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大爹叫杨自胜,我叫他大爹那当然是以后的事。不过我叫他大爹叫惯了,所以在讲述他以前的事时也用大爹来称呼他。
我母亲柳月的老家在西北黄土高坡的一个小镇上。小镇的周围都是一些光秃秃的山,只要一有点风,就会尘土飞扬,小镇便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尘雾中了。我的母亲与我的大姨柳叶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外祖母在生下这对双胞胎后就离开了人世。因此母亲和大姨是我外祖父一手带大的。外祖父是个非常严厉守旧的人,他把人的信誉、忠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这恐怕也是他一直没有续弦的原因之一,因为对女人也得讲个忠诚。在我母亲和大姨18岁的那一年,镇上一位姓姬的大地主也是我的祖父在为他儿子物色媳妇时,看中了我大姨柳叶。我祖父家几代人都是读书做官的,所以也很热衷于老家的文化事业,而我祖父尤其酷爱秦腔。自己唱还要请戏班到家里唱。每年的正月十五,他都独自出资搭台,让那些镇上的秦腔迷们都能到台上来,在众乡亲们跟前亮一亮自己的嗓门。我大姨和我母亲的秦腔也唱得十分可人,尤其是我的母亲,唱得连专业戏子都叫好。但我外祖父却严禁她俩上台去演唱。因为我外相母同外祖父定了亲后,在镇上的戏台上亮过一嗓子,我外祖母差点被别人抢走,我外祖父也险些儿闹出人命官司来。舞台这玩意儿既能让人显摆,但也容易引来祸水。
有一年,我大姨抵挡不住上台露一手的诱惑,背着我外祖父,冒着将会被我外祖父严惩的风险,上台过了把瘾,台下是掌声雷动,叫好声震天,大姨也得意忘形,接着又连连上台唱了几口。一直闹到第二天黎明,大姨这才尽兴地想偷偷地溜回自己房间,但外祖父正在院门口等着她,吓得她两腿都发软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外祖父不但没有责罚她,反而朝她笑了笑,对她说:“姬老爷听了你唱的那口秦腔,就上家里来了。说你人长得心疼人,戏也唱得心疼人。想让你当他的儿媳妇。”外祖父用烟杆敲敲大姨肩膀斩钉截铁地说,“这门亲事我答应了!姬家在镇上的名声是没得说的,连共产党都说他是个开明士绅!”
第二天一早,祖父就派人把聘礼送来了。外祖父还与他们交换了生辰八字,这门亲事就算是铁板钉钉了。外祖父对能攀上这门亲感到得意,可这事对大姨来说却不是什么喜事而是祸水。大姨躲在自己的屋里只是哭,而且哭得很伤心很沮丧很后悔,恨自己不该上台去露那一脸。我母亲问她为啥哭?大姨什么也不肯说。母亲也不敢告诉外祖父,告诉了肯定对大姨不利。但我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在我祖父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来迎新娘时,大姨突然失踪了,怎么找怎么打听都毫无音息。外祖父感到这下这个脸可丢大了,他认为与其丢这脸面还不如去死。第二天人家就要来迎亲了,外祖父决定用自己的死来惩罚这个不孝的女儿!那天下午起风了,浓浓的尘雾笼罩着小镇,五步外就见不到人影。但母亲还是发觉外祖父的行为有些反常,外祖父穿着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出了小镇,母亲就离外祖父五六步远的地方,紧紧地尾随着他,当外祖父爬上山崖要往下跳时,母亲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喊:“爹,还有我呢!”
第二天风停了,清晨时还下了一阵细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姬家大院四周的花坛里鲜花盛开。花轿抬着我母亲进了姬家的门。我父亲姬元龙是我祖父的独苗,刚从西北大学的工程系毕业。用当时的话说,父亲是个要求进步的热血青年。西安一解放,他也想去参加人民解放军,但他又是个孝子,怎么也得回去征求一下老爷子的意思。祖父倒真的很开明,说抗日时我就支援过八路军,将来的天下肯定是共产党的。祖父说:“你去参加人民解放军我不反对,但你得结了婚再走,你爹这身体,活不了两年了。我已经给你定了亲了,姑娘长得很疼人的。”父亲虽然反对这种包办婚姻,但看到祖父那虚弱的身子,不忍心再忤逆老爷子的心愿,于是也就点头同意了。拜完天地进洞房,我父亲和我母亲心里都结着块疙瘩,都感到一种丧气的无奈。我母亲是自己把红头盖撩开的,父亲于是看到的是一张似乎是人家欠了她的债而不肯还,但却很漂亮很水灵的脸。父亲马上察觉到母亲对这门婚事的不满。父亲笑着说:“咱俩天地是拜过了,但还没圆房,你要不愿意,门开着呢,你现在就可以走。其实你根本就不该上轿。”我母亲说:“我要不上轿我爹就要跳崖。”我父亲又笑了说:“咱俩一样,我要不跟你拜天地,我爹就会气死。”我母亲忍不住嗤地笑了。看着父亲那张英俊清秀文气的脸,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两人刚才紧张的气氛一下就缓和了。父亲说:“你坐着,我给你去打洗脚水,你给我唱句秦腔,我爹说你秦腔唱得老到。”那时在我们老家,男尊女卑的习俗是很根深蒂固的,哪有男人给女人倒洗脚水的?母亲听了笑着说:“那不倒过来啦?”父亲说:“今天就倒过来一回。”父亲真的去端来了一盆洗脚水,母亲的心被融化了。父亲把几把太师椅拼在一起,抽出一条被子铺在上面说:“你要不想跟我,你随时都可以走,你要不想跟我圆房,我就天天这么睡。”母亲走上前去,把被子扔回床上说:“天地都拜过了,死活都是你的人了,想听秦腔,躺到枕头上,我就在你耳边唱!”
二
关于我大姨失踪的原因,其实我母亲是打听到了,但她不敢跟我外祖父说。原来那时我大姨已经跟镇上完小的一位叫陈明义的教师相好上了。上个月前,陈明义就投奔解放军去了,临走前与大姨在一个山洞里告别,两人依依不舍,难舍难分的。陈明义走后的两个月,大姨发觉自己的肚子里多了一块会活动的肉疙瘩。所以不管姬家来不来迎亲,大姨都得逃跑。在当时,这辱没家门的事,外祖父是非要逼着她去死不可的,而大姨也感到她在老家咋也丢不起这个脸!
大姨逃跑后,一路去寻找解放军,希望在部队里能找到陈明义。她在大路上终于看到一支向西挺进的解放军部队,于是她钻进队伍里去打听,弄得战土不知是急行军好还是同她说话好。结果一位姓李的营长把她从队伍里叫出来,那位营长叫李松泉,长得精精干干的,只是下巴有点尖,眼睛有点小,不如陈明义那么英俊。听她说完后,李营长就告诉她:“咱这西北野战军就是第一野战军,彭总领导的,有几十万人呢,分布在西北各个战场上,你要这么找人那不是海底捞针吗?反正在我们团没有叫陈明义的这个人。”李营长又劝她说:“你还是回老家去等消息吧,眼下这革命形势离全国解放也不远了。等全国解放了,你要找的人就会回家去,或者捎信给你的。”但大姨没听他的劝,一直不屈不挠地紧跟着部队,她认为,只要跟着部队就有希望,反正陈明义就在部队里!而且她那正在一天天往外鼓的肚子也不允许她再回家了。可跟了些日子就跟出事情来了,部队急行军,她也跟着急行军,有时是几天几夜,真是非常的艰苦,但大姨硬是紧紧地尾随在部队的后面。那时大姨心里真是恨透了陈明义,正是陈明义的越轨把她推到这样一种境地。要是真找到陈明义,她一定要狠狠地咬上他几口来解解气。这一路跟下来李营长却开始同情、怜悯起她来,接着很快就爱上了她。那时,他不但不再劝她回去,还时时地照顾她。遇到飞机抛炸弹,他为了掩护她还差点丧命。而他把她压在身下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有一次等飞机飞走很长时间了,他还这么紧紧地压着她。别人还以为他俩出意外了,但他俩起来,身上只是抖去一层土,一点儿彩都没挂,其中的原因只有他俩才会感觉到。
秋风扫落叶,黄土地上那稀稀落落的杂草也已一片枯黄,我大姨的肚子明显凸了出来。李松泉也明白了大姨怎么也不肯回家的原因。但李松泉还是托有关领导,把大姨安排到战地医院去帮忙照料伤员。有一次战斗打得比较大,也很激烈,还牺牲了一位师长。那次大姨也要求上前线去抬伤员。当黄昏时,大姨抬下的第三个伤员就是我大爹杨自胜,那时他是副团长,当时28岁,满下巴是青青的络腮胡子茬儿。大爹是个乐天派,虽然头上绑着绷带的伤口还在渗血,但脸上却仍堆着笑容,好像受伤是件挺有趣的事。大姨和另一位抬担架的老大爷急急地朝山坡背后的战地医院一路小跑时,大爹就喊:“大妹子,别急,当心摔跤,我这伤一时死不了!”我大姨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于是回头朝他笑笑。说来也巧,我大爹前脚被抬进战地医院的大帐篷,李松泉营长后脚也被抬了进来,他的大腿扎进一块弹片。两人的伤势都不太重,以前他俩参军时就被编在一个班里,后来部队整编时,被编到了不同的师里。两人的铺位紧挨着,大爹的伤口被处理了一番后,就同李松泉说笑开了。天黑下来了,帐篷上挂着的马灯在闪着幽幽的黄灿灿的光芒。
帐篷外正在飘着密密麻麻的雨丝,我大姨仍忙着在离他俩五张折叠床远的地方替一位伤员换纱布。李松泉看了我大姨一眼后就问我大爹说:“你们团你们师其他团有没有一个叫陈明义的人?”大爹说:“有啊,就在我那团,你问这干啥?”李松泉就指指大姨说:“她正在找他。”大爹的眼睛就有些黯然与伤感,同情地摇摇头说:“完了,那个叫陈明义的人在打兰州时牺牲了。”李松泉也就是我的大姨夫那时的心情很复杂。但为了证实大姨要找的陈明义与牺牲了的陈明义是不是同一个人,大姨夫还是把大姨叫了过来,让大爹与她对证一下。对证的结果是那个牺牲了的陈明义很可能就是大姨要找的那个陈明义,于是我大姨就伤心地大哭了起来,大姨夫就在边上一个劲地劝解。从我大姨夫的眼神中,我大爹看出了我大姨夫的心思。后来我大爹在同我讲这件事的时候,说我大姨夫在这方面他妈的蛮会钻空子补缺的。其实呢,这件事倒是在我大爹热心的撮合下才弄成的。大爹只要看到通过他出力后别人能喜气洋洋的,他也就高兴。所以当大爹主动向大姨夫提出由他来做这个媒人时,大姨夫顿时感动与兴奋得满脸都放光。但嘴上却说:“可她……”还用手比画了一下肚子。大爹笑着说:“你个狗屁还挺封建的,那你不娶她,我娶她。”李松泉急了,一把拉住大爹说:“杨副团长,你还是给我做媒吧。”而大姨也感到自己恐怕已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因为自己已不是一个黄花闺女了。但大姨仍担心两件事。一是陈明义是不是真的牺牲了?二是她这种现状,李松泉会不会嫌弃她。大爹说:“陈明义牺牲在担架上时我是亲眼见到的,而且还给他脱帽敬了礼。对于第二个担忧也完全没有必要,这事李松泉同志已经考虑过了,而且这件事也不能怪你,那是陈明义同志搞腐败的结果,虽然陈明义同志为革命牺牲了,但错误还是错误。”
