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
韩天航2018-05-30 09:2164,185

  一

  那是20世纪50年代初初夏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从遥远的新疆寄来的信。信在路上辗转了两个多月才到我手上,被一双双分信人的手摸得很旧的信封都已开裂了。信是我上浙江农学院时的老师邵俊美教授寄来的。十几年前,邵教授应新疆畜牧厅的邀请,去帮助他们在一个牧区搞畜种的改良工作,每年不辞辛劳地奔波于上海与新疆之间。在我毕业时,邵教授索性辞去了教职,在他搞试验的牧区住了下来。他在信中说,岁月使他苍老,事业上的磨难与挫折,也让各种病魔悄悄地潜入到他原先还算健壮的身体。他说:“我知道我已不久于人世了,现在我感到心焦如焚的一件事是,我十几年努力的成果和资料让谁来继承和发展呢?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想到了你,林凡清,因为无论从人品还是从学识上,你都是继承我事业的最合适人选。但这还得由你自己决定,因为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我企盼着你的回音。”

  我把这事告诉了父亲。我那“一根筋”的父亲年轻时就违背我爷爷的意愿,带着平时积攒下来的九块大洋,只身偷跑到上海滩来闯荡。硬是靠九块大洋,在上海滩上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办起了两爿很大的纺织厂,成为上海滩上有名的实业家。父亲靠自己的力量与才能闯出这么一番事业,感到很得意。而这时,我那矮胖而结实的父亲却要以自己的意志来决定我的命运。他紫涨着脸说:“不许去!你是长子,得继承我的家业,这是你做长子的责任!”我说:“阿爸,我是学畜牧专业的,搞经济不是我的专长。我应该去继承我老师的事业,那才是我的专业,也是我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父亲一拍桌子说:“你这是不孝!”

  天色阴沉,空气闷闷的,看来要下雨了。一年半前,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位浙江籍的女子,叫许静芝,她是南京农学院兽医系毕业的。许静芝大眼睛,嘴角上有两颗小酒窝,笑起来很甜美。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她忽闪着大眼睛,很干脆地说:“你想让我跟你去?这不可能。你也别去,留下来跟我结婚吧。”

  天开始下雨了。我说:“那我下定决心要去呢?”

  她又干脆地说:“那你只能放弃我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雨点拍打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朵水花。我俩谁都不肯向对方屈服,只有分手。她是湖州大户人家的一位千金小姐,我没有理由让她为我做出牺牲。其实我很爱她。

  我像落汤鸡一样地回到了家里。

  “有你一份电报。”父亲说,“出门怎么不带把雨伞?快去洗一洗吧,换好衣服到我书房来一下。”

  我洗漱好,穿着整齐了才走进父亲的书房,父亲不喜欢不修边幅的人。透过父亲书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我家的花园,园中的树木与花朵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得格外翠绿与鲜亮。雨依然下得很大。

  “对不起。”父亲指了指搁在书桌上的电报,说,“我没经过你同意就看了电报。你在新疆的那位邵教授去世了,你还要去吗?”

  “父亲,”我说,“那我就更要去了。”

  “为什么?”父亲不满地看着我说。

  “因为我要像他那样,把一生义无反顾地献身给自己的事业!”我说,“你不也说过,男人该为自己的事业活着吗?”

  此时父亲却无语了。只是盯着我看,然后一挥手,让我离开他的书房。

  夜很深了,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一声炸雷过后,我床头边的电话也像炸雷似的响了起来。是许静芝的电话,她说,她现在就要见我,在那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是通宵营业的。

  漆黑的夜晚,大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我走进那家咖啡馆,许静芝已经在等着我了。

  “林凡清。”我们相对坐下后,许静芝说,“你去新疆的决心真的不会变了?”

  “我跟我爸都闹翻了,怎么可能变?”我说。

  “那好吧。”许静芝说,“我跟你去,既然你作为男人可以为事业活着,那么我作为女人,也该为爱情活着,而且永不改变!因为爱情是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接下来她告诉我,她要回湖州去三天,向爷爷奶奶告别一下。因为她父母早已双亡,是爷爷奶奶把她带大的。

  “三天后我一定回来,”许静芝说,“我要是不回来,那就是我改变主意了,你就自己走吧。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会跟你走的!”

  夜显得分外寂静,能听到的只是那哗哗的雨声。走出咖啡馆,许静芝突然紧紧地拥抱了我,吻了我一下,说:“凡清,现在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跟你去新疆的决心。”

  我感动得鼻子有些发酸。

  我买了两张去西安的火车票。那时火车只通西安。

  许静芝爷爷的家在湖州的一个小镇,小桥流水,所以只通小火轮。那几天,我天天去轮船码头等她。但每次我都失望而归,当我看到空荡荡的码头上那铁栅栏门嘎嘎地关上时,那门下的铁轮子似乎碾碎了我的心。

  我要上火车的那天下午,依然没有许静芝的消息。我只好提着小皮箱,背上旅行包,同父亲告别。没想到父亲会激动地拥抱我,说:“儿子,你像我啊!既然想去,那就去吧。只是别忘了到那儿后,给我报个平安。”

  我深深地向父亲鞠了一躬。

  月台上站着不少送行的人,我依然盼着许静芝的出现。我上了火车,放好行李,倚在车窗口上,望眼欲穿地盯着月台的进口处,希望看到许静芝那小巧而美丽的身影突然从进口处奔进来。而当时恰巧有个姑娘急匆匆冲了进来,我以为是她,兴奋地喊:“静芝……静芝……”但当她走近时,才发觉我认错了人,我抱歉地朝她一笑。

  月台上的铃声响了三遍,奇迹没有出现。火车咯噔一声启动了,缓缓离开了上海站。半个小时后,我手上仍紧紧地捏着许静芝的那张票,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我咽了口因失望而感到痛苦的口水。许静芝肯定改变主意了,因为她本来就不想跟我去。我用力把那张火车票撕成碎片,狠狠地扔出窗外,车票碎片像雪花一样,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路途的艰难使我感到邵俊美教授这十多年里,年年都要这么奔波于上海与新疆之间,有多么的不容易。我也就理解他为什么索性辞去教职,在新疆定居下来。看来他把自己的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倒反而更坚定了我要去继承他事业的决心。

  全国刚解放,一切都百废待兴,交通情况更是糟糕。我好不容易到了酒泉,但长途汽车却前进不了了,这一等就是二十几天,急得我嘴唇上都长满了燎泡,我甚至有点绝望了。旅店老板很同情我,宽慰我说,再等等吧,去新疆的路上还有残余的土匪,不太安全,所以长途车都不愿意去。但有一天晚上,他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对我说,他打听到有一个解放军的车队要去新疆迪化(乌鲁木齐),车队就驻在市郊,明天一早就出发,坐他们的车,路上会很安全的。

  天不亮,我就提上皮箱,背上旅行包,直奔停车场。赶到车队驻地时,汽车都已发动,引擎的轰鸣声此起彼伏。我找到一辆车,说明我的情况,可驾驶员很坚决地摇着头说:“不行!我们拉的是军用物资,不允许任何陌生人搭车,除非你有我们部队的证明。”我好说歹说,只差给他下跪了。所有的司机都已坐进驾驶室里,前面的车已一辆接着一辆开出停车场,而我求的那位驾驶员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没进驾驶室。这时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满脸络腮胡子,小眼睛很有神,但脸色有些苍白,身上斜背着一个挎包。驾驶员恭敬地对军官说:“齐营长,今天你可来晚了。”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慌忙拉住他说:“首长,请你帮帮忙。”紧接着,我把我的情况又匆匆对他说了一遍。齐营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真是大学生?”我说:“您要不要看看我的大学毕业证,我带着的。”说着,我准备打开皮箱。他忙阻止我,说:“不用了,上车吧!”

  “齐营长,”驾驶员说,“我们拉的可是军用物资。”

  “人家不远千里是要去新疆继承老师的事业的,这样的行为本身就很伟大,况且他又是个学畜牧的大学生,咱们建设新疆,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呢!我们拉的是棉衣棉被,又不是枪支弹药。这事我答应的,我负责!”

  我说:“齐营长,太感谢你了。”他说:“我叫齐怀正,不要叫我营长,那是过去的事了,我正等着重新分配工作呢。”当然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个齐怀正,在我们后来的事业上,竟同我搭档了一辈子。

  汽车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走了两天了,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而我从一上车就感到身体有些不适,脑袋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但我什么也不敢说,能搭上这么一辆直接去新疆的车有多么不容易,多亏了齐怀正。

  夕阳西下,那压到地平线上的太阳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烧得我眼睛发痛。齐怀正卷着莫合烟,对我说:“林同志,你还没到新疆去过吧,是个好地方啊,可就是他娘的太荒凉了,但我们一定会把新疆建设得繁荣富强!”他好像在给战士做报告。他说:“我们太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了。大学生啊,那在我们看来可是金疙瘩蛋蛋啊……”而这时我眼前一黑,一头就栽进了他的怀里。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了。我看到病床边,齐怀正正闭着眼歪睡在一把木椅上。这时一位护土走了进来,给我打了一针,然后笑着说:“这位解放军同志,一晚上都陪着你呢。”窗外,天边已透出一丝橘红色的霞光。这时齐怀正也醒了,慌忙站起来说:“林同志,对不起,我得赶车去了。你就安心在这儿住几天吧。你病得还不轻呢。我不能陪你了,要不,我就超假了,在部队超假是要受处分的。起码得挨批评,写检查。我齐怀正自参军后还没挨过批评写过检查呢。那是啥滋味?就像眼睛里揉进了沙子,难受!”

  “已经太麻烦你了。”我说。

  齐怀正一挥手,急匆匆地走了。

  天大亮了,护士领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值班医生来到我的病房。他皮肤黝黑,一脸沧桑,十分和善。这是一家西北小镇的小医院,只有两个医生三个护土。几栋用土坯垒起来的简陋平房,却很干净,医生护士都是一口甘肃话,我听不太懂。那位和气的医生对我说:“你有炎症,所以才发烧,不过目前还没生命危险,但这几天要打消炎针,只要把炎症压下去就会没事的。但如果……那就不好说了。所以你得住下来。”他笑着点点头,又说,“你早饭还没吃吧?我让护士同志给你送早点来。”这时我才猛地想起我的旅行包和小皮箱还在军车上呢,小皮箱里装着我一路的盘缠。我急出了一身冷汗,翻身想下床。

  “同志,你要去哪儿?”

  “我一路的盘缠都在车上呢!”我说。但我想,齐怀正走了有一阵子了,说不定已上路了,那可怎么办好呢?正当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时,房门被推开了,齐怀正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我的皮箱和旅行包。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林凡清同志,我不走了。我不能把你撂在这儿不管啊。中国有句老话说,帮人帮到底。从这儿到新疆还有上千里的路呢。你可是个金疙瘩蛋蛋啊!”我先是感到惊喜,听了他后面的话后,顿时激动得满眼是泪。我一把握住他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病好后,齐怀正又找到一辆军车。没几天,我们就到了迪化。那时的迪化根本没法与上海相比,像样的楼房没有几栋,大多数的道路也都是土路,稍大一点的马路上摆满一长溜的摊子。在炎热的阳光下,被干燥的风一吹,马路上尘土飞扬。旅店也很少,齐怀正好不容易帮我找到一家像样一点的旅店,总算把我安顿了下来。这时他搓着手,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似的,说:“林凡清同志,我就不能再陪你了。今天,我还得赶回部队去呢。你就在这儿办你的事吧,祝你一切顺利。”他还正儿八经地给我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匆匆走出了旅馆。

  我傻站了好一会儿,感觉有一股翻江倒海般的暖流在胸中奔腾着。

  新疆是和平解放的,但一切也都在新老交替之际,有些乱哄哄的。我到新疆畜牧厅去打听老师的消息,因为他是受畜牧厅的邀请才来新疆的。但畜牧厅以前的工作人员走的走,调的调,甚至还有被抓的,老的工作人员已所剩无几了。总算找到一个,他知道好像有这么件事,但不是他所在的那个科那个股管的,详细情况也不怎么清楚,只是知道邵俊美教授办的那个良种试验站在科克兰木县。接着,他就一个劲地说:“抱歉,太抱歉了。因为你是大老远从上海跑到这里来的。”

  “科克兰木县离这儿有多远?”我问。

  “250公里,”他说,“有长途汽车通那儿。”

  第二天一大早,我拎着小皮箱,背上旅行包,去长途汽车站,买开往科克兰木县的车票。排队买票的人很多,队伍有十几米长,而卖票的速度又很慢。排了快有两个多小时的队,眼看前面只有三个人,快要轮到我买票了,突然有个人急匆匆地把我从队伍里拉了出来,我回头一看,竟是齐怀正。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说:“我的天哪,总算找到你了。”

  “有什么事吗?”我疑惑地问。

  “吃饭!先吃饭,吃了饭再说。”齐怀正从我身上拉下旅行包背到自己身上,又提上我的小皮箱,拉着我就走,生怕我会突然消失似的,“为了找你,我早饭还没吃呢!”

  齐怀正把我拉进车站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那儿摆着各式各样的小吃摊。我们在一个烤肉串摊前坐了下来,他一下要了三十串烤肉,又在边上的烤馕摊买了几个烤馕。

  “来来来。”齐怀正说,“新疆的烤羊肉串好吃,馕也好吃!快吃,吃够。”说着,他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看来真的是饿了。

  我用眼睛询问他,干吗要这么急着找我?

  “事情是这样的,”齐怀正说,“我到师部报到,师长就交给我一个紧急任务,让我到一个国民党留下来的牧场去当场长,而且立马就要去上任。我是个种地出身的,打打仗还行,但让我去管一个牧场,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师长说,找个畜牧技术员给你当参谋不就行了?我说,师里给我派一个。师长说,鬼啊!师里现在哪有这样的人才,自己找去!老天有眼,几天前我就找到了,就是你!于是我就借了师长的小车,连夜赶来。赶到旅馆,说你到长途汽车站买票去了。你瞧,你刚要买上票,我就把你揪出来了。这就是缘分!共产党员是不讲迷信的。但这事让你碰到了,你就得认。跟我走,怎么样?”

  我很为难。我说,我是为了继承老师的事业才来新疆的,这你也知道的。所以我得先去科克兰木县,把老师的试验站找到了,才能考虑你的事情。他说,你瞧,又碰巧了吧,我那个牧场就在科克兰木县境内,所以你要做的事跟我这件事不矛盾。反正都在一个县里,你先跟我走,到我那儿再说。我说,按理讲我是可以跟你走,中国人是讲有恩报恩的,你对我有恩……他立马打断了我的话说,这跟恩不恩没关系,你那老师不是为了帮助新疆发展畜牧业才到新疆来的吗?我要去当牧场场长不也是为了发展新疆的畜牧业吗?所以咱俩干的是同一件事,真是太有缘了!所以你怎么也得跟我走!

  我还在犹豫。齐怀正急了,说:“林凡清同志,咱打个比方,要是我遇到了敌人,这会儿要冲上去,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冲?”我说:“真要是敌人,我肯定跟你一起冲。”齐怀正说:“我现在要去的就是个战场,牧场的困难就是我的敌人。你就撂一句话,跟不跟我上战场?”我说:“好吧,但我有两个要求:一、到了你那个牧场后,我还是先要去找我老师的试验站;二、去你牧场后,我要从事我的畜种改良工作。”齐怀正听了,一挥手说:“扯淡,这算什么要求,你去我那儿,不就是要你干这些事吗?只要你老师的试验站在科克兰木县境内,就是和尚跑了,庙也总在那儿吧?你到我牧场后,我派个战土,陪着你一起去找!”

  我没法再拒绝了。

  那晚,齐怀正领我到他们的部队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齐怀正就把我弄醒,一起坐上了他们师长的小车。一上车,他就急不可待地对驾驶员说:“小张,走!说不定师长正要用车呢。”小车刚开出不远,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小张从后视镜中看到在车后腾起的一团团浓浓的尘埃中,有一个穿军装的姑娘在追我们。齐怀正就问我:“你这儿有认识的人?”我往后看看,除了腾起的尘埃外什么也看不见,就说:“除了你,我不可能认识任何别的人,更别说女人了,会不会是找你的?”他一挥手说:“女人找我?绝对不可能!”而这时小张又说:“好像姑娘后面有一个男青年在追她。”齐怀正一笑说:“小两口的事,跟咱们没关系,快赶路吧!”小张加大了油门,小车就在路上飞也似的奔驰起来。我发觉,齐怀正的表情似乎是,他这次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我这个金蛋疙瘩抓在手里,带回他的牧场,千万别节外生枝。

  二

  绿毯似的草原一直向前延伸,似乎看不到边。我们踏上了神奇而古老的科克兰木大草原。据说,北丝绸之路就是从这片草原上通过的,至今还可以看到当年被人脚、马蹄、驼掌和车轮碾压得很瓷实,而今已被杂草覆盖着的古道痕迹。如果沿着这条古道走,你还可以看到歪斜在泥土里的石头路碑。传说中,成吉思汗带着他的军队在这儿驻扎过,有块两米多高的孤零零耸立在草原上的大石柱,据称是成吉思汗的拴马石。一百多年前,林则徐也来过这里,那条在草原上蜿蜒流淌的清澈见底的水渠,就是林则徐指挥修建的。但当我和齐怀正跟着一位叫努尔曼的哈萨克族向导骑马走进草原时,我看到山坡上那青翠欲滴的塔松在云雾间缭绕,山坡下白色的毡房点缀在绿草丛中,两只苍鹰悠闲地在天空中盘旋,那清新的空气似乎能把人的五脏六腑冲洗干净。我想,怪不得邵俊美教授会离开喧闹的上海,在这儿定居下来。这儿真是我想象中的美丽的草原,但这美丽的草原却也透着一种凄冷的荒凉。

  我拘谨地骑着马,齐怀正也和我一样,一时沉浸在草原的美景中。突然,有两只锦鸡从我的马蹄下飞出来,其中有一只锦鸡的翅膀扇在马的眼睛上:马受惊了,扬起前蹄,差点把我掀下去。接着马狂奔起来,我死死地拽着缰绳,只听得耳边风在呼呼地叫着,我大声地喊:“齐怀正,努尔曼,快来救我!”眼前一片灰白,我吓得魂都出了窍。我的马从一位牧羊姑娘跟前飞过,那牧羊姑娘看到我就要从马身上滚落下来,她翻身上马,飞也似的追了上来。我还是被那马掀下马背,但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马拖着我还在奔着,我想我这个金疙瘩蛋蛋这下要完蛋了,但那牧羊姑娘灵巧地从自己的马上跃起,跳到我的马上,使劲勒住马缰绳,马转了个圈,打着响鼻,停了下来。很快,齐怀正和努尔曼也赶到了。牧羊姑娘跳下马,把我扶起来,问:“不要紧吧?还能说话吗?”那姑娘二十岁左右,长着一双微蓝的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皙,非常漂亮,不像汉族姑娘,但我又感到那姑娘的脸似曾相识。我忙朝她鞠了一躬,说:“谢谢!”姑娘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以后把骑马学利索了再到草原上来,不然会把命搭上的!”说完,她朝我一笑,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肚,追她的羊群去了。

  我衣服的后背被刮破了,一大块布片耷拉着,齐怀正看着我说:“没事吧?没事咱们就继续赶路。”在他看来,就是有事,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草原上也没办法,只有继续往前走,到了目的地再说:大概在战场上看惯了流血、牺牲,我从马上摔下来这点小事在他看来,真的算不了什么,突然起风了,一团团蓬松的云从群山顶上飘过来,枯草从草丛中被刮起来,像小鸟一样盘旋着,腾上天空。而我衣服后背上那块耷拉着的破布片,在风中像一面小旗一样飘动着。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战士正放牧着一大群羊,一位战士背上还横背着一杆枪,他们的衣服也被风吹得鼓起一个包。其中一位高大结实的战士朝齐怀正喊:“嗨,齐营长,前几天我们就听说你要来牧场当场长了。”那两位战士一个叫蒋有财,一个叫刘世棋,他们放着三百多只羊。齐怀正劈头就问:“刘世棋,带针线包了没有?”那个尖下巴瘦高个眨着一对机灵的小眼睛的刘世棋说:“咋能不带呢?行军打仗,针线包可离不了。”齐怀正说:“别废话,帮这位林技术员把衣服缝一下。他可是从上海来的大学生,我们牧场的金疙瘩蛋蛋。”

  风刮一阵子就小下来了,草原安静了下来,花香却随着潮潮的热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刘世棋一针一线,仔细而熟练地缝补着我的衣服。

  五大三粗的蒋有财像个鲁智深似的站在齐怀正边上。我们说到了羊群,由于专业上的习惯,我看着羊群顺口就说:“这些羊怎么这么杂呀。”蒋有财不愿意了,粗着嗓门说:“别看这些羊杂,这可是我们牧场的家底子,现在全牧场几千头羊,都是从战士们的牙齿缝里留下来的。那几年,战士们在开荒造田时,天天吃盐水煮麦子,不少人得了夜盲症,得了浮肿病。上级拨了一批羊给战士们改善伙食,战士们把母羊都留下来。舍不得吃。这才有了我们的羊群,才有了我们的牧场。”我说:“那羊群里怎么还混放着几头公羊呢?”蒋有财冷笑一声,说:“没有公羊,母羊咋下羊羔啊!”我想,他们搞的还是几千年延续下来的自然繁殖,这儿的一切都太原始了。我不再说什么。刘世棋把衣服缝补得非常好。我忙谢道:“想不到你这大老爷们,针线活比女人还好。”齐怀正笑着说:“这家伙精得像猴一样,学啥像啥。在他们班里,只要出了什么犯纪律的事,也准是他出的鬼点子。”刘世棋打趣说:“齐营长,你看你,中国有句老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嘛。”齐怀正也打着趣说:“我这是在表扬你呢!”而蒋有财对我刚才的问话却很不满。在我们上马离开他们时,就听到他在后面说:“这位上海来的大学生技术员也忒没水平了。母羊群里不养公羊,羊羔咋生下来呀!他妈的世上有没爹的孩子吗?”

