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清是惯爱做梦的,父亲,卫玄,楼星,心中有所思,梦中便必有人。
可惜的是,这一次大梦一场,她醒来却是什么也没记住,只觉得心口钝疼,有些出不来气。
“醒了?”那声音依旧温和清澈如山中清泉,撇头望去,正是穿着一身白衣的归元。
他席地而坐,面前放着木鱼,木槌却不见了踪影,手中拿着佛珠,一颗又一颗地数着,转动着,口中念着,声音和平日里也不大一样。
师云清脑袋中一片浆糊,还没反应过来自个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歪着脑袋,喉咙干涩,轻声又缓慢地问:“你,在这儿,作甚?”
只这么简短的,缓慢的一句话,就像是消耗了她大半的力气,紧接着就闭上了嘴巴。
归元手指划过一颗又一颗的念珠,嘴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声音细微让人听不真切,师云清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只能听到一个“秦”,然后就听到他说:“念经,你伤及心脉内府,需静养。”
半根玲珑岁吊住了救了她的命,却也不能让她快速好起来,便是动一动都累得不行。
这说是静养,那就真是静养,凡是师云清想做其他的事情,都会被阻止。
只是她心中仍旧放不下卫玄,放不下那千绝毒,平日里躺着都要翻上几页医书,几位师父将她拘在院子之中,藏了医书,惹怒了师云清,便是惹得她一口淤血喷出,吓坏了杏林众人。
那一日正逢两只喜鹊在门前交换,师云清差点摔下墙头,撂下几句狠话,“千绝现在就是我那半条命,为了救师父去了半条,谁再拦我,我这半条你们也拿去,带着我的骨灰回到皇城,日后与卫玄葬在一起。”
至此,杏林中人不敢再拦她。
可到底是伤重了,归元瞧不下去,伸手接过了她的药杵。
木鱼蒲团在屋子里积了灰,佛珠挂在脖子上也寂静下去,整个院子里都溢出了浓烈的药香味。
师云清自有傲气,不愿意逼迫归元,再三询问之下,归元只是笑笑,说自己是自愿的。
可惜的事,这位曾经的杏林鬼手,对这千绝毒,似乎也无可奈何。
一个冬天眼看就要过去,千绝毒,仍旧无解。
一道道的思路都被推翻,一种种的解药都被倒掉,师云清越发焦心,眼看在养伤之中养出来的那点肉,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
将那白狐裘的大衣一披,师云清的脸不过巴掌大小,清瘦得让人看了心疼。
归元看在眼里,平日里除了翻医书更加勤快,便是又开始数起了手中的念珠。
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雪,地上的积雪堆积了约莫有三尺厚,终于又逢来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师云清终于是忍不住走了出去,一步一步极为缓慢,“皇城之中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师红叶替她披了一件狐裘,思索了一会儿,斟酌着道:“战王大刀阔斧改革了许多,自封摄政王,全权把持朝政,不纳妾,不娶妃,朝中劝谏者呼声越发高昂。”
说来这也正是师红叶不明白的一点,现在朝廷之中的毒瘤基本上已经铲除,卫玄早该登基,但是对方却偏偏只自封了一个摄政王。
几年征战,就为了一个摄政王的名头?
