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之中有一药谷,唤作长青谷。
是历来杏林弟子齐心合力开辟出来的药田,土地肥沃,种着各种各样的药材,且不乏有难得一见的珍品。
长青谷中有专门的人打理,称作药仆,他们是打理药材的一把好手,来去也全凭自愿,颇为受杏林中人的尊重。
拂袖离开药房之后,师云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身后留下一串脚印,宛如孤独行者。
她小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愿意来这里坐上一一坐,看看药材,也觉得那些烦心事便没有那么烦心了。
年老的青衣药仆都认识她,瞧见她之后专门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对着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拿着铲子铲着多余的积雪,避免有些娇嫩的药材因此冻坏了。
“姐姐。”师红叶一身红衣,足尖轻点之下踏雪无痕,飘然而至到师云清的身边。
这银装素裹的山间,除了绿就是白,她一身红衣招摇又显眼,原本正在工作的几名药仆停顿在原地,小心谨慎地望了过来。
师云清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以表示师红叶的无害,转而声音又十分冷淡:“你跟上来做什么?”
她的视线落在那一片款冬花上,正是冬季,只有这一片款冬不惧风雪,摇摇欲坠之间悄悄展开了花苞,那浅黄的花瓣隐藏在紫色的苞叶之间。
“我过来瞧瞧,这山谷中太冷了些。”师红叶摇摇头,目光满含担忧,她看着师云清的背影,欲言又止。
在姐姐离开之后,她又同归元说了几句话。
换血这词她不陌生,归元说这是杏林之中的偏方,可是无论成功与否,必定会造成根基损伤,甚至丧命。
姐妹俩的性子虽不能说是同出一辙,但是师红叶好歹是由师云清教导出来的,也深知师云清的性格。
师云清本就是药人,一身血也比之常人本就是多了几分奇效,若是最后真的找不到解毒的办法,她毫不怀疑师云清会将自己的血换给卫玄。
对于师红叶来说,战王不重要,只有姐姐才重要。
而对于归元来说亦是如此。
朋友,亦有亲近疏远之分。
不过归元千防万防,终究是疏忽大意在了那一本书之上。
他本就打算毁了那本书,谁知师云清却先看到了。
“那我们就先回去吧。”背对着她的师云清双手扯着毛绒的衣领,摘了几株款冬花,踩着一地积雪慢慢地往回走。
“你可知道杏林的《长生诀》?”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师云清又忽然问到。
“知道。”师红叶点头,“是杏林中的养生内功,修炼对人的身体大有裨益,与其它的功法并不冲突。”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杏林的弟子多数都会修习,当做根基,毕竟有些针法会涉及到内力的运用。
“可有学过?”师云清又问。
“这段日子,涉及过一些。”师红叶见她不在换血的事情上纠缠,心中也稍微放松。
“能否将你的感悟写给我?”
感悟?
这会儿师红叶又不解了,姐姐什么时候对内功感兴趣了?不过向来不忤逆师云清的她还是点点头。
由于师云清要一篇感悟,所以师红叶又将《长生诀》涉及了一遍,她本就聪慧,领悟这种简易的功法并不算难。
但是越到后面,她对这本功法却越是吃惊,所谓大道至简,《长生诀》一字一句,皆有缘由韵味。
而就在她研读内功心法的时候,师云清却是出乎杏林中所有人的预料,她停了药房中的火炉,反倒是向杏林中的师父们讨教《长生诀》的修炼方法了。
这一点连归元都有些摸不透。
再加上这几日师云清总是避着他,归元无奈之下,除了在暗中观察,就只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诵经念佛。
三师父嗜酒如命,成日之中,总会偷喝上两口。
杏林上下,都被这位三师父光顾过,不过自从师云清回来之后,三师父偷酒的事情就没有出现过了。
这一点倒是为杏林弟子津津乐道了许久。
几个穿着白衣的杏林弟子从树下走过,正巧说着这事,迎面就撞上一个身穿青衣,外罩雪白大氅的女子。
女子青丝束起,柳眉凤眼,撑着一把青花油纸伞,宛若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几个年轻弟子看呆了去,停在原地驻足了片刻,等到女子走近之后,才匆匆拱手行了个礼:“师姐。”
女子自然是师云清,她撑着伞不便,便颔首倾身回礼。
此刻正飘着雪,几个弟子并未打伞,即使愿与师云清多说上几句话,却因这风雪阻碍,匆匆告辞离去。
就在他们走后,停驻在原地的师云清淡淡道:“酒香十里,师父真当是好兴致,只是这天冷,师父可别冻着了。”
她一个人像是自言自语,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过了一会,树上才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树上的雪落了一地,一个人影就跳了下来。
三长老白花花的头发上沾上了雪花,随意地用手扫掉,抱着酒葫芦不肯撒手,腆着脸卖笑:“徒儿怎么过来了,这可是徒儿你亲手给我泡的酒,不算偷喝,不算偷喝。”
师云清知道这老头嗜酒,再加上这酒喝了强身健体,倒也并未念叨,只是看他那成日抱着不肯撒手的样子,忍不住提点:“这黄果参藤的药效,少说也要三个月才能泡出来,如今不过堪堪两月,您这却喝该有一坛子了吧?”
