光,竟然说他没有见过唐医生吗?
“对了,”张晓光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黄俪文,“你知道贝比鲁斯吗?”
黄俪文摇了摇头,张晓光便陷入了沉思。
黄俪文并不知道,自己才刚刚离开,张晓光便通知了他的心腹,只要发现乔智才,就地射杀。她像平时一样回到了家,面对着空荡荡的卧室,黄俪文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与张晓光的对话,一遍一遍在黄俪文的耳畔回想,好像下意识地在其中寻找令她感觉到异样的部分。
屋外的雨声,仿佛变成了唐医生温和的话语,他用十分怀念的语气对黄俪文说着当年与张晓光相识的过往,说他赏识自己的外语能力,说两人的合作,说张晓光甚至想把唐医生招到自己的小组。紧接着,雨声又变成了张晓光的话,他问黄俪文唐医生是谁,更表示自己只听说过司南同志。还问自己什么是“贝比鲁斯”……
就在黄俪文思绪纷飞的时候,费俪娜闯了进来,她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黄俪文,她要去香港,而且,是跟林云裳一起去。
黄俪文诧异,不知费俪娜如何会想起去香港。费俪娜告诉她,是乔智才建议她去的,他说过,香港是个好地方。
“我来这一趟,是通知你,乔智才病了,在我的房间里休息。等他病好了,我要他和我一起去香港。”费俪娜直视着黄俪文的眼睛,她的语气是那样的冰冷,她望着黄俪文的目光更是生疏到冷淡,费俪娜的神情和话都令黄俪文惊讶,而费俪娜接下来的话,亦让黄俪文震惊。她说:“从现在开始,他不是我的姐夫。他和你的关系,根本已经名存实亡。既然是你不珍惜的男人,我想我有追求他的权利。只要他不讨厌我,我就会向他告白。只要他愿意,我会和他在一起。”
说完,费俪娜没有一秒停留,起身就走了。
黄俪文早已然惊呆在原地。
不知道失神了多久,待到黄俪文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林家。
黄俪文没有想到乔智才会病成这个样子,他躺在床上,似是在昏睡,他那张经常会讲出笑话逗自己开心的唇已然没有了血色。黄俪文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抖,她听到了,即便是在昏迷之中,乔智才也在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
黄俪文想要带乔智才回家,却遭到费俪娜的阻拦。黄俪文劝说着费俪娜,告诉她乔家的人都在等着他回去,而费俪娜却勃然大怒,愤怒地嚷道:“他们又管什么用?!他们要是在乎他,你要是在乎他……他会成这个样子吗?”
费俪娜的话,让黄俪文无可辩驳,而略恢复清醒的乔智才却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口中更是一遍遍地重复着:“我要回家……”
望着已经虚弱至极,却还一心想要回到那个冷酷的家的乔智才,费俪娜几乎要流下眼泪。然而,她阻止不了乔智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黄俪文的搀扶下离开。
泪水,从费俪娜的脸侧滑落。她真的很想问一问乔智才,为什么他总是要用他的心去温暖那些冷得像冰一样的人,即便他们从来就不懂得感激?