  草原太辽阔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草在风的吹拂下翻着波浪。从早上走进草原,一直走到傍晚,刚一进草原时的那种新鲜感与兴奋感消失了,这时反而感觉到了草原的乏味与单调,再也没有遇见什么人,有时只能远远地看到几座白色的毡房。我从马上摔下来时,背上、腿上和手臂上都受了一些伤,此时也感到越来越疼。而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跨在马鞍上的两条腿,估计皮已被磨破在渗着血,马颠簸一下,就火辣辣地疼。红红的夕阳已悬挂在山谷间,努尔曼朝前一指,说:“瞧,牧场场部快到了。”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们又骑了很长时间的马,绕过一个山谷后,又是一片平坦的草原,远处散落着十几户人家。一条湍急的小河从草原上穿过。河边竖着一顶帐篷,离帐篷不远处有几栋土坯垒的已经倒塌了的房屋。努尔曼指着这一堆堆房屋的废墟,说:“这儿就是牧场的场部。”废墟的四周依然是青草繁茂,鲜花盛开,却又显得极其荒芜。

  齐怀正抓住我的肩膀,说:“林凡清同志,看到了吧!你得跟我一起打冲锋啊。”这一路走来,我跟他的感觉是一样的,但我的一些感受或许他还不会有。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想,邵教授来这儿时,也是这样的吗?

  我们的牧场叫沙门子牧场。齐怀正没有食言,牧场场部要重建,得自己打土坯盖房子,人手本来就很紧张,但他还是让一位叫石勇的战士陪我一起去找我老师的那个试验站。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骑马上了路。

  小石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胖墩墩的,十分勤快可爱。他成了我的勤务员,晚上还给我倒洗脚水。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们去县政府打听,但县政府的人事变动更大,原有的人都换掉了。县下面有好几个乡,我和小石就一个乡一个乡地去打听,去寻找。在一个乡里,有一个年长的人说,有过一个叫邵教授的人来过他们这儿,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当地羊的品种之类的事,因为是他接待的,所以记得。但他说,那已是5年前的事了。那个邵教授又不住在他们乡,所以以后就再也没他的消息了。我和小石骑马转遍了所有的乡,所有的村,但都一无所获,邵教授和他的试验站似乎在草原上消失了。

  我们找了两个多月,原先那翠绿的草原渐渐变黄了,天也变得越来越凉。早晨起来,天冷得要穿棉衣来御寒,而我和小石出来时穿的都是单衣。我和他都冻感冒了。我对小石说:“小石,你是不是有点泄气了?”小石笑着说:“不!齐场长说了,只要你找下去,我就一直陪你找下去,这是齐场长交给我的死任务。”但我感到再这么找下去,似乎有些对不住齐怀正了,就说:“不,我们不找了,回吧。”

  我们回到牧场场部时,我看到在原先的废墟上,场部办公室已经盖了一大半了,四周还垒着一排排土坯。我和小石来到场部的帐篷前,我们两个腿软得都走不动路了,一下马就瘫坐在帐篷前的草地上。齐怀正奔到我们跟前,问:“怎么样?”我沮丧地看着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齐怀正明白了,说:“林凡清同志,你不要泄气,既然找不到,那咱们就自己建一个,只要是搞畜种改良的试验站,那不也等于是在继承你老师的事业吗!”

  我突然来了劲,猛地站起来,说:“齐场长,你说话算数?”

  齐怀正说:“说话不算数,那是小狗!”

  然而事情却不像我和齐怀正想象的那么简单,要办良种培育试验站不是说办就能办的。我们科兰牧场隶属于一个叫柳家湖总场的农场管,柳家湖总场又隶属于我们这个地区的农垦总局管。我们要建良种培育试验站,先得由我们牧场打报告上去,然后经柳家湖总场党委讨论后再报地区农垦局批,农垦局同意了,还要有自治区农垦总局批,总局批下来才能立项,才能拨资金下来,然后才可以建。整个体制就是这样。

  我们牧场离柳家湖总场有四五十里的路,齐怀正为此事已经跑了好几趟了。

  草原上的秋天一瞬间就奔走了,接着就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新盖的牧场场部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飞雪中。我又去找齐怀正,问建试验站的事。可齐怀正说:“林凡清同志,我一直在催促这件事。你着急,其实我比你还着急。但建试验站的事目前还办不成。我请示过总场的李国祥政委,他对我说,你的牧场尽快恢复生产才是第一位的,建良种培育试验站的事,过两年再说。”我的心里突然就像被一团东西堵住了,说:“什么?还要等两年?齐怀正,我上你当了!”他也有些恼了,说:“林凡清,你的意思是我在骗你?我是个小狗?可办事情的程序在那儿放着呢,我也没办法。你要建试验站,也不是你林凡清一个人的事业,而是我们大家的事业。你要等不了,你可以回上海去!我放你走。”我说:“齐怀正,我告诉你,我今天走出这一步,就绝不会再回头。但这个试验站我也一定要办起来。要不,我就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一拍桌子,走出齐怀正的办公室。

  外面是一团团乱舞着的雪花,我站在雪幕中,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我稍稍冷静下来后,想到齐怀正在我来新疆时一路上对我的照顾,我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似乎有点过分了,再说,这事他也做不了主呀。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齐怀正。他捏着我的肩膀,说:“林凡清,别生我的气,我继续努力,行吗?”

  这时,我很想哭。

  柳家湖总场的李国祥政委来我们牧场,我估计是齐怀正有意把他请来的。他还特地带来了一个畜牧技术员,叫郑君。开始时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他有一米八的个头,人长得也非常英俊,可他那一脸玩世不恭的坏笑,总让人感到不舒服。还有,他又不是什么文工团员,却整天背着一把小提琴,黑色的琴箱也已破烂不堪。据说他是南京农学院畜牧系毕业的。这使我想起了许静芝,因为她是南京农学院兽医系的。一想到许静芝,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李国祥介绍他的情况时说,王震将军到华东去招一批支援边疆的知识分子时,他是主动报名来的。但这家伙是个琴痴,走到什么地方,琴就拉到什么地方。在他们来新疆的路上,他竟离开车队跑到沙漠里去拉琴,结果遇到了沙尘暴,那沙尘暴刮得昏天黑地,但还能听到他的琴声。大的沙尘暴是会把人都活埋的,当时急得李国祥带了几个战士,迎着沙尘暴走了半里多地,沿着琴声才把他找了回来,气得李国祥差点把他的琴给砸了。李国祥对齐怀正说,知识分子吗,都有些个性啊,现在郑君坚决要求来你们牧场工作,我就把他带来了。这样,你们牧场就有两个大学生了。这边正说着话,那个郑君已经在小河边上拉起琴来,拉的是那首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琴拉得倒真不错。

  但这次,李国祥主要是来找我谈话的。我又谈到建畜种改良试验站的事。他对我说,建试验站的事只能慢慢来,目前牧场的主要任务是要发展生产,给国家上缴更多的皮毛和肉。我激动地说,李政委,这和建试验站并不矛盾,你看看现在牧场喂养的那些羊,原始放牧,自然繁殖,品质差,不但产肉量少,羊毛质量也差。我们只要及时把羊的品种改良好,就能上缴更多的肉,更好的皮毛。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但李国祥还是反复强调同齐怀正说过的话。他说,这需要经费,可我们总场没有这笔钱,我们需要向上面申报项目,等批复,这需要时间,起码得一两年吧。因为这类预算每年审批一次,所以我们只能等。谈话很不愉快,我只好苦笑一下,说:“好吧,那我就等,可别让我等白了少年头。”李国祥也很不悦,说:“我看你这个人啊,一根筋!”

  秋天并没有走远,冬天也没有真正到来。第一场大雪过后,雪很快就化了,金色的草原在阳光下水光粼粼。我想,既然来到了牧场,老师的试验站又没找到,这一两年我也不能白等啊,我总得为牧场做点事吧。我就对齐怀正说:“齐场长,母羊的发情期快到了,我们不能再搞自然繁殖了。我们得想办法在全牧场选出几头好的公羊,临时建一个配种站,把全场的母羊都赶到配种站来配种。俗话说,母羊好,好一胎,公羊好,好一坡。这事用不着经费,现在就可以办。”齐怀正朝我笑笑说:“你这个金疙瘩蛋蛋啊,我把你抓来是抓对了!就按你说的办。”他指指又在河边拉琴的郑君,说,“让郑技术员帮你一起干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郑君分头到牧场的几个牧业队羊群中,去寻找好一点的种公羊。我们在场部门口分的手,郑君依然背着他的琴;他可是真正做到琴不离身了。后来他对我说,拉琴是他的第二生命,我只好无奈地笑笑。各人有各人的爱好,你也不好说他什么。

  场部不远处就是那条小河。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水面也只没过马蹄。我策马过河时,看到河边的草地上有位姑娘正赶着她的羊群放牧,我突然发觉那美丽的牧羊姑娘就是救过我的那个姑娘。我想过去同她打个招呼。但这时我又看到她的那群羊,眼睛就唰地亮了。我立即跳下马,奔到她的羊群里,仔细地看着这些羊。这些羊显然是改良过的。我问牧羊姑娘:“姑娘,这群羊是你们家的?”姑娘看着我,似乎也认出了我,一笑说:“你骑马骑利索了吗?”我点头说:“你不是说来草原不把马骑利索了,是要搭上命的吗?”她又歪着头问:“你是大学生吗?”我没回答她.只是说:“这群羊是不是你们家的?”她固执地说:“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大学生?”我说:“你问这个干吗?”她看着我,沉默了好大一阵子,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显然是有话要说。这次她终于说了:“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大学生,有好长好长时间了,我每碰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我都要问,但他们的回答都让我失望。这种失望让我太痛苦了,可能这个大学生我永远都等不来了……”说着,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我的心突然颤抖起来,问:“你等的那个大学生叫什么名字?”

  “林凡清!”

  我激动地挥动着双手,说:“我就是啊!”

  她有些怀疑,说:“双木林,平凡的凡,清白的清?浙江农学院毕业的?”

  “对!”

  姑娘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再次舞着双手说:“我就是林凡清!你是谁?你找我干吗?”姑娘突然冲上来,一下紧紧地抱住我。没有出声,只是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我轻轻推开她,说:“请告诉我,你是谁?”

  她说:“我是邵俊美的女儿,叫邵红柳,这儿的人只叫我红柳。”

  这当儿,我只是拉住她的手,想哭却哭不出,一股说不清的东西堵住了我的嗓子。

  红柳大睁着有些微蓝色的大眼睛,说:“如果你是林凡清的话,能跟我走一趟吗?”

  我骑上马跟着她走。明媚的阳光照着金色的草原,显得越发灿烂。天空像被水冲洗过一样,瓦蓝瓦蓝的。大约走了几里地,她领着我来到一座院落前。院落在一个山坡下,前面就是那条蜿蜒的连着我们场部的小河。走进院落,有东、西、中三栋土房子,虽然陈旧,但很整洁。院中间有两棵粗壮的榆树紧挨在一起,繁茂的树枝上还点缀着没融化的积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背着猎枪猛地从屋里奔出来,抬起枪,警惕地看着我。红柳兴奋地对那老汉说:“榆木大爷,他就是林凡清呀!快让他进屋吧。”榆木大爷这才收起猎枪,看着我走进屋子,目光一直带着警惕的神色。这位榆木大爷身板很硬朗,但走起路来却有点瘸。

  红柳把我领进中间那间大屋里,里面摆满了仪器。墙上挂着一帧镶着黑框的照片,那是邵教授的遗像。

  红柳说:“你认识他吗?”

  我在照片前跪下,含着泪说:“老师,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连磕了三个头。

  红柳哭了,不住地抹着泪。

  红柳打开东墙边的一只箱子,说:“凡清哥,这是我爸生前的试验资料,他说全部交给你。”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仪器,说,“还有这些仪器,也全交给你。”我说:“红柳,你爸爸为什么把通信地址写到迪化的畜牧厅,不写这儿呢?”红柳说:“我爸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他的试验站在什么地方,因为那几年兵荒马乱,土匪横行,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红柳接着告诉了我有关她爸的一些情况。原来,邵俊美教授应新疆畜牧厅之邀来到这儿时,邵教授的前妻已因病去世了。他在草原上工作的时候,认识了红柳的妈妈,一位俄罗斯族姑娘。他们相爱后,就有了红柳。在红柳十五岁的时候,红柳妈患上了一种慢性病,邵教授就毅然辞去了内地的教职,在草原上定居下来,继续从事他的畜牧改良工作。解放前夕,也就是他给我写信的前一年,有一群土匪闯进了他们的试验站,是来抢羊的,那时红柳刚好赶着羊群上山放牧去了。土匪们没找到羊群,却看到院子里圈养着的4只种公羊。榆木老汉正在给种公羊喂食,他们就去抢种公羊。榆木老汉告诉他们,种公羊的肉膻味太重,不能吃。几个土匪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羊就走。榆木老汉奋不顾身地阻拦他们,土匪们用枪托砸断了榆木老汉的一条腿。邵教授也从屋里冲出来保护那些种羊,也被抢托砸昏在地。红柳的母亲趁榆木老汉同土匪们争执,拖着带病的身体,骑马上山找到了红柳,急急地说,快赶羊群进山,土匪在抢羊呢。红柳含着泪说:“等我娘赶回试验站,那里已是一片狼藉,种公羊被拖走了,父亲昏倒在地,榆木大爷拖着一条断腿还在叫,我娘看到这情景,就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不久就死了。我爸从此也一病不起,他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奋斗了二十几年的事业就这么断了档,怎么也不甘心啊。于是就想到了你,才决定给你写信。临咽气前,他对我说,那个林凡清肯定会来的,这个人是我看准了的……”我听着,鼻子一酸,说:“红柳姑娘,对不起。”

  我离开红柳,骑马飞快地回到牧场场部,欣喜若狂地冲进齐怀正的办公室,双手捶着齐怀正的办公桌,大喊:“我找到了,找到了,我老师的试验站找到了啊!”

  当天,齐怀正和郑君就要到试验站去看看。路上,我把我与红柳邂逅的经过讲了一遍,郑君就大叫着说:“太传奇了,也太应该庆贺了。来,我给你拉首曲子庆贺庆贺。”说完,郑君就在马背上拉起了琴,又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郑君说,他来新疆就是因为他相信,在新疆这个遥远的地方,大概也有位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他呢。可遗憾的是,到新疆后,并没有什么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他。而你林凡清呢?倒真有位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你。我一笑,这个郑君可真有点儿罗曼蒂克。

  红柳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榆木大爷挺着腰板端着猎枪,站在院门口为我们站岗,几年前的那个遭遇使他警觉到现在。郑君则是兴奋得不得了,似乎不是我而是他一直在找试验站而终于找到了一样。他串遍了每一个房间,然后说:“我再拉一首曲子。”于是,他在那两棵大榆树下又激情地拉了一曲,还问我们,“你知道我拉的是什么曲子吗?”然后马上自己回答说,“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红柳对我说:“这个郑技术员,真有趣。”

  我们离开时,天都快黑了。红柳送我们到院门口,对我说:“凡清哥,根据我爸的意愿,这试验站,榆木大爷,还有我,都交给你了,你知道吗?”

  我点头说:“知道!”

  但齐怀正却没有我们那么兴奋,他只是一边看着一边若有所思,最后才点着头说:“不错,真的是很不错。”

  月亮高悬在夜空中,我们骑着马踏着月光往回走。我对齐怀正说:“齐场长,我们找到了我老师的试验站,里面的设备和仪器都是现成的,又有那么好的一群基本母羊群,只要引进几只种公羊,再解决一点经费,我们的试验站就可以开始工作了,希望组织上能尽快解决这件事。”

  齐怀正说:“你看看,又来了吧。刚才我就想你一定会给我提这事的,但我现在无法答应你,我还得去请示上级。你和郑君就按你的计划,做全场母羊的配种工作吧。”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我和郑君正准备继续去各牧业队挑选公羊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发现是榆木大爷赶着辆马车来了。我问榆木大爷有什么事。榆木大爷很认真地说,林教授,昨晚红柳姑娘把房间都收拾好了,她让我接你过去住。我一下愣了,赶忙说:“榆木大爷,这几天恐怕不行,牧场有件紧急的事要办。还有榆木大爷,以后你不要叫我林教授,我离教授还远着呢,就叫我林凡清吧,或者叫我林技术员也行。”榆木老汉说:“我想凡是在试验站工作的人都应该叫教授。那好吧,我就叫你林技术员。林技术员,红柳姑娘说,从昨天起,试验站,羊群,还有她和我,都按邵教授的意思全交给你了,所以红柳姑娘让我今天就把你接到试验站去住。”我说:“榆木大爷,试验站我肯定要去住的,但这几天还不行。”榆木大爷说:“那我回去怎么跟红柳姑娘交代?”我说:“你按我说的话说就行了,我现在马上要去工作,您老先回吧。”说着,我就同郑君一起骑马出了场部。我感觉到榆木大爷很生气,两眼在冒火,接着是一声像鞭炮一样的响鞭声。

  由于我与郑君是分头活动的,这天傍晚的时候郑君先回到牧场场部。他刚走到宿舍门口,就看到红柳气呼呼地赶着辆马车在门口等着。她问郑君:“喂,拉琴的,林凡清住哪间屋?”郑君说:“跟我住一个屋呀。”红柳二话没说,跟着郑君进了屋,说:“哪个铺是林凡清的?”郑君指了一下。红柳立即上去收拾我的铺盖。郑君说:“红柳姑娘,你这是干吗,就是要搬也得林凡清回来再搬呀。”红柳不听,卷起我的铺盖就往外走,还说,试验站现在就是他的家,他就应该住到试验站去。要不,我就怀疑他不是我爸让我等的那个林凡清。她把我的行李装到马车上后,赶车走了。

  我回来,郑君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他摇着头说,这位红柳姑娘,性子好烈啊!她不该叫红柳,该叫红辣椒。我说:“一个样,你没见红柳开的花,不也是火辣辣红艳艳的一团吗?”

  晚霞抹在草原上,一群鸟儿飞向了小树林。我策马追上红柳姑娘的马车,拦在她的马车前,说:“红柳姑娘,对不起,我现在不能马上到试验站去住。”红柳说:“你来这儿不就是继承我爸的事业吗?”我说:“不错,但你不知道我来新疆找你爸的试验站有多么不容易。在路上我病倒了,亏了齐场长一路照顾我。为了找你爸的试验站,齐场长还特地派了个战士同我一起走遍了科克兰木大草原。齐场长还邀请我在他的牧场工作,给了我公职。再说母羊的发情期眼看就要到了,这关系到整个牧场明年羔羊的质量和繁殖率。人活在世上得知恩报恩,我不能说走就走呀。”

  红柳看看我,想了想,突然拨转马头,就往回走。我喊:“红柳姑娘!”她说:“你不是让我再把你的行李拉回牧场吗?我爸把我交给你了,那我就得听你的,你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还不行吗?”回到牧场场部,天已经黑了。红柳把我的行李从车上抱进我屋里,往我床上一扔。转身就出屋,赶着马车要回去。我立即骑上马。红柳说:“你要干吗?”我说:“天黑了,我得把你送回去。”红柳拉下脸说:“你就省下这颗心吧,别惹我不痛快!”

  红柳赶着马车,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里顿时感到有点沉甸甸的。我把这事讲给齐怀正听,他想了想,说:“我看你和郑君都可以住到试验站去,我看了试验站的环境,邵教授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我们不是要搞个配种站吗?我看,把配种站设在那儿就很合适。”我说:“可是齐场长,试验站的归属问题你考虑过没有?还有红柳姑娘与榆木大爷的工作怎么安排?还有那一群母羊,它们是红柳姑娘的私人财产,又该怎么处理?”齐怀正笑着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脑子就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多了几根弦,明天我就去总场找李国祥政委去,这些事都由我来办,你就不用操心了。”

  齐怀正到总场去了一次,带回了总场的决定,试验站归牧场管,红柳与榆木大爷继续在试验站工作,成为牧场的正式职工。至于试验站的房产和羊群折价给牧场的具体事宜,让我与红柳商量。

  我和郑君已在全牧场选好了八只种公羊。第二天一早,我们赶着种羊,让马驮着行李,直接去了试验站。

  红柳出去放羊了,只有榆木大爷一个人在。他看到我们赶着几只种羊来了,就笑着说:“哈,这下我可有活干了。不过这些公羊跟邵教授让我放的公羊可没法比,唉,可惜了那四只种公羊,他奶奶的这帮土匪……”

  试验站院子的正面一排三间房是资料室和卧房,东西两边是厢房,东边两间厢房是红柳的住房和储藏室,西边两间厢房是榆木老汉的住房和厨房,院子的右边角上有一个马厩。正面那间房子有二十多平方米,里面有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一张床,屋子已收拾得利利索索。榆木大爷说:“这屋子红柳姑娘早就给你收拾妥了。”

  小河前面那一片辽阔的枯黄的草地,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红柳赶着羊群回来了。我把我们的决定告诉她,她说:“欢迎你们来。”但那语气与眼光却是冷冷的,她还在生我的气。我又把有关试验站与羊群准备折价处理给公家的事告诉她,征询她的意见,她说:“这事由你做主。我爸讲了,你来后,这儿的一切都交给你。”我说:“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你们来了两个人,那间卧室只有一张床,我再给你们搁一张床去。”

  红柳在卧室又为我们架了一张床,架好床后立马就往外走,说:“我给你们做饭去。”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似乎她只是在例行公事。

  我和郑君就这样在试验站安顿下来了。我在铺床,而郑君把行李往床上一搁,就在榆树下拉起琴来,开始曲依然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红柳从厨房探出脑袋,说:“郑技术员,你拉得真好。我觉得你是个有感情的人,不像有些人,像个榆木疙瘩。我爸怎么选上了这么个人来继承他的事业!”

