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花园里的虫鸟也懒得叫唤,慕容政背手站在长廊上,沉默许久没说话。
今日他的背影格外沉重,陆青芷明白,王氏死了,他不可能一点都不难过。
“人死不能复生,慕容大人请节哀。”
青芷说完此话,慕容政缓缓转过身来,长叹一声气:“萱儿,叫我一声‘爹’,可好。”
女子微微愣住,她发自内心地叫不出口。
他倒也不足为奇:“这些年来,慕容家做了太多错事,今日她自尽了,一切总算是告一段落,可我心里的担子丝毫未卸下。我身为一家之主,却从未尽到一家之主的责任,我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对不起我的儿女,尤其是萱儿。”
女子心下忍不住冷笑:“原来,您自己都知晓这些。”
慕容政黯淡的目光看向女儿,脸上无一丝血色:“即使你这一辈子都不原谅我,我也毫无怨言。以前,我看着她害了彩云、害了你,后来又眼睁睁看着她们造了太多孽,我心里也恨透了她,可是如今她死了,我方明白,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啊。”
“大人既已明白了这些,应当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补救才是,时候未晚,您依然有机会去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孩子,你也这样认为吗?”
陆青芷摇摇头:“您儿女众多,您作为一个父亲此时的责任依然很重。至于阿星,自打两年前那个陆青芷死去的时候,她便再也没把自己当成是慕容家的人了,就像您此刻在为家中之事伤神时,阿星可以若无其事地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去劝慰您,为的,是希望慕容乐和慕容佩他们二人以后不再受到伤害。”
慕容政闻言,涩涩苦笑着:“孩子,你怎样埋怨我我都认了,但我是有不得已苦衷的。”
“什么苦衷?”
陆青芷十分不解,以为他还在为自己找借口。
他面相花园,双目疲惫的合上,又缓缓睁开,似有说不清的苦楚:“当年我娶了彩云为妻,夫妻二人和睦无比,只因在赵家一次满月酒上偶然与王氏有一面之缘,她便求了她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表舅王公公,说若是能嫁入慕容府,哪怕作妾也愿意,我当年自是不愿的,可皇上当时另有安排,便将计就计让我接纳了……”说到此处,男人满是悔恨地摇头。
提到“王公公”三个字,陆青芷对此人倒有些印象,原是在王氏的寿宴上见过,他姗姗来迟,且是一副作威作福的态度。
“这个王公公,究竟有什么了不起,能一句话让皇上也为她的外甥女指派亲事?”
慕容政用力地抿抿嘴唇:“他不过是先帝跟前的宦官收养的义子,如今能在皇上身边伺候也是因为有几分能力,可自打那件事以后,皇上也对他起了戒备之心。这些年来,王氏看着是慕容家的当家主母,实际是王公公安插在我身边的一道眼线,我之所以对她容忍放纵,也是为了降低她的防备、避免慕容家在王公公的监视下出现纰漏。孩子,此事关系到皇家,也是皇上与我之间的秘密,我不便细说,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告知你,只是这些年来我没能做一个好父亲,如今你肯心平气和的与我说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听完这些,青芷心里五味杂陈。
虽然她仍然无法叫他一声父亲,但至少知道他的苦衷。自古忠孝两难全,他选择了忠于他的皇帝,自然就疏忽了自己的家,倒也显得无可厚非了。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的想起,又让她心里蛄蛹起来。
“大人如此坚信我是您的女儿,就当真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世吗?”
听得此话,慕容政眼里忽然有了光亮一般,看向女儿:“我自己的女儿,我不会认错。”
青芷干咽一口口水,又道:“没错,我是慕容萱,但您如何肯定,当年那个慕容萱是不是您的亲身女儿。”
犹豫再三,她终于将这话问了出来。
男人沉默了。
他望向远空,又是长长的叹息。
“原来,你已知道了此事。”
青芷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此说来,我果真不是……”她完全掩盖不住自己的诧异,虽然早已猜到事实,但在事实得到他亲自肯定地时候,她竟觉得难以接受:一个并非亲生的女儿,他果然这般在意?