深秋的寒风扫尽了树上所有的枯叶,第一场大雪便纷纷扬扬地下了下来,部队暂时休整时期,大姨与大姨夫在一间小茅草屋里举行了婚礼,门口还贴了副对联:携手同走革命道,并肩共度人生路。横批是“白头偕老”。大爹参加完他们的婚礼后又回他那个团去了,而且担任了团里的政委。
第二年开春,大姨生下个儿子。当时部队正自甘肃向新疆挺进,所以大姨夫就给孩子起名叫李进疆。
也就在那一年初秋,我父亲在西安参军后,带着我母亲坐着军用大卡车,也行进在前往新疆的路上。那时,我母亲也大腹便便将要临产了。
西北的大地很辽阔,但有些道路却很狭窄,尤其是桥,有些桥很长,但却只能通过一辆大卡车。有一天傍晚,夕阳正沉重地往群山间降落下去。在母亲怀我五个月时,我父亲从西安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我那重病在身的祖父,我祖父欣喜地笑着说,我们姬家有后了,他似乎肯定我母亲会生个男孩似的。第二天我祖父就去世了,他好像一直熬着等待着的就是这个消息。母亲在卡车的颠簸中肚子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大卡车刚驰上一座窄窄长长的小桥,车上身背红十字箱的女卫生员便敲着驾驶室喊:“车快停住!男同志和帮不上手的女同志都下车!”卡车就停在了桥中间。车上只留下女卫生员与一位生过孩子的中年妇女。而那时,大爹正带着他的团也要过桥,但桥被卡车卡住了,大爹的部队过不去,天色正变得越来越昏暗,大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按在腰间的手枪套上直骂娘,甚至命令卡车立即下桥,但卫生员掀开帆布篷探出脑袋喊,娃娃的头刚生出来,车一动小孩大人都有生命危险,出了事谁负责?而那时父亲同大爹在车下争吵起来,吵到后来两人都不冷静了。大爹骂我父亲是臭知识分子,父亲骂大爹是军阀作风。在一片争吵声中我在那辆大卡车上出生了。卫生员高兴地喊:“生了!是个男孩!”卡车徐徐地下了桥,大家都松了口气。我大爹朝他的小车走去。但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什么,立马转身匆匆走到我父亲跟前充满自信地说:“哎,这位姬同志,我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这孩子是在进军的路上生的,就叫进军吧。姬进军!多好听多响亮的名字,啊?就这么定了!”大爹说完兴冲冲地跳上了他坐的那辆吉普车,父亲看着一溜烟远去的小车,笑着摇摇头。父亲感到我大爹在粗鲁中却也透出一份率真与可爱。不过大爹没见到我母亲,当时我母亲筋疲力尽地在车上含着泪紧紧地搂着我。
三
我大爹是在三年后才见到我母亲的。大爹说,那年有两件事让他感到很惊讶。春节刚过不久,根据上级的安排,部队就要开往戈壁滩去开荒造田。有一天,有一个也叫陈明义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是调来任他们团政治处宣教股副股长的。大爹一问他的情况,同牺牲了的陈明义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大爹不知道那个牺牲了的陈明义的出生地,而这个陈明义却恰恰是我大姨柳叶那个镇上的人。大爹心里暗暗叫苦,很可能自己办了件错事。大爹是个不大会掩饰自己感情的人,当时皱着眉头抓着头皮自语着说:“他娘的,这事大概有些麻烦了。”陈明义见我大爹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倒感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忙惊奇地问:“杨政委,啥事麻烦啦?”大爹又想,管他呢,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到时候再说吧。大爹忙一笑说:“没事,欢迎你来啊,我们团就缺少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干部啊。”
那年三月,我父亲是作为工程技术人员分到我大爹的团去工作的。当时大爹的团已经开进荒原了。我父亲是骑着马驮着行李来到荒原的。大爹见到我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咧着嘴笑着说:“不打不相识啊,欢迎欢迎。”他紧紧地捏着我父亲的手关切地问:“那个在车上生的娃是不是叫进军?”我父亲点了点头说是。大爹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我父亲的肩头说:“好!服从命令听指挥,你是个好同志!”我父亲只好苦笑了一下。
父亲到荒原后,除了看地形,测量土地,搞条田规划外,还要参加劳动。那时开荒造田,主要是靠人力,犁地也是。后面一个人扶犁,前面两个或三个人肩上背着绳子往前拉。我父亲自告奋勇要扶犁,我大爹和两个战士在前面拉。父亲是大地主家的公子哥儿,从小上学读书,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参加革命后就一直想好好表现自己,努力同工农兵打成一片。于是父亲一本正经地扶好犁,用力把犁头插进土里,但大爹和前面两个战士用力一拉,犁头就滑了出来,父亲也被绊倒在地上,还被拉出一丈多远。连着数次都是这样,大爹火了,转身把父亲推开说:“起开,绣花枕头一包草!”弄得我父亲一脸的尴尬。父亲只好换到前面去拉犁。大爹把犁头狠狠地往地里一插,喊了声:“开拉!”黑油油的土地就被深插着的犁翻开了。那真是个强体力的活儿,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父亲的肩头被绳子磨得全是血泡。在父亲学着扶犁摔倒的时候,大腿被犁头划开了个大口子,但他不吭不响地忍着。第二天拉犁时,腿一瘸一拐的。大爹问他是咋回事?父亲说:“我正在改造我这绣花枕头呢!”
几天后,父亲的伤口化脓了。有一天他向大爹提出,想把我母亲接过来,大爹就嘲讽地笑着指着父亲的鼻尖说:“你们这些有了老婆的人哪,几天不见就打熬不住了。”可大爹又一挥手说:“给你两天假,去把你老婆接来吧,快去快回,啊!”大爹还把伙房用来拉柴火的一匹马拉的小马车派给了父亲。
父亲赶着那辆小马车拉着我们一家三口来到荒原。那时积雪已经融化,荒原上显现出一片青嫩的绿色。那奇形怪状弯弯曲曲的梭梭树的枝条也萌出了嫩黄的绿芽。那些天,母亲的心情不好,因为老家来信,我外祖父突然猝死在家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还是我父亲家的人去给办的后事。母亲就怨恨我大姨,怨恨那个陈明义做下的事,要不,我母亲就可以留在外祖父的身边了,外祖父也不会去世得那么快。后来,母亲把这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说:“这事说来说去还是我不好,我不该娶你。”母亲破涕为笑,捶了一下父亲的背说:“去你的!”
荒原上那辆小马车的木轱辘在吱吱嘎嘎地尖叫着。母亲很感激父亲和父亲家的人。那天母亲说:“有一件事我不想再瞒你了。当初你父亲看中的是我的姐姐柳叶。我姐不愿嫁给你,她另有相好,在成亲前逃走了,我只好顶替我姐嫁给你,要不我爹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父亲很同情地叹口气说:“那就委屈你了。”母亲摇摇头说:“我嫁给你是嫁对了,好心是会有好报的,不过你把我刚才说的这事现在就烂在肚子里!今后的日子不管过的是苦是甜,我都会跟你在一起好好过的!”母亲又很心疼地说:“你早该来接我了。”她指指父亲的腿说:“你这腿再不好好换药,就要废了!”父亲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有两只百灵突然从马蹄下惊飞起来,那时我已三岁,我指着那两只鸟喊:“爹,娘,鸟……”百灵飞得不见踪影了,但却还留下一串婉转的叫声,父亲把母亲和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马蹄在空无一人的荒原上敲打出一长溜嘀嘀嗒嗒的深情而清脆的声响……
四
父亲领着抱着我的母亲去见大爹时,又让大爹大吃一惊。大爹看着我母亲愣神了很长时间,父亲觉得很奇怪,说:“杨政委,怎么啦?”大爹问我母亲:“你认识不认识李松泉?”母亲笑着摇摇头说:“不认识,没听说过。”大爹抓了一阵头皮说:“那我认错人了。”然后自语着说:“太像了。”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当时就想到了大姨,可她同我大爹是第一次见面,很陌生,所以在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大爹摸摸我的脸说:“这就是进军吧?”父亲说是。大爹得意地笑着说:“嗨,娃儿,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父亲请大爹安排我母亲的工作。大爹说:“那就到伙房吧,伙房正缺人手呢。”但连大爹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大爹竟关了母亲半天禁闭。
春风一瞬间就把荒原吹绿了。梭梭林,琵琶柴,红柳丛,骆驼刺都亮出了绿色,还有那一束束矢车菊,竟在春的寒气中绽放出黄艳艳的花朵。我母亲上伙房去帮厨。炊事班的杜班长看到我母亲长得秀秀气气的,穿着也挺讲究,就说:“你能干个啥?”母亲说:“干啥都行。”杜班长就让母亲到离伙房有一里多地的涝坝去担水,说:“担不动就担半担。”我母亲说:“我就是担上满担的水,五里地也可以跑个来回都不用换肩而且不洒一滴水!”