  在试验站住下后,我们就忙碌起给牧场的羊群配种的事。我们扎上木桩,扎上红柳捆,围起了一个很大的羊圈,又在大羊圈边上围起了一个小羊圈,给母羊配种用。由于当时牧场的羊数量并不是很多,母羊的发情期一到,我们就起早贪黑地工作,所以半个月不到,就给所有的母羊都配上了种。我和郑君都瘦了一圈,尤其是郑君。我发觉郑君这个人,玩琴玩得痴心,做事也做得痴心,业务上又很懂行,我也就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

  接着的几天,又开始下雪了,天气骤然冷了下来。大地冰封,草原盖上了一片白皑皑的积雪。冬天真的来临了。有一天齐怀正急匆匆地来找我,对我说,林凡清,农垦局畜牧科的刘科长要你去一下,因为我们牧场良种培育试验站的项目要向上面报,只要项目批下来,每年就可以有专项经费了,试验站的工作也就可以正式启动了。但有些事,他要亲自同你谈一谈。

  这正是我日夜盼望的!

  红柳这姑娘,说生你气一连可以好几天,但消气也快。我把这事给她一讲,她脸上马上就有了笑容,说:“明天我送你!”第二天一早,雪花还在飘舞,红柳就把马车套好,停在了院子里。我背上挎包,说:“红柳,我还是自己去吧!”红柳说:“我送你,去车站的路很远,一天只有一班车,你要是赶不上车,就耽误事儿了。”我说:“你不还要放羊吗?”郑君手中握着琴,从屋里探出脑袋,说:“有我呢,昨天红柳就同我说好了。我可以一边放羊,一边拉琴啊。”

  那是辆老式马车,这儿叫“六条棍”,有四个木轱辘,外面圈着一圈鼓着一个个半圆形疙瘩的铁箍。车一走动起来,就吱吱嘎嘎乱叫。马车迎着风雪,在草原上一条若隐若现的崎岖小路上走着,在积雪上印下了深深的车辙。

  红柳赶着车,一颠一颠地坐在车上。我们开始时一句话也没说,但她的情绪看上去很好。我清了清嗓子,说:“红柳姑娘,那天你来接我,我没有马上跟你来试验站是有原因的,你愿意听我说吗?”红柳点点头。我说,“那天你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行李拉走了,这是对我的不尊重。我就是要跟你走,那也得经过齐场长的批准,没批准就擅自行动,这样做合适吗?我不能做那样的人。再说,试验站的归属、你和榆木大爷的工作等等都还没定下来,我就到试验站去,这是对你和榆木大爷的不负责。你父亲是让我来继承他的事业的,不错,但不只是我住到试验站就了事的。现在的时代与你父亲的时代不一样了,今后试验站的工作,都要靠组织的支持和领导。我们只有把培育良种的工作开展起来,才算是真正把你父亲的事业继承下来了,不是吗?”

  红柳一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含着泪说:“凡清哥,对不起。”看来红柳的感情变化很快,似乎不需要过程,只要合情理,她会一想就通。

  一路上,红柳那双眼睛总是深情地热辣辣地看着我。我不时地转过脸去,以避开她的目光。

  我们来到路口,一辆沾满尘土与雪花的公共汽车正好驰来。红柳把我送上车,充满关切地说:“凡清哥,路上小心。”

  到了农垦局所在地,天已黑透了。第二天一早,我在局机关大楼见到了畜牧科的刘科长。刘科长尖下巴,尖鼻子,模样却很儒雅。他热情地给我泡了杯茶,但他与我的谈话并不愉快。刘科长首先说:“林凡清同志,现在不光是你们沙门子牧场在申请试验站这个项目。我们局有五大牧场,南山牧场,北山牧场,前山牧场和苦树沟牧场,他们也都提出申请了。”我说:“我们沙门子牧场的试验站是现成的,我们还有一群品种较好的基本母羊群,我们还有邵俊美教授留下的他二十几年的试验资料,现在只需要几头种公羊和经费,马上就可以开展羊只品种改良的工作。”

  可刘科长笑了笑,说:“林凡清同志,我告诉你,论条件,南山牧场比你们沙门子牧场好得多,一是离农垦局所在地近,交通方便,二呢,南山牧场的规模比你们大,经济实力也比你们强,所以我们的意见是,建良种培育试验站,放在南山牧场更合适。”我急了,说:“那你约我来干什么?”刘科长又一笑,说:“我想把你调到我们畜牧科来,我现在才知道,你是邵俊美教授的得意门生,这样可以更好地发挥你的专业特长和聪明才智嘛。怎么样,就来我们畜牧科吧,只要你点头,我们马上就可以下调令。”怪不得他非要我亲自来一次,我顿时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我说:“刘科长,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绝不会到畜牧科来的,因为我是奔着继承我恩师的事业才来新疆的。现在我找到了恩师的试验站,就是杀了我,我也得死死地扎根在那里。”刘科长笑着说:“我们畜牧科是老虎口吗?我只是想让你更好地发挥你的特长。”但我仍固执地说:“能更好地发挥我特长的地方,就是我老师的试验站!要不,我就对不起老师在九泉之下的亡灵!”刘科长抬手指点着我,说:“你真是一根筋啊!”我问:“试验站的事怎么办?”刘科长一挥手,说:“等项目批下来再说吧。”他显然对我很不满。

  窗外,雪花在狂乱地飞舞着。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失望,坐长途汽车回沙门子牧场了。

  长途汽车在通往草原的路口停下来。大概是来了寒流,空气似乎也被寒冷凝固住了,整个大地像个大冰窖,流出的鼻涕都能很快冻成冰。我刚跳下车,就惊奇地发觉红柳已在路口站着,裹着皮大衣,笑吟吟地看着我,身后是那辆“六根棍”的马车。在马车的不远处,有两堆燃烧过的火堆。我大吃一惊:“红柳,你……”红柳一笑,说:“我就没回去。”我吃惊地说:“这么冷的天,你就在路口等了我两天?”红柳一挥手说:“大惊小怪什么呀?上车吧。”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翻滚着。见我跳上马车,她啪地甩了个响鞭,就像炸了一响鞭炮似的,马就跑了起来。我说:“红柳……”她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马上说:“凡清哥,现在是冬天,荒原上有狼,你要是有个意外怎么办?你掂量掂量,是你的生命分量重还是我在路口等你两天的分量重?”我说:“你不怕狼?”她大笑起来,说:“我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这里的狼都认识我,同我成了好朋友了。它们啊,只是对像你这样的陌生人下口。”我说:“红柳,你以后千万别这样,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她说:“可我愿意!”接着她又甩了个响鞭,马车在飞雪中奔跑起来。红柳那双深情的眼睛又热辣辣地盯着我。车轱辘在吱吱嘎嘎地乱叫着,而奔驰中的这辆老式马车,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似的,然而它依然顽强地奔驰着,很带劲。

  在风雪中,我们回到了试验站。我没有把刘科长想调我到他科里去但被我拒绝的事告诉红柳。红柳跳下马车,掸着身上的雪花,说:“凡清哥,你快回去休息吧。你肯定累了,脸色真难看。”她在严寒的野外等了我两天,但看上去依然精神抖擞。红柳说还要去换郑君放羊。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一是想到刘科长讲的事,让我很心烦,如果试验站不放在我们沙门子牧场,那我该怎么办呢?二是红柳那双热辣辣的眼睛也让我烦恼。她虽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可我已经感觉到了,这合适吗?她是我老师的女儿,她那双微蓝的大眼睛,眼睛上那长长的弯弯的睫毛,那是一双美丽的能勾魂摄魄的眼睛。我似乎有一种罪恶感。另外,我与许静芝肯定是彻底分手了,但我心里仍有那种藕断丝连的感觉……

  三

  春风一吹,积雪融化,鲜嫩的草一夜之间就从湿漉漉的土地里冒了出来,嫩黄嫩黄地盖满了整个草原。从各牧业队传来的消息是羊羔的成活率与双羔率,都大大高于以前搞自然繁殖的那些年,齐怀正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整天乐呵呵的。他说:“科学的力量太伟大了!咱们这个良种培育试验站一定要建,项目和经费的事我去跑!”

  红柳是个毫不掩饰自己感情的人,她看我时的眼神与说话时的语气,已经让我们周围的人知道了她心底的秘密。郑君也在有意无意地撮合这件事,只是没说透。他晚上拉琴时,拉完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就用琴弓点着我说:“林凡清,你真幸福呀!我郑君肯定不会有这个艳福啊!”齐怀正虽然也在撮合这件事,但他却从不提自己的“个人问题”,其实他这年龄早就该找个女人成家了。可我和郑君一给他提起这事,他总是一摆手,说:“把你们自己的事把握好就行了,我的事我现在还不考虑,现在是工作第一。”

  可有一天,这事却意外地把齐怀正给扯上了。

  那天,我和齐怀正从场部办公室出来,准备到牧业队去,迎面走来一个姑娘,身上背着一个粗蓝布的布包,尽管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不过人长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彤彤的脸蛋。她问我:“请问你们牧场有个叫齐怀正的人吗?”齐怀正说:“我就是呀。”那姑娘细看了一下齐怀正,惊喜地叫了一声:“怀正哥,是我呀,我是杨月亮呀!”齐怀正吃惊地说:“杨月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杨月亮说:“是我爹让我来找你的。”齐怀正说:“你家出事了?”杨月亮一跺脚,说:“怀正哥,你装什么糊涂呀!”齐怀正说:“我咋装糊涂啦?”杨月亮又一跺脚,说:“咱俩订娃娃亲的事你忘啦?是爹让我来找你跟你成婚的。”齐怀正傻愣愣地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搓搓手,为难地说:“月亮,这事不成,绝对不成!我没法同你结婚。这样,你就在这儿住上几天,然后我给你盘缠,你回家去,另外找个男人吧。”杨月亮哇地哭了,说:“怀正哥,你咋能说这样的话呀!我吃尽千辛万苦,差点饿死在路上,还是遇到一个好心人救了我。你这些话,是在用针尖尖刺我的心呢。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恰巧那些天,牧区发生了疫情,蔓延速度很快,大批大批染上病的羊被埋进深坑里。为了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部队与地方都抽调一批畜牧技术人员,分头到各个疫情点去防疫。我们牧场的牧业三队也出现了疫情。齐怀正告诉我,农垦局畜牧科刘科长来电话,点名让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到牧业三队去防疫。

  清晨,我急匆匆地把行李放上马背,郑君送我到院门口。我说:“郑君,这儿的事就全拜托你了。”郑君说:“你放心去吧。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心事重重地说:“说不上,有可能是半年,但疫情控制得不好,两三年都有可能。可我们试验站的工作怎么办呢?经费批不下来。这次控制疫情,刘科长又非要我去。我的心情好沉重啊!”郑君说:“凡清,凡事要想开点,人只要活着就行。上马吧,要不我拉首曲子为你送行?”我说:“别扯了。我已经够心烦的了。”

  我急匆匆赶往牧业三队,红柳骑着马追了上来。我说:“你怎么来了?”红柳说:“我送送你呀。”我说:“去牧业三队的路我认得。”红柳说:“那我也得送送你,凡清哥,你不知道你这一走,我心里有多难受。”我说:“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试验站现在只是个空壳子,实质性的工作都无法开展,我太对不起你父亲了。”红柳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的感情我的心!”我说:“红柳,能不提这事吗?”红柳说:“不行,我现在就要对你说,凡清哥,我爸临终的时候,天天提到你,总是在我跟前夸你,说你怎么好,怎么有事业心,学习工作怎么刻苦。在我心里你就是一朵花,这些日子同你相处下来,我觉得你比我爸说的还要好。凡清哥,咱俩结婚吧!”我傻了,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火辣辣含满了深情的微蓝色大眼睛,我当然有些心动,但又觉得这也太离谱了。我说:“红柳,我郑重地告诉你,我到这里来是继承你父亲事业的,不是来追求你的。”红柳说:“你这话说得好怪,继承事业就不能追求爱情了?你干吗不能追求我,我配不上你?我告诉你,从我爸临走那天起,他就把我交给你了,我就是你的!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说完,红柳拨转马头,又回过头来喊:“到牧业三队后,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会去看你的!”

  两个姑娘同时缠上了我和齐怀正,还说要结婚,天下的事咋就这么巧,这么怪呢?

  我赶到牧业三队,发现刘科长也在那儿。刘科长一看到我,就说:“林凡清,你来得正好!南山牧场与阿吾斯奇乡也都发生了疫情,现在情况很严重。”他摊开地图,说,“你们牧业三队刚好在南山牧场和阿吾斯奇乡的交界处。你就在这儿蹲下来,严格把关,防止疫情扩散,所有病畜一旦发现,立即就地埋掉。林凡清同志,这儿就由你全权把关,责任重大啊。”说完,刘科长又急匆匆地坐车赶往别的疫区去了。

  为了设关卡,挖消毒坑,我几天几夜没合眼。把一切都安置得差不多后,我又赶到牧场场部去向齐怀正汇报工作。等我从牧场场部回来,看到牧业三队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牧工刘世棋正在跟四十多岁身子瘦弱的贾队长吵着,他说:“贾队长,春天到了,我们得把羊群往春牧场赶哪。现在春牧场所有路口都让人设了卡子,不许羊群过。我和蒋有财放的这群羊可没有病啊!”贾队长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场里派林技术员来,有关疫情的事得由他说了算。”我忙挤过人群来到刘世棋面前,说:“刘世棋,你和蒋有财放的那群羊有好几头都染上病了,怎么说没有?”刘世棋说:“我们这群羊有三百多头呢,才病了几头,你总不能为这几只羊,让其他几百只羊都饿死吧?”我发现挤满了办公室的牧工都在怒视着我,有的甚至紧握着拳头。我说:“同志们,不要激动,凡是染上病的羊群,一只不留,全都得埋掉!这是上级的命令。”刘世棋问:“我们的三百多只羊都得埋掉?”我斩钉截铁地说:“对!”蒋有财挤过来,用那铁塔似的身体竖在我面前,说:“林技术员,你脑子有毛病啊。染上病的羊埋掉,没病的羊为啥要埋掉?”我说:“你怎么知道其他羊没有染上?有些羊没出现症状,但它身上已经带菌了,它会传染给其他羊群的。你们现在放的这群羊,每只羊都是传染源。”贾队长说:“那咋处理?”我说:“挖深坑,埋掉,一只都不能留!”蒋有财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说:“姓林的,你知道咱们牧业队的羊是咋来的吗?”我说:“我知道,是从每个战士的牙缝里省下来的。”刘世棋说:“那你为啥还要这么干,你他妈就没安好心!”蒋有财说:“要是在战场上,老子一枪崩了你。”我说:“你杀了我事小,你要把疫情扩散开去,那整个牧区的羊群都会让你杀了,事儿就闹大了。”贾队长一拍桌子,说:“一切都按林技术员说的办。”他又扭头对队上的畜牧卫生员小黄说,“小黄,你监督执行。”

  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了,但也不敢睡,只是坐在椅子上想休息一会儿,但没想到脑袋一歪,就睡着了。小黄突然冲进屋来,把我喊醒:“林技术员,不好了!我们正在挖坑时,刘世棋和蒋有财趁机赶着羊群逃跑了!”我睁开眼,问:“跑哪儿去了?”小黄说:“往阿吾斯奇乡的方向跑的。”我问:“去阿吾斯奇乡有几个路口?”小黄说:“只有一个,其他地方都过不去。”

  “那快去追!”我说。

  我和小黄骑马赶到通往阿吾斯奇乡的路口,只见刘世棋和蒋有财正骑着马赶着羊,急急地朝路口奔来。他们看到我和小黄在路口等着,就慌忙拨转马头,想往另一个方向走,我和小黄骑马追上去,拦住了他们。我气愤地说:“你们想干什么?”刘世棋说:“我们要去春牧场。”我说:“带着病羊去春牧场,那这几年的春牧场就没法再放羊了,你们眼里只盯着这几百只羊,你们就没想到整个牧区成千上万只羊吗?你们要想过去,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刘世棋说:“林技术员,别拿这话吓唬我们,这些羊都是国家的财产,你不心疼,我们心疼。”猛然间,有一样东西狠狠地击打在我的脑袋上,我感到一阵眩晕,跌倒在地上,同时也感到热热的血从脸上流下来……原来蒋有财趁我不备,在我脑后狠狠地砸了一棍子。

  正在这个时候,贾队长也赶来了,而我发现红柳竟也跟着贾队长一起来了。后来红柳对我说,这些天她一直放心不下我,所以特地赶来看我。她一看到我满头满脸的都是血,立即打开外衣襟,从内衣上撕下一块布给我包扎。她大喊:“这是谁干的!”小黄一指蒋有财,说:“他!”蒋有财手上还拿着棍子呢。红柳冲上去夺下蒋有财手中的棍子,大喊道:“我跟你拼了!”我喊:“红柳,别!”贾队长也忙拦住了红柳。红柳抱住我,哭了。

  红柳扶起我,让我骑到她的马上,她也翻身上马,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的腰,我感到她的体温熨帖着我的心。她牵上我的马,小黄他们赶着羊群,一起回到了牧业三队。红柳扶我走进宿舍,让我躺在床上,又从卫生员那里要来纱布,一边给我裹纱布一边说:“这一棍子打得也太狠了,头皮裂了这么大一个口子!”我说:“只要不流血就行了。”过了一阵子,小黄走进来,说:“林技术员,贾队长让你去一下,公安人员都来了。”我问小黄:“羊全深埋了吗?”小黄说:“全深埋了,是刘世棋、蒋有财两人自己埋的,两个家伙一面埋一面哭。”我长叹一口气,说:“其实也难为他们了,这群羊他们放了好几年了。他们人呢?”小黄说:“绑在办公室里呢。”

  红柳扶着我走进贾队长办公室,那里除贾队长外还有两个公安人员,刘世棋与蒋有财双手被反绑着蹲在墙角。贾队长说:“林技术员,你看咋处理好,他们可是犯法了。”一位公安人员说:“我们带回去处理吧。”刘世棋与蒋有财都看着我。我对公安人员与贾队长说:“放了他们吧。他们也是一时冲动。我理解他们,也原谅他们。羊都是从战士们的嘴里省下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容易啊。况且他们已经知道错了,亲手把那些羊埋了。”我说这些话时,鼻子也有点酸。刘世棋与蒋有财两个也是眼泪汪汪的。

  那晚,我感到实在太累了,一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红柳在我床边整整守了一夜。清晨,我把红柳送到牧业队的路口,说:“红柳,以后你别再来了,这儿是疫区。”红柳含着泪说:“可我放心不下你。”我说:“你回吧,你在这儿会影响我工作的。况且试验站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你那群羊总不能一直让郑君放吧?”红柳那双深情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让我都感到有些不自在了,我说:“你回吧。”她突然冲上来要拥抱我,我轻轻地推开她,说:“红柳,别这样。”但她仍是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骑上马依依不舍地走了,还不时地回头向我挥手。对红柳这种毫不掩饰情感的表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然,与自己老师的女儿结合,并不是不可以,但当时我真的没心思去想这些。红柳是位可爱而美丽的姑娘,我目送着她骑马消失在草原上……

  日子过得飞快。严寒的冬天刚过去不久,一夜之间,草原上又开满了鲜花,一片红一片蓝一片黄,在风中像彩云一样摇曳着。在牧业三队办公室,贾队长对我说:“林技术员,自从你坚决地处理了刘世棋和蒋有财的羊群后,还有两群染上病的羊处理起来就比较容易了。牧民们说,谁也别想溜号,林技术员在这件事上都敢把命搭上,你还能怎么着?”我叹口气,说:“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每只羊身上都凝聚着牧工们的血汗啊。”我与贾队长说话时,陪我在牧区一起寻找试验站的小石猛地推开门,看到我就说:“林技术员,齐场长让你马上回试验站去红柳放的那群羊里,也有几头羊染上病了。”我感到仿佛又当头一棒,眼睛直冒金星。

  我和小石骑马直奔试验站的羊圈,远远就见红柳正趴在羊圈的围栏上哭。一大群羊在病痛的折磨下,在圈里咩咩地凄凉地叫着,它们那求救的哀伤眼神,让人看了心都会碎。

  齐怀正、郑君和榆木大爷一脸沮丧地盯着那群羊发呆。我走到羊圈边上,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红柳走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袖子,说:“凡清哥,这是我爸生前试验的最后成果啊,是我爸生前所有的希望。”我转身离开羊圈,背着手在草地上绕了很大一个圈,齐怀正走到我的身边,问:“有救吗?”我咬着牙说:“挖坑,埋吧。”话音刚落,我感到有两行咸咸的东西流进了嘴角。

  红柳没有阻挠我们埋掉羊群,但当我们把羊群深埋后,红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向那深埋羊群的松土上,号哭起来。我去拉她,她突然站起来,雨点般的拳头捶在我的身上。她那绝望悲伤的眼神,可以让我为她献出一切,我猛地紧紧地抱住她,她气恼地用力推开我。但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我在她耳边说:“红柳,我想同你结婚,我和你一起去争取新的希望。比你父亲想要得到的更好也更完美。”红柳听明白了我的话,也紧紧地抱住了我,把脸贴在我的胸前,说:“凡清哥,你为了继承我爸的事业,把自己的一切都抛弃了,所以我一定要嫁给你,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爱你,来支持你的事业。”她回头看看那堆松土,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红柳想通了,但又哭了。

  郑君突然拉起了琴。齐怀正说:“娘的,你这个时候拉什么琴啊!”郑君说:“理由有两个,一个是为羊群送葬,另一个是为林凡清与红柳的结合而庆贺。红白喜事都有,所以我要拉琴,不对吗?”