她统共才跑了三坛子,这怕是三个月没到,就该喝完了。
三长老不说话,扯着白胡子嘿嘿笑,左瞧右瞧就是不瞧自家徒儿。
师云清拿他这个样子实在没有办法,将伞移过去,遮住了三长老头上的风雪。
“师父的《长生诀》已经突破了几重了?”这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三长老眼珠子一转,万分狐疑,“难不成你也听到那劳什子的传言说是《长生诀》真的可以长生?”
曾经江湖上有传言,杏林《长生诀》乃是仙家秘法,可以修得长生,差点就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当时的杏林先辈是个有魄力的,连夜带着弟子攥写临摹《长生诀》,撒到了江湖各地,连皇宫都不放过,堵住了悠悠众口,也化解了这场血光之灾。
得了“仙法”的人开始修炼,半截身子都入了黄土也没成仙,倒是有几个不信的,想要上杏林强抢“真正的《长生诀》”,最后都被守护杏林的人打残,然后养在杏林中一辈子,说来数去的也成了杏林中的一员。
随着时间的推移,《长生诀》可修炼成仙的谣言也是不攻自破。
这件事师云清心里门清,眉眼弯弯有些无奈:“我只是担忧自己这身体,怕是还没有配出解药,就先垮了,《长生诀》我倒也没认真练过,都是一知半解的,所以找师父您来解惑的。”
“哦——我说嘛,我还以为你这丫头想干什么来着。”三长老了然,伸出食指,“你问这个,就问对人了,你师父,已经练到了第六重了,师父给你演示一遍,你可看好了。”
他将酒葫芦往雪地里一抛,瞬间就埋进了雪坑中,随后左脚往外一滑,双手呈抱球状,往外一推。
风雪偏移!
白雪纷飞,他出拳如风,内径将风雪翻飞,步步沉稳,招招温和,宛如站在太极之上,推动着斗转星移。
师云清看得入了迷,先是未拿伞的右手上下翻动练着招式,后来风雪吹走了伞,她便跟在三师父的后面,一同游走在这天地之间。
长生诀,万物生长,有生机勃勃之势,这冰天雪地之中,漫天飞雪和猎猎寒风仿佛与他们隔绝,春芽开始萌动,春天开始复苏。
哒!
房檐上的寒冰落在了地上,砸得粉碎。
三师父率先收了招式,呼出一口热气,宛若云雾一般在空中翻滚。
他气沉丹田,收回左脚,回头看去,师云清正紧闭着双眸,雪花落在她的头上,染白了一头青丝。
三师父无奈地捡起那把被风吹到树缝中的伞,赶紧撑好,给自家徒儿挡住了。
这身体才刚刚好,要是又病了,那杏林中剩下的半根玲珑岁就又要进自家徒儿的肚子里了。
师云清顿悟在一种奇妙的境界之中,她仿佛看见了星辰大海,看见了太极两仪,看见了万物生长。
她仿佛领悟了那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理。
等到星辰不再闪烁,沧海停止变更,她的神思才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上。
老头儿正举着伞抵着风雪,见自家徒儿张开了眼,顿时把伞塞了过去,故意虎着脸:“哪有师父给徒儿撑伞的,不孝徒儿,不孝徒儿。”
这老头脸上胡子多,皮也老,也看不出来是不是脸红了,但是凭借师云清的经验来看,他多半是不好意思了。
身为徒儿,自然得给师父留面子,她从善如流地接过伞,说了句“是徒儿不孝”,指着不远处的雪面道:“师父的酒,如今该是结冰了。”
因为大雪纷飞,刚才被砸出一个洞的雪面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三师父哀嚎一声,赶紧扑过去扒拉自己的酒葫芦。
为了那半葫芦酒,平日里轻易不动用内劲的三师父今日第二次用了内劲,他一掌扫过去,雪平面矮了半截,露出个葫芦嘴儿。
三长老赶紧提起来,拔开塞子就对着嘴里灌了一口,冰凉的感觉冻得他打了个寒战,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喝了下去。
师云清瞧着也是心服口服,撑着伞目光幽幽:“师父还是回去将这酒温了的好,这要是伤了身体……”
言语未尽,三师父已经盖上了塞子,凑到伞底下催促:“徒儿咱们快些回去,温酒,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