母亲担着桶踏着那翠绿的青草走出伙房。那时陈明义正朝伙房走去。他看到不远处我的母亲,眼睛一亮,便朝母亲奔去,一个劲地喊:“柳叶!柳叶!”我母亲吃惊地一回头,看到竟是陈明义。母亲说:“我不是柳叶,我是柳月!”陈明义说:“你是柳月?你咋到这里来了?”母亲说:“我姐呢?我姐不是找你来了吗?”陈明义说:“我没见到她呀?那柳叶到哪儿去了?”母亲恼火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说着,想到自己易嫁,父亲气得吐血早亡,姐姐又不知下落,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陈明义造成的,一股怒火便一下烧上心头,于是母亲狠狠地扇了陈明义一巴掌。刚巧我大爹扛着坎土镘准备下地去开荒。那几天大爹心情也不好,上级批评大爹带的这个团开荒的进度太慢,大爹在工作上总是吃表扬很少挨批评的,所以挨过批评后的感觉就很不好受。他在晚上开大会时再三强调,要排除一切干扰,把开荒的进度跃上去。因此当他看到母亲甩陈明义的巴掌就很生气。他走到母亲跟前问我母亲:“怎么回事?”当时母亲也吓坏了,没想到自己怎么会去扇陈明义的耳光。她看着大爹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大爹又追问一句:“他?”大爹指指陈明义:“侮辱你了?”母亲摇摇头。大爹又问陈明义:“你调戏她了?”陈明义说:“没有。”而陈明义挨了母亲这记突如其来的耳光也蒙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大爹对母亲说:“这位女同志,一来就搞干扰,无组织无纪律!要不是你刚来,又是姬技术员的家属,我非关你三天禁闭不可。这次就去坐上半天禁闭吧,不这么处理你,以后这个部队就没法带了!”后来父亲也抱怨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打人家耳光,人家怎么也是个副营职干部。”
母亲也感到自己这事做得不妥,于是便心甘情愿眼泪汪汪地到一间地窝子里去蹲禁闭了。而大爹在走往开荒地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想我母亲打陈明义耳光肯定有原因,一个女同志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打一个男同志的耳光呢?在劳动间休时,大爹就把陈明义叫到跟前坐在一个土墩上,他问陈明义:“姬技术员的家属为什么要打你耳光,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就处分你!”陈明义就一五一十地对大爹说了。当说到我母亲和我大姨是双胞胎姐妹,我大姨柳叶是他的恋人时,大爹自然什么都明白了,而且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陈明义说:“柳叶四年前就从老家跑出来找我了,但现在有关柳叶的信息一点儿都没有。大概柳月认为这事都是我的责任,所以才打我耳光。”大爹突然想起什么,问陈明义:“你跟柳叶结婚手续办了没有?”陈明义说:“还没哪。”大爹说:“我关柳月的禁闭关错了,你就该挨打!没结婚就搞腐败!”陈明义傻愣愣地看着大爹,一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但大爹很快又很同情很内疚地叹了口气,递给陈明义一支烟说:“陈副股长,我告诉你吧。几年前,柳叶就同别人结婚了,还是我做的媒。”陈明义像被炭火烫了一下似的,嗖地站起来说:“政委,这是真的?”大爹一把把陈明义拉回来坐下说:“激动个啥!”大爹是个直肠子,毫无保留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很坦诚地告诉了陈明义。陈明义说:“不行,我得去找柳叶!”大爹一把拉住他严厉地说:“陈明义,我要警告你!你别去给人家和睦的家庭添什么乱了!这事情你有责任,没结婚就把人家搞了,人家只好跑出来找你,要不,哪会有那档子事!再说,你是个党员,那是在犯纪律,在党内是要受处分的!”陈明义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痛苦地流了一夜的泪。而心里对我大爹也结下了疙瘩,他认为是大爹乱点鸳鸯谱,破坏了他的幸福。然而大爹却再也不提陈明义与大姨的那一档子事,在党内也没给他什么处分与警告,在团里需要提一名政治处副主任时,大爹还把陈明义提了上去。
血红的太阳落到地平线上,用人拉犁翻开的一垄垄的土地似乎望不到边,静悄悄地躺在夕阳的余晖中。中午时,杜班长来工地送饭,大爹就命令他赶快回去把我母亲放出来。晚上下班后,人们涌到伙房去打饭时,大爹带着歉意走到我母亲跟前,母亲给他打了一勺子用盐水煮的囫囵麦子。大爹说:“柳月,我调查清楚了,我不该关你禁闭,我向你检讨。”母亲宽容地朝他笑笑说:“政委,这事是我做得不当,我不该打人。”大爹笑着说:“不,柳月,你对陈明义还不够狠,应该再给他一巴掌,这家伙,欠揍!”说着便爽朗地笑起来。
晚上,母亲把这事告诉父亲后说:“杨政委这个人工作作风是粗了点,但人倒是蛮可爱的。”父亲叹口气说:“这个人心地很善良,只可惜……”父亲不往下说了,挥了挥手说:“累了,睡吧。”荒原上月色似水,在厚厚的寂静中,有几只夜莺蹲在红柳枝上凄凉而婉转地鸣叫着……
五
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缘分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的名字是大爹给起的。母亲在伙房工作时,大爹还救了我一次命。有天晚上开饭时,杜班长敲着铁锅对大爹说:“杨政委,你看看,现在是天天盐水煮囫囵麦子吃,战士们的劳动强度又这么大,要支撑不住的,有的战士已经得了夜盲症了,得想办法改善伙食啊!”大爹说:“杜班长,这任务交给我吧。”
第二天一清早,大爹就扛着杆枪,带着两位战士进了芦苇滩,不到中午,大爹得意洋洋地从芦苇滩里钻出来,后面紧跟着两个战士扛着一头大野猪。他们到伙房门口撂下野猪。大爹说:“杜班长,咋样?这任务完成得不错吧!”班长高兴地踢踢野猪屁股说:“政委,起码有百十来斤,够改善两天伙食了。”大爹对我母亲说:“柳月,烧水,烫毛。”母亲说:“听说野猪要剥了皮吃。”杜班长说:“把皮熬烂了一样吃。”杜班长和大爹把猪拖到灶前,解开绑着野猪腿的绳子。谁也没想到野猪没有死,又醒过来了。它突然撒开腿,朝着正蹲在离伙房不远的地方玩泥巴的我冲过来。母亲吓得尖叫着连毛发都竖起来了。大爹很镇静,拔枪的速度比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还要快,母亲的喊声还没落,野猪的大腿上就挨了一枪,野猪滚倒在地上,但翻了个身又爬起来,瘸着腿朝大爹奔来,大爹不慌不忙地又朝野猪的脑门上射了一枪,野猪彻底地跌倒在地上,伸了伸腿再也不动弹了。母亲早已冲向我,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感激而敬服地看看大爹,吓晕的我这才哇地哭了起来。
这一事件改善了我父亲与大爹间的关系,也更加接近了大爹与我的感情。大爹只要有一点儿空闲,就抱着我玩,领我在荒原上跑,在梭梭林里给我寻野鸡蛋,到山崖的洞里给我掏鸽子蛋,回来煮给我吃。他看到我吃得十分的香甜时,他的脸就绽成了一朵花,说这小子爱吃蛋!他一直把这记在心里。
冻土化开后,部队就开始挖坑盖地窝子住。在挖地窝子时,父亲挖到一半,就留下三边不挖了,只挖另一边。大爹看了感到很奇怪,问我父亲。父亲说:“政委,你看,留下这三边的土台子,将来地窝子一盖顶,这土台子上铺上干草,不就是现成的床了?这中间留下个方土台,上面铺上芦苇席,不就是现成的桌子吗?这就叫就地取材。”大爹乐得不住地点头,叹服地说:“姬技术员,我改正一下我以前说你那句不正确的话,你不是绣花枕头!不愧是一个学工程的大学生!”父亲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一天母亲拉了辆架子车,到河边去搬了一块大的两块小的鹅卵石拉了回来,大爹看了奇怪地问:“柳月,你这是干啥?”母亲一笑说:“给大伙改善一下伙食。”大爹说:“这石头也能改善伙食?”母亲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爹笑笑抓抓头皮,怎么也想不出这些卵石与改善伙食有什么关系。
五月的荒原同样充满了生机,各色野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碧绿的草丛中。母亲提着个柳条筐,领着我到野外去摘野菜,不一会儿就摘了满满的一筐。回来后母亲就坐在大卵石前,把麦粒散在大卵石上,然后一手拿一块小的卵石,把麦粒砸扁,整整砸了一下午。晚上,母亲熬了一大锅麦片粥,里面再放上野菜,切了一些腌的野猪肉,顿时香气四溢,离伙房百步远都能闻到。大爹喝上一口,赞不绝口,说:“好喝,好喝,比我们家乡的腊八粥还好喝!”他也晓得了那卵石与改善伙食的关系。他对我母亲说:“柳月,你丈夫姬技术员是我们团工程技术上的一块宝,你呢,是我们团改善生活上的一块宝!行!”
正当我们家与大爹的感情变得越来越深时,上面突然来了个通知,要调父亲到水库工地去工作。新疆是灌溉农业,新修的水库关系到四周十几个农场的生存。而当时像我父亲这样的大学毕业的工程技术人员奇缺。大爹开始怎么也不肯放我父亲走,上级领导就发火了,大爹只好通知父亲,让我们全家都去水库工地。上面派了一辆道奇车来接我们。大爹亲自把我们一家送上车时说:“姬技术员,我真舍不得你走啊,但水库建不起来,咱们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土地就又会荒芜。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但我喜欢你这个人,坦荡,心里不做鬼,我就爱同你这样的人相处。”他从母亲那儿接过我,亲着我的脸说:“小子哎,千万别忘记了你这个伯伯,咱们可是有缘哪!”说着,他的眼圈儿就红了。他对我母亲说:“柳月,你那麦片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有机会我把你请过来再给我们做一次。”
父亲紧握住大爹的手说:“政委,你的坦诚、豁达让我心服……”父亲的眼圈也红了。道奇车喷出一股臭气,开离了荒原,大爹一直在向我们挥着手。我们一家在荒原上与大爹相处还不到三个月,但仿佛已相处了很长很长时间似的。车轮扬起了一团团尘土,大爹已变成一个小黑点,但他却还在朝我们挥着手……
六
水库工地在山下的一片戈壁滩上。我们到工地时,已落山的太阳在西边反射出一长溜紫红色的霞光。来水库前,大爹就告诉我母亲,我大姨柳叶和我大姨夫李松泉就在水库工地上,因为我大姨夫就是水库工地的总指挥,他是他们那个团的参谋长。在经历了这么几年的坎坷后,姐妹竟可以见面了,因此母亲已经忘记了对大姨的怨恨,而是感到又兴奋又激动。母亲与大姨的相见是很富有戏剧性的。指挥部给我们腾了一间地窝子安家。当天晚上父亲就去见我大姨夫,而母亲则忙着收拾地窝子。父亲回来说,李松泉明天一早就让他带上两位年轻的水利技术员去山上探察水情,以便规划引水渠的路线。因为上级要求在播种冬小麦前,一定要把引水渠修好,水库里蓄满水,好让几个团开垦出来的荒地能及时地灌上水。所以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就上山了。等上班的哨声吹响后,母亲就把我往工地的临时托儿所里一送,自己也挑着担子,上工地干活去了。
那时,我大姨刚生下我的表妹红霞,在家里坐月子。我母亲到了工地上,跟着别人一起挑着一担土往围堤上走。我母亲干活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在人群中看上去也挺显眼。我母亲担着满满的一挑土大步往堤上走来,让大姨夫的警卫员刘明山见到了。刘明山吃惊地跑去告诉大姨夫说:“参谋长.不好了,嫂子也上工地上来干活了。”大姨夫奔上围堤一看,见我母亲挑着一担沉甸甸的土走得飞快。大姨夫就冲上去一把把我母亲挑的担子拉下来说:“柳叶,你不要命了!刚生下娃还不到四天,就跑到工地上来干活!”母亲吃惊地看着大姨夫说:“柳叶?她在哪儿?那是我姐!”