  郑君投入地拉着琴,又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想,他等待着的美丽姑娘会在哪儿呢?

  四

  试验站的院子里,铺满了两棵老榆树落下来的榆钱,白花花的一片,踩上去软软的。

  齐怀正被杨月亮的事弄得烦透了。他到试验站来找我,告诉我两件事。一件是明天农垦局要研究,到底在哪个牧场成立良种培育站的有关事宜;另一件就是杨月亮姑娘的事,他让她赶快回老家去,他把盘缠给她准备好了,可她死活不干,非要同他完婚,说这是定了的事,老家的人都知道,她要是就这么回去,咋向她爹交代?杨月亮对齐怀正说:“你是嫌弃我,还是另外有人了?”还说,“要不,我就去死!”齐怀正搓着手,对我说:“你看看,她就死赖着我不肯走了。”我说:“那你就同她结婚呗,你这把年纪了,也该结婚了,何况月亮姑娘长得多漂亮啊,又这么年轻。”齐怀正一个劲儿地摇头抽烟,心烦地摆摆手说:“我没法同她结婚!”我说:“为啥?”他说:“不为啥!就是不想同她结婚!”我说:“你心中另外有人了?”齐怀正说:“有个鬼啊!”

  第二天,齐怀正和我一起去了农垦局。在局机关大楼里,我们看到刘科长夹着文件夹匆匆朝会议室走去,齐怀正拦住他说:“怎么样?”刘科长说:“关于在哪建良种培育试验站,我们畜牧科报了两个牧场让局党委来定,一个是南山牧场,另一个就是你们沙门子牧场。”说着,就匆匆地走进了会议室。我和齐怀正就在会议室门口等。我心急如焚,如坐针毡。万一试验站不定在我们牧场怎么办?我径直朝会议室走去。齐怀正喊:“林凡清,私闯局党委会是犯纪律的!”我说:“犯纪律我也得进,我得向领导们说明一下,局党委真要选定在南山牧场,就很难再改了。”我话还没说完,就推门走了进去。我的闯入,让局党委的成员们都有些惊愕。我说:“首长们,我是沙门子牧场的畜牧技术员,叫林凡清,有件事我要说一下,只占你们两分钟时间。”一位领导看着我,很友善地笑着说:“说吧,但只给你两分钟时间。”我就把我怎么来的新疆、怎么碰到齐怀正、怎么找到我老师的试验站以及老师给我留下的那两大箱材料的事,讲了一遍。最后,我含着泪说:“我们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就请首长们把这股东风往我们沙门子牧场吹一吹吧!”说完,我朝他们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我心跳得好厉害……

  我们离开农垦局前去同刘科长告别,刘科长告诉我们说:“林凡清,你的演讲很精彩啊,但在正式文件没下达前,我不能告诉你们什么,一个星期以后,你再来一次吧。”

  草原的春天天气多变,五月份了,竟还会下一场大雪。接着就是阳光灿烂,很快融化的雪让草原闪着一片水光。我度日如年,焦急地等待着刘科长的信息。没几天,又有一股冷空气来了,天又变得阴沉沉的,风也寒寒的。自从红柳的那群羊被埋后,齐怀正为了安慰红柳,从全牧场挑选了三百多只最好的母羊划给我们试验站,让红柳放牧。那天,齐怀正带着杨月亮来到我们试验站。齐怀正把我拉到一间房子里,说:“林凡清,你帮我个忙吧。这个杨月亮我怎么劝她都不肯走,我真的没办法了。但让她待在我那儿也不是个事,就让她在你们试验站,跟着红柳一起放段时间羊,让她回家的事,以后再慢慢做工作吧。”

  我说:“齐场长,你干吗不跟她结婚!杨月亮不是很好吗?你还想找啥样的女人?”

  齐怀正说:“我不可能同她结婚。过几天别忘了再到刘科长那儿去一趟。要是试验站不设在咱们沙门子牧场,他奶奶的,我拼命也要把这事翻过来。”

  杨月亮的到来,让我们试验站突然充满了生机。不到一天工夫,杨月亮就和红柳好得像亲姐妹似的。杨月亮漂亮而活泼,还唱得一口好花儿。第二天一早,她和红柳在山坡上一起放羊时,就亮开嗓子唱起了花儿:“哎哟喂来,姑娘她长到一十八来,辫子留得长又么长哎,千里迢迢来寻夫啊,却让夫把魂儿丢来,伤心的泪花花直直地流哎……”谁也没想到,正在河边拉琴的郑君竟也能唱花儿,他收起琴也回了一首:“哎呀嗨来,河道行着船也,大道道走着车也,远走的姑娘啊,你总会找到落脚地也。”

  两人竟你一首我一首,唱得很热烈。杨月亮说,想不到郑技术员的花儿也唱得那么地道。红柳笑着说:“我看你们倒像一对。”月亮恼了,说:“红柳姐,你要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反正我活是怀正哥的人,死是怀正哥的鬼!”

  红柳把这事告诉我,我就抱怨红柳说:“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红柳说:“可是齐场长干吗不肯要她呢?这么漂亮的姑娘他都不要,难道还想要天上的仙女啊?”我说:“我怎么知道!”

  我病了,发着高烧,人也有些迷迷瞪瞪的。吃了点药,但两天来一直不退烧。到农垦局去见刘科长那天,烧还没退,我两腿发软,晃晃悠悠地朝马厩走去。红柳拦住我,说:“你病成这样,怎么去农垦局?”我说:“刘科长让我今天去听回音的,为争取试验站的项目和经费,我们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了,眼看就要有希望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啊!”红柳说:“那我送你去,羊有月亮放着呢。”

  红柳赶着马车,我们上路了。冷空气还在草原上游荡,大片大片的乌云在天空中翻滚一阵后,大颗大颗的雨点就倾泻下来。红柳从马车上抽出一块毡子让我裹上,但我还是冷得浑身发抖。红柳心疼地说:“凡清哥,别去了吧。”我说:“一定得去,我死不了!”红柳说:“唉,我爸也是这脾性。为了事业,你们咋都这么傻呀。”我说:“男人不就是为事业活着的吗?”红柳说:“凡清哥,咱俩快点结婚吧,这样我就能更好地照顾你了。”我说:“急什么,我又跑不了。”红柳说:“我就怕你跑了,那我不也功亏一篑了吗?”我说:“一诺千斤重,这才是男人。等试验站正式成立,我们就结婚。”

  我们赶到路口,长途汽车已开走了。红柳赶着车想追上去,但马车怎么能追上汽车呢?我就说:“赶着马车去农垦局,今天怎么也得赶到。”红柳看着我,笑着说:“行。但到农垦局,天就黑了。”

  我们是在傍晚时分赶到农垦局的。天已暗下来了,还好他们还没下班,我们进了局机关大楼。我赶忙走到畜牧科门口,刚推门进去,眼一黑,就昏倒在地上了:红柳急忙进来扶住我,说:“凡清哥,你怎么啦?”刘科长为我倒了杯开水,我喝上两口水才清醒过来。刘科长听红柳讲了我的情况后,很感动,抱怨说:“发那么高的烧你赶来干什么?局党委定了的事,迟两天就会改变了?”我说:“试验站定在咱们沙门子牧场了?”刘科长说:“板上钉钉了,还能跑了?”

  我的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许多,感到浑身上下一阵轻松。我含着泪,激动地对刘科长说:“刘科长,谢谢你,谢谢你啊。”刘科长说:“谢我什么?全归功于那天你那两分钟的演说,因为你那些话,打动了所有局党委成员。”

  谁都没有想到深秋了,草原上还有这么好的天气。试验站建站揭牌那天,艳阳高照,苍翠的草原在露水的浸润下,在阳光里闪闪发光。那天,农垦局的张局长和刘科长也来了,刘科长对我说:“上级决定拨六只阿尔泰种公羊给你们,过几天你们派人去接吧。”在会上,张局长还宣读了局党委的决定,任命齐怀正兼任试验站站长,我任副站长,负责日常工作,那天试验站宰了一头羊,大家围坐在大榆树下,吃起了手抓羊肉。吃饭时,我看到张局长拉着杨月亮与齐怀正走到一边,杨月亮在哭。我听到张局长训齐怀正说:“人家找媳妇急得都烧焦了头,可这么个漂亮的媳妇找上门来,你居然不要,你想干吗?月亮不要要太阳?烧不死你!”

  那天试验站里充满了喜庆。

  傍晚时,齐怀正把我拉到小河边,红红的夕阳映在小河上,泛着鲜红的粼粼波光。齐怀正说:“林副站长,咱俩现在是同事加兄弟了吧?”我说:“早就是了。”齐怀正搓着手说:“那我问你,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是不是比一个人打光棍要好?”我说:“那还用说吗?少年夫妻老来伴嘛。”齐怀正说:“要是结了婚不生孩子行不行?”我说:“不想要孩子的夫妻无论中国外国,好像都有。你问这干吗?”齐怀正说:“我要是不要孩子,是不是也可以结婚?”我说:“当然可以。怎么,想结婚了?”齐怀正说:“对。跟杨月亮结婚。张局长下的命令,我服从了。”

  试验站正式成立了,齐怀正与杨月亮、我和红柳都要结婚了,婚礼安排在同一天举行。为置办一些结婚用品,红柳与杨月亮还走了几十里地,去了一趟县城。那几天,两位姑娘兴高采烈,一脸幸福。婚礼安排在牧场场部的大礼堂举行。礼堂并不很大,但也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少,总场的李国祥政委,局畜牧科的刘科长,甚至邻近的阿吾斯齐乡的赵乡长也带着几个人来了,齐怀正与杨月亮、我和红柳胸前戴着大红花,分站在李国祥政委的两边。而郑君一直在疯狂地拉琴,从礼堂的东头拉到西头,又从西头拉到东头。李国祥看了直笑,点着郑君对我和齐怀正说:“你们看看这个琴痴!”郑君却拉得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疯癫。

  婚礼正在举行时,突然人群被两个女人分开了,一个是汉族姑娘,一个是哈萨克族女人。那位汉族姑娘看到我,猛地傻了,而我也傻了。月亮冲上去喊:“静芝姐,你来啦,我怕你不会来呢。”郑君也收起琴喊:“许静芝!你怎么来了?”此时许静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她转身用力拨开人群,冲了出去……那位哈萨克女人见状,也跟着冲了出去。

  郑君也冲出去,喊:“许静芝……”

  天哪,许静芝!她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她们骑马飞也似的跑,我和郑君骑马在后面死命地追。眼看就要追上了,许静芝突然拨转马头停在那儿,说:“林凡清,你给我站住!你要再走近一步,我就从这山坡上跳下去!”

  我看着许静芝,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之,我木呆呆地骑在马上。

  许静芝强忍住泪,说:“林凡清,你回吧,好好地结你的婚去吧。”然后又拨转马头说,“阿依霞古丽,咱们回!”

  太阳从积雪的山顶上消失了,月亮却含着甜甜的微笑升了起来。辽阔的草原与深邃的山谷是那样的幽静,一只夜莺在哀伤而婉转地鸣叫着。

  我现在就写下郑君给我讲的以及后来许静芝给我讲的故事吧。

  在那个瓢泼大雨的晚上,许静芝与我在上海分手后,回到了湖州老家的那个小镇,她把要跟我去新疆的事告诉了爷爷。她爷爷听了勃然大怒,说:“你阿爸阿妈死得早,是我把你抚养大的。我可怜你年幼就丧了父母,什么事都顺着你,其实一个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行了,但你偏要上大学,又上的什么农学院,而且还是什么兽医系。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什么兽医呀!那时我以为你是闹着玩的,就依了你,心想学点知识也没什么错,只要不当真就行。现在倒好,不但当了真,还要跟一个男人去新疆。新疆是什么地方?荒蛮之地,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去的地方!”她爷爷一拍桌子,把她关进了三楼一个小房间里,说反省上十天,然后找一个好人家嫁过去。三天后的一个凌晨,许静芝把撕开的床单系起来,从三楼爬了下来,逃出镇子。然后她跪下,朝爷爷奶奶住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在回上海的小火轮里,遇见了她在农学院的同年级畜牧系的校友郑君。郑君告诉她,王震将军在上海招一批知识分子去支援新疆建设,他报名参加了,过两天就走,他是回家来向亲人告别的。郑君说:“新疆,就是我所向往的那个遥远的地方,你听听这首曲子。”说着,郑君就取出他随身一直带着的琴,在突突突的小火轮上,拉起了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许静芝说:“我也要去新疆。”郑君说:“那咱俩一起走。”许静芝说:“我要和另一个人一起走。”

  那天许静芝赶到火车站,去西安的火车已经开走一个多小时了,于是许静芝又去找郑君,郑君就带她到支援新疆了作站去报名。但招收的人告诉他们,报名工作结束了,队伍后天一早就出发。郑君说:“不要紧,后天一早你来火车站,跳上火车再说,我就不信他们不收你,我的位置让你坐。”

  许静芝真的在那天早上毫不犹豫地同郑君一起挤上了火车,找到了带队的领导,就是现在柳家湖总场的李国祥政委。李国祥听了许静芝的情况后,笑笑说:“许静芝同志,你很有个性啊!就冲着你建设边疆的坚定勇敢的决心,我也得收你,何况你又是个大学生,人也长得这么漂亮,我们部队可太需要了。”

  李国祥说的全是实话。来到新疆迪化后,许静芝就被留在了军部。军政治部江副主任相中了她,让李国祥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去说服许静芝。李国祥做了几天的工作,但许静芝总是说:“这不可能,因为我已有对象了,而且我的对象就在新疆,我就是奔着他来的!”组织上让许静芝留在军部秘书科工作,但她说啥也不干,说:“我学的是兽医专业,让我到牧区工作吧。”那位江副主任气得一拍桌子,说:“那就让她去牧区,到最荒凉的牧区去。吃上两天苦,她就会跑回来的。”结果,许静芝被分配到科克兰木县阿吾斯齐乡去当兽医。许静芝去向江副主任告别时,江副主任眼里满含深情,说:“你要是想通了,我随时都欢迎你回来。”

  倔强的许静芝没有回去,硬是在阿吾斯齐乡住了下来。而阿吾斯齐乡的赵乡长与牧民们也把她当成了宝贝,给她盖房,送她羊和奶牛。尤其在阿吾斯齐乡发生疫情时,许静芝在乡里起的作用,人人都看到了,在整个发生疫情的牧区,阿吾斯齐乡的疫情是控制得最好的,损失也是最少的。县政府要把许静芝调到县畜牧科去,阿吾斯齐乡的牧民们在许静芝的小木屋前跪下,不让她走。许静芝当时感动得满眼是泪,说:“乡亲们起来吧,我不走,我这辈子就跟你们在一起了!”许静芝不但给牲口治病,也给人看病,还给女人接生。她无论到哪个牧民家里,牧民们都感到无上的光荣,把她待为座上宾。

  许静芝去阿吾斯奇乡时,上车站去接她的牧民叫哈里木,也就是阿依霞古丽的丈夫。许静芝在去阿吾斯齐乡的公共汽车上,驾驶员要赶一个姑娘下车,因为她没买票,那姑娘苦苦哀求售票员,售票员说大家都像你这样坐车不买票,我们运输公司的人不都要喝西北风了?许静芝看那姑娘可怜,就为她买了票,让她坐在自己边上。在问话中知道她叫杨月亮,是来新疆相亲的,路上盘缠用完了,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说着,杨月亮泪水流得满脸都是。车到站后,许静芝第一件事就是领她到车站附近的小饭店吃了两大盘拌面,并问来接站的哈里木沙门子牧场离车站有多远?哈里木说,阿吾斯齐乡与沙门子牧场紧挨着,不过要往沙门子牧场绕一下,也有二十几里地呢。许静芝说那就请哈里木兄弟帮个忙,往沙门子牧场绕一下吧。

  傍晚时,他们才绕到沙门子牧场场部。哈里木说,不能再耽搁了,要不到阿吾斯齐乡天就黑透了。杨月亮跳下车来,朝许静芝和哈里木鞠了一躬,就往场部办公室走,刚好我和齐怀正从办公室走出来。这时哈里木与许静芝已赶着马车走远了。

  许静芝后来问我,那年那月你是不是在军区招待所住过?我点头。她说,那天清晨,我还躺在床上,看到你从窗口走过。我赶忙穿上衣服去追你时,你已上车出发,小车腾起的灰尘像一团团浓雾,但我拼命地追着喊着……郑君也出来追我,边追还边喊:“许静芝,怎么啦——”但你们的小车突然加速,一下子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那天,红柳与月亮为置办结婚用品到县城去赶巴扎,在集市上,杨月亮见到了许静芝。杨月亮抓住许静芝的手不肯放,邀请许静芝一定要参加她的婚礼。杨月亮还把红柳介绍给许静芝,并说:“我和红柳姐的婚礼一起办。”还自豪地说,“我找的是牧场的场长,她找了个大学生!”许静芝就一口答应了,她握着红柳的手,说:“你长得好漂亮啊,你不是汉族吧?”红柳说:“我爸是汉族,我妈是俄罗斯族。”

  于是,就发生了我们婚礼上的那一幕。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你又能怎样呢……

  五

  六月的草原啊,真是最最美丽的,那是花的海洋,清新而浓郁的花香在整个草原上弥漫。云雀飞起飞落,在草原上空欢叫。齐怀正匆匆地赶到试验站来告诉我们,刘科长来电话,让我们派个人到边境口岸去接从苏联购置来的六只阿尔泰种公羊。我们商量的时候,郑君坚持要去。我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这六只种羊一到,我们试验站的工作就可以正式启动了,所以说这几只种公羊是我们试验站的命根子啊。”郑君一听恼了,说:“我去就不行吗?我也是畜牧系的大学生,也是积极主动来新疆工作的,干吗要这么小看我?”齐怀正说:“那就让郑君去,就这么定了!”他是站长,当然他说了算。齐怀正把我拉到一边,说,“林副站长,让杨月亮还是回试验站来工作吧。”我感到奇怪,问:“怎么回事?”齐怀正说:“你什么也不要问,就让她继续跟红柳一起放羊吧。我这婚结得没名堂,跟结婚那个……那个目标一点也不合拍。”我隐隐感觉到有什么问题,就说:“齐场长,你这话我不明白。”

  在炎炎的夏天里,整个草原就像个大蒸笼。河边有块很大的岩石,就像一匹卧着的骆驼,坐在大岩石的背阴处,却是凉风习习,非常舒服。脚下又是潺潺的清澈的河水,河面上浮动着一股湿润的水气。齐怀正把我拖到那块大岩石的背面坐下。他卷了根莫合烟,点燃后深吸了两口,说:“男女结婚,不就为了有个男欢女爱,生儿育女吗?可我既不能同她男欢女爱,又不能同她生儿育女,你说这个婚我结它干吗?我反而把人家姑娘给耽搁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下面那东西残废了,奶奶的不管用了!”齐怀正接着又卷了一支烟吸着。他告诉我,在解放兰州的一次战斗中,他领着一排人一直坚守着一个阵地,打退敌人几次进攻后,全排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颗炸弹在他身边爆炸,他短暂的眩晕后,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用机枪压住了敌人。等援军上来后,他又昏了过去。齐怀正猛吸一口烟,说他那个地方被炸烂了,裤裆里全是血,人们把他抬到战地医院,血是止住了,但伤老是好不了。新疆和平解放后,上级让他去西安治疗,伤是治好了,但那玩意儿却废了。齐怀正说:“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事咋也说不出口啊。除了西安的那位医生知道外,我没告诉任何人,你是我告诉的第一个人。”

  也就是在那场战斗中,齐怀正立了特等功,被评为特级战斗英雄。

  齐怀正说:“我要同月亮离婚,但月亮死活不愿意,还是那句话,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但晚上她却偷偷地抹眼泪。我不能再这么苦人家了,让她再到你们试验站同红柳一起放羊吧。我们这么住在一起,我难受,她也难受。你看呢?”

  我叹了口气,说:“行呀,齐场长你这婚真是不该结。”

  齐怀正说:“这话你早该告诉我!”

  我说:“可你身上的事没告诉我呀,我的特级战斗英雄。”

  齐怀正说:“唉,人哪,有时真他妈的那个扯淡!”

  知了在草丛中在树梢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郑君去边境接种公羊去了,我和齐怀正坐在那块大岩石的背面乘着凉,聊着天……我心中充满了憧憬。老师的事业,我总算能正式地继承下来发展起来了,那种感觉也是一种幸福。

  太阳西斜时,一辆沾满尘土的撑着帐篷的大卡车停在了试验站的院门口。郑君背着琴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兴奋地说:“齐场长,林站长,拉回来了,六只种公羊都挺棒的。”大家走到车后,把车厢的后挡板打开,一看,全都惊呆了:六只种公羊只有两只站着,喘着粗气,有一只已经死了,另外三只卧着,也奄奄一息。我顿时感到头都要炸了,冲着郑君喊:“怎么回事?”郑君也傻了眼,说:“上车的时候都好好的呀。”我说:“中午休息过没有?”郑君说:“天特别热的时候,我们在树荫下的河边休息了一会儿。”榆木老汉问:“喂水喂草了没有?”郑君摇摇头。我说:“又在小河边拉琴了是不是?”郑君知罪地垂下脑袋。我火冒三丈,大喊:“郑君,你自己把琴砸掉,要不,你就离开试验站!”郑君看着我,似乎也在生自己的气,他猛地从背上解下琴,打开琴箱盖,拿出琴就狠狠地往地上摔,把琴砸成了三截,齐怀正冲上去想挡都没挡住。榆木老汉说:“羊跟人一样,也会中暑的。”这时草原上却没有一点儿风,知了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郑君突然站了起来,奔向马厩,骑上马就走。齐怀正说:“你要去哪儿?”郑君说:“我去找兽医!”