师红叶不明白,朝中臣子不明白,天下人更不明白。
朝中让摄政王登基的呼声便是越发的高昂,另一个就是选秀,这不登基就算了,甚至连后院都没有一个人,实在是让想讨好摄政王的臣子们愁掉了一把把的头发。
师云清心中了然,捂着嘴巴轻咳了一声,闻着浓厚的药香寻了过去。
“这朝廷的人,怕是以为我长了什么三头六臂了。”她几日来第一次笑,脸上的郁郁之色散去了些许。
这便是她当初一避再避,只是感情至深,终究是胜过了理智,叫她迎上前去,心中哪怕知道可能会头破血流,仍旧嫁给了他。
这感情呐,终究是分不清。
归元在药房之中熬药,一味又一味的药味蒸煮出来,味道几日都不曾散去。
两人正走进去,师红叶才道:“姐夫对姐姐一心一意,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能待姐姐一心一意,那舍了便是,值不得姐姐付出这么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师红叶和师云清待久了,最不喜的就是那三妻四妾,红颜知己。
若不能一心一意,那感情不过是怨念而已。
卫玄这种做法,叫她颇为满意。
藏在药雾之中的归元听见这话,垂头又数了十八颗念珠,若是细听,就能发现,他每数一颗珠子,口中的发音便是一样的。
“你的伤势虽然已经愈合,但是毕竟伤及了脏腑,早早下床,虽没有什么大碍,但到底以休息为主。”他出言劝诫,眼神却盯着手上念珠。
一百零八颗念珠,每颗珠子上面都刻着一个佛,或笑或哭,或悲或喜,念得多了,心也平静下来了。
这两日听归元的声音,师云清总觉得有些压抑,在雾气朦胧之中去看他的身影,又看不真切,只得长吁短叹:“这床上待久了,也坐不住了,幸亏有你替我顶着,否则怕是这药房都要结灰了。”
师父们都不准她再去废上半分心神,在药中下了些迷魂散,师云清整日都是恍恍惚惚的,下床的都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飘,那书上的字,也觉得是搬家的蚂蚁,跑得飞快,却个个一样,一个都不认识。
虽然不知道为何归元又改了口,愿意帮她研制解药,但是师云清心中却还是感激的。
这药房虽然被称为小药房,但其实很大,每一种药材都很齐全,屋子里专门备着几个砂罐,用来熬药。
归元坐在小马扎上,背对着她们,身影清瘦,他的背后放着一本书,蓝皮儿扎线,约莫一指厚度,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解毒偏方》。
每一代弟子之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剑走偏锋,以毒攻毒的弟子,相处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随后被记录了下来,所以称为偏方。
师云清以前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过这本书,她弯腰伸手去拿,伸手翻开两页,入目就是几个蚊子大小的字。
忽而,她手中的书被人抽走。
还保持着捧书翻书的姿势,师云清抬头:“你这是做什么?”
她万分不解,却听见归元淡然道:“此书偏方甚多,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害了不少的杏林弟子,不宜人看。”
这个理由,应该说是十分恰当的。
但是师云清不信,她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那几个蚊子大小的字迹,然后又回忆起杏林出事当天的时候,瞥见的那几个字。
是什么?
“血……”
“毒……”
“换……”
电光火石之间,师云清仿佛顿悟了一样,脑海中闪出一句话——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归元一身白衣染上了药汁,年轻的脸上却显出暮神情,若是不说出来,没有谁会知道,这个和尚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活了四十多年的归元向来进退有度,相处之中让人十分舒服,在以前,是决计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
然而这一次,是为什么?
师云清的思绪停留在以血还血上面,以谁的血换谁的血?
卫玄,她……
屋子里的砂锅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师云清手抖着想要拿回那本书:“归元,你把书,再给我看看,我就看一眼,一眼便好。”
她想要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到的那样。
然而归元左手拿着那本蓝皮书,轻轻一抖,内里使劲儿就将其震碎成了湮粉,稀稀疏疏的落下,像极了那寒冬腊月之中的纷飞大雪。
地上铺了灰白的一层,师云清伸手去接,却全都从指尖溜走,她心中涌出一股怒火,伸手捏住他的手腕,冷声质问:“你这是在做什么?一本书而已,你何必这样,你到底是不想让我看到什么?以血还血,以命换命?”
房屋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作响,师云清脸上涌出一抹薄红,又气又怒,她眼睛溢出血丝,一抹怨气倾泻而出。
“你当初不帮我,就算了,我不求你,可这医书,你明知道我想要,却偏生从我手中抢过去将它毁了,归元,我当你是知己,是良师,你就是以如此姿态来对我?”
千绝毒游荡于血液心脉之中,若是真的以血还血,也不是没有可能会解毒。
想到这里,师云清便是越发怀疑归元的目的了。
归元将炉子里的火灭了,头上戒巴严禁自律,他蹬着一双布鞋,对着师云清一拜:“阿弥陀佛,佛家言,有因必有果,因果了结,便让它尘归尘,土归土。”
师云清冷笑一声,蹲下捧起那些书籍的粉末,双手忽然狠狠捏紧,任由那些宛如流沙一样从指尖倾泻而出,随后决然转身。
“归元,这几日劳你为了我劳心费力,我心有不安,你敲木鱼也好,数念珠也罢,请你好生休息,不必再来药房了。”
那些冷厉决然的话,连同她的背影,一起消失在忽而骤起的风雪之中。
归元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将那些白沙捧入手中,往外面一洒。
“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