乔智才好不容易归来,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乔家人的心全都揪了起来。
大夫为乔智才听了诊,又包扎了伤口,鲜血直流的场面看得曹月容避开眼睛,更看得乔太太揪紧了心。
黄俪文焦急地询问大夫乔智才的情况,闻听需要今晚先服药观察,若如果明天不能退烧,就去医院输液后,乔义英急忙跑出去买药,而曹月容亦急匆匆地去打热水。乔太太本想让乔智才去到她的房里,免得夜里折腾黄俪文这个孕妇,黄俪文却坚持要照顾乔智才,乔太太这才点头。
望着乔智才憔悴的模样,黄俪文充满了心疼,但同时,也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似乎是回到家以后,整个人都放松的原故,乔智才睡得很沉。如火焰般炙烤着他的高烧慢慢退去,额头上传来的一阵阵清凉让他的神志慢慢恢复了。耳畔传来一阵阵低语,好像是乔礼杰和黄俪文正在谈论自己的高烧情况。忽然,乔智才听到黄俪文问乔礼杰:“礼杰,上次在咖啡馆你好像提过一个词,是不是叫贝比鲁斯?它的含义,我忘了。”
“贝比鲁斯是波士顿一个棒球选手的名字,在二三十年代名震美国棒球联盟,带领波士顿红袜队拿了三次冠军,我与原来住这儿的唐医生都是他的球迷。”乔礼杰解释道。
乔智才正要张口,可是昏厥的感觉袭来,令他再一次昏睡过去。
明天,就是乔礼杰北上的日子,黄俪文说服乔礼杰先回去休息,然后再次替乔智才更新冰袋,悉心地照顾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临近深夜之时,乔智才忽然握住了黄俪文的手。
黄俪文一怔,下意识抽出了自己的手。
乔智才终于睁开了眼睛,长时间的昏睡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许久他才看清眼前的黄俪文——他的目光再也没有游移,就这样静静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黄俪文想避开他的凝视,乔智才却蓦然道:“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黄俪文一怔。
乔智才则继续说道:“是张晓光,他没有死。”
黄俪文克制着心头翻滚的情愫,低声地劝他:“睡吧……你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那个男人是张晓光。”
发现张晓光还活着的,不仅是乔智才,还有我党潜入保密局,成为新任行动科科长的秦队长。
当张晓光带领手下们与保密局接洽工作,领取武器的时候,秦队长意外看到了他的脸。
此时,张晓光已然给心腹们配好了武器,开始布置任务:“真正的重头戏是苏州河外滩。明天七点,共党带着这帮专家在庄臣码头启程。这个码头出航位置比较浅,很快就能进入水道加速,我们在江面动手不现实,情况很难操控。所以要在码头动手。”
说着,他指着平面图,道:“共党选择这个码头是因为它比较隐蔽,但这反而给了我们便利。我们在西南角和西北角埋伏,六点五十五分准点行动。场面一乱,得利的就是我们,共党宁肯自己死也不会拿专家垫背,所以这一战,我们只要打得机巧,就能把专家都活着捞了。至于共党,死多少是他们自己的事。”
心腹们的脸上,露出了狞笑。
张晓光又在平面图上圈出一个位置,道:“专家截住之后,吕三和赵六留下。其余人立即赶到贺氏码头,老顾在那里等我们,大家在浦东老川崎船坞汇合。吕三,赵六,你俩记住,毛六爷派的接应车辆在七点三十分到,两部福特,上面都只有司机,别留他们活。完事后你们开上车直接隐蔽,不要走迪化南路、金陵西路、林森中路,这三条路戒严,是毛六爷留给专家走的。可惜,我们不会把专家留给他。”
说到这里,张晓光仿佛看到了毛六爷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他戏谑地笑了。
名叫小崔的手下颇有些担忧地问:“老板,咱们这么着……会不会彻底得罪了保密局?”
张晓光冷冷地看了小崔一眼:“要想利益最大化,难免牺牲一点边角关系。我已经和国防二厅曾将军谈妥,只要专家到手,后面的有他摆平。各位,大福大禄就看明天行动。务必谨慎,确保万无一失!”
