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杏林中的夜晚便转凉了,唯独那皎皎月光不变,从窗户之中倾泻而尽。
今夜的山间依旧笼罩着雾气,一缕缕青烟从房门的空隙之中慢慢钻进,睡在屋子里的人若有所感,挣扎着想要醒来。
一道影子盖住了月光,踩着轻巧的脚步,慢慢走进了房间之中。
那人影逐渐显现出身形,身材修长高挑,穿着夜行衣,头发高高束起,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吊梢三角眼,阴郁而沉静。
多日前,他下了一张“帖子”,而“帖子”中的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
“安秀郡主……”他看向睡在床上的人,眼中神采飞扬,一双修长的手轻抚着她的秀发。
“美则美矣,可惜已嫁为人妇。”神采飞扬便转为失望,他爱人美,更爱处子,现如今,美人已非处子,若真的下手,便要破了他的例子。
可是,这床上的美人,在皮,在骨,真真是难得一见的。
万花丛中过,唯有这多最美丽,他只犹豫了一阵子,就下定了决心,伸手就要掀开那厚重的被子。
这快要入冬的天,时时刻刻都是冷的,特别是这晚上,冷冽的风让陷入沉睡的师云清打了个寒战,而就在这时,外面的门却是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站在床边的采花贼回头,惨白月色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天地间飘起了风雪。
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他的步子很慢,每一步,从脚尖到脚跟,都落得踏踏实实,一如他这个人一样稳重。
他手中拿着佛珠,双手合十,神色悲天怜人得像是再世佛陀。
采花贼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来不及多想,轻功运起闪身往外面冲。
这个和尚,他那天遇到过。
若不是他逃得及时,怕是就会被这个和尚抓住。
归元像是缩地成寸一般,几个行步之间,就拦住他的去路,他口中念念有词:“皈依佛,归依法……”
这寂静的山间夜晚,采花贼听得真切,便是不屑的嗤笑一声:“和尚,你不曾尝过情欲滋味,才会这样念,若你尝过,就不会再想着那劳什子的佛祖了,你能破坏我的好事一次,却拦不住我的第二次,第三次,咱们后会有期。”
他现在还未将这和尚放在心里,要说这恶人最愿意遇见的是谁,必定是和尚,他们仁慈,善良,口中只会规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杀生,不杀人,就算是被抓住了,他便是怎么也不会惧怕的。
正这样想着,下一刻他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地垂头看着胸口的手。
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像是玉石一样,连指甲都打磨得圆润。
那只手握住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染红了一块地板。
“你……”采花贼还想说些什么,却无力地朝着后面倒去,砸在地板上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未说完的话随着生气一同消散,一双吊梢三角眼无力地闭合。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听到了风雪的声音,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了他的眼中。
归元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玩意儿扔开,随后向前伸出双手,捧着那飘飞而落的洁白雪花,反复揉搓着,以洗去手上的脏污。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等到他的手上再也寻不出丝毫痕迹,才慢慢地走进了屋子之中。
沉浸在梦中的女孩儿唇色微微发白,像是在竭力抵抗着这寒冷的侵袭。
归元的眼中闪过一抹懊恼。
他将被子轻轻地给她盖上,手中的内劲慢慢温暖着冷硬的被子,等到她的眉目彻底舒缓之后,才又悄然离开,关上房门,阻了那鹅毛大雪。
曾几何时,她也曾鲜衣怒马,傲骨张扬?