就这样,我母亲与大姨夫接上了茬。大姨夫让警卫员刘明山领着我母亲去见我大姨。两人相见,抱在一起。泪流满面,百感交集。大姨问我母亲:“姬元龙这个人咋样?”母亲说人很不错。大姨说:“人好就好,可惜成分高了点,将来恐怕对孩子的前途有影响。”语气中带点自己丈夫出身好的优越感。母亲与大姨虽说是双胞胎姐妹,但脾性与为人却很不相同。母亲为人很实在,而大姨却好虚荣也有点俗气。母亲听后就问大姨:“怎么没同陈明义结合而同现在这位结婚的?”大姨就惋惜地说因为陈明义牺牲了。母亲笑了:“陈明义没死,就在我来的那个团当宣教股的副股长呢。”大姨不信,母亲说我亲眼见的还能有假。大姨说陈明义真没死?母亲说:“你是我姐,我瞒你干吗?”大姨正在给孩子喂奶,气得拔出奶头把孩子往床上一放说:“不行,我得去找李松泉问个明白!说不定他和那个杨自胜合伙在蒙我!”她掀开被子又说,我要去见陈明义!母亲一把摁住大姨说:“姐,人家陈明义已经知道你结婚了,他也痛苦得哭了一夜。但有啥办法?总不能让你跟李松泉离婚,再跟他结婚吧。那现实吗?你想想,按爹的意思,姬元龙才是你的男人,可我却嫁给了他,你逃走去找陈明义,但却同李松泉结了婚。认命吧。”当时大姨哭着喊:“我不!”
李松泉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到家里。大姨一直气恼地等着他。大姨夫刚进家门,大姨就抓起枕头、衣服、小孩的尿布朝他身上脸上摔。大姨夫问咋回事?大姨边哭边喊:“你和那个杨自胜串通起来骗我!陈明义根本就没死!”大姨跟大姨夫闹了个天翻地覆,而且咬牙切齿地要跟大姨夫离婚。大姨夫是个没多少文化心眼又比针尖还要小的人。他把这一切都怪罪到我母亲身上了,认为这全是我母亲挑拨的。
十几天后,我父亲从山上下来,李松泉对我父亲说:“姬技术员,想不到咱俩还是连襟啊。不过你最好管好我那位小姨子。”我父亲吃惊地问:“柳月咋啦?”大姨夫恶狠狠地说:“嘴太碎!”他把大姨发的火气全转嫁到我母亲身上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感情上融洽了,为公为私都能相处得很好;可一旦伤了和气,情感上有了隔阂,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会引出不少疙疙瘩瘩的事情来。
父亲下山后,为了尽快把引水渠的图纸拿出来,趴在床头上连着奋战了几天几夜,母亲看着父亲这么熬夜,心疼得想哭。图纸终于绘好了,拿给大姨夫去看,大姨夫看后不满意地用手指着图纸说:“一个引水渠,干吗要拐这么多弯哪!”对他的无知父亲感到好笑,但父亲还是很耐心地对大姨夫说:“从山上到水库的坡度很大,渠道拐几个弯是为了缓解水的冲力。”大姨夫说:“水流急一点有什么不好?流到水库不就更快点了吗?我得在播种冬小麦前完成任务,按你的图纸,我们起码得干到明年开春!重新设计!按上级规定的时间设计!”
父亲又熬了两天两夜,把图纸交了上去,大姨夫还是不满意。这样来回折腾了几次,两人之间的争论也越来越激烈,火气也越来越大。父亲拿出最后的图纸说:“就这样了,我没有能力再改了。”大姨夫看着图纸说:“我看还是不行!弯是少了两道,但这里干吗要弄这么大的一个转圈?”父亲说:“我说了,为了缓解水的冲力,水流太急,渠堤要出大问题的。”大姨夫说:“我说妹夫,你是存心要让我犯错误啊!引水渠不能及时修好,水库蓄不上水,周围几个农场开出的荒地灌溉不上,部队几万官兵明年吃啥?上级首长是要拿我李松泉是问的!”父亲说:“我要对我的设计负责!”李松泉说:“我是这儿的总指挥,全面负责的是我!我要的是按时完成上级交给我的任务!”父亲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只好去向上级反映了,不然的话,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两人都不肯让步,但到晚上,大姨夫突然来找父亲说:“这样吧,明天修引水渠的工程就要上马了,没时间了。我想通了,就按你现在的图纸施工。不过你得同刘明山同志一起出趟差,上乌鲁木齐去采购生产工具,你懂行,别人去我还不放心。妹夫,你得帮我这个忙。”
父亲带着满腹的疑惑,无奈地同管后勤的刘明山一起去了乌鲁木齐。几个月后,引水渠出了大事故,在追查责任的调查中,刘明山才向有关人员交代说,去乌鲁木齐前,李松泉对他说,把姬元龙给我看住,把他拖在乌鲁木齐,什么时候引水渠完工了,什么时候再让他回来。正是这件事,使我母亲一直都无法原谅大姨夫。
七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戈壁滩。我们走后没几天,一批湖南女兵来到了大爹的那个团。开荒的任务越来越重。上级要求明年部队不但要做到粮食自给而且还要上交。因此女兵的到来,用我大爹的话来说,就是给全团增添了巨大的力量。这话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增加了干活的人力;二是激发了大家的情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女兵们到来的场面是很有意思的。当时大家都住的地窝子,因此戈壁滩看上去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女兵们的车队到来时正赶上中午,官兵们正在地窝子里睡午觉,十几辆大卡车在地窝子前停住了。司机跳下车说:“姑娘们下车吧。”女兵们说:“又让我们方便啊。”司机说:“啥方便,到了,你们看四周,不都是开出来的地吗?”那些开出的条田已一望无垠,而只有眼前这块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株杂草的土地还荒芜着,但奇怪的是,一瞬间一个个人头突然都从这块荒芜的土地底下冒了出来。
女兵们的到来,说白了,就是为男官兵们解决个人问题的。一个多月后,这件事就进入到实质性阶段了。当时大爹与陈明义同时看上了一位叫罗秋雯的姑娘。在这场角逐中,表面上大爹似乎是占优势,因为那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先解决屁股冒烟的(坐小汽车的),再解决骑马的,往后是挎盒子枪的,最后才轮到当兵的。大爹屁股冒烟了,自然首先应该先解决他的。这件事团长张福基自告奋勇地亲自出马,他找罗秋雯谈了几次话,软硬兼施,终于让罗秋雯点头同意了,高兴得张团长手舞足蹈地对大爹说:“老杨啊,速战速决,把婚事赶快办了!不然夜长梦多。”于是在张团长的策划下,我大爹平时做办公室的那间地窝子就被布置成了新房,晚上伙房弄了两个荤菜,几茶缸酒,算是结婚宴席。接着,张团长把大爹和罗秋雯送进了洞房。张团长还朝大爹色迷迷地一笑。
罗秋雯进入洞房后,一直蜷缩着身子坐在床边的墙角上。大爹走到她跟前时,她突然捂着脸压着声音痛哭起来。大爹问:“你咋啦?”罗秋雯用袖子在眼睛上狠狠地一抹,说:“没啥,你想睡就睡,怎么睡都行!”大爹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有些恼火地说:“睡就睡,这婚都结了,还能咋样?”但大爹的上衣扣子解到一半,手就停住了,因为他越想越觉得罗秋雯那话说得味儿不对,有点侮辱人的味道了。大爹就大吼一声说:“有话你就直说!我杨自胜不是个没老婆就活不下去的人!”罗秋雯说:“杨政委,请你原谅,我不想骗你,我对你真的没感情,我心里已有别人了。”
“谁?”
“陈明义!”
大爹扣上衣扣,猛转身大步走出了地窝子。
宁静的荒原像睡死过去一样。星星或稀或密地布满了天空,弯弯的月亮就挂在连绵不断的群山顶上。大爹先是坐在一棵枯朽后倒在地上的梭梭树干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接着他扛上一把坎土镘去了荒地,拼命地挥着砍土曼开荒,一直干到黎明,浑身的汗水把衣服浸得像水中捞出来一样,砍土曼的把柄上沾满了血,手一伸开,手掌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他撂下砍土曼,背着初升的霞光,敲开了张福基团长的门。他用抱怨的口气说:“老张,你是怎么跟罗秋雯做的工作?今天你就去把我们的离婚手续给办了!”张团长惊奇地问:“咋啦?婚都结了,她还能咋样?”大爹气狠狠地说:“我又不是条公狗,见了母狗我就往上爬!”张团长说:“政委,瞧你这话说的多难听!”大爹说:“话虽难听,但理就是这么个理嘛!”
由于修渠的任务太紧,上级要求各团都要抽出一部分劳力去支援水利工地。那时陈明义已经升为政治处的副主任了。大爹就让他带队去,让已同他办了离婚手续的罗秋雯也跟着去。罗秋雯感激大爹,临走前,她甚至跟大爹说:“政委,我还是跟你过吧。”可大爹坚决但又很和气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强扭的瓜也不甜,你去吧。”二十几年后,当罗秋雯成为我的岳母时,她告诉我,那时,她倒是真心想同我大爹过了。可我大爹,决不会再回这个头。在我结婚时,大爹亲口对我说,那一次婚姻,在他心里留下的创伤是很重的,从此,他很害怕再向女人去提这种事。
八
父亲去乌鲁木齐出差的那几个月,李松泉一直让母亲待在水库工地上干活,不让她去修水渠,说是修渠工地离家太远,姬技术员又出差了,水库工地离家近,照顾孩子方便些。但大姨却被李松泉叫去修水渠,说是修水渠的任务更重,大姨那时生下红霞没几个月,当时母亲还觉得李松泉挺照顾她的。但到后来才知道李松泉不让她去修渠工地,就是怕她会把修渠的情况透露给我父亲。
当修渠工程快竣工时,李松泉才让父亲从乌鲁木齐回来。父亲到水渠工地一看,差点气得要吐血。引水渠根本就没有按他设计的图纸施工,渠道基本上是直直地伸向山下的龙口。父亲怒不可遏,他找到李松泉,骂了句:“李松泉,你是个大浑蛋!”
说着一拳就把李松泉撂倒在地上,李松泉的鼻子顿时喷出一股血。李松泉捂着鼻子说:“姬元龙,你等着,我要关你的禁闭!”