  我知道,他会去找谁,但她会来吗?

  我们把那三只奄奄一息的种公羊抱下来,放到树荫下。我说:“榆木大爷,你放了二十多年的羊,羊中暑了有救吗?”榆木老汉说:“我去弄点草药试试吧。能不能救活,全看天意了。”

  榆木老汉走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红柳也放羊回来了。她在病羊边上坐下,看看我,什么话也不说。她体会到了我那时的心情,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对我都没用,她只能同我一起担着这份焦虑。弯钩似的月亮斜挂在夜空中了,但榆木老汉和郑君都没有回来。齐怀正说:“不急,再等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来了马蹄声,郑君与许静芝骑马朝我们奔来。许静芝翻身下马,直奔病羊,我迎上去招呼道:“静芝……”许静芝打断我的话说:“请你不要同我说话。”我说:“我怕你不会来呢。”她说:“干吗不来,我是兽医,给牲口看病是我的职责!”我不再说话。

  许静芝给病羊打针,灌药,郑君在一边当帮手:我想去搭把手,却被许静芝推开了,我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尴尬。红柳在一旁看在眼里,不吱声。

  榆木老汉也赶到了。许静芝看了看草药,说:“先熬药,还不行的话,过上两个小时再灌。”

  天边露出一丝霞光时,三只卧着的种公羊又都站了起来,接着就开始吃起草来。榆木老汉说:“啊,没事儿了。”我们全都松了口气。而许静芝则提上药箱,翻身上马,说:“那我就走了,你们都不要送。”说着头也没回,策马就走。红柳说:“不,我得去送她,她忙活了一夜,水没喝一口饭也没吃一口,连送一送都不让送,哪有这个理!”

  齐怀正也站起来说:“唉,这一夜,比他娘打一仗还让人揪心,我也要回场部去了。林凡清,你不该让郑技术员把琴砸掉,何必呢?你没听他说,那是他的第二生命吗?好了,明天我就让月亮回试验站来工作。多了这几只种羊,你们的人手就更不够了。”

  不一会儿,红柳回来了,她对我说,她把许静芝送到了路口,许静芝怎么也不让送了。红柳就跳下马朝许静芝鞠了一躬,说:“静芝姐姐,对不起,是我抢走了你的男人,可我不是故意的。”许静芝眼含泪水,说:“红柳妹妹,你没错!”说完就走了,红柳目送着她消失在山坡后面。红柳长叹一口气,说:“好让人同情啊,林凡清,这全是你的错!”

  我不想辩解什么,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我想起齐怀正说的那句粗话:人生哪,有时真他妈那个扯淡。

  种公羊事件对郑君的打击是沉重的,再加上没琴拉了,这位一直很活跃的人变得沉默寡言了。他对我自然有怨气,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情绪很低落,话也很少说,有时想起什么,眼角就湿了。我想当时我太冲动了,不应该让他砸琴,很内疚。杨月亮又来到试验站,好像心情也很沉重。她跟红柳放羊,就在山坡上唱花儿,想以此来减轻心中的沉重。常到河边来洗试验器皿的郑君呢,也跟她对唱,以减轻他没琴拉的寂寞。月亮抛一首过来,他就抛一首过去。月亮唱:“河边长着青青的草哎,牛儿吃草是为的啥呀。哥哥过河出门口哎,妹妹眼睛把路望穿了哎,不见了哥哥的影子,妹妹心儿也在流泪花耶。”郑君唱:“撂下妹妹上了路也,跑穿了双鞋是为了啥?等我攒上钱来再回转啊,给妹妹买上个金灿灿的项圈银晃晃的环。”有时傍晚月亮放羊回来,这两个都有心事的人就会去散步。我见了,很想提醒一下郑君,尽管我知道月亮与齐怀正的状况,但现在月亮毕竟还是齐怀正的女人。可我又想,郑君要是冲我一句,我们一起唱唱歌散散步又怎么啦?这事毕竟与种公羊的事不一样,我不是白挨冲吗?那是他俩的私事。

  但这两个人,真的就出事了。

  秋风带着潮湿的寒气,把草原涂抹得焦黄焦黄的,云雀抖着寒风在空中飞翔时的叫声,也显得有些凄凉。母羊的发情期又快到了,全场的母羊又会集中到我们试验站来。我和郑君正在做配种前的各项准备工作,齐怀正突然来势汹汹地冲进我们的试验室,冲着我说:“林凡清,你出去!”我说:“齐场长,怎么啦?”我的话音刚落,齐怀正冲到郑君跟前,一拳就把他撂倒在地上,大喊:“郑君,你干的好事,你这个流氓!”说着,又朝郑君的大腿上踹了一脚。郑君爬起来,抹去嘴角上渗出的血,说:“齐场长,能让我解释吗?”齐怀正说:“你还解释什么?月亮可能把我的那点儿事全都讲给你听了,但这咋也成不了你犯作风错误的理由!”

  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晕了。但郑君却镇定地说:“齐场长,我不想为自己辩护,组织上怎么处分我都可以,但我想说的是,月亮爱我,我也爱月亮。”齐怀正一拍桌子,说:“你就不能等我同月亮离婚了再说吗?月亮不懂,你这个大学生还不懂吗?你这样做是要受处分的,值吗?”齐怀正走到门口,回头对我说:“让月亮明天还是回我那儿去吧。”

  齐怀正气冲冲地走了。我问郑君事情的原委,他说:“月亮怀孕了,那孩子是我的!处分就处分,为了爱付出任何代价,对我来说都值!现在我知道,月亮就是我等待着的那个美丽的姑娘!”

  对郑君的处分很快就下来了,而且直接由农垦局组织科的王科长来宣布的。据说张局长听了这件事的汇报后,愤怒地把写字台上的玻璃都砸碎了,说:“立即下放劳动,到水库上搬石头去。我们的特级战斗英雄的老婆他都敢搞,这还得了!”

  我骑上马,踏着枯黄的草去找红柳,红柳和月亮正在山上放羊。我把红柳叫到一边,告诉她郑君与月亮的事,以及上面是怎么处分郑君的。红柳叹了口气,说:“要说呢,这全是月亮的错。她其实早就爱上了郑君,但她还非要逼着齐场长娶她。她说,她爹和他们全村的人都要她嫁给齐怀正,因为齐怀正是个特级战斗英雄。她嫁给他,那是全村的光荣。可前些日子她回到试验站,告诉我有关齐场长的情况后,就哭了,哭得还很委屈很伤心。”我说:“这事错的是郑君,他是男人。月亮是个有丈夫的人,不管她丈夫怎么样,他都不能做这样的事,要不组织上干吗要处分他?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能走啊!这个人有点不拘小节,又感情用事,但他也有很可爱的地方,做人坦荡,为人热情,人又很聪明,学啥像啥,业务水平很强,工作又很认真卖力。试验站需要他,更何况母羊的配种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要的种公羊有了,良种培育的试验工作已经走上康庄大道了,所以他绝不能走!但有关处分郑君的事你现在不能告诉月亮,等我回来后再说。”红柳说:“你去哪儿?”我说:“去找齐场长,郑君绝不能走!”

  把郑君下放到水库工地的事齐怀正还不知道,是局里越过他直接到试验站下的通知。齐怀正一听,气得满脸发紫,说:“他们咋能这样处理呢,无论从用人上还是从工作上考虑,都他娘的不该这么处理。林凡清,你让郑君不要走,我找张局长去!”

  第二天下雪了,今年深秋的第一场雪,还下得特别大,雪花就像一团团绒毛在空中飘舞,搅得天混混沌沌的。

  一清早,郑君把行李放在马背上,牵上马就准备走。我冲出屋子,抓住他的马缰绳,说:“郑君,你不要走,就是真要走,也要等到齐场长回来了再走。”郑君说:“有这个必要吗?我该受这样的惩罚,我不怕!但我对月亮的爱不会变!”我把他的行李从马背上拉了下来,但郑君又抢过行李,放上马背,说:“我得去水库,我不是赖皮鬼,软骨头,我郑君也是个敢做敢为的人!只可惜我的琴没了,不然我会拉着琴同你告别的,就拉《在那遥远的地方》。从现在起我就要为月亮活着,我走了!”说着,郑君翻身上马,两腿一夹,策马奔向草原。没有放稳的行李从马背上滚下来,他也不顾了。我捡起他的行李,骑上马追了上去。

  出了试验站没几里地,齐怀正就骑着马迎头拦了过来,刚好与我相遇。我们一起策马追赶郑君。

  后来齐怀正告诉我说,他连夜赶到农垦局,半夜三更敲开了张局长家的门。张局长很恼火,说:“出啥大事了,深更半夜地跑到我这里来,我吃了安眠药,刚睡着。”齐怀正说:“是你逼着我这么晚来打搅你的。”张局长说:“我逼你什么啦?”齐怀正说:“你把我的人弄走了,我不来找你找谁去?郑君不能走,他得留在试验站!”张局长大吼着说:“他搞了你老婆,你还帮他说话!”齐怀正从怀里掏出一本残疾证,说:“张局长,那是我的错!”张局长看了残疾证,说:“这事你咋从没跟我说过?”齐怀正说:“我是个男人,这种残疾能到处去说吗?”张局长说:“可你这事跟郑君犯的作风错误有什么关系?”齐怀正说:“局长,我不是来为郑君开脱的。但话又说回来,民不告官不究,我是月亮的男人,我不计较了,再说你想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守活寡是啥滋味?生活作风问题毕竟还是个个人问题,可跟试验站的工作比起来,哪个轻哪个重?试验站成立后的成效你不也看到了吗?连阿吾斯奇乡的牧民们都赶着羊到咱们试验站来配种了,它会让咱们整个牧区都受益!你却要把我的技术员弄到水库上去干活,合适吗?首先我这个牧场场长兼试验站的站长就不同意!”张局长说:“你这是姑息养奸!”齐怀正说:“像郑君这样的奸我养了,得一个大学生,得一个人才,容易吗?”

  雪花如鹅毛般一样大,轻柔而密集地在空中飘舞。我们追上了郑君。齐怀正对郑君说:“张局长让你继续留在试验站工作。”郑君说:“齐场长,我犯了错,我该去受惩罚。”齐怀正说:“你犯的这个错是不是跟我齐怀正有关?他娘的我齐怀正都不计较了,你还犟个屁!回去!”我说:“齐场长,真的没事了?”齐怀正说:“我都原谅他了,他还能有个屁事!但警告处分得记上一笔。”

  我们回到试验站,看到一辆落满雪花的马车停在院子里。马车上装着几只木箱,是我父亲在上海给我买的仪器托运过来了。大家就一起高兴地搬箱子。郑君发现有一只木箱与众不同,是个扁扁的长方形箱子,他问我:“这箱子装的是什么?”我一笑说:“你打开看吧。”郑君打开木箱,惊喜地发现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小提琴。我说:“我赔你的,是我父亲让一位在音乐学院当教授的朋友挑选的,你拉拉看行不行?”

  郑君抱着琴,奔向小河边。雪花仍在飞舞,郑君就像个饥饿极了的人疯狂地拉起琴来,他泪流满面。他拉的第一首曲子仍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郑君拉完后就冲着天喊:“我等到了我的姑娘了,那就是月亮,我的月亮啊……”

  齐怀正一耸肩,骂了一句:“他娘的!林凡清你们这些大学生,都是为了女人才活在这世上的吗?”

  六

  齐怀正决定同杨月亮离婚。他对我说:“我不能再耽搁月亮,还有他娘的那个郑君,况且月亮肚里还怀着郑君的孩子。唉!我真不该结这个婚,不但把月亮给害了,还把郑君给搭了进去,让他受了个警告处分。”

  齐怀正与月亮的婚没有离成。那天他和月亮到总场的行政科去办离婚手续,但行政科的办事员说:“怀上孩子的女人不准离婚,《婚姻法》上规定着呢。”

  那天齐怀正特地到试验站来找我和郑君,告诉我们这件事,他对郑君说:“再熬熬行吗?等月亮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同她办离婚,你就好好在试验站安心工作吧。”

  那年春节前,红柳给我生了个儿子,我给儿子取名叫林新晨,是在新疆的早晨出生的意思。红柳对我起的这个名字很满意。不久,我们试验站的那群基本母羊群开始产羔了,忙得我和郑君整天守在产羔房里。深夜里,外面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羔羊的叫声在产羔房里此起彼伏。为了接羔,我和郑君几天几夜没合眼了,郑君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眼似的,但他依然兴奋不已,喊:“凡清,你快过来看,这儿产的一对双羔真的好棒。真是公羊好,好一坡啊!”我疲惫不堪地走到郑君跟前,抱起那两只湿漉漉的羔羊,揣进怀里。我说:“郑君,你拉首曲子吧,欢快点的。”郑君拿起琴拉开了,但第一首依然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我说:“不能拉首欢快的吗?”他说:“第一首一定得拉这个曲子,要不,后面的我就拉不成了。”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而郑君拉着拉着也顺着墙滑在草堆上睡着了。这时红柳给我们送来夜宵,先把我推醒,又去推郑君,还在郑君耳边说:“月亮生了。”郑君依然在睡梦中,说:“生了?单羔还是双羔?”红柳说:“什么单羔双羔,月亮生了个女儿!”郑君这才全醒过来,说:“什么?月亮生了个女儿?”说着,就抓起饭盒里的馍馍,大口大口地啃起来。我说:“郑君,你手不消毒,怎么就拿东西吃?这样会得病的!”郑君说:“我要去看我女儿,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着,披上大衣就往外跑。我上去拦住他,说:“郑君,你这样去看月亮,不合适吧?你仔细想想。”要按郑君以往的脾性,他才不管呢,这次他却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末了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转回来。红柳说:“郑技术员,凡清说的对,再过些日子吧,等齐场长和月亮把离婚手续办了,你再去看,那不更好吗?女儿总是你的女儿啊!”郑君说:“好吧。我这个人就爱冲动,这次听你们的。你们说得对,我这么去看月亮,会让齐场长也很尴尬的。”忽然又兴奋地说,“啊,我有女儿了,月亮很快就要回到我的身边了,一切都会更美好的。”说着,郑君又拿起琴来拉,开始曲还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是呀,这个时候他该拉这首曲子,因为月亮这位好姑娘就要回到他的身边了。郑君激情地拉着,脸上充满了憧憬美好未来的幸福感。

  天晴了,白皑皑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着刺眼的光芒。产羔棚里空荡荡的没有几只羊了。给最后一只母羊接完产,郑君抱着羔羊瘫倒在地上。我用力扶起他,发觉他有些发烧,就说:“你病了。”他说:“没事,有点累。凡清,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事?”我说:“你得回去好好休息!”他说:“不,现在我想骑着马拉着琴,去见我的女儿。”

  这时,一辆小车来到了试验站的院门前,从车上跳下张局长、李国祥和齐怀正。齐怀正满脸喜气,指着羔羊对张局长与李国祥说:“张局长,李政委,你们看多好的羔羊啊!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漂亮健壮的羔羊。”李国祥说:“林副站长,郑技术员,你们第一步走得很漂亮啊。”张局长说:“我们全农垦局畜牧业的发展,就拜托你们了。”郑君也感到很自豪,喜形于色地说:“请领导们放心,我们一定努力。要不,我拉首曲子给领导们欣赏欣赏?”李国祥一摆手,说:“你这个琴痴,我们看到这些活蹦乱跳的羔羊就十分满足了,可没时间再听你拉琴。”

  郑君看看齐怀正,期望他能告诉他点什么。但齐怀正像没事人一样,压根就不提有关月亮和孩子的事。

  我把齐怀正拉到一边,问:“齐场长,月亮生了?”齐怀正的脸立马绽放出一朵花来:“生了个女儿,而且特别像我,俗话说,女儿像爹,黄金成山。我跟月亮合计过了,我们一家三口今后好好过日子。因为我当爸爸了,我真没想到,这辈子我还能当爸爸。太带劲了,我当爸爸了。”我说:“那……”齐怀正说:“别提那事行不行?都过去了!”他用力挥了一下手,跟着张局长他们朝小车走去。

  我呆愣了很长时间。郑君没戏了?他没机会拉着琴去看他的女儿了?我好郁闷,这事怎么跟郑君说呢?

  他们的小车开走后,郑君问我:“凡清,齐场长同你说什么了?”我拍拍他的肩,又用力捏了捏,神色忧闷。特别敏感的郑君立马就猜想到了,身子一晃,就跌倒在雪地里。

  从那以后,郑君又沉默了,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拉琴,总是拉得满脸是泪。他内心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草原上过寒流了,雪下得好大啊,已经下了两天两夜了。地上的雪也积得很厚很厚了,然而大片大片的雪花依然耐着性子,不屈不挠地下着。那些天,榆木老汉每天一早起来就出门看天空,脸上罩满了忧愁。红柳打开羊圈,想把羊群往外赶,但羊群怎么也前进不了,积雪已经埋过羊的膝盖,贴着羊肚皮了,小羊羔更是走不动了,羊的叫声乱成一片,红柳再怎么下力气也赶不动。突然母羊带着小羊转身返回羊圈,一群饿羊看着红柳咩咩地叫,很可怜,红柳只好再次把羊群往圈外赶。榆木老汉过来说:“红柳,别赶了,羊群上不了坡,就是上去了,这么厚的雪,羊也找不到草吃。我们遇到雪灾了,不好办哪。在你6岁那年,也遇到过这么一次雪灾,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羊群饿死。”郑君看看我,说:“凡清,只有动用备用草了。”榆木老汉说:“林站长,不能动啊,那点备用草只够羊群吃两天的,吃完了,种羊吃什么?这雪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呢。去找齐场长吧,让他想想办法。”郑君一把拉住我,用乞求的口气对我说:“凡清,让我去吧,求你了。”我想了想,知道郑君还想去做点什么,就点点头。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释放一点痛苦吧。

  郑君背上琴,牵着马就出了试验站的院子。我说:“这种时候还背着琴干什么?把琴留下吧。”郑君说:“我今天一定要带琴。”我叹了口气,说:“郑君,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事本该由我去,但你要求去,那你就去吧,可你一定要记住,齐场长愿意让你见月亮和孩子,你就见。如果齐场长不愿意,你可不要强来。”郑君说:“你放心吧凡清,我不会乱来的。我也不想给你惹什么麻烦。”说完,他跳上马,迎着风雪而去。

  后来我知道,郑君去找齐怀正时,齐怀正已经在给李国祥打电话了。齐怀正说:“李政委,其实上山只有几公里的路,拖拉机开上去有困难,但我可以组织劳力铲雪开路呀。”李国祥在电话那边说:“我给你组织车辆运饲料,你组织好劳力开路。”齐怀正转身对郑君说:“回去告诉林站长,组织人力开路,我这边呢把场机关的人也统统组织起来上,你快回吧。”郑君说:“齐场长,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孩子和月亮,看一眼就行。”齐怀正虎起脸说:“郑君,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提这种要求,我劝你一句,把这件事忘掉吧,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已经决定跟月亮和孩子一起好好过日子了,我和月亮是合法夫妻,孩子管我叫爹,知道吗?你是为月亮和孩子的事来的?”郑君说:“我是为饲料的事来的。”齐怀正说:“那你就赶快回去,救羊群要紧!”

  郑君说,他没想到齐怀正会如此绝情。他的心似乎也在过寒流,全冰冻住了。郑君沮丧而木然地骑马往回走,但他怎么也不甘心啊!郑君就取下琴,在马上拉起来,琴声在雪原上飘荡。那曲子还没拉完,就见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朝他奔来……月亮!是月亮抱着他们的孩子朝他奔来了。但齐怀正突然追上来,拦住了月亮,把抱着孩子的月亮拉了回去。齐怀正愤怒地朝郑君挥手,让他快走。郑君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月亮随着风雪传来的花儿:“星星围着月亮转哎,妹妹的心儿贴着哥哥哎,啥时候哥哥能见妹妹哎,妹妹愿为哥哥去摘那颗星星也……”郑君听了,他也想唱,但嗓子被噎住了,怎么也唱不出来,只能泪流满面地使劲地拉着琴,想让月亮明白他的心声。

  我当然很同情郑君,但齐怀正想当爹想过那种美满生活的愿望,你也不能说他错。

  饥饿的母羊为了自保,已开始拒哺小羊羔了,小羊羔开始一只接着一只地死亡。

  我们整整铲了一天一夜的积雪。天放晴了,傍晚那鲜红的夕阳余晖抹在积雪上,我们去铲雪的人手上都打满了紫血泡,终于把路打通了,两辆拖拉机开到了试验站。榆木大爷奔来告诉我们说,羊羔已死了三十多只,我们虽然极其疲惫,但还是赶到羊圈边,郑君首先看到那堆在一起的几十只死去的小羊羔,他一下跪在雪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尽管我也极其痛苦,却一把将郑君拉了起来,说:“郑君你这是干什么,鬼哭狼嚎的,这点打击你就趴下了。”郑君冲着我发狂地喊:“对!我是受不了,我是趴下了!”我说:“是男人就该顶天立地,怎么才叫顶天立地?在任何打击面前腰杆都能挺得直直的,那才叫顶天立地。”齐怀正走过来,说:“林副站长说得对。”郑君冲着齐怀正说:“你要处在我的位置,你来受受!”我听出郑君不光是指羔羊死的事,我就说:“那也得顶住。”齐怀正说:“打仗总会有牺牲的。”郑君不满地说:“你说得倒轻巧,如果你没白天没黑夜地接羔,你还会说这种话不?”齐怀正说:“我没黑夜没白天地行过军,出生入死地打过仗,也差点死过好几回,难不成每次都像你这样哭天抢地的?不过接过几天羔,有什么好吹的!”这时李国祥坐着车子赶来了,他对齐怀正说:“灾情怎么样?”齐怀正指了指那堆成一堆的三十多只死羔羊。李国祥指着那堆死羔羊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气得脸都发青了,冲着我和郑君厉声说,“这是国家的财产,人民的财产,死了这么多羔羊,你们怎么向人民交代!”郑君不服地说:“这是天灾!”李国祥说:“不要强调客观!你们得从主观上找原因!天灾经常会发生,在天灾前你们有过思想准备没有?为什么夏天时饲料储备的这么少?林凡清你作为负责具体工作的副站长,必须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齐怀正说:“李政委,站长我兼着呢,这份检查我来写!”郑君说:“这检查首先让老天爷做:等全做完了,我们才做。天灾就是天灾,哪有天灾该由人来负责的!”李国祥说:“天灾下面有人为,大江大河上为什么要筑堤坝?就是为了防洪水。洪水是天灾,筑堤坝就是人为。现在我问你们,你们筑的堤坝在哪儿?饲料为什么备的那么少?林凡清,你首先要做检查,当然你齐怀正和我李国祥也脱不了干系。”郑君大喊:“不行,这太冤枉人了!”李国祥说:“只强调天灾的人是孬种!”然后对齐怀正说,“齐怀正,你跟我走,我们还要去各个牧业队看看。”

  李国祥拉着齐怀正坐车走了。郑君一脸的灰色,对我说:“凡清,我不干了!”我说:“你想当逃兵?”他说:“对,我就想当逃兵。我的精神都快崩溃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以为郑君只是在说气话,但没想到第二天天还没亮,郑君就敲开了我家的门,他牵着马,马上驮着行李。我说:“郑君,你真要走?”郑君说:“这次我是走定了。”我说:“郑君,你只有留下的义务,没有走的权利,你不是说过你是自愿到这儿来工作的吗?你不能这样当孬种!”郑君说:“凡清,你不要再拖住我不放,你没有权利硬拽着我,叫我陪你在这儿受这份苦,遭这份罪!”郑君转身牵马走出了院门,我跟上去拽住他,说:“郑君,这儿需要你呀!还有月亮,还有你的女儿。”郑君用力把我推倒在地上,说:“她们不会属于我!”