男人思索片刻,又如同叙述故事般说起来:“你的生父正是姓陆,他与你母亲很早就结识了,只因他们二人相差了十几岁的年纪,你的外祖家坚决反对他们二人在一起,加上这个陆老朽是个游走江湖的武痴,根本无法给你母亲一个安定的家,可是你母亲那时候下定了决心要跟他,不惜和你外祖家决裂。后来你母亲嫁给我的时候已经怀上你近两个月了,彩云与我初识的时候,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陆老朽应当不知道她怀了身孕,否则他不会狠心赶你母亲走。”
青芷听得神乎其神,三观几乎炸裂。
“这一切,有一些是我原本就知道的,还有一些是我去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打听到的。我从未见过这个陆老朽,也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是生是死。但我肯定,在你走失的那些日子里,是他收留了你,将你抚养长大的。”
青芷仍有些半信半疑,但慕容政眼里流露出的深情不会作假:“在听你说这些之前我还猜想过,假如你一早就知道慕容萱不是你的亲身女儿,她会不会有命活下来。”此时看来,是她低估他了。
慕容政逐渐红了眼,似乎有说不尽的苦楚,又像是为坦言了这些秘密而高兴。
“孩子啊,从彩云嫁给我的时候,我便已决心要如同待亲生孩子一样待你,我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你的身份,至于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话的,我不难猜到。我自知没对你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但从此往后,无论你需要什么,我哪怕是送了这条命也保全你……”
“大人不必这样。”她迅速打断,随即又道:“您不要忘了,您儿女众多,需要您尽到做父亲责任的不止我一个,如今我对着慕容家已无别的什么牵挂,却早已将乐儿和佩佩当成了我的弟弟妹妹,你若要补偿我,余生多疼爱他们便是。我对您也早已没什么埋怨,身为长姐,只要看到慕容家一切安好,便足够了。”
女子说完便主动离开。
慕容政噙着泪水,不禁哽咽:“我一定做到。”
七月,天气转凉。
傍晚,钱记赌坊早早地打烊关门,等到天黑时,整个赌坊连一丝灯影都看不见。
陆青芷与阿昭和霜儿等人早早地蹲守在了附近,直至亥时,果然瞧见一行人在黑暗中悄悄进了赌坊。
连续三日,都是如此。
这些漠辽人身形高大,与普通的中原人相比起来更容易辨别,他们连续三天在同样的时间来到赌坊秘密谈事,众人断定,他们和南冶嘉必定进行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刻后,外面仅剩的四个放哨的人也进了屋内,见今日南冶嘉并未亲自来,几人暗喜。
“今日他们防守特别松,我和霜儿去看看,阿昭你留在这里。”
“好。”
于是阿昭和几个手下留在原地,陆青芷和霜儿缓缓往赌坊靠近,陆青芷在楼下望风,霜儿轻松越过栏杆上了二楼。
悄然在门外听了片刻,霜儿又贴着门缝往屋里探了探。
半炷香后,屋里传来响亮的谈笑声,霜儿纵身一跃,悄声回到了地上。
“如何?”
“先回去。”霜儿眉头紧锁,未多言语,二人抓紧离开了赌坊。
深夜,敬王府。
几人围在桌前一言不发,纷纷陷入沉思。
“我当时只听着那人说话的声音格外耳熟,直到亲眼见他从脸上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才发现他就是那个罗扎伊。”
“怪不得我明明瞧见那背影十分熟悉,却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原来是他换了张脸。”
陆青芷仍觉得不敢置信。
“制作人皮面具的技术很早就在江湖上失传了,他竟能得到此法。”
阿昭向来对江湖之事听闻不少,回想起三年前在冬芒山与这一帮人交手时,原以为这罗扎伊不过是个寻常的莽汉罢了,却没料到他竟如此高深莫测。
南冶卓一手托着腮,一手拨弄着瓷杯,看着一副淡定地模样,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在脑子里盘旋着。
三个人同时看他一眼,只当没瞧见。
青芷越想越觉得不好,一掌拍在桌上:“我们要继续盯着罗扎伊。”
三日后。
仍是亥时,在阿昭蹲守了两个并无异样的夜晚后,漠辽的使着再一次来到了钱记赌坊。
一行人前脚刚进了赌坊,南冶嘉后脚便带着刘忠和几个随从到了。
这时南冶卓也与曹慎悄悄赶来,与陆青芷等人汇合。
黑暗中可以瞧见,今晚赌坊的灯比往常亮堂了不少,曹慎细心地盯了赌坊一会儿,不假思索道:“这是故意做给人看的,表面上像是再寻常不过的聚会,也没派几个人在外面把守,可他们偏偏选在这个点,已经出卖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至于他们今晚究竟要做什么,无人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