师云清做了一个梦,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梦。
后塔,假山,金莲,入目皆是熟悉的场景。
她穿着红色的华服,暗中绣着云纹,外罩一件火红的貂绒的披风,撑着脑袋假寐,嘴里哼着小曲儿,脸上的愉悦清晰可见。
她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时的她,还稍显稚嫩年轻,约莫是豆蔻年华,约莫,过得很是欢快张扬的。
她看见自己闭着眼睛收拾棋子,笑意挂在嘴角,调侃着道:“归元,你这酒啊,在冬天是最为好喝的,可惜,就是数量少了些,这要喝上一口,便是要等上四季,届时,我的酒量又好上一些,便是又不够了。”
黑白色的棋子被准确地扔进了两个棋罐之中,没有一丝差错,只是没人应她的话,她便好奇地睁开了眼睛。
雾气朦胧着阻挡了双眼,她隐约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是一把伸手抓住,凑近了去瞧,瞧得了三道疤痕,好奇询问:
“归元,你这脸上,怎么多了三道疤痕,看起来,倒也整齐,可赶巧了,我这刚刚研制出制的消痕的药膏,喏,给你了,你可得给我多留点酒,这喝起来,最是暖心了。”
那人站在那里,也不回话,像是一个木头桩子似的,她便很是不满,就把自己那膏药收了回来,一拍桌子:“难不成你不想要,不想要,就算了,你瞧不起我的医术,那就算了。”
她懊恼地垂头。
归元的医术比她好,比她更厉害,不稀罕她的药,也算是正常。
她小心地将膏药收好,踉跄着往外走,嘴里咕哝道:“不稀罕……就算了,我先走了,你自个儿收拾吧。”
可这没走两步,她又撞着一根柱子了。
那柱子比她高,比她撞,膘还比她厚。
她定睛一看,哟,好俊俏的一匹马。
蜀国的儿女善骑射,可师云清因为体质的问题,射箭可以,骑马却是没人敢让她这样干。
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心痒痒。
她眼馋了多年,现在一匹膘肥体壮的马儿就在她的面前,让她怎能不心动,再加上刚才又喝了点小酒壮胆,那些顾忌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拉着缰绳就要往上爬。
可惜的是,这爬没爬上去,还把马儿给惹恼了,对方打了个响鼻,一个喷嚏就把她给冲了下去不说,还撅着蹄子就想开踹。
眼看着就要受伤,站在那里的“归元”却是拉住了马,将她护在了怀中。
归元是朋友,是长辈,是老师,是亲近的人。
师云清便下意识地眨着灿如繁星的眸子,软糯开口:“骑马。”
那人不说话,却抓住她,把她送到了马背上,她握着缰绳,狠狠一甩:“驾。”
那是她第一次骑马,放肆张扬地到处乱窜,然后被颠了下来。
她却也不怕,因为那个将她送上马背的人接住了她,然后她笑着揽住他的脖子,那一瞬间,她真切地看清楚了他的样貌。
卫玄!
师云清猛然睁开眼睛,直愣愣地坐在床上,伸手捂住脸,挡住那些无奈又哭笑不得的表情。
卫玄到底还有哪些事情是瞒住她的?
若不是她忽然梦到,是不是她这辈子都不知道,原来卫玄才是那个教她骑马的人?
掀开被子,她本欲下床,却闻到一股浅淡的檀香味。
“姐姐,你醒了?”推门进来的师红叶端着一盆清水,脸色带着些许的喜色。
冷冽的空气瞬间冲了进来,那股本来就微不可闻的檀香瞬间消失于虚无之中,鼻尖只剩下了点点冷意,师云清下意识地摸着鼻尖,“可是遇到什么好事情了,这么高兴?”
“确实是好事,山下传来消息,说是那个采花贼已经抓到了。”师红叶将盆放在架子上,转身去收拾药柜,“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现在已经死透了,村民说,发现他的时候,他被是僵在大雪中的。”
这个世界上,唯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这人死了,师红叶算是松了一口气,她不敢夸大,就怕被人钻了空子。
师云清先是一愣,看到外面的阳光高照,心中却是涌出一股诡异的感觉。
采花贼不是在杏林之中吗?怎么又会跑到杏林下面去?
而且,她怎么会睡这么久?
她带着满心的疑惑起了床,心不在焉地往外走,生怕这只是一个假象。
不过在半道上的时候她却是遇到了归元,对方今日没有穿僧衣,反倒是换回了白衣,手上拿着佛珠,遇到师云清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昨日睡得可还安好?”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杏林一夜之间仿佛进入了冬季,昨日的绿海涛涛在今日,就变成了银装素裹,漫天的白比阳光还有晃眼。
师云清以为他问的是这件事,所以笑着点头:“很是舒适。”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暖玉相伴,即便是下了这么大的雪,她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寒冷,连被子都十分温暖,今日起床的时候,她都有些不舍。
归元了然点头:“好,便好……这路上积雪甚多,多出都结了冰,你这是要去哪里?”
师云清忽而又问到一抹檀香,但是随之消散,她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又转回头:“早上听红叶说,那采花贼在杏林下面被抓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障眼法,所以想去打听打听。”
归元神色不变:“已经有人确认过了,没有人皮面具,这天转冷了,你可以安生待在院子里。”
听到他这样说,师云清也算是放下了提着的心,她对着归元颔首道:“既然。”
归元双后合十,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微微弯腰。
她转身往回走,却在转头的那一瞬间,错过了他眼中的虔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