现在,他已经万事俱备,就等共党自投罗网了。至于乔智才,他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虫子,只要等待,必将其一举捻灭。
可惜,自信满满的张晓光哪里知道,他的行踪早已然被秦队长通知给组织,并且,小李已经准备在第二天一早通知黄俪文。
真相即将大白,黄俪文却浑然不知,面对乔智才的目光,她还想为张晓光做最后的掩护。
乔智才不再望着黄俪文,他不想看到黄俪文痛苦纠结的模样,只是淡淡地张口,道:“张晓光以前是纺织厂篮球队的。也许他因为打篮球受过伤,也许是别的什么受了伤,总之他左手无名指有一种不正常的弯曲。”
黄俪文心头一紧,她不明白,为什么乔智才会如此了解。
“你应该想问我,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见过他,第一次是在毛公馆。当时他走进书房要和毛六爷密谈。我看到了他的手,太显眼了。”
黄俪文愣住了。
“昨天我又见到他。他差点杀了我,但他没有成功。这些天他一直想杀我,他的人跟踪我,却错杀了我最好的兄弟长脚……我右腿的伤也是拜他们所赐。”
黄俪文已经震惊,她无法相信乔智才所说的是真的,晓光,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如果你昨天见过他,你就知道他也受了伤。他肩膀上的伤,是我射中的。”
好像有一股异样的冲动从胃部升腾而起,黄俪文忽然有一种想呕吐的欲望。
乔智才转过头,深深地看着黄俪文,他的目光充满悲凉。
“我知道你爱的人是他……但不管你对他有多深厚的感情,我都要告诉你——他是我见过最阴险的人。因为他欺骗了你。”
说出这些话,让乔智才自己也痛苦不已。
“我相信,他做的事情你一件也不知道。我相信,他的为人你完全被蒙在鼓里。黄俪文,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和他绝不可能一样。可是……我知道,我心里很清楚,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在我和他之间,你都不会选择相信我。你不会相信我……
或许是高烧所致,和体温一样滚烫的热泪从他眼中缓缓滑落。
“刚才听你跟礼杰说话,你问他贝比鲁斯。”
黄俪文猛地抬起头来,乔智才则继续说道:“电影里讲过。詹姆斯·卡格尼演的,好莱坞黑帮片。里面有个好人被叛徒暗杀了,死不瞑目,突然对着叛徒说了一个词,贝比鲁斯。叛徒不明白这个名字背后有什么意思,到处打听。其实这是那个好人跟卡格尼约定的暗号,所以卡格尼一听到别人问这个,就知道这人是叛徒了。最后卡格尼一枪把这叛徒打死,很帅气。唐医生也喜欢卡格尼,散场的时候我碰到他,我们还聊这电影。”
仿佛一记惊雷在黄俪文的头顶轰然炸响,她突然两眼发黑,整个人摇晃着,便要倒地。乔智才连忙扶住她,而黄俪文则用力抓住乔智才,努力平复着已然瑟瑟发抖的身体。
“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乔智才关切地问,他的关心和发自内心的体贴让黄俪文更为心痛。
“乔智才,我相信你。”
黄俪文的话,让乔智才愣住了。
“是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黄俪文喃喃地说着,眼泪,簇簇地滑落了下来,“贝比鲁斯……一定是唐医生给我的暗号。他知道晓光一定会来找我的……礼杰知道贝比鲁斯,因为礼杰在波士顿和唐医生是朋友,你也知道贝比鲁斯,因为你和唐医生都看了电影。无论我问谁,都应该知道答案。唐医生他……他想告诉我谁是真正的叛徒……”
悲伤与愤怒混合在一起,让黄俪文的心都如被冰冻般,全无温度。她几近崩溃的样子,让乔智才也为之心痛。
“对不起起……”黄俪文含着泪的眼,望住了乔智才,“我不仅信了他,还在心里怀疑你,疏远你,甚至……甚至害怕你……乔智才,对不起……”
乔智才久久沉默,他的眼睛同样红了。
“虽然害怕我……但你还是在照顾我。”
乔智才的话让黄俪文一怔,而他则继续道:“我不会怪你。一点都不会。”
黄俪文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音。
乔智才心疼地安慰着她,让她睡一会,但黄俪文却用力地摇头。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现在我只想快一点熬到天亮,马上去向组织汇报。”只要一想息自己被张晓光欺骗,频频向组织说谎,黄俪文便感觉到十分的痛苦,“我不知道要怎么交代,我根本没有脸面去见我的同志……”
乔智才再次握住黄俪文的手。而这次,黄俪文没有抽出。
“别怕,天一亮,我和你一起去。”乔智才温柔地说道。
黄俪文抬起头,望着乔智才,她用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乔智才的手上。