  天还没有大亮,天上依然繁星闪烁,积雪把夜空衬得很亮。郑君骑马走向苍茫的雪原。我的心就像丢了魂似的,但我绝不能让他走。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有人说我这个人是“一根筋”,那我就是“一根筋”,我绝不能让他走。我骑上马,直奔牧场场部。我的皮帽、眉毛和胡子上沾满了霜花,但我却满头大汗,冲进齐怀正的办公室。齐怀正吃惊地问:“林凡清,出什么事了?”我痛心疾首地说:“郑君走了!”齐怀正说:“他去哪儿了?”我说:“走了!离开试验站了,你还不明白吗?”齐怀正说:“为啥?为羔羊死掉的事?”我说:“齐场长,我跟你这样一个战斗英雄搭档干我们要干的事业,我感到很荣幸,但我现在想说几句我本不该说的话,或许会得罪你。你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后,我就觉得你不该跟月亮结婚,你这样让月亮守活寡是不道德的。后来郑君与月亮出了事,郑君受了处分。当时为了不让郑君去水利工地,你做得很让我钦佩,而且你还答应等孩子生下后……”齐怀正不让我再说了,他说:“我是离不开我女儿,我想在这世上也能当一回爹,要不就白活了。我是怕月亮走了,我女儿也会跟着走。”他接着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他娘的,我自私,我太自私了。走!咱俩去把郑君追回来,我们直接去车站。”

  我们飞马快到车站的路口时,看到郑君骑的那匹马空着鞍朝试验站的方向走去,又看到远处一辆长途客车消失在路上。齐怀正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我咋这么混啊!”他好像痛心地想哭,我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四下积雪茫茫,一片银白,风卷着雪花从我们脚下飘过。而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琴声,我喊:“齐场长,琴声!”我们策马朝琴声奔去,看到路口的车站上,郑君脚下堆着行李,在疯狂地拉着琴。我和齐怀正跳下马,站在郑君面前。郑君收起琴,看着我们说:“我真怕你们不会来找我……”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开怀正说:“咱们三个得立个规矩,不管咱仨今后怎么吵怎么骂,实在不行打一架也行,但绝对不允许散伙!”我们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齐怀正含着泪,满是歉疚地说:“郑君,月亮的事我齐怀正做得不仗义,答应的事怎么能说悔就悔呢?”

  七

  积雪融化了,那些耐寒的青草从石缝中顶出了嫩芽芽,在依然寒冷的风中抖动着。

  齐怀正打电话给我,说他已和月亮把离婚手续办好了,让郑君把月亮接回试验站来。他让我一定要对郑君说,他齐怀正说话没算数,耍了一次赖,不像个男人办的事,对不起他。他说,他并不是舍不得月亮,而是舍不得女儿,自己很想当个爹,却当不成了。然后长叹了口气,就把电话挂掉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齐怀正好,一个出生入死的战斗英雄,一个丧失了生殖能力却又很像男人一样生活的男人,却也这般儿女情长。我把这事通知了郑君。第二天清早,郑君就激动地赶着那辆“六根棍”马车,吱吱嘎嘎地欢叫着出了院门。郑君回来后对我说,他流了一路的泪,拉了一路的琴。在路上,他就遇见了抱着孩子急急地往试验站赶的月亮。两人拥抱在一起,哭在了一起。他们上了车,郑君问:“月亮,孩子叫啥名字?”月亮说:“怀正哥给她起的名字,叫齐美兰。”郑君说:“让她永远叫齐美兰,让她永远叫齐怀正爹吧。等孩子大点儿后,就让她回到齐怀正身边去吧。齐场长没法找个老伴陪他,就让女儿陪他一辈子吧。”月亮说:“就这样,咱们还可以再生一个。”马车转了个头,月亮抱着孩子坐上马车,马车吱吱嘎嘎欢叫着回到了试验站。在车上,月亮含着泪说:“怀正哥虽然做不成男人的事,但他却是个真正的男人!”郑君肯定地点点头。

  一个月后,草原已是一片春色。郑君和月亮去场部领结婚证时,抱着孩子去见齐怀正。月亮说:“怀正哥,郑君说了,这孩子永远姓齐,永远叫齐美兰,你永远是她爹,等孩子长大一些,就让她回到你身边。”想不到齐怀正感激得热泪盈眶,说:“月亮,既然郑君这么说了,我再自私一回吧,不瞒你说,女儿现在黏在我心上呢,我真太想当爹了。谢谢你和郑君这么体谅我。”

  青翠欲滴的青草爬满了山坡,又到该剪羊毛的时候了。我们试验站人手不够,齐怀正就派刘世棋、蒋有财到试验站来帮着剪羊毛。有一天清早,我听到窗外一片哗哗的响声,以为下大雨了,但出门一看,一团黑压压的东西遮天蔽日而来。一团团蝗虫从我眼前闪过,它们的翅膀在我脸上划出了好几道血印。很快,草地上就爬满了蝗虫,发出一阵刺啦刺啦的咀嚼声。一瞬间工夫,蝗虫又轰的一声飞走了,草原成了光秃秃的一片,我和郑君看着光秃秃的草地发愁,让羊群吃什么呀?我问榆木老汉:“过去遇到蝗灾后怎么做?”榆木老汉说:“提前转场,没有别的办法,要不羊都得饿死。”

  下午,齐怀正陪李国祥坐车赶到了试验站。李国祥问我们准备怎么办时,齐怀正说:“只有立即转场。”李国祥说:“转场可以,但剪羊毛的事怎么办?”郑君说:“为了保住羊只,羊毛只能放弃。剪羊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我们有两群羊,六百多只,剪上十几天,羊不都饿死了?况且这些羊是我们培育的第二代品种羊,羊要是都饿死了,这三年我们不就白干了?世上很多事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么。”李国祥说:“你说得倒轻巧,几百只羊的羊毛就这么扔了?我怎么向上级交代?现在我要求你们,羊不许饿死一只,每只羊身上的毛一斤也不能少,都得给我剪回来。”齐怀正看着我,说:“凡清,你看怎么办?李政委的指示我们得执行啊。”我说:“那我们只能一边转场,一边剪羊毛,把剪下的羊毛从山上运下来。”

  蚁穴可以毁堤,而小小的蝗虫也能把大片大片的草地吞掉,方圆十几里都成了光秃秃的一片,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场景不见了。一辆马车驮着帐篷以及锅碗瓢盆,红柳和月亮抱着新晨与美兰坐在马车上,刘世棋与蒋有财骑马赶着羊群往前走,我和郑君骑马跟在马车后面。走了一天,羊群饿得咩咩乱叫,土地还是光秃秃的。榆木大爷赶着那几只种羊,说:“继续往前走!”果然,翻过了两个山头,在夕阳下,我们终于看到一片绿色,看到了茂密的草地。羊群涌向了草地……从那天起,我们一边剪羊毛,一边转场。而草原上瞬息万变的天气,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困难。

  有一天,清早太阳升起后,天气就变得十分炎热,整个草原上升腾着一股湿潮的热气,整个大地就像是洗桑拿的大房间。我们正准备吃早餐,月亮抱着孩子对郑君说:“美兰在发烧。”红柳一摸美兰的额头,说:“月亮,你别着急,离这儿二十几里地有个牧业队,我抱着美兰去牧业队的卫生室去。”月亮说:“我自己去吧,”红柳说:“你找不到路,要是迷了路就更麻烦。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对这儿的每座山头都熟,你只要把我的新晨看好就行。”

  红柳抱着美兰骑着马走了。我们在离帐篷约有两百米的地方开始剪羊毛,月亮留在帐篷里照顾新晨。天气变得越来越炎热,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那时剪羊毛全靠手工剪刀剪,我们每个人手上都磨出一朵一朵的紫血泡。即便是那样,在稍做休息时,郑君还要拉一会儿琴,拉那首澳大利亚的《剪羊毛》,一面拉一面还要哼上几句。月亮也跑来听郑君拉琴。说是新晨睡着了,剪羊毛的任务这么紧,她也来帮一把手。她一面剪一面不时地朝山口那儿看,她的心牵挂着红柳和美兰。草原上突然起了风,不一会儿就有一股很大的龙卷风黑压压地从山那边朝我们这儿旋转过来,一瞬间枯叶与枯枝腾空而起,在空中狂舞,天空顿时变成黑压压的,一片混沌,昏暗得跟黑夜一样,我们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好和羊群紧紧地拥在一起,月亮说了一句:“糟糕,新晨还在帐篷里呢。”刚想冲出去,风把她卷倒在地,我和郑君一把把她拉了回来。

  龙卷风拖着尾巴旋转着走远了,月亮跳起来就往帐篷那儿跑。但我和郑君都看到原先扎在那儿的帐篷不见了,我们也朝扎帐篷的地方跑去,我还回过头来对蒋有财、刘世棋说:“你们继续剪羊毛吧。”我们奔到扎帐篷的地方,发现草地一片凌乱,帐篷和新晨无影无踪了,只有扎帐篷的四根铁杆还竖在那儿,有一角帐篷上的帆布挂在铁杆上,像一面绿旗子一样在风中飘曳着。月亮傻了,瘫坐在地上。

  傍晚,红柳带着美兰回来,说是打了针烧退了,还说孩子是感冒,再慢慢吃上点药就会好的。但听到新晨被龙卷风刮跑了,她张大嘴愣了半天。红柳很着急,但表现得很坚强,她还劝慰泪水一直没干过的月亮,说:“美兰的病好了,你该高兴。新晨肯定能找到的,风还能把孩子吹到哪儿去?”但几天后,新晨不见任何踪影,她一下垮了下来,哭了。郑君与月亮的心也很沉重,尤其是月亮,似乎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她对红柳说:“我把美兰赔给你吧。”红柳握着月亮的手,摇摇头,说:“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儿子,就是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那几天,草原上一直回荡着红柳嘶哑的喊声:“新晨……新晨……”但除了山的回响,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刘世棋把剪下的羊毛装满了一大车,回牧场去了。几天后的一个清早,蒋有财提醒我说:“林站长,这儿的草快吃光了,再不转场,羊就要掉膘了,你得做出决定。”中午时分,刘世棋把拉羊毛的车赶了回来,他对我说,齐场长听到有关孩子的事也很着急,他问是不是再派一些人来帮着找。我绝望地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心里清楚,就是找到了,孩子也肯定死了。我不愿看到死了的孩子,因为那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割断了。我受不了,红柳也会受不了。我们还得转场,自进山转场以来,我们男同志都住在帐篷外,帐篷是让红柳、月亮与孩子们睡的。那晚郑君让月亮抱着美兰住在外面,把我推进帐篷说:“你跟红柳单独说说话吧。”我一进帐篷,红柳就抱住我低声痛哭起来。我说:“红柳,我没想到搞这么点事业会这么难,天灾人祸,想躲都躲不开。”红柳抹了把泪,反而宽慰我说:“明天继续转场吧。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她想开了。这时,帐篷外传来了郑君那带着浓浓哀伤但似乎又祈盼着某种希望的琴声。

  羊没饿死一只,羊毛也全都剪了回来。两个月后,当我们再次回到试验站,试验站的周围又是绿油油的一片了。

  人也是这样,在我们失去新晨的第二年,红柳又生了个女儿,齐场长给起的名字,叫林丽兰,他说我的女儿叫美兰,你们的女儿叫丽兰,就像两棵美丽的兰花,她们也应该像亲姐妹一样。在我们试验站成立配种站又有了阿尔泰种公羊以后,许静芝在母羊发情期,就让哈里木带着羊群来找我们,她还写了条子:“林凡清,请帮我这位哈萨克兄弟哈里木一把,也让他的羊的品种能得到改良。”那些年,在母羊发期,哈里木就赶着他的羊群来我们配种站,由于他的示范,来我们试验站给羊群配种的牧民们越来越多,那几头阿尔泰种公羊淘汰后,上级又给我们分配了八只澳大利亚美利奴种羊。我们的事业发展得很好,不但我们牧场,周边的牧业乡,甚至整个科克兰木大牧区的羊的品种也都得到了改良,肉和毛的质地与产量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时光如梭,五年过去了。有一天,阿吾斯奇乡的赵乡长与哈里木一起,带着一个孩子来到我们试验站。赵乡长对我说,哈里木要给他的孩子行割礼,根据哈萨克族的风俗,孩子行割礼是一件大喜事,要摆酒庆祝,要邀请各方乡亲来参加。那孩子骑在一匹儿马上,身上已经别上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布条。哈萨克的孩子三岁就会骑马。当红柳给那孩子别布条时,却出神地看着孩子的脸。我也看了看孩子,发现孩子的脸很熟。红柳有些怅然若失,站在两棵大榆树下发呆。我送走哈里木,回到院子里,红柳一把抓住我说:“凡清,我觉得那孩子,好像就是我们的新晨!”郑君说:“我也觉得孩子有点像新晨。”红柳骑上马就要追,被我拉住了,说:“你这样莽莽撞撞地去问是不是太失礼了?如果不是,那可是关系到民族团结的大问题。”郑君说:“今天我和凡清去参加割礼时,我从侧面打听打听,好吗?”我对红柳说:“有郑君出面打听更妥当些。”但红柳坚持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我说:“你去可以,但不可莽撞。”红柳说:“可以,但我一定要去,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这孩子就是我的新晨。”

  哈里木中等个儿,很壮实,手背上都是黑茸茸的汗毛。他毡房前的草地上已拥满了人,有位老汉在帮着哈里木宰羊。我又见到了许静芝,她在帮哈里木的妻子阿依霞古丽烤馕。许静芝一身哈萨克妇女的打扮,反而显得更漂亮更有风韵。那位要受割礼的孩子一直挨着许静芝,跟许静芝非常亲近,那孩子叫茂草。红柳把一包礼物递到茂草手里,摸了摸茂草的脸,又细细地看了看。我的心跳到喉咙口了,怕红柳会做出什么突兀的举动,但还好没有。红柳回到我身边时,眼里含满了泪,在我耳边说:“肯定是我们的新晨。”

  要施割礼了。哈里木把茂草领进毡房,一位操刀老汉也跟进去。许静芝也想跟进去,但被阿依霞古丽挡在了毡房外,笑着说:“静芝妹子,你可不能进去。行割礼,女人是不能进去的。”我和红柳也感到很紧张。不一会儿,茂草跟着操刀老汉走出帐房,哈里木就把一只剥好的白鸡蛋塞进他嘴里,说:“茂草,男子汉不能哭。”茂草含着泪说:“阿爸,我不会哭。”许静芝却抹了把泪。茂草说:“妈,我没哭!”许静芝抱住茂草亲了亲,说:“好孩子!”

  我和红柳看了都感到很奇怪,红柳对我说:“凡清,那孩子不是哈里木的儿子吗,怎么叫许静芝妈?”我说:“等郑君打听完了再说吧,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想不到为孩子行割礼,哈萨克人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晚上草地上燃起了几堆熊熊的篝火,每堆篝火旁都围着一圈人,人们吃着手抓肉,喝着酒,弹着冬不拉,唱着歌。篝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我看到许静芝一直紧紧地搂着茂草。

  郑君终于把我和红柳叫到离篝火较远的一个山坡上,一坐下,郑君就说:“凡清,红柳,孩子肯定就是你们的新晨。”红柳急得站起来就要走,但郑君把她抓住了,说:“红柳,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其实我比你们更希望新晨能回到你们的身边,因为这些年来,这件事一直像块大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我和月亮的心上。”郑君说,哈里木告诉他,在发生蝗灾的那一年,他们也赶着羊群提前转场了。有一天,一场龙卷风过后,他们往前走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啼哭声,他们找到那孩子,那孩子被一片帐篷的破帆布包裹着。为了找到孩子的亲人,哈里木就在捡到孩子的地方搭起毡房,骑着马找了几天,还到过一个扎过帐篷的地方,那儿竖着四根绑帐篷的铁杆。郑君说,那肯定就是我们扎帐篷的地方,可惜我们已经走了。哈里木由于没有找到孩子的亲人,他们就收养了这孩子,因为这孩子像是汉族人的孩子,又是从草丛中捡的,就给他起名叫茂草。从那以后,哈里木夫妇俩每年转场的时候,都要在那个我们扎帐篷的地方住几天。他说,不管孩子在不在这世上,总有一天孩子的父母会到这地方看一看的。那年秋天他们转场回来,许静芝来哈里木家串门,知道他们捡了个孩子,就请求让她来抚养,因为她不想结婚了,她要独身一辈子,但也想有个孩子做伴,就让孩子做她的儿子吧。哈里木就同意了,但说他和阿依霞古丽仍是孩子的父母,因为孩子是他们捡的,是真主赐给他们的。还有,如果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就一定得还给他们。许静芝点头同意了。郑君说到这里,我和红柳相互看看。红柳说:“肯定是我们的新晨了,我现在就把他要回来!”郑君说:“红柳,你别这么急么。因为哈里木现在是不会还给你们的。”红柳说:“为什么?”郑君说:“你怎么能证明孩子就是你的呢?哈里木说了,不是谁来要孩子他都能给的。他说,每年转场时,都要在我们扎过帐篷的地方住上几天,只有到那个地方去找孩子的人,他才会把孩子还给他。”红柳说:“我怕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说:“红柳,就按哈里木说的办,哈里木这是对孩子负责。我们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上几个月吧,最主要的是我们知道我们的新晨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强!”