晚上,从来不抽烟的父亲也一支接一支地抽起烟来。母亲说:“那你快找上级去。”父亲摇摇头说:“来不及了,明天他们就要开闸试水了,现在正是山上积雪融化,水流量最大的时候。”
第二天清早,龙口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群涌动。李松泉得意洋洋地喊了声:“放水!”两名战士正准备开闸,父亲冲下渠堤,站在渠中间喊:“李松泉,你要放水,就先把我冲走,我不能看着你酿成大祸!”父亲这一不协调的举动与声音也激怒了李松泉。李松泉下令,让几个战士把我父亲五花大绑地抬出了渠道。接着母亲也冲下渠堤喊:“姐夫,听元龙的,不能放水啊!”是我大姨领着几个娘儿们把我母亲也拉出了渠道。水流像憋足了的尿,哗啦啦地冲了下来,沿着渠道滚滚而去,于是四下里响起一片呼喊声。而我父母那不合拍的行为,却也深深地印在了不少人的心里。
两天过去了,渠堤也没出现啥问题,而水库里已是碧波荡漾了。李松泉很得意地向上级汇报说,要不是我当机立断,排除干扰,水库说不定现在还蓄不上水。他下令,关我父亲一个星期的禁闭。母亲与大姨和大姨夫闹了一场,从此,母亲再也没同大姨与大姨夫说一句话。
第三天的傍晚,天空乌云密布,到吃晚饭时雷电交加,大雨瓢泼。李松泉似乎也有了什么预感,调兵遣将地增加了许多巡渠的人。但到天黑下来的时候,还是传来了大渠垮堤的叫喊声。李松泉命令工地上所有的人都上堤堵缺口,妇女们把孩子们都送进托儿所。但父亲还被关在地窝子里蹲禁闭,并且还让一个警卫看守着,说没有他李松泉的许可不许父亲出来。一听到垮堤消息,父亲让警卫员也去堵渠去,并且告诉警卫员,如果缺口堵不住,就让大家脱下衣服和裤子,往里面装上石子与泥沙,然后扎成捆,往缺口里扔。另外也希望警卫给李松泉带个信,让他也能去参加堵渠,禁闭的时间以后可以补上。警卫走后,冲出渠堤的流水就已经朝家属们居住的地窝子群涌来,不久,地窝子就开始进水了。水淹过膝盖时,父亲就逃出了地窝子,但他听到了小孩的哭声,那是从大姨家传出来的。父亲知道大姨没把红霞送托儿所。
父亲奔向大姨的地窝子,哭声突然噎住了,父亲就急忙潜进地窝子。地窝子里已灌满了水。父亲摸到红霞就往外爬,但一条腿被塌下来的屋顶卡住了,水流仍滚滚地涌来,父亲用足吃奶的劲把腿拔了出来,但大腿顿时血喷如注,父亲知道自己的动脉血管被划破了,但他仍抱着红霞坚持着走进地势较高的指挥部的帐篷,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渠堤的缺口是用父亲讲的方法堵住的,当大姨赶回家,地窝子全被水淹没了。大姨又拍大腿又捶胸地哭喊起来。而这时,从指挥部的帐篷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大姨同几个妇女奔进帐篷,看到红霞在我父亲的怀里哭着,而我父亲已离开了人间,他的身下是一大摊与泥浆混在一起的黏糊糊的血……
黎明时,渠堤垮口的喊声又传了过来。天亮时,渠堤已到处是缺口,堵不胜堵。到下午,渠道已无法引水了,四下的洼坑里已是一片汪洋,景象十分凄惨。上级领导看到这情景后,严厉地对哭丧着脸的李松泉说:“这就是不尊重科学的后果!还损失了我们一位优秀的工程技术人员。等这件事调查清楚,再做处理!”在调查中,大爹也知道了这件事,他就在电话里大骂李松泉,喊道:“李松泉,你还我姬元龙!你他妈同知识分子搭不成伙,那你就还给我呀!把一个工程技术人员弄到乌鲁木齐去当采购员,那不是在浪费人才吗?亏你想得出!我看你是个党内的阴谋分子!”李松泉听着心里恼火,但也无话可辩。
为此事李松泉在党内的会议上作了几次检查,但没给什么处分。表哥李进疆和表妹李红霞拉我到他们家去玩,被母亲知道了,母亲气恼地说:“你爹就是你大姨夫害死的,你还到他们家去玩!以后不许去,要长记性,听到没有!”母亲眼泪汪汪的,她一定又想到了我父亲的死。母亲的这种情绪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也刻下了重重的一刀。
水渠按我父亲生前设计的图纸重建了。有一年,暴发了几十年未遇的特大洪水,渠堤也没有垮。工程竣工后,其他团来支援工程建设的人员都要返回原单位。大爹让陈明义捎话给我母亲,欢迎母亲带着我还回到大爹的团去。但母亲坚决地摇摇头说:“我得守在这儿,因为这渠是根据元龙生前设计的方案重修的,守着这渠,我就是在守着元龙生前的心愿。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在这守一辈子的渠!”大爹听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无限感慨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年后,在水库水渠上的工作人员被划归到水利工程处。李松泉被调到大爹的团去当参谋长,没有让他当水利工程处的领导。他们临走前,大姨来找我母亲,劝我母亲跟他们一起去大爹的那个团,说可以相互有个照应,但被我母亲一口拒绝了。说你们早该离开这儿了,我可以眼不见心静。弄得大姨一脸的尴尬。
九
那时我已经记事了。母亲每天扛着铁锹到渠堤上去巡渠。母亲把这条渠与我父亲的生命连在了一起。她对这条渠有着一份深沉的情感。所以她巡渠就巡得特别仔细。出工前,她要把我领到离幼儿园不远的一条小路的路口,看着我奔进幼儿园才离开。傍晚下班时,她就在路口等我。那时候生活很艰苦,而每天早上,母亲都要在我口袋里塞上两个煮鸡蛋。因为每隔半个月,大爹就让人捎来一篮子鸡蛋。每次大爹捎来鸡蛋时,母亲就会对着那篮鸡蛋愣神,发好长一阵子呆,接着就长长地叹上口气。大爹有几次让人捎鸡蛋来时他也来了,但就不来见我母亲。大爹后来坦率地告诉我,他一直深爱着我母亲,就在他喝上我母亲煮的麦片粥时,他的心中就萌出了这么一股甜甜的深情。我父亲牺牲后,他却不敢往这上头想,有好几次,他鼓起勇气想来见见我母亲,可当他一走上渠堤,就气馁了。那次失败的婚姻让他一想到这方面的事就感到胆怯。他心里仍储存着希望,那希望就像火苗一样一直在他胸膛里燃烧。可惜大爹不知道,其实每当母亲估摸着大概大爹要派人捎鸡蛋来的那几天里,母亲总是仔细地打扮着自己,大概她认为,大爹说不定会亲自来看她的。鸡蛋捎来了,大爹却没有来,母亲那失望的情绪便溢满了整个脸庞。晚上呢,她会盯着那篮鸡蛋看上很久很久,然后就深深地叹上口气。
每年入冬后的破冰引水,是母亲他们的水利工程队最艰苦也是最危险的活儿。虽然是冰天雪地,但依然有水从龙口涌向渠道,如果渠道被冰块堵住,水流就会溢出渠堤,引发水灾。所以水利队的工人,每两人一组,一人腰间系上根粗麻绳,拿着十字镐下到渠堤去破冰,另一个人在渠堤上拉着绳子以防渠堤下的人滑进湍急的水流中。虽然有这样的防护措施,但那两年仍有两人滑入水渠里被急流冲走。一人获救,另一人牺牲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我记得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母亲煮上两个鸡蛋放进我的口袋里。但那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突然对母亲说:“娘,我现在就想吃个鸡蛋行吗?”母亲说:“行啊。”我剥开鸡蛋先塞到母亲嘴里说:“娘,你先吃一口。”母亲甜甜地笑了笑,在蛋尖上咬了一小口然后让我吃,我心里也感到很甜。雪花把阴沉沉的天空搅成灰蒙蒙的一片。母亲依然把我送到小路的路口,我向幼儿园奔去时,母亲在后面喊:“下雪路滑,要当心!”我回头摸着口袋里的鸡蛋喊:“娘,这只鸡蛋我放着跟你回来一起吃。”母亲笑笑说:“乖孩子,你自己吃吧。”我第一次发觉,母亲真的很漂亮。
母亲是跟一个叫周少川的叔叔一个组。母亲下渠时,周叔叔在堤上拉着绳子喊,柳月,冰上有雪,千万小心。母亲说,我会当心的。但话音刚落,母亲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就顺着倾斜的冰面滑进了渠水里。速度快得连周叔叔都来不及收绳子。其他几个组的人也都赶来救母亲,但新下的雪使冰面太滑,下去的人也都滑倒了。系在母亲腰间的绳子没几下就被锋利的冰刃割断了,母亲像一片树叶一样,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浮沉了几下后,就不见了踪影。
那天下午,流着泪的周叔叔,还有水利队的队长都到幼儿园来接我,告诉了我这个消息。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我举着那只鸡蛋哭着沿着渠堤奔跑着。我喊:“娘,这鸡蛋,我要和你一起吃……”
那天傍晚,大爹又捎来一筐鸡蛋,还像以前一样,他坐在小车里让驾驶员把鸡蛋给我们送来。但驾驶员刚拎上鸡蛋篮子准备上渠堤时,大爹像突然下了最后的决心似的说:“小方,我自己去送吧。”
他走上渠堤时,就看到我在渠堤上跑着哭喊着叫娘,他问紧跟在我身后的周少川。当周少川叔叔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时,他整个人呆住了,手一松,一筐鸡蛋摔翻在了地上,鸡蛋零零落落地滚进了渠水中。那天他含着泪紧紧拉着我的手,顺着大渠往下游走,一直走到深夜。我哭累了,跑累了,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大爹抱着我坐在渠堤上,直到黎明。我醒来看到他时,他的帽子上眉毛上都挂满了白绒绒的霜花,他的脸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他看我醒了,就对我说:“进军,你杨伯伯不是个男人!”
那天,大爹没有把我带回去,是因为虽然母亲的尸体没有找到,但也要给母亲开追悼会,得让我参加。大爹回到团里后,就把这一消息告诉给我大姨和大姨夫。开追悼会那天我大姨和大姨夫也来了。会后大姨就要把我带回到他们家去。但我不愿意上他们家去。当时我认为,是大姨夫害死了我的父亲,要是父亲不死,母亲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不幸。我从大姨手中挣脱出来,往渠堤上跑,大姨夫追上来一把抱住我,把我扔进小车里,我又从小车上蹿下来,边逃边喊:“我不上你们家!不上你们家!”大姨夫又一次追上我,抱着我坐进小车。小车开了,他才把我撂到一边,恼怒地说:“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还收拾不了你小子!”我说:“我不上你们家,是你害死了我爹我娘!”大姨夫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火辣辣的,但我捂着脸不哭。大姨夫对大姨说:“这小子跟他娘一个球样!”大姨把我搂进怀里,眼泪汪汪地没说话。
小车在大姨家门口一停,我跳下车就跑。有一个人一把抓住我,我抬头一看,是大爹。大爹蹲下身子问:“进军,你咋啦?”我搂住大爹的脖子哭:“杨伯伯,我不在他们家住。”大姨夫走上来,把我拉走了,我听到大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大姨夫喊:“老李!你得好好待这孩子!”