当翌日的晨光刚刚驱散黑夜,乔智才便陪伴黄俪文来到理发店。乔智才等在楼下,而黄俪文则鼓起勇气走上二楼,将一切向小李同志说明。小李同志并没有责备黄俪文,只是问她是什么让她意识到张晓光就是叛徒。黄俪文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乔智才的名字。
乔智才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被黄俪文带到楼上,亲眼见到了黄俪文的同志们。这些人,他们有着鹰一样的眼睛,却有着竹子一般清亮的气质,跟保密局的那些特务们一点都不一样。
乔智才回答着他们关于张晓光的事情,然后把孙田丰交给自己的照片,以及肖瑛真和徐泽文的档案全部拿了出来。
“我离家的几天,就是被张晓光追杀的几天。这些是我在他旅社房间里找到的,他们对肖瑛真和徐泽文了如指掌,也早就知道了徐泽文的躲藏处。可毛六爷还要我去找人,张晓光则在监视我找人的过程……我有一种感觉,我被他们陷害了。虽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我。”直到现在,乔智才也没能想透这件事情,他的话,让在场的小李和另一名特科人员老吴都沉默了下去。
许久,老吴缓缓地说道:“他们要陷害你,是因为你站在一个连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核心位置。你与小黄同志是夫妻关系,与乔礼杰先生又是亲兄弟。把你树成靶子,让我们怀疑你,让小黄同志疏远你,从而影响我们的行动,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乔智才愣住了,而老吴也问出了他的疑问:“但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既然你不想与保密局为伍,为什么还要找徐泽文?是毛六爷对你言行逼迫吗?”
乔智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的言行逼迫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当时我听信了毛六爷的话,以为共党组织真的不知道徐泽文的下落。所以我想要找到徐泽文,证明我是一个有志向有能力的人。”
说着,乔智才看向了黄俪文:“给俪文……一个惊喜。”
老吴和小李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乔智才找到徐泽文如何能算得上是个惊喜。
乔智才迟疑了一下,刚要张口,黄俪文却替他说道:“因为乔智才想要加入我们,他希望我成为他的入党介绍人。”
乔智才没有想到黄俪文会知道这件事情,他眼睁睁地看着黄俪文自己那封入党申请书交给老吴,整个人都懵了。
黄俪文看着乔智才,道:“我收拾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所以替你带来了,我想现在是递交申请书最好的时候。”
老吴和小李速速阅读乔智才这封申请书,他们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地转为动容。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成为新同志的入党介绍人。是我的幼稚和感情用事为组织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我也知道,我的道歉和忏悔根本无济于事。但我恳请组织给乔智才一个机会,他为组织做过许多,他是无辜的。”黄俪文由衷地对老吴和小李说。
老吴合上乔智才的申请书,乔智才静静等待组织对他的判断,内心却狂跳不止。
“你的申请书真实写出了你接受与接近组织的心路历程,以及小黄同志对你持续的积极影响。根据你多次表现,组织愿意接受你的申请。另外,组织对你的误会,我们表示歉意。”
乔智才心中的感动,此时已然多过了喜悦,而黄俪文则更加感动。
小李望着黄俪文,道:“你将组织计划告知张晓光、铸下大错,这是事实。但考虑张晓光和你曾经的夫妻关系,你亦是他欺骗的受害者。过去你由司南同志领导,为组织联络了巫云甫同志、亦取得来之不易的专家名单,组织依然信任你。”
黄俪文一怔,深深向小李和老吴鞠躬。而老吴则取出两把手枪交给黄俪文和乔智才。
“这是你们的武器,请你们善用。”
黄俪文接下她的枪,乔智才则愣住了。
小李对乔智才道:“从现在开始,就是对你的观察考核。组织期待你的行动。”
乔智才接下手枪,振奋地点头。
老吴小李看了看乔智才,又看了看黄俪文,道:“时间紧张,为了补救泄漏的归省行动。组织上决定,既然张晓光已经掌握了我们的出发时间、出发地点和转移方式这些极为关键的信息,但他和毛六爷都不知道他已经暴露了。所以,我们可以来个将计就计……”
黄俪文和乔智才的表情都沉淀下去,他们等待着组织的部署,此时,他们很清楚,最终的决战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