  又到了初夏,那个草原上鲜花盛开的时节,也是牧民们转场的时候。我和红柳骑上马,匆匆朝草原深处走去。我看到我们曾经扎过帐篷的地方,有一群羊在草丛中蠕动着。我们看到了哈里木的毡房,他与阿依霞古丽又在那儿等着孩子的父母。我和红柳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因为我们看到哈里木也骑着马朝我们这边奔来。后来哈里木告诉我,阿依霞古丽有一年不想再等了,因为这太耽误转场了。但哈里木对她说,我们年年都要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孩子的父母出现为止,只要孩子的父母没找到,那我们就要每年这样等下去……哈里木说,郑君技术员已经告诉我这孩子的父母是你们了,但我还是要等你们能亲自找到这个地方来。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真正踏实地放下……他还说,林站长,我把孩子还给你们,我们得举行个仪式,父母找到了孩子,孩子回到了父母身边,这是件大事,我得举行个仪式来庆贺一下,所以你们还得等我们转场回来。另外,孩子现在还有个妈妈,就是许静芝,我们还得说服她。

  草原的秋天一片金光灿灿,那天凉风习习,哈里木的毡房前又燃起了篝火,举行把孩子归还给我们的仪式。许多牧民来了,我和红柳带着丽兰、郑君和月亮带着美兰来了,齐场长也来了,但许静芝没来。据哈里木说,开始许静芝怎么也不肯,因为她和孩子这么几年下来感情已经很深了,孩子也不肯离开她了。但哈里木对她说:“这事事先就讲好的,做人嘛,不能言而无信啊!”许静芝最后还是含着泪同意了,说:“真是个冤家啊。”我知道,她这话是冲着我说的,红柳也是这么感觉的。那天,许静芝让茂草穿了一身新衣服,还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精致小皮箱给了茂草,里面塞满了茂草的衣服。我看了,心沉甸甸的。

  篝火像颗跳动的心在风中摇摆,哈里木给大家斟满了酒,举起酒杯说:“一场龙卷风,把林站长和他的儿子分开了。今天,一场金色的秋风,把林站长和他的儿子吹在了一起。所以我哈里木心里特别高兴,来,为了庆贺林站长和他的儿子团聚,我们大家一起干了这杯酒!”说着,就把满碗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茂草领到我和红柳跟前,说:“林站长,红柳嫂子,我把孩子还给你们,真主是仁慈的,公正的。茂草终于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边。”我热泪滚滚,握着哈里木的手,说:“哈里木,谢谢你,你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红柳流着泪,紧紧地抱住茂草。郑君这时也激动地在篝火旁拉起了琴,那动人心弦的琴声传遍了整个草原……

  我和红柳商量后,决定孩子还是叫茂草,因为叫这个名字,我们就会想起哈里木和阿依霞古丽,还有许静芝。孩子回到了我们身边,但我和红柳的心并没有真正得到安宁,心上好像吊着一个沉重的铁锤,尤其是我。而茂草也天天吵着要回静芝妈妈那儿去。茂草长得很结实,个头要比同年龄的孩子高得多。他不像我和红柳的孩子,倒更像哈里木的孩子,身上透着一股哈萨克人的气韵。茂草比他的实际年龄也成熟得多,骑在马上,就像个哈萨克的少年。茂草懂事地说因为他走了,他的静芝妈妈就只剩一个人了,她太孤单了。

  月光是如此的皎洁,草原上闪着一片银光。我和红柳都睡不着,而闹了好几天要回到静芝妈妈身边的茂草,这时却睡得很香甜。红柳盯着我的眼睛,说:“凡清,我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因为你在想着许静芝。”我默认了。红柳说:“她是为追寻你来的,她说她是为了爱情舍弃一切而来的,没想到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却夺走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凡清,我想把儿子送回她的身边去,因为她太孤单了,而且儿子现在心中也只有她这个妈。”我只是紧紧地抱着红柳,什么话也没再说。

  阳光灿烂,秋意浓浓,枯叶像一只只蝴蝶在风中飘舞。我抱着茂草,红柳抱着丽兰,在离许静芝的小木屋一两百米远的地方下了马。红柳说:“茂草,回到你静芝妈妈身边去吧。”茂草高兴地朝小木屋奔去,但突然停止脚步,又跑了回来,使劲地抱住红柳,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向小木屋冲去,边跑边喊:“妈妈……”

  小木屋的门打开了,许静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飞快地迎向茂草,紧紧地抱住茂草。之后,她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我和抱着丽兰的红柳,站了很长时间。红柳指指她抱着的丽兰,对她挥手,意思是茂草就跟着你吧,我们有女儿呢。许静芝明白了我们的意思,我们上马时,她朝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八

  我们的试验站改为种羊场了。齐怀正辞去牧场场长的职务,专职担任种羊场的场长,我被任命为副场长,郑君为总畜牧师。牧场的两个牧业队也划归给了我们种羊场,显然这是上级重视这一块的工作。但也就在那一年,“文革”开始了。我感到在那段时间里,只要想给你罗织罪名,总是能找出理由,虽然那理由听上去很荒唐,很牵强,很怪诞,但他们就能凭这些来对你采取“革命行动”。有些人因此被打倒、被批斗、被关押、被折磨。那些所谓封、资、修的东西被烧,被砸,被处理。我们刚成立不久的种羊场很快又被撤销了,理由是我们这个种羊场是资本主义的黑窝窝,是资本主义反动路线的产物,是崇洋媚外的典型,因为用的种羊都是外国的种羊,不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就是“苏修”的。有一天齐怀正被叫到总场,李国样通知他说,上级决定让我和郑君下放劳动,说像我们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能再用了。齐怀正听了很愤怒,用双拳捶着李国祥的桌子,说:“你还说天塌不下来,在我看来这比天塌下来还严重。不行,种羊场绝不能撤!”李国祥说:“我都顶不住,你顶得了吗?”齐怀正说:“顶不了也得顶,实在顶不住,那也得想办法保住现有的成果,还要保证把试验进行下去!要不,那就是我在战场上没守住阵地,他娘的吃了败仗!”齐怀正在总场还听说那些革命造反派要到我们种羊场来,对那几只澳大利亚美利奴种公羊采取“革命行动”,宰了吃肉,从精神和肉体上彻底消灭复辟资本主义的根子。当齐怀正把这些事告诉我们时,红柳说:“你们撤销种羊场,那就还我父亲的试验站。”

  那晚我很发愁,在河边抽着烟,整整想了一夜,最后决定,逃!第二天一早,我就对郑君、红柳和月亮说:“把这儿的仪器全部装箱。”郑君问:“干吗?”我恼怒地说:“先装箱再说。”齐怀正也来了,问:“你们这是干吗?”郑君挖苦道:“不是要散摊子了吗?可这些仪器都是林凡清用自己的钱买的!齐场长,你知道现在心里最难受最痛苦的是谁吗?是林副场长,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为种羊场付出的最多!我郑君现在就听林凡清的,我可以同他一起赴汤蹈火!”齐怀正说:“林凡清,你说话,该怎么着?”我说:“齐场长,郑君说对了,我不会散摊子的。我老师为这个事业献出了自己的一生,我是继承他的事业来的,所以,当我一踏上这片土地,走进这片草原,我已经决定要献出自己的一生了。对我来说,头可断血可流。但我们的事业不能就此停止。”齐怀正说:“林凡清,我齐怀正就是想同你一起来坚守这个阵地的!你说该怎么办?”我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带着种羊和羊群进山,在深山中把我们的试验进行下去。不然,我们以前的辛苦与成果,会全部付诸东流。”齐怀正一挥手,说:“他奶奶的,就这么办!”

  我去找哈里木,希望他能做我们进入深山的向导。哈里木一听,不但很干脆地答应了,而且说:“我也带着羊群跟你们一起进山吧,你们把种公羊带走了,我改良过的羊群要配种咋办?”我们还想让刘世棋和蒋有财跟我们一起走。蒋有财满口答应,但刘世棋不干,说:“种羊场都解散了,你们这样做是在违抗上级的命令。我当过兵,不能跟着你们犯纪律。”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刘世棋不见人影了。齐怀正说:“你们赶快上路吧,刘世棋这小子说不定去通风报信了,这家伙骨子里就是这么个货!”

  事不宜迟,得立即采取行动。我和齐怀正商量的结果是,他和红柳留下,他给我们当后勤部长,让红柳带孩子,给我们送给养。我想让郑君也留下,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我让他到医院去检查过,但每次检查回来都说一切正常。可他经常会出现低烧,每次一发烧,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片“四环素”往嘴里一扔,说:“没事了。”我不想让他跟我们一起进山。但郑君一听就火了,说:“我已经当过一次逃兵了,在这关键时刻,我要再当逃兵,那就是无耻了,我得帮你一起挑担子!”郑君坚持要去,我和齐怀正商量,齐怀正说:“既然他坚持要去,那就让月亮也跟着一起去。美兰也大了,孩子留下来让红柳一起带吧。”本来我们想让榆木大爷也留下,但榆木大爷说:“种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从跟着邵教授起,我这辈子就是为伺候种羊活着的。”榆木大爷除了腿有点瘸外,身板依然很硬朗。齐怀正说:“就这么定了,你们赶快上路吧。”

  在约定的时间里,哈里木和阿依霞古丽赶着羊群来了。而我惊奇地发现,许静芝也带着茂草来了。许静芝告诉我,造反派说她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以不让她当兽医了,让她下放到牧业队去劳动。她说:“哈里木把你们的事告诉我后,我决定也跟你们一起进山。茂草九岁了,让他跟着他亲妈妈留下吧。我知道,你这个人的那根筋就挂在事业上了,所以我也想助你们一臂之力。进了深山,总还要有个医务人原。我起码也算半个医生吧?”

  我们上路了。草坡上开满了鲜花,浓郁的花香扑鼻面来。齐怀正一直把我们送到一个山谷口才回去。在这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就是红柳听到许静芝也跟我们一起进山了,她骑马追上我,说:“凡清,我也得跟你进山,因为我是你妻子。”我理解她的心情,但我说:“红柳,我没时间跟你磨嘴皮子,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损害或者放弃你父亲开创的事业的。”红柳一听,拨转马头就往回走,说:“那你们多保重。”

  齐怀正在回来的路上,迎头碰上来追我们的李国祥和刘世棋。李国祥气急败坏地说:“齐怀正,你这样做是把我往死里逼啊!为什么让林凡清他们赶着羊群进山?”齐怀正说:“羊群转场啊,这很正常呀。”李国祥说:“你们种羊场的羊群什么时候转过场?”齐怀正说:“几年前因为蝗灾不是转过场吗?”李国祥说:“今年有蝗灾吗?”齐怀正说:“今年虽没有蝗灾,但草长得不好,今年又产了那么多羔羊,这儿的草不够吃,不转场怎么行?”李国祥说:“林凡清和郑君不是下放劳动了吗?”齐怀正说:“对,没错,所以才让他们进山放羊呀。”

  齐怀正后来把这事告诉我,我觉得齐怀正这个人真的是“太棒了”。

  重峦叠嶂,层林尽染,积雪的山顶上悬着一轮鲜红鲜红的太阳。几百只羊与十几匹马,还有两头骆驼,浩浩荡荡地进了山谷,山谷间河水冲击着花花绿绿的卵石,河两岸鲜花怒放。月亮突然亮起嗓子唱起了花儿,郑君也激动地解下背上的琴,在马背上拉起来,歌声和琴声在山谷间回荡……人间有些事虽说不清楚是好是坏,是苦是乐,是福是祸,但山中那清新的空气,似乎将体内所有的脏器都洗刷了一遍,干干净净的,让人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我们在一条小溪边歇脚,哈里木让阿依霞古丽做饭给大家吃。哈里木和阿依霞古丽捡了几块干牛粪,点着后,阿依霞古丽从溪中舀上水,和好面,拍成饼子,就直接搁进燃着的牛粪里,不一会儿,哈里木用木棍拨拉出了几个烤得金黄的饼子。郑君毫不在乎,抓起一个就吃,还大喊:“好香啊!”我们喝着清澈的溪水,吃着从牛粪堆里烤出的饼子,不知不觉中,太阳下山了。我们吃得很香,可许静芝怎么也不吃,说:“我嫌脏。”我知道她有洁癖,说:“到新疆这么些年了,你的洁癖还没改啊?”许静芝说:“干吗要改?我是兽医,有洁癖可以保护自己。”阿依霞古丽已很了解许静芝了,已经单独在火堆上吊了个铁锅,为许静芝做了锅汤面片。

  我们在野外住了一夜。第二天,翻过了两个冰坂,在夕阳西下时,我们下了山。山下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场,一条两三米宽的小河从草场中间穿过,河边上有一栋废弃了多年的小土屋。哈里木说:“十几年前,我们乡遭了蝗灾,蝗灾过后接着又是瘟疫,我老爹就赶着羊群,带着我们全家老小进了深山,在这儿住了一年,那时我才十岁。”我听后很感慨,无限惆怅地说:“我们也是避灾来了,但不知要避到哪年哪月啊!”哈里木说:“不管避到哪年哪月,我哈里木都会同你林场长在一起。”

  我们花了几天时间,修建好了那间小土屋。哈里木和蒋有财干泥水匠的活儿也很出色,修缮好的土屋看上去很漂亮。我们在土屋边上又扎了两座毡房,做好了长期在这儿居住做事的准备。

  我们在小土屋周围种上了好几排白杨树,用红柳捆围起了几个大羊圈。羊圈边上,我们又用红柳梢和茅草盖起一栋很大的产羔房。产羔房的后面,又堆起了十几垛很大的草垛子,为冬天储备了充足的饲料。远远看去,羊圈、草垛、毡房、木屋、白杨树,在塔松的包围中,似乎是一个童话的世界。

  又一个春天到了,山坡上鲜花盛开,蜂蝶飞舞。新的一批羔羊又出生了,跟着母羊一起爬满了山坡,涌动着的羊群就像一朵朵飘动着的白云。

  躲开了干扰,我们的工作开展得反而很顺利。心情是愉快的,但生活却是艰苦的。每天晚上,郑君用他的琴声为我们消除单调与忧伤。我们的给养都是齐怀正千方百计弄来后,由红柳骑着马,牵着骆驼,驮着粮食、清油,有时还有些蔬菜,给我们送来。那时的粮食与清油都十分紧张,也不知道齐怀正是怎么弄到手的。齐怀正后来告诉我说,吃空饷呀,我是向国民党学的呀,弄几个假户口报上去,粮食、清油的定额不就来了?我说:“你就不怕犯错误受处分?”他说:“把你们放进山里去,已经犯下大错了,这点错还怕啥?反正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不关你们啥事!”但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经常面临断粮的威胁。红柳基本上是每三个月来给我们送一次给养,来后,也只能在这儿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要返回,因为她不放心孩子们。三个月里只有一夜,可让我俩体尝浓浓的甜蜜与幸福。我特别盼望下一次她的到来。

  有一天,月亮走进我们做试验室的小屋,对我说:“林场长,今晚断粮了怎么办厂我说:“红柳估计这两天就会来的。你们想办法坚持一下。”月亮说:“咋坚持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郑君说:“想办法么,林子里蘑菇那么多,那可是山珍啊!”

  中午我们只喝了点野菜汤。深山里的艰苦生活已经让郑君瘦得皮包骨头了,月亮看着郑君那焦黄的脸,什么话也没说,就挎着篮子走进了森林。傍晚,太阳落在地平线上的时候,红柳终于骑着马牵着骆驼来了。我们都松了口气。但阿依霞古丽在做饭时,过来对我说:“林场长,月亮进森林去采蘑菇,到现在还没回来,要是迷了路是很危险的,虽然这儿的森林没有狮子和老虎,但却有狗熊。”哈里木训阿依霞古丽说:“月亮去森林捡蘑菇,你为什么不跟着去!”阿依霞占丽说:“月亮不让我跟着去,说红柳要是来了,我就可以给大家做饭。”郑君也急了,对我说:“那我们趁天黑前,快进林子里去找一找吧。”红柳也要去,我看着红柳一脸的倦态,心疼地说:“你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太累了,就歇着吧,等我们找到了月亮就回来,你等着我,啊!”红柳点点头,脸上还闪出一丝羞涩。

  我、郑君、许静芝、哈里木、蒋有财,还有榆木大爷,一起走进了森林。森林外面还有许多的光亮,可森林里却已是漆黑一片了。我们晃着手电,大声叫喊着,但找到快半夜了,依然没有月亮的影子。我们焦急地找着喊着,嗓子都喊哑了。而我的心呢?还惦挂着红柳,因为红柳肯定在盼着我早点回去。我也知道,红柳要是等不到我,第二天一早,她就会骑上马牵上骆驼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和三个孩子等着她呢。

  “月亮……”郑君在我身边嘶哑地喊着,他那叫声让我心里阵阵发颤,那时我才感受到他爱月亮爱得有多深。我宽慰郑君说:“月亮不会有事的。”但深秋正是黑瞎子出没的季节,因为它们需要尽快地采食更多的食物,积累脂肪以便冬眠。郑君突然想起什么,奔出森林,当他返回时,我们听到琴声在漆黑的森林里回荡……就在这时,一阵阵凄厉的喊声从森林深处传来,我们隐隐约约地听到月亮在喊:“我在这儿——”她一定听到了琴声,我们向那传出喊声的方向奔去。月亮失魂落魄地在我们不远处闪过。我喊:“月亮,我们在这儿!”话音刚落,一头黑熊向我扑来,我被黑熊一掌击倒,滚下山坡。我从许静芝身边滚过.眼看就要滚下一处险坡,许静芝扑上来一把抓住我。我半个身体悬在山崖上,被我带起来的细碎石块扑簌簌直往陡崖下跌落。而这时,哈里木沉着地飞出一刀,将黑熊扎伤。黑熊看到其他的人,听到郑君拼命拉的琴声,惊慌地钻进了森林深处。大概与人类接触多了,它也知道人类的厉害,更何况郑君拉着那琴,它搞不清是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所以逃跑时还不时恐慌地回过头来朝郑君看,许静芝死死地拉住我,哈里木赶来,一把将我从悬崖上拽了上来。我被熊掌击过的肩膀上已流满了血,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我昏厥了过去。

  许静芝后来告诉我,郑君扔下琴一把紧紧地抱住了月亮,但又猛一下推开她,指着我朝她吼:“你看你闯下的祸!”月亮这才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阳光从森林密密的树叶间透进来,天早已大亮了。等哈里木背着我回来,红柳已经回去了:许静芝为我的伤口消了毒,缝了针,郑君在一边帮她的忙。阿依霞古丽后来对我说,红柳在屋里一夜都没睡,不时地走出来朝森林的方向看。她一直在等着我,但天刚露出一丝晨曦,她就整好马鞍,牵上骆驼,对阿依霞古丽说:“我要回去了。”阿依霞古丽就对她说:“等林场长回来再走吧。”但红柳摇摇头,说:“我不能等了,回去还有两天的路程呢。”她喝了碗奶茶,包了两个馕,骑上马,临行前,还回过头来对阿依霞古丽说:“告诉凡清,我不能再等他了,就说我对不起他……”当阿依霞古丽告诉我这些时,我仿佛看到红柳骑着马牵着骆驼,走向那群山深谷之间……我的心就像被根线扯住一样,扯得生疼。

  由于没有什么政治因素干扰我们,因此工作进展得很顺利。然而在种羊场,齐怀正却一直在为我们顶风。后来齐怀正告诉我,有一天李国祥来到种羊场,恼怒地对他说:“你不是说林凡清他们转场去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都过去快两年了。”齐怀正说:“是我不让他们回来的,你瞧瞧现在这形势,让他们回来遭家伙吗?他们的试验工作是一天都不能停的!”李国祥哭丧着脸说:“可现在这形势,我就要遭家伙了!”齐怀正说:“那你就推到我身上,我是种羊场场长,羊群去哪儿,我说了算!”李国祥说:“上面的政策比你硬,他们是要拿我是问的。”齐怀正说:“该硬顶的时候就得硬顶,只有硬顶才能守住阵地。只要阵地不丢,胜利就有希望,要不就会全军覆没。我齐怀正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李国祥一拍桌子,说:“齐怀正,你是在自毁前程!”齐怀正没有听李国祥的,死也不肯告诉他我们在什么地方。

  一场雪后,枯黄的草叶沾着残败的积雪,山上的塔松上也积满了雪花,绿中配白,别有一番意韵。我的伤好得很快,这都要感谢许静芝的精心护理。红柳又该给我们送给养来了,我多么盼着能马上见到她呀。那晚,她空等了我一夜,一想到这,我就感到一阵揪心。我想这次她来,我要整个晚上都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直到太阳再次升起。

  晚霞染红了天空,月亮和阿依霞古丽在毡房前做饭,炊烟袅袅,飘向天空。她俩突然同时看到山坳里出现了红柳的马和骆驼,月亮大叫:“林场长,红柳来啦……”我和郑君飞也似的奔出小屋,但我却没看到红柳骑在马上,再仔细一看,发现她趴在马背上。马看到我们,竟一路小跑朝我们而来,还仰起脖子长长地嘶鸣了几声。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红柳出事了!

  我和郑君把已昏厥了的红柳抬进小屋。她的右裤腿上渗满了血,而且还在往下滴。这时许静芝也奔进小屋,她对郑君说:“郑君,你先出去一下。”郑君出去了.许静芝对我说:“赶快把她的裤子脱下来。”我们脱下红柳的裤子,发现她的大腿还在冒血,许静芝迅速把红柳大腿的血止住了,说:“她大概是从悬崖上摔下来,你瞧,脸上、脖子上、手背上,都是伤,又把大腿的血管划破了,血流得太多了,得马上输血。”我说:“可输谁的血,红柳的血型我也不知道。”许静芝说:“你这丈夫是怎么当的,连自己妻子的血型都不知道。就输我的吧,我的血型可以给任何人输。”我说:“可没有输血设备怎么办?”许静芝就问哈里木离这儿最近的牧业队有多远,哈里木说:“二十几里地。”许静芝说:“那咱们赶快走,你给我带路。”

  红柳躺在床上,我半跪着紧握住她的手,郑君、月亮和阿依霞古丽都围在床边。红柳的脸像纸一样苍白,她突然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凄凉地一笑,说:“我又来晚了……因为……有……有人……跟踪我……”她语音很轻,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嘴唇边,好像只有我听见了这句话。接着她又闭上了眼睛,空气像凝固住了一样,我的心在似乎已不再流动的时间里煎熬着。我们终于听到了马蹄声,许静芝和哈里木领着背着卫生箱的牧业队卫生员进了小屋。许静芝在红柳的身边躺下,说:“快,输血!”医生拿出输血针管,摸摸红柳的脉,沉默了好一阵,才摇摇头说:“输不进去了。”许静芝翻身下床,拨开红柳的眼睛,瞳孔已经放大了。许静芝喊:“红柳……”我两腿一软,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下跌倒在地上。

  深蓝色的夜空中繁星闪烁,郑君的脸都被泪水泡亮了,他疯狂地在小屋外拉着小提琴……我走出土屋,郑君冲着我大喊:“林凡清,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受气不说,干吗还要搭上命啊……”

  塔松一棵棵地耸立在山坡上,没有风,整个山谷和枯黄的沾着残雪的草原是那样宁静。我想,人活在这世上不就是要干自己想干的事吗?哪怕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但干吗还要搭上别人的生命呢?这话我该问红柳,但红柳已经无法回答我了。

  那天早晨,我们默默地在埋葬红柳的土堆上垒石头,一块一块地往上垒,我把最后一块大石头垒到坟冢的顶上。望着那垒好的坟冢,一种痛不欲生的情绪袭上心头,我冲向坟冢,用头去撞上面的石头,喊道:“红柳,我不能没有你啊……”郑君和许静芝一把抱住了我。许静芝对我喊:“林凡清,你不能这样!”榆木老汉摇着头,抹着泪,说:“林场长,你要去死,我也去死,可我死了,那些种公羊谁来喂呢?邵教授的事业谁来继承呢?你想想红柳是为啥死的?你要去死,你就太对不起红柳,对不起她爹了!”