我在大姨夫家住下了。但我白天跑出去,晚上才回到家里,然后溜进厨房从馍筐里抓一个馍,在水缸里舀上碗凉水,填一填肚子。有一天晚上我回来,但馍筐里没有馍了,水缸里也没水。红霞就探出脑袋对我说:“进军哥哥,我娘说,你不按时回来吃饭,就不给你留馍吃。”我说:“不吃就不吃!”我爬上我的小床。李进疆说:“我娘说了,你小小年纪,仇也记得太没道理了。你爹不是我爹害死的!全是你娘心眼儿小才对你这么说的。”我说:“不许你说我娘!”李进疆说:“你娘就是小心眼!”我说:“你再说一个试试。”李进疆说:“我就说,你娘就是小心眼。”我冲到他床上,同他扭打成一团。大姨冲进来,拉开架,气恼地喊:“进军,你再这样,我养不了你!你要走你就走!”我说:“走就走!”我奔出他家的同时,大姨在我身后伤心地流着泪喊:“你这个小孽种!饿你几天就知道味儿了。”
那天夜里,大爹一直找我找到深夜,他含着泪迎着风雪喊着:“进军,快出来,别躲了,天这么冷,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爹你娘啊!你要不肯跟大姨过,跟杨伯伯过还不行吗……”那时我正悄悄跟在他身后,他回到家我就靠在他家的门框上,他打电话给警卫班让警卫跟他一起找,接着又匆匆拉开门,猛然看到我,一愣,一手把我扯进了怀里,又激动又抱怨又心疼地说:“你这个小子,小小年纪心好沉啊!”
他先给大姨夫打了个电话,大姨夫在那头说了一大堆抱怨的话。大爹说,老李我看这事也不能全怪孩子,以后再说吧。接着他又给警卫班打电话,让警卫班的人到伙房去给我弄饭,还关照说:“别忘了煎两个荷包蛋,这孩子爱吃蛋。”我鼻子一酸,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警卫从伙房给我端来了一碗面条和两个焦黄的荷包蛋。大爹抽了一下鼻子说:“这鸡蛋咋臭的?”警卫说:“政委,是新鲜鸡蛋,打出来时蛋黄都不散,我亲眼见的。”大爹说:“那哪来臭鸡蛋的味?”那臭鸡蛋的味是从我的口袋里散发出来的。母亲煮的那只鸡蛋我一直放在口袋里。大爹从我口袋里掏出那只已有些压碎的臭鸡蛋。我说:“这是娘给我煮的,我没舍得吃,我想跟娘一块儿吃……”我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大爹把那只鸡蛋放在手心上,盯着说:“你娘煮的?”我点点头说:“就是娘走的那天煮的。”大爹摸摸我的脸说:“快吃饭吧,这鸡蛋杨伯伯想办法给你保存起来好吗?”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大爹已去办公室了,我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开早饭的钟声敲响后,大爹端了饭回来,看到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很高兴,说:“小子,活儿干得不错。”我说:“我娘教我的,她还教我烧水熘馍哩。”大爹说:“你娘是个好女人哪,唉!怎就这么走了啊……孩子,这样吧,我跟你大姨和大姨夫商量过了,你就跟杨伯伯一起过吧。”大爹把我搂进怀里时眼睛湿润了说:“我就认你当儿子吧,将来,我就是结不成婚,总算也有个儿子也有个根了。”我说:“那我叫你啥?”大爹说:“叫爹呀,你不愿意?”我说:“愿意是愿意,可……你大还是我爹大?”大爹说:“我比你爹要大三四岁吧。”我说:“那我就叫你大爹吧。”大爹哈哈大笑起来说:“大爹?世上也有这个叫法?行!大爹也是爹嘛!”
十
我父亲领着母亲和我来到大爹这个团时,这儿还是一片荒原,但现在农场已初具规模了。现在盖农场场部办公室的地方,就是当年的伙房,也是大爹从野猪蹄子下救出我的地方。办公室的门前是个花坛,花坛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榆树的四周用灌木围了起来。在东边的那棵榆树下有三块卵石,一块大的两块小的。那就是我母亲从河边拉来砸麦粒用的。大爹让人用水泥沙浆砌好固定在那儿,作为永久的纪念。
我在大爹家住下后,大爹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下地。有一天他带我来到一块条田前,拖拉机正拖着犁在犁地。他感叹地拍着我的脑袋说:“儿子,我们开荒的第一犁就在这块条田上。那时你爹在前面拉,大爹就在后面扶犁,把人累个臭死,一天也翻不了几亩地。现在拖拉机一耕就是一大片。”我突然想起我爹的事,就问大爹:“大爹,我爹是不是大姨夫害死的?”大爹仰望了一会儿天空,然后摸着我的头说:“你爹是救红霞时牺牲的。”我说:“可是我娘说,我爹是大姨夫害死的。”大爹说:“那是你娘讲的气话,因为你爹当时受了很大的委屈,你娘气不过才这么说的。好了,这事都过去了。你要记住,大爹现在是这个团场的政委,你大姨夫是参谋长,你是我儿子,不能再记这个仇了,啊?”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也慢慢地懂事了。
大爹很疼爱我,但从不娇惯我。他说,从小能吃苦的孩子才是好孩子。记得有一年的春天,种下的棉花刚顶出两片叶芽,大风沙就刮了两天两夜。白天也被风沙搅得黑沉沉的像是夜晚。风沙过后,地里除了一层黄沙外一棵苗也见不到了。大爹下令,全团男女老少都下地扒沙解救棉苗。他让我也跟着他下地。我扒开泥沙,棉苗就露了出来。棉苗从泥沙中挺了出来,我感到这很有意思。我扒得挺快,一直紧紧地尾随着大爹,大爹也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朝我笑笑。但扒的时间长了,人累不说,就是十个手指也开始渗血,一碰到沙土就钻心的疼。李进疆也来了,他不是用手扒,而是用一根树枝挖。这家伙干活总爱耍滑。去年夏天拾麦穗时我比他拾得多,但是他却比我多了两公斤。一打听,是他把他妹妹红霞拾的麦穗据为己有了。去年秋天拾棉花,他把一块沉甸甸的土疙瘩塞进棉花兜里去过秤,被我揭发了,他恼羞成怒,与我打了一架,虽然他比我大几个月,但我却比他长得壮实,他哪是我对手。三下五除二,我一连把他撂倒了几跤,从此他再也不敢同我交手。扒棉苗时他得意地朝我举举他的小树枝,挑逗我。我没理他,继续用手扒泥沙。因为我知道用树枝挖,不但速度慢,还会把棉苗挖断。天黑透了我们才回家。一到家我就爬到床上睡着了。是大爹给我洗脸洗脚。还用盐水给我冲洗那十根红肿的渗血的手指。我疼醒了,大爹说,这手指不用盐水消毒,会烂的……我看到大爹的眼里闪着满眶的泪花。
大爹处世的简单与率真也会得罪人。陈明义与罗秋雯结婚后,生了个女儿。他们把大爹请去喝满月酒。大爹问陈明义:“女儿叫啥名字?”陈明义说:“叫陈湘篔。”大爹问:“湘篔是啥意思?”陈明义说:“湘篔就是湘江边上的大竹子。”大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挖苦地说:“我说陈明义,你有几个文化就把你臭美的,起这么个名字,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听得懂?我给姬元龙的儿子起的名字叫姬进军,多好听多响亮,姬元龙是大学生,比你有文化吧?可他还是采纳了我起的这个名字!”弄得陈明义好不尴尬。罗秋雯却还在一边说:“杨政委,那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大爹苦笑着摇摇头说:“不好,就因为我给进军起了名字,结果倒成了我的儿子,让这孩子没了亲爹亲娘。就叫湘篔吧,湘江边上大竹子也不错嘛。”罗秋雯说:“那就让湘篔认你当干爹吧。”大爹说:“那倒可以,那我现在有儿也有女了,虽说不是亲的,但也是儿女双全了。”陈明义的心里却老大的不愿意。
几年后,陈明义又升任团场的政治处主任。大爹一直认为,陈明义与罗秋雯的婚姻是他成就的,陈明义的提升也与他有关,这是不说自明的事。但大爹错了。在我17岁那一年,“文革”运动开始了,他看到的就是另一个陈明义了。
陈湘篔比我小四岁,长得很漂亮也很可爱。我大爹是她干爹,所以她叫我哥也叫得特别亲。“文革”开始时她也13岁了。学校成立红卫兵组织时,李进疆、李红霞、陈湘篔都被批准加入红卫兵了,就我没被批准。大爹问我是咋回事?我说因为我填成分时填的是地主。大爹说:“为啥?”我说:“我怕人家说我隐瞒成分。”大爹恼了,说:“扯淡,你爷爷是大地主,但你爹是1949年在西安参的军,就是革命军人!你是我抚养大的,那就是革命领导干部的后代!去,把它改过来,你现在就去!”
我的成分还没有改过来,大爹接着也作为团场最大的走资派被打倒了,他叫我去改成分也成了他的罪状之一。在露天电影院的大广场召开的批判大会上,有人点着他的脑袋批判说:“还有最不可容忍的一件事,这个自称为老革命的杨自胜,却把一个大地主的孙子收在自己身边当儿子,还要强迫这个地主阶级的贤孙篡改自己的出身,是可忍,孰不可忍!”接着在一片口号声中,有些人的拳脚也跟着上去了。
我不忍心再给大爹添麻烦,我离开家时给大爹留了张字条。那天刚好过寒流,夜里大雪纷飞,我没地方去,就拿了件皮大衣,到教室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心想睡一晚上,明天再说。大爹回到家看到我留下的纸条,就瘸着被打伤的腿,拄着根棍子,在纷纷扬扬的风雪中叫喊我,寻找着我。罗秋雯见到了,就让陈湘篔陪着大爹一起找我。这才在教室里找到了我。大爹的神色显得严峻而庄重,他说:“孩子,既然大爹把你收养做儿子,大爹就不怕担任何风险。不管你亲爹亲祖父是什么人!你就是在我的教育下长大的。更何况你们家的情况我清楚。你爹是个革命军人,你娘是个烈士,你祖父虽是大地主,但在当时是拥护抗日,拥护共产党的开明士绅!你有什么好自卑的!挺起腰杆来做人!你在纸条上写了,你不会忘记我的养育之恩的,可现在你大爹被打得遍身是伤,需要你照顾的时候,你却要离家出走,你就这样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大爹,那你就有责任照顾我,回家!”
