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不是顾渚紫笋茶。
是我，最爱喝的那种，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菊花茶。
茶里糖多，略甜，也是我喜欢的口味。
我狠狠咬紧下唇，才忍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
相随多年，我当然知道曲老爷不乐意太甜的东西，心悦得更多的是顾渚紫笋茶。
可是他却……
这让我心中，怎一个翻江倒海了得。
像是心中所有烟花的导火线被突然点燃，甚至都能感受到神经末梢的阵阵鼓动。
明明对着“我”都是那样一种冷漠与不在意了，却又在这个时候给我这样的……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那抹弧度却又不着痕迹的消失。
我可以理解为是，你认出我来，并不是我的奢望吗……
“如何？”曲老爷眉眼上挑。
我忍住让自己不露出异色，正当想下去再蘸些水上来写时，曲老爷却叫住了我，递给我纸和笔。
“太过麻烦了。”
我一愣，并未敢接。
他像是看出了我犹豫的原因，温和的笑笑。
“无碍。”
我这才接过。将黄皮纸放在桌子上。提笔，手腕用力一笔一划写字。
不愧是做生意的，出门在外何时何地都带着纸笔算账。
‘好喝，就是有点甜。’于是写完后认真看了一眼，又吹了吹，之后才递给曲老爷。
曲老爷接过，看到我的字一愣。
“你这字，与我家乌苏，真是十分相像……”他喃喃道。
但我并未听清，也只是眨眨眼歪头看他。
曲老爷过了一会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突然抬头，看着我歪头的样子仿佛又失神了片刻。正当我疑惑的时候，他又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般冲我笑笑，而后神情像是融化了般。比一开始的淡漠温和了一些。
他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茶。放松的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眼，仿佛是在回忆什么的样子，变成我从前最常见到的温柔。
说真的，曲老爷是个美男子。
尤其在这样的时候，他眼角流露出来的温馨与怀念更是让这种英俊更上一重。
那是属于一个拥有家的男人的独有的魅力。
“我觉得，你从很多方面与之前的乌苏很像。”
这句话他说的不咸不淡，仅仅是一边把玩着杯子一边说的，甚至神色中还带着常人不能看出的开心。
为什么是说，常人难以发现的呢？因为他的开心，很少是用笑来表现的。
他更多喜欢把玩着什么东西，来表现他的欢喜。
于是，我自然也开心起来，所以我写字的速度也变得快了起来。但是我并不能告诉他我到底是谁。
因为我这么做，现在只能是自掘坟墓。
也不知道，智乐的眼线有没有盯着我……
‘之前的……？’
“是啊。”曲老爷说，“你不是她的丫鬟吗，她的变化，你没有看出来？”
我顿住笔，不知该写些什么，心里有些难受。
因为那并不是我啊…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她也并不是我的主子，老爷，你真的看不出吗？我才是乌苏，我才是乌苏啊！
但是曲老爷也没指望我能说些什么，他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乌苏她，最近脾气不太好。原本很温柔地一个人，但是现在却动不动就生气，砸东西，弄得我有点，觉得她变了。”
“变得我，不太认识她了。”
我将笔放在一边，继续听他讲。
“我送她的金合欢雕刻的牡丹，她明明很喜欢那个的，那次却被她赏赐给了她的贴身侍女。”
“她明明对任何人都是那样好，跟所有的人都会相处的很融洽，她是我见过的交谈技术最好的人。”
“可是她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是啊…如何就变成这样了呢。
因为，那不是我啊…那不是你深爱着的乌苏啊…
我的思绪逐渐飘远，连曲老爷叫我也未听见，直至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回过神来。
“你怎的突然发起了呆。”他关切道。
我不知从何作答，只得歉意的笑笑，执笔写到：无事，只是突然出神了罢。
曲老爷长叹了一口气，眼神怅然，启齿：“这府中啊……也就你能听我唠叨上那么一会。”
“跟以前的乌苏，真是像极，像极。”说到这里，他又将视线移至我身上，眼里的情绪是我不敢解读的复杂。