  哈里木看看坟冢,又看看巍峨的山脉,说:“唉,她干吗要走那条小路呢?那条小路太艰险了呀!”我想起红柳临死前说的有人跟踪她的那句话,这正是她要走那条艰险小路的原因吧?但我不想再说什么,我的心在滴血……痛苦、委屈、疑虑,都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我和榆木大爷在坟边整整守了一夜,我俩谁都没说一句活。天亮后,我俩默默无语地走回营地。当我看到我们那间试验室的小土屋时,我说:“榆木大爷,你说得对,我不能对不起红柳,还有她的父亲我的恩师。”

  红柳去世后,月亮回到种羊场去带孩子,蒋有财定时回去拉给养。草又绿了,花又开了,鸟又在花丛中飞翔歌唱了,一只鹰悠悠地在高空盘旋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花香。而有一天,蒋有财带着齐怀正和李国祥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感到很吃惊,甚至有些恐慌,但他们带来的却是好消息。原来,全国又要抓革命促生产了,上级决定要重新恢复种羊场。李国祥现在是柳家河农场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的总指挥。齐怀正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红柳在哪儿?我要去见她!”

  我把齐怀正和李国祥领到红柳的坟冢前。他俩对着坟冢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齐怀正这个从不流泪的汉子也流泪了。

  天上是一片火红的晚霞,郑君拉起了琴,琴声传向山谷,接着就响起了一声哨声。成万头羊从山坡上出来,像是白云一样泻下山坡,羊的欢叫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李国祥、齐怀正看到这情景,简直傻眼了。齐怀正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灿烂,说:“只要我们把阵地坚守住了,迎来的就一定是胜利。”而李国祥却有些惭愧地说:“林凡清同志,真是对不住你们,那时候我迫于压力,派刘世棋到处找你们的踪迹。可你们藏得太好了,不然的话,哪有现在的辉煌啊。”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却一下子变得很沉重,因为我想起了红柳临死前说的话。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是把眼泪往肚里咽。

  我们赶着“辉煌”的羊群回种羊场,在三岔路口,哈里木、阿依霞古丽和许静芝要赶着羊群回阿吾斯奇乡。哈里木同我握手告别,而许静芝则说了一句:“林凡清,你多保重。”我说:“那茂草呢?”许静芝说:“你想让他留在你身边,就留在你身边吧。”说完,就同哈里木与阿依霞古丽策马而去,他们很快消失在辽阔而开满鲜花的草原上。

  我们终于看到了久违的种羊场。郑君在马背上拉起了琴,我们凯旋了。

  茂草很懂事。我问他:“你是回到静芝妈妈那儿去,还是留在我这儿?”茂草说:“爸爸,这事你定吧。”我毫不犹豫地说:“回静芝妈妈那儿去吧,我这儿有你妹妹呢。”茂草没有让我送,骑着马自己回去了。

  不知为什么,很多年里,我与许静芝都没有再见面,唯一联系着我与她的就是茂草了。我隐隐地感到,那时我让茂草回到她那儿去,也许就是想让茂草来维系我们之间的联系吧。从那以后,茂草每年暑假都要回种羊场,跟我过上几十天,他还跟着郑君学拉琴。郑君让他拉的最多的曲子,就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每次茂草拉完这首曲子,郑君就沉思一阵子,说:“不错,茂草,你进步得很快,等你长大成小伙子后,再拉这首曲子,你的体会就会更深,那时你会拉得更好更有味!人哪,就为两样事情活着,事业和爱情。”

  大约是因为茂草身上有他母亲的俄罗斯血统,又在哈里木他们哈萨克族的氛围中长大,所以等到他长成真正的小伙子后,不但身材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子,手背上也有长长的汗毛,而且会讲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这十几年来,他常问我,爸,你什么时候把静芝妈妈娶回家。我不答,为此事他对我很不满。

  清澈的河水泛着红色的浪花,红红的太阳被地平线割成半个,我和已大学毕业的茂草坐在河边。我抽出一支烟,说:“茂草,抽不抽烟?”茂草摇头说:“不会。”我笑着说:“不像个男人。”茂草说:“静芝妈妈严禁我抽烟。”我说:“她让你到我这儿来的?”茂草说:“是她让我考农学院畜牧系的,毕业后,她又让我到你们种羊场来工作。她说,你爸是继承你外祖父的事业才从上海到这儿来的,他是个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的人。”这时我回忆起来新疆时的那一幕幕,仿佛这一切都还在眼前似的,但岁月已经把这一切变成了过去,消失在时光的烟雾中了。茂草说:“爸,我亲妈妈已经走了十几年了,静芝妈妈又一直这么苦等着你,你为什么还……”我长叹一口气,说:“当时我没想到你静芝妈妈会追我到新疆来,当知道时我已经同你亲妈结婚了,我也没想到你亲妈会爱我爱得这么纯这么深这么无私。她走的那一天,她把我的心也彻底地带走了。至今,我还是觉得你的亲妈就活在我身边。我知道,让你静芝妈妈再这么等下去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我不能因为歉意和愧疚,就随随便便地把她弄到我的身边,我不能亵渎你静芝妈妈对我这么神圣、真诚、纯洁无瑕的情感……”茂草一摇头,说:“爸,你是生活在理想中,还是生活在现实中?”茂草这孩子,性格刚烈,脾气火暴,一不顺自己的意,说蹦就蹦。他不满意我的回答,于是又问我,“那好吧,我来了,你准备分配我干什么工作?”我说:“那就先放羊吧。我刚来这儿时,也是先放羊。”茂草猛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爸,我觉得你这个人真的是太狗屁了,让我这么个大学生放羊?我还是回到静芝妈妈那儿去吧。”

  茂草行李也没卸,骑上马就要回阿吾斯奇乡去。我只好苦笑了一下,冲着他说:“茂草,我不会强留你的,但你要在这儿工作,就得先把羊给我放好!”

  郑君知道这事后,抱怨我说:“你也太那个了,干吗非要他先放羊呢。两年前齐美兰农校毕业,想要在种羊场工作,你就立马让她在试验室整理收集资料。”我说:“那不一样。齐美兰是齐怀正和你的女儿,可茂草是我儿子。”郑君说:“干吗不一视同仁?”我说:“有些事就得区别对待,只有每个人都不一样,这个社会才合理,如果都一样了,这个社会就不合理了。”郑君听了,耸耸肩。他不理解,但我心里清楚,儿子就是儿子!

  我的感觉是对的。十几天后,茂草回来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儿子的后面还跟着许静芝,这使我感到有些吃惊。我问:“你怎么来了?”许静芝说:“我让茂草到你这儿来工作,他说,只有我也来种羊场工作,他才来,哪怕是让他放一辈子羊。”我看看茂草,心里很感动,儿子就是儿子啊。茂草在我耳边说:“爸,静芝妈妈是通过赵乡长,赵乡长又跑县委、地委,又去找李国祥政委,才终于调到种羊场来的。爸。你别再让静芝妈妈失望了,当儿子的求你了,妈妈等了你三十年,你要再让妈妈等,那你就是个浑蛋爸爸,我就不认你这个爸爸了!”我拍着茂草说:“儿子放心,这次我会主动的。”我把许静芝领到齐怀正的办公室,她把一个大信封递给齐怀正,说:“齐场长,我调到你们种羊场来了,这是我的调令和行政介绍信。”齐怀正高兴地握着许静芝的手,说:“为凡清来的吧?早就该这样了。”他指着我说,“你这个林凡清啊,明摆着的事,干吗要拖到现在?酸!我现在就想扇你一巴掌!”我笑了笑,因为我也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那时母羊正在产羔,产羔房里,夜深人静,不时有待产的母羊微微地叫两声。许静芝也来到产羔房。郑君朝茂草、齐美兰眨眨眼,领着他们走了出去。许静芝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眼里就涌上了泪。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过了好久,倒是许静芝先开口说:“郑君怎么越来越瘦了?”我说:“我逼他去医院检查过几次,但除了十几年前染上了布氏杆菌外,也没查出什么别的病来。这种病吃药只能缓解一下病情,除不了根。再说,这家伙干起活来也是不要命的。”许静芝说:“郑君是我大学同学,虽说不是一个系的,却是同一个年级的。他原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把拉琴看成自己的第二生命,是个活得很自在很潇洒的人。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你干。”我说:“他跟我一样,是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我们也吵架,有时吵得也很厉害,但他绝对是我最理想最贴心最得力的合作伙伴。”许静芝说:“那咱俩的事咋办?”我说:“结婚呀,只要你愿意,要不茂草又要骂我是个狗屁爸爸了。”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时候,产羔房外响起了郑君的琴声。他妈的这家伙,准在外面偷听了。

  事业是曲曲折折的,爱情也是曲曲折折的。只有这样,事业的成功才会让人兴奋,爱情最后的结局才会让人备感幸福。

  结婚那天晚上,客人们都走了。许静芝问我:“凡清,你有红柳的照片吗?”我点点头。她说:“给我。”许静芝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把我从旧相框里取出的一张红柳年轻时的照片,贴在小盒子上。许静芝说:“小盒子里有红柳的一绺头发,埋葬她时我偷偷剪下来的,我想这是我俩对红柳最好的纪念。”

  我轻轻地把许静芝拉入怀里,说:“静芝,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许静芝说:“不要说谁对不起谁,老天是很会捉弄人的,只要最后的结果幸福,那才是幸福。”

  九

  事情总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那几年,我们种羊场也开始进行改革,羊群由牧民们个人承包了,草场也承包了。因此牧民们养什么羊,怎么放养,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有一天,我和郑君在刘世棋承包的羊群中,发现他承包的羊群品种开始退化,而且还发现他的羊群中有几只阿尔泰大尾公羊,他又搞起了自然繁殖。用刘世棋的话来说:“现在羊肉价天天涨,羊毛价却一个劲地往下跌。像这种大尾羊,市场上特别看好。现在草场羊群我们都承包了,咋养羊,养啥羊,全由我们自己做主,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我和郑君都感到事情有些严重。郑君说:“牧民们饲养什么羊,我们管不着。但他们赶着羊,也会经常出现在我们种羊场的牧场,而且还混养着公羊。羊一到发情期,它们可什么都不管,要是那些公羊染指到我们的母羊群,那就糟糕了,将来产出的羔各种品质数据就不可靠了,那我们二十多年的试验成果就保不住了。要培育出羊的新品种,有时得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但要毁掉一个品种,只要一两年就行了。所以凡清,咱们怎么也得干预这件事。”我想了想,说:“政策不可能再改变了,何况整个牧区,都走上了个人承包的路。”郑君说:“但我们得采取措施呀,出了问题怎么办?”我们同齐怀正商量,决定自己保留两群品种羊的基本母羊群。那时齐美兰刚好从农校毕业回来,齐怀正就建议其中一群羊由齐美兰放牧,另一群羊由月亮放牧。为了确保安全和提高放牧质量,那两群羊都是在围栏周围草场放牧。

  有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清晨,空气特别新鲜,湿漉漉的草叶在晨光下像撒满了珍珠。中午的时候,刘世棋脸色苍白地来找许静芝,带着哭腔说:“许兽医,快去看看我的羊群吧,我那群羊都趴在地上不动了。”许静芝背上药箱,跟着刘世棋去了。吃中午饭时,许静芝回来了。我问她怎么回事,许静芝一笑,说:“早上羊吃了带露水的苜蓿,胀腹了。我让他赶着羊群漫山遍野地跑。现在没事了,羊全保下来了。”

  晚上。我俩睡在被窝里。许静芝说:“凡清,你知道红柳为什么要走那条小路吗?今天,刘世棋因为我救了他的那群羊,才告诉了我一件事。他说,是李国祥派他跟踪红柳的,想找到我们。刘世棋说,红柳发觉有人跟踪,她就从小路拐进了森林,等刘世棋追上去,红柳已经消失在森林里不见了。”

  我说:“我也已经猜到了。那个年月,总会有人被迫去做一些违心的事。再说,红柳走那条小路,起因是由于刘世棋的跟踪,但跟红柳不小心摔下山崖没太直接的关系,不能把红柳的死全推到他们身上。再说,红柳已经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事就是追究起来,又能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揭开旧的伤疤,让大家痛苦。”说完,我长叹了口气。许静芝想了想,说:“睡吧。”但她突然又转过身来,说,“凡清,你知道吗?刘世棋又不想放大尾羊了。”我说:“为啥?”她一笑说:“羊肉价又下降了呗。而我们种羊场的羊毛质量好,价格又上去了。”我也笑了,市场是无情的。

  羔羊又长大了,撒满了试验站四周的草地。有一天,齐怀正从农垦局回来,他告诉我说,经农垦局领导批准,种羊场要盖新的办公楼了,他建议就在试验站的地方盖,但必须把那两棵大榆树保留下来。我知道他的心思,因为这两棵大榆树同我的老师与红柳是联系在一起的。齐怀正还告诉我,他要调走了,上级调了他几次,他都不肯走,但现在再不服从调动就说不过去了。他说,等把种羊场的办公楼盖起来后,他就要到垦区农科所去当党委书记了。我听后心里感到特别沉重,说:“不是说好的么,你,我,还有郑君,谁都不能走吗?”齐怀正说:“但我是个党员,得服从组织分配,不能再顶下去了。不过凡清,在我走之前,你帮我一个忙。”我说:“什么事?”齐怀正说:“帮我把齐美兰还给郑君。”他说,前几天他问过月亮:“你和郑君为啥不再生孩子了?”月亮含着泪说:“郑君得了那种病后,就丧失生育能力了。”齐怀正抱怨说:“那你干吗不早跟我说呀,我可以把齐美兰还给你们呀。”月亮说:“怀正哥,郑君说了,美兰永远是你的女儿。我有郑君,郑君有我,我俩相依为命就够了!”齐怀正长叹一口气,说:“凡清,我又为我的自私后悔不已啊,当时,我不该留下这孩子。”

  那天,齐美兰来找我。二十岁的齐美兰集中了郑君和月亮的优点,长得非常漂亮。她问我:“林叔,郑君是我的亲爸爸吗?”我说:“谁告诉你的?”她说:“我老爹。”我说:“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她说:“因为我老爹要调走了,所以他一定要让我回到我的亲爸爸身边,他说我亲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看着都心痛,让我回到我亲爸的身边。”

  我把齐怀正要调走,又把他想让齐美兰留在种羊场跟她的亲生父母在一起的想法,告诉了郑君。郑君说:“这不行,得让美兰跟着齐怀正走。我还有月亮,可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凡清,跟齐场长说,让他留下吧,我们需要他。”我摇摇头,意思是不可能了。郑君突然哎哟一声,然后泪如泉涌。我说:“郑君,你怎么啦?”郑君说:“没什么,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然后走出试验室,说,“让我去拉一会儿琴吧,他干吗一定要走啊!”

  小河边上传来了琴声,那琴声让我心酸得也想哭。

  齐怀正整天泡在工地上,他想让办公楼在入冬前能够竣工。但母羊的发情期眼看又快要到了,变得越来越干瘦的郑君又忙着准备母羊配种的事。我让茂草去当郑君的帮手。

  那天早上,郑君要去羊圈察看一下母羊的发情情况,他刚一迈出办公室,就摔倒在地上,我忙去扶他。扶他时,我感到他轻得像一张纸。他却说:“没事,刚才我不小心绊了一下,才摔倒的。”

  我说:“郑君,你的身体太让我担心了。要不。明天让月亮陪着你回内地的大医院去检查一下吧。”郑君说:“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就要给羊配种了,几十年来,配种的事都是我负责的。虽然现在有茂草当帮手,但他毕竟是新手。你别皱眉头,我保证,等给羊配完种,我就带上月亮去上海,去我老家一趟。来到新疆后,我还没回过上海呢。这总行了吧?”我说:“你说话算数?”郑君说:“我以人格担保!”

  办公大楼盖好后,齐怀正真的要走了。我们把他送到车前,齐怀正在郑君的耳边轻声说:“郑君老弟,我已经后悔我的自私了,你不能让我再这样自私下去。美兰应该留在你们身边。”郑君说:“我说过,齐美兰永远是你齐怀正的女儿!”齐怀正说:“可你是他的亲生父亲啊。”郑君说:“你嫌弃美兰了?”齐怀正说:“疼都疼不过来,哪能嫌弃呀。”郑君说:“那你就继续好好疼她吧。”齐怀正说:“郑君,想想你和月亮的事,我真的是对不住你,你不该受那个处分。本来我们很可能是一对仇人,但事业让我们走在了一起。而我和你都是美兰的父亲,这辈子我也当上爹了,我满足了,还是让美兰留在你身边吧,等我退休后,我还要回到咱们种羊场来,放放羊,我不是又可以继续当美兰的老爹了?就这样吧!”郑君一把抱住齐怀正,哭了。

  上车时,齐怀正紧握着我们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我看到他的眼里也含着泪。他一挥手,上了车,小车从我们身边开走了。

  郑君动情地拉了一首送别的曲子。

  齐怀正到新单位走马上任去了,但郑君却没去成上海。在齐怀正走后的第三天,郑君带着茂草去查看母羊的发情情况。那天风雪交加,他俩快要走到齐美兰放的那群基本母羊的围栏前时,齐美兰正把母羊往围栏里赶,而刘世棋也赶着羊群出现在山坡上。羊群中混杂的几只大尾公羊闻到了不远处发情母羊的气味,情绪激动地朝母羊群冲了过来。郑君想去拦公羊,却被一头公羊撞倒在地上,后面的一只公羊又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茂草要去扶他,他却喊道:“茂草,快点,把那只公羊挡住。”说着,一口血喷在了洁白的雪地上。茂草冲过去把那只公羊拦腰抱住,跌倒在地,被那只公羊拖着前行了很长一段路,地上也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雪印。齐美兰已经把羊群赶进了围栏,把围栏门关上了。刘世棋赶过来,用力地抽着鞭子,把公羊赶走了。远远的,刘世棋回过头来喊:“郑君,茂草,对不起!我一定会改正我的错误。我还要重新养咱们种羊场的品种羊,你们就看我老刘的行动吧。”

  郑君满嘴吐血,已经昏死在雪地上了,茂草背起郑君就往回跑。茂草跑得满头大汗,一进办公楼,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们把郑君送到垦区医院,紧张地抢救了两天。但病情越来越危重,医生摇摇头说:“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恐怕……”郑君已奄奄一息了,我和茂草分头打电话。齐怀正赶来了,下午李国祥也匆匆赶来了。李国祥一见到我,就热情地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说:“林凡清同志,我首先要祝贺你,你们的成果,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上级准备隆重召开表彰大会来表彰你们。你们培育的细毛羊,不但已经推广到全新疆,而且还推广到别的省市自治区了。”李国祥一边说,一边摇我的手。这时,我突然想到了红柳,但我又能说什么呢?生活上有些事是没法太较真的,再说,这个李国祥当时也是迫于压力,让刘世棋跟踪红柳想找到我们,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这个人也并不坏,所以对人也不能太苛求了。我此时的心思全在郑君身上,但我还是说:“谢谢李政委给我们带来这么好的消息。快去看看郑君吧,你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他吧。”

  郑君已处在弥留之际了,我冲进病房,握着郑君的手说:“郑君,我们的科研成果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郑君笑了笑,说:“凡清,祝贺你,几十年的努力终于看到了成果,你也可以告慰你的恩师你的岳父邵教授了。”我说:“成果是我们大家的。你付出的心血,我心里最清楚。”郑君把目光扫到齐怀正身上,说:“齐场长,你是我心中的英雄。”齐怀正上前握住郑君的手,说:“郑君,我们三个一路走来,最让我对不住的一个人,就是你呀。我告诉你,你不能走!我们三个退休了也要在一起,不能散伙,这是咱仨定的规矩!”

  郑君笑着点点头,说:“月亮,把琴拿来。”郑君接过琴,对茂草说,“茂草,我拉不动了,你来拉,拉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因为在那遥远的地方有我们美好的追求,也有我们美好的爱情啊……”茂草接过琴,拉了起来。郑君又是一笑,说:“拉出味儿来了。”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茂草的手停了,郑君突然睁开眼,说:“接着拉呀!”茂草继续拉,但大家都感觉到郑君已停止了呼吸,脸上却透着满意的微笑,大家都流泪了。

  郑君在琴声中告别了大家。我想起郑君昨天晚上对守在他病床前的我说过的话,他说:“凡清,我不是在说套话,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真的是把国家、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我们不是苦行僧,但我们却把感情和爱情同样看得很神圣。生活对谁都不容易,但生活却是件严肃的事。不要随便作践生活,作践生活也是在作践自己。这一点我是跟着你林凡清慢慢懂得的。我要死了,就把我的骨灰伴着鲜花,撒向草原吧……”

  在撒骨灰的那一天,草原上已是鲜花盛开了。我,许静芝,月亮,榆木大爷,茂草,哈里木,阿依霞古丽,刘世棋,蒋有财,大家都来了,甚至阿吾斯奇乡的赵乡长也带着一些人赶来了。

  茂草和齐美兰骑上马,奔驰在草原上,他俩一把一把地把骨灰与花瓣撒向草原……我在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会在选择中定位自己。我、郑君、齐怀正、许静芝、红柳,还有月亮,都在生活中选择了自己的位置。然而我想,只有奉献,才是体现人生自我价值的最佳途径,但那些孩子们会怎么定位自己的人生呢?

  茂草与齐美兰一把一把地把骨灰与花瓣撒向草原,我似乎听到齐美兰在喊:“爸,你放心,我和茂草哥都会像你一样,同我爹我娘、林叔叔、许阿姨一起坚守阵地的!”

  他俩奔远了,奔远了,快奔到山脚下了。他们还在撒,想把郑君的骨灰撒遍整个草原。他俩变成两个小黑点了……而这时我看到,整个白雪皑皑的山顶上,飘着一朵朵的白云,而那些白云仿佛一群群的羊儿,在高高的蓝蓝的天上奔跑着……

  (原载《清明》2006年第2期)

继续阅读:附:奎屯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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