我鼻子一酸,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陈湘篔把大衣披到我身上。我看到大爹瘸着腿走出教室,我上去背起大爹,大爹说:“放下我,我能走!”我说:“不!我要背你回家,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外面的风雪好大好猛啊,我觉得伏在我背上的大爹把我搂得很紧很紧。
十一
我大姨夫家要比我们家惨多了。大姨夫在参军时,报的成分是富裕中农,可在“文革”中审干时,外调回函却是富农。隐瞒成分!阶级异己分子。李进疆当时不但加入了红卫兵,而且还进了红卫兵勤务团。当李松泉是阶级异己分子的大幅标语一贴出来,李进疆不但被开出了勤务团,连红卫兵也被开除了。气得李进疆坚决要同李松泉划清界限,他倒真是离家出走了,到农场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去插队落户了。大姨夫既沮丧又恼火,对大姨说:“他本来就不是我儿子,有什么好划清界限的?”大姨不愿意了,反唇相讥说:“当初我怀进疆的时候你是知道的,你还死皮赖脸地追着我不放,怎么?现在你后悔啦?有后悔的时候,就不要隐瞒家庭成分呀!”大姨夫委屈地说:“我参军时,我们家定的就是富裕中农,谁知道现在又变了呢?”大姨说:“这话你找你老家的人说去,别在我跟前说。”大姨是个极要脸面的人,她也觉得大姨夫这事让她丢了脸。
大姨夫,我大爹,还有张福基团长都被关进了牛棚,由警卫押着,每天让他们打扫厕所。那时学校都已停课闹革命了,我不是红卫兵,闹不成革命,于是每天就去帮大爹干活。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是我干,比如跳进粪坑里往外起肥料,而且干活干得挺利索。张团长就说:“政委,你这儿子虽说不是亲的但比亲的要强多了。”说着看看大姨夫,大姨夫那脸顿时拉得好长。他不服气地说:“我女儿才是我最亲的!”这活张团长没听懂,我大爹听懂了。大爹说:“可惜啊,红霞是个女娃,是男娃也会来帮参谋长干活的。”但这话说过没两天,大姨板着个脸来找大姨夫了,说:“红霞也学她哥,离家出走了,走得更远,跟几个同学一起到牧场去当牧民了。喏,这是她留的条,你看吧!”大姨冷笑着说:“李松泉,看来我也得离开你,我要不离开你,我的儿子和女儿就不会回到我身边来!”大姨把条子拍到大姨夫手上说:“全是你造的孽!”大姨夫看着那纸条,显出异样的沮丧与绝望。大姨气呼呼地走后,大姨夫深深地叹口气,对我大爹说:“政委,晚上我想喝口酒。”大爹看看大姨夫,把红霞写的纸条拿过来看了看,然后笑了一下,很认真地宽慰大姨夫说:“柳叶讲的跟红霞纸条上写的不一样么,你瞧,‘辽阔的大草原是多么神奇而美丽啊,那正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决心要在牧场锻炼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接班人’。这说明红霞不是因为你才出走的嘛,有啥好伤感的。进军!”大爹把我从粪坑里叫出来,往我手上塞了二十元钱说:“去商店买上几瓶酒,几听罐头,再上小食堂去买只烧鸡,今晚我请你大姨夫和张团长喝酒。”当时二十元钱可以买不少东西。除了大爹让我买的东西外,我又在小食堂里买了一些猪蹄、卤肉。小食堂的师傅听说我大爹要吃,又往里塞了一大块酱牛肉。我提了一大兜送了过去。
晚上,他们就在那间作为牛棚的地窝子里大口地灌酒,猜拳,讲笑话,喝得很精彩。张团长比我大爹心细,他老觉得大姨夫的神态有些反常。到半夜里,喝得八九分醉的大爹呼噜呼噜睡着了。大姨夫偷偷地爬起来,对门口的警卫小唐说,要去解大手。可这一去,好长时间没回来。一直警觉着的张团长把我大爹摇醒说:“政委,起来,我看李松泉这家伙要出事。”
那晚天空又在飘着雪花,但风不大,雪花直直地往下落。我大姨夫走到一条林带里,坐在林带的埂子上连抽了三支烟,然后找了棵大树,解下裤带,准备上吊。他刚把脖子挂上,大爹已冲上来,一把扯开绳套,接着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把他撂在地上。大爹又揪着他衣领把他拎起来,吼道:“李松泉,你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孬种!”张团长也走上来说他:“你咋能干这样的傻事!”大姨夫哭丧着脸说:“先是儿子跟我划清界限,接着女儿又离家出走,老婆也说要离开我,我又戴着这么个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参加革命革了这么个结果,活着还有啥意思!”大爹说:“儿子跟你划清界限,你还是他爹!这能划拉清?女儿是去牧场劳动锻炼,这是好事。你应该支持才对。柳叶说要离开你,那是气话,她真要离开你,就把离婚报告拍到你手上了。那些地富反坏右都咬着牙坚持着活下来呢,你有啥活不下去的?好死不如赖活,回!”
十二
第二天我去帮大爹干活时,大爹说:“进军,这两天的活儿我自己干,你去帮我办两件事。一是去把你大姨叫到我这儿来。二是你到牧场去一次,把红霞叫回来,你对红霞说,想当牧民是好事,但总得跟爹娘讲一声,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
我先去把大姨叫来了,大爹把昨夜发生的事同大姨一说,大姨的脸刷地黄了。大爹说:“柳叶,不是我说你,你比你妹妹柳月差远了。姬元龙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她就像一根顶门的柱子,把姬元龙这块门板顶得结结实实的。你倒好,李松泉一遭难,你就跟着拆墙!今天你去把进疆找来,当着李松泉的面叫一声爹!红霞的事,我让进军去办。”大爹的话说得大姨泪涟涟的。
红霞去的那个牧场离我们团不太远,几十里路,一上山就到了。我骑马上山去找红霞。那已是三月,皑皑的积雪虽依然覆盖着大地,但风已不那么刺骨,变得柔和多了,整个大地已透出了一点儿春的气息。我在牧场找到了红霞,她比我小两岁,但已发育得挺健壮了,她听我把情况说完后,舌头伸得老长,说:“哎呀,后果会这么严重吗?”红霞告诉我说,她来后,牧民们待她非常好,她还在这认了个干妈,叫丁春花,她非要让我见见她这位干妈后再跟我下山。在羊羔房,我见到了她干妈,一位跟我大姨或者说跟我母亲有些相像而且非常爽朗、热情、慈祥的中年妇女。红霞给我们做了介绍后,她一定要我们在家吃了饭再走。红霞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她比我娘还要好,真的。”我说:“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干妈,我大姨也可以放心了。”
在我大爹操心着帮我大姨夫家重新整合在一块儿,让大姨夫有活下去的信心时,他没想到的是陈明义却在这中间插了一杠子。“文革”开始后,作为团政治处主任的陈明义不但没被打倒,反而成为革命干部的代表结合进领导班子了。大爹说,这个陈明义就是会看风使舵,成了政治上的不倒翁了。但大爹并不后悔把他提起来。他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的人,一时一个样,真要把人看透也不容易。”陈明义早就猜到李进疆就是他的儿子。这一点连罗秋雯都有觉察。她对陈明义说:“那个李进疆一点都不像李松泉,怎么越长越像你了?”陈明义没好气地说:“怎么,吃醋啦?我真要有这么大一个儿子就好了。”其实他倒真想认这个儿子。十几年前,他领着人到水利工地去修引水渠时,他就去找过我大姨,结果大姨把他臭骂了一顿。大姨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在这儿的消息,你为啥不来找我?”陈明义说:“那时你已经结婚了,我能来破坏你家庭吗?”大姨说:“狗屁!我结婚了,你就不能来见我了?谁让你来破坏我家庭了,但见一面的情义总该有吧?那你现在咋来见我了?”陈明义说:“我听我们团杨政委的口气,你没同李松泉结婚时,肚子里已有孩子了,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儿子。”大姨气恼地说:“你少来搅和这事!那不是你儿子!当初我真是瞎了眼,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把我害得好苦啊。那天我不愿意,你偏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要了我的身子!”说着,也像我母亲一样,气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说:“现在你倒好意思要来找儿子了!”还好,大姨扇他耳光时是在一片红柳丛中,没人看见,算是给他留了面子。不过陈明义捂着脸发誓说:“我一定会认这个儿子的!”大姨说:“你做梦去吧!”可这一愿望陈明义却一直耿耿于怀。
“文革”中,大姨夫被打倒关进了牛棚。李进疆也宣布要同李松泉划清界限。陈明义认为认儿子的时机到了,于是他亲自去找李进疆,给李进疆透了个风,只说李松泉不是他亲爹,至于他亲爹是谁,让他问他娘去。李进疆真的去问大姨了。大姨立马就想到准是陈明义在中间捣的鬼。大姨就去找陈明义,陈明义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儿子我当然有权去认,我不能看着我儿子在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的家里待着。柳叶,你要是还疼咱们儿子的话,就该亲口告诉他,他亲爹是谁,我没直接告诉他,是想给你一个主动的机会。”大姨说:“陈明义,你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大姨真也发愁,家里已经狼狈成这样子了,陈明义却又这么从中添乱。大姨就把这事告诉给我大爹,让大爹帮她出出主意。大爹听后气得脸涨通红,直喘粗气。他让看守他们的警卫小唐去叫陈明义,说是他杨自胜有急事找他。但陈明义借口工作太忙,等有机会再找大爹谈。大爹就让我去叫陈湘篔,让陈湘篔去叫她爹。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大爹就这么缠着不放,弄得陈明义头都大了,只好在一个晚上让我大爹去见他。大爹一进他的办公室就点着他的鼻尖骂:“陈明义,你要认儿子,我不反对。但人家正在遭难的时候,你却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你做人就这么个做法?”陈明义也毫不退让地说:“杨自胜,那全是你造下的孽!你谎报军情,才有这么个结果!”大爹说:“我这个错不是已给你弥补上了吗?”陈明义却满是醋意地说:“谁知道你跟罗秋雯结婚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你这个情我不领。”大爹顿时怒不可遏,一拳把陈明义打倒在地上,喊:“陈明义,你不是个人!那晚我杨自胜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我没动罗秋雯一个指头!”