“以前的乌苏，跟我真是恩爱得很……”
我瞧着曲老爷又陷入回忆的往事中，我的心不禁一阵抽痛，我多么想告诉他，我就是乌苏！我就是乌苏啊！
可我，怎么能告诉他，一想到这，我的心犹如刀绞，眼泪险些划下，幸好，他并未注意到。
“起初，我只是想逗逗乌苏，哪想，乌苏真是个可人，便身不由己的动了情。”
“乌苏那样的好，会朝我柔柔的笑，替我磨墨，陪我阅览群书。”
“一晚看书忘了时间，乌苏不气不恼只是陪着我，替我把油灯添了油，去厨房悄悄的煮了碗粥给我，明明只是普通的白粥，现在想想，真是甜的很。”
“我替她绾发，戴簪，描眉，吻她的唇，她会脸红耳赤的佯装震怒。”
回忆至此，曲老爷不由得笑出了声，“乌苏她啊，真是可爱得很。”
“我想着和她携手白头，相敬如宾，跟她相守到老。”
“当年乌苏落水，我拼了命去救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人不能死，我还没娶到她，还没和她看尽风花雪月，览遍大好河山。”
“我这辈子就不曾如此喜欢这么一个人，要我如何是好。”
我听着，方才好不容易抑制住的眼泪，崩盘似的落了下来，曲老爷慌里慌张的掏了绢帕递给我，“你怎的突然就流泪了？”
我啜泣着接过绢帕，胡乱抹了把脸，难过至极地提笔：您与主子的故事太感人了，奴婢不由得哭了出来。
曲老爷似乎得有些哭笑不得，欲言又止，最后噗嗤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是好玩得很，听别人的故事也能听得哭的稀里糊涂。”
随即曲老爷又长叹一口气，“你啊，和乌苏真是太像了，像的我都快分不清了。”
我心里一惊，泪还是止不住的流，这一晚，他已经提了不知几次我像乌苏了。
担惊又受怕，我为什么就过成了这样啊。
纵使如此，我还是提笔写到：大约是跟在夫人身边，耳濡目染来得，能像夫人，奴婢荣幸至极，受宠若惊，老爷真是缪赞。
接着，我默默地听完他说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看着眼前这个我深爱的人，我该说什么。
难道要我告诉他，那不是乌苏，那是智乐，我才是乌苏。
可是我害怕，我害怕当我告诉他实情时，他看着我，会是当年看着智乐与皇后的眼神。
那样的疏远冷漠，像是一潭死水，不带希望，冷的叫我生生的怕。
但是，我究竟要不要给曲老爷出主意，让他与智乐的爱情继续维持下去呢？
其实这个问题，答案早就已经非常明显了。
比起我自己的点点私欲，让曲老爷幸福，才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吗？
他若能认出我来，自然是好的。
可他若认不出我来，却也是我与他之间的缘分了。
自从我换了脸以来，说不定是第一次对关于曲老爷的事情如此看开吧。
于是我犹豫着拿起笔，十分庄重的写着。
‘无论主子变成什么样，奴婢相信老爷您都是爱着她的。有句话不是说，天无棱山地合，才敢与君绝吗？海枯石烂才与你分开，我想这才是老爷与主子之间的爱情吧。主子最近心情不好，也许是有了身孕也说不定呢？这个时候的人，脾气自然阴晴不定了。’
写着写着，感觉眼前又像是被水雾遮住了，心中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抓挠，但还是吸吸鼻子，继续写下去，
‘爱情这个东西，我也是经历过的。一个人深爱着自己的感觉，自然是不一样的。您多关心关心主子。如果主子知道了您对她的爱如此深切，想必心情也会更加好些吧。’
‘喜欢主子，对您来说就像是吃饭睡觉一般，是很自然的事情吧。毕竟您与主子郎才女貌。我经常能看到您与主子一同走在里说说笑笑，心中实在是羡慕的紧。您想想，您们如若能从风华正茂，一直走到垂暮之年，岂不美哉？您可千万别负了这样的良辰美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呢’
‘所以奴婢认为，爱情不是去爱一个完美的人，而是去接受她，接受她是一个普通人，接受她是一个有缺点的普通人，若是一板一眼一字不错，人生又还有个什么趣儿呢，反而不美。’
‘希望您能和主子一直幸福美满的生活下去，作为下人的我们也是乐得见此的。’
‘奴婢先行告退了，还有些家务活耽搁了，拖到明天去，怕是要挨罚的。’
我赌气似的不再愿意写下去，置了笔在一旁。
仿佛这样说，是在抱怨，可转念一想，他又怎么会在乎呢……
我将写完的黄皮纸递给曲老爷，行个礼就退下了，一步没有回头，怕自己看到他的表情，也怕自己看到他忍不住再哭出来。于是拎着桶快步走出两个亭子，直到确定曲老爷看不见听不到了，才把桶放下来。
我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