十三
时光如流,岁月如梭。“九一三”事件后,一些老干部开始悄悄地被起用了。而那时,陈明义已当上了团政委,他把分给团里上工农兵大学的指标暗地里弄了一个给了李进疆,李进疆风风光光地去北京上大学了。大姨夫也得到了起用,当上了副团长。我大爹虽从牛棚里出来了,但却一直坐着冷板凳,大爹心里清楚是陈明义在这中间起的作用,但大爹也不在乎。他每天一清早起来,就骑着自行车到各个生产队去转悠,脸晒得黑黑的,身体也显得越发的健壮。大约是为了报答大爹的救命之恩,大姨夫在党委会上提出,让我到一个生产队去当队长,张福基团长也坚决支持。陈明义心里不愿意,但嘴上也没有反对。所以在我22岁的那一年,我成了全团场最年轻的队长。在我当队长不久,张福基团长调走了,由于陈明义已顶在政委的位置上,所以上面就起用我大爹当团长。在全团的领导中,大爹是最后一个复职的。上面曾提出让大爹到别的单位去任职,但大爹坚持要先在这个团复职,以后再调都可以。
我当队长后,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去同大爹一起过年。年三十晚上,我从伙房提上酒菜到马厩去慰问夜间还忙着喂马的农工,然后又去粮场,代替看守粮场子的老汉看场,让老汉回家去跟家人团聚。我记得那晚,月亮只是一个窄窄的弯钩,远处队部可以听到不断响着的鞭炮声。夜很深了,不甘寂寞的孩子还要点上几个鞭炮稀稀落落地放上几响。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我打开小门一看,竟是大爹掂着两瓶酒和一大团纸包站在我眼前,他笑着说:“你不回家过年,我就来你这儿过年。”大爹打开纸包,里面有几样菜。我们喝着酒。大爹说:“孩子,你做得对,当领导就该这么当!来,咱俩干一杯,我只一句话,做一个对得起你爹你娘的人!”大爹这话,说得我眼泪汪汪的。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勤。三月初,眼看就快开春了,却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积雪都没到膝盖了,有的积雪甚至深到人的腰间。有天早上,雪还在没完没了悠悠地下着。大爹就坐着小车来找我说,进军,有件急事大爹要派你去办。就是红霞在的那个红光牧场遭了雪灾,牲口赶不进山里吃草,储存的牧草也用完了。母羊正在产羔,如果草料跟不上,损失就大了。所以牧场领导打电话来向我们求援。我想,你们队离红光牧场最近,粮场上留存的麦草也最多。你们队派上两辆拖拉机,我再从别的队给你调两辆来,拉上麦草,立即出发,你亲自带着去,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麦草给我送上去!
大团大团的雪花仍在飘洒。我带着四辆拖拉机,装满了麦草与干苜蓿草向红光牧场进发。那时,天已黄昏。一上山,我才知道这场雪下得有多大,厚厚的积雪使拖拉机都无法前进。我们只好下车,用铁锹把山路上的积雪往山坡下推。这么推上一段才能前进一段。当我们快到红光牧场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了。由于对困难的估计不足,我们只带了吃一顿的干粮。再加上铲了一天一夜的雪,手心打满了血泡,人也筋疲力尽了。所以当我们的车队开进牧场场部时,我看到红霞和她的干妈兴奋地朝我奔来,我也高兴地跳下车,可当我的脚刚落地,眼睛一黑,便一头栽倒在雪堆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慢慢地醒过来时,看到红霞和她干妈坐在我床边,她干妈正一点一点地给我喂着糖水,红霞在边上说:“进军哥,你救了我们牧场了,全牧场的人都感谢你呢!”她干妈也感激地朝我点点头。
大爹的团长只当了半年,就调到明珠市去当市长了,我们团就紧挨着明珠市。大爹走马上任后,是大姨夫顶了他的缺。
我当队长的那个生产队是团场最边远的一个生产队,李进疆离家出走后,就在这个生产队上干农活,一直到他去上工农兵大学。在这期间,他与一个叫耿佳丽的上海女知青相好了。可我大姨知道这事后就极力反对。当时我大姨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耿佳丽是官僚资本家出身,而且还有海外关系。大姨责骂李进疆说:“你爹因为出身由富裕中农变成了富农,你就要跟你爹划清界限,离家出走。可你却同一个有海外关系的资本家的小老婆的女儿相好上了,这个理你倒给我掰掰看!”
李进疆上了工农兵大学后,每年假期都回来,还经常同耿佳丽约会。我来这个队当队长时,有一位排长指着正在干活的耿佳丽在我耳边说:“这就是李进疆的对鼻子。”耿佳丽长得很小巧和秀气,在那儿干活干得挺卖力。对上海知青我是很同情的,他们千里迢迢从大上海来到新疆的戈壁滩上也真不容易。
树枝在一夜之间绽出了嫩芽,那榆钱也纷纷扬扬的像雪花一样在飘舞,落得满地都是。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地头检查春播的情况,耿佳丽神情忧伤地来找我。她说:“姬队长,我想请假回一次上海。”我说:“现在春播这么忙,队上的劳力也有点拉不开栓,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行吗?”她苦着脸摇摇头说:“姬队长,我要是有特殊的理由,你能准我假吗?”我说:“啥特殊理由?”她含着泪飞红着脸说:“我怀孕了。”我吃惊地问:“咋回事?”她说:“是你表哥李进疆惹下的。”她告诉我说,李进疆放寒假回来,临返校前,他们在粮场的麦垛堆上幽会时,就发生了那种事。但事后她很后悔也很不安,就怕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那丑就丢大了。她就跟他提出结婚的要求,哪怕先领上结婚证,婚礼以后再办也行。这样就是有事了,也可以搪塞过去,结婚证都领了嘛!可李进疆却嬉皮笑脸地说:“不可能,哪有这么准的。”但她却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就对他说:“你要临走前不同我把结婚证办好,我就要去你们家,把这事抖搂出来。”她没想到,李进疆第二天就匆匆返校了。她去他们家,李进疆的母亲见了她就像见了贼一样,反而把她数落了一通。耿佳丽说着,又伤心又委屈地哭起来。她咬着牙说:“但我再也不会去求他们,因为我的骨头还没这么轻这么贱!我回上海,是想把肚子里的孩子处理掉,再晚,处理起来就困难了。”
一阵风后林带里又扬起一片白花花的榆钱,我叹了口气。我那位表哥的德性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很同情地看着她说:“你这假我批,但处理后养好身体尽快回来。”她感激地朝我点点头说:“姬队长,谢谢你。但我希望你能替我保密。对我来说,这并不光彩!”她眼里又滚落下长串的泪。我说:“行,就这样吧。”她走后,我很气愤地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个李进疆,干的全是这种没长肚脐眼的事!”
十四
转眼间,秋天又来临了。新疆的气候就是这样,一年中,可以感受到炎热的夏天与漫长的冬天。而春天似乎没感觉到就过去了,而秋天也是一瞬间的事。枯叶铺满了公路,踩上去柔柔的软软的。我正在棉田里拾棉花。值班的通讯员突然匆匆跑来找我,说有一个从南方来的男人抱着个婴儿非要立马见我,现在正在我办公室等着我呢。当我匆匆走进办公室,那个南方人就笑容可掬地递给我一封信。信是耿佳丽写的:
姬队长,您好!
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事情真是这样。我回到上海后,把一切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想不开。我母亲是个宁肯丢性命也不肯丢面子的人,况且我又是她的独生女儿。她说,不能去医院做人流,因为做人流要单位的证明,这样这件丢人的事就会传开。她说,你就对别人说,你结婚了,回上海来生孩子的。就这样,我对你食言了,没能履行处理掉胎儿就回队的承诺。而现在,我不可能再回来了,因为我母亲为我办了出国的手续,过两天我就要去法国了。当然,我不可能带着这孩子走。母亲说,送还给那个负心汉,那个流氓痞子,让他负起抚养孩子的责任来!所以,我把孩子托人带给你,因为只有你,才有办法把孩子送到李进疆的手上。我相信你,但我也知道,这也太难为你了,可我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附上孩子的一笔生活费,谢谢你,姬队长,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我确实感到太为难了。我对那位带孩子来的人说:“同志,你还是把孩子带回给耿佳丽吧,这事我恐怕办不成。”那个人摇摇头说:“不可能,因为我来新疆时,她们母女已经出国了,连她家里的房子都处理掉了。至于这孩子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而那个才两三个月大的婴儿却睁着大眼睛望着我,好像也在乞求着什么。我心一软,就说:“好吧,那就把孩子留下吧。”
当天我就抱着孩子去了大姨家。可大姨的态度很冷淡也很坚决,她说:“这孩子是亲的也好,不是亲的也好,我都不会要。进军,你帮大姨一个忙,你把孩子送给别人去,送给谁都行。最好送得远远的,别让我知道!”她又说:“进军,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该把这孩子收下!”我从头顶凉到脚跟,对大姨的这种态度我心里很是愤然。我什么话也没再说,抱着孩子转身就走。心想,还好那时是大爹收养了我,真要是待在他们家,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看着这孩子,她突然又睁开了眼睛,还朝我甜甜地一笑,这孩子很乖,一点儿也不闹人,她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处境,希望命运能给她一个好点的选择。我心中猛地萌发了想抚养这个孩子的念头,我应该像大爹抚养我那样地抚养她,等她长大后,她也能体味到因为我的抚养而带给她的这份人间的温暖深情。我为自己的这一想法而感动。
秋天既萧条又迷人,人字形的雁在碧蓝的高空中向南飞去。我脚下踩着的枯叶在沙沙地响着。这时我想起了在牧场的红霞,还有她那位可亲而慈祥的干妈。再说孩子是红霞的亲侄女,红霞跟她母亲不一样,是个很懂事理的人。她们会让孩子得到很好的照料。
第二天一早,我骑马带着孩子上了山。金黄的草原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亮,马儿时起时落在啄食着地上的草籽儿。我把这事和我的想法告诉了红霞,红霞兴奋地领着孩子去见她干妈。我对她们说:“不管怎么说,我跟这孩子也带上点亲,亲人不尽这义务,反而把责任推给别人,这怎么行。”红霞说:“进军哥,这孩子由我来抚养吧,我是她的亲姑姑嘛!”她干妈笑着说:“你个姑娘家,抚养个孩子,将来怎么嫁得出去!”红霞脸唰地红了。她干妈就自告奋勇地说:“这孩子还是我来带吧!我们这儿是牧场,牛奶,羊奶,马奶多的是,孩子就不愁没吃的。孩子叫啥?”我说:“我给她起的名字叫姬舒妤。”她们说:“这名字挺好,挺雅的!”
我下山时,夕阳把金黄色的草原染得鲜红鲜红的,一只雄鹰直伸着翅膀在高空中盘旋。我的心中涌动着一股激情。在这世上我有了个女儿,虽然不是亲的,但她会叫我爹。在夕阳下,我的脸上溢满了笑容。
十五
在我大爹由明珠市市长升任明珠市市委书记的那一年,我被任命为团场的基建科科长。三年后,我被调到明珠市开发区管委会,去当管委会的主任。我知道这事肯定是在大爹的授意下办的,但也都是严格地按照组织程序进行的,先是由市委组织部派人来进行考察,然后再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在介绍我时说,在我担任生产队长时,政绩就很不错,农作物年年增产,经济效益也年年上台阶。而且群众基础也极好。在我担任团场基建科科长时,我在农场的四周种植人工梭梭林,种植芨芨草,在保持生态平衡方面受到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还在我们团场开了现场会。说我工作踏实肯干,思想解放,有开拓精神。这些话都是我去上任时大爹透露给我的。他说:“孩子,从小我就感到你会是个人物,我是举贤不避亲。你要名副其实地做到组织部门对你的评价。”我说:“大爹,我知道了。”其实我心里也清楚,按目前的干部政策,大爹说不定明年就要退下来了,这是大爹利用职权为我办的唯一的一件事。后来他也承认,他说为这事他思想也斗争了很长时间,但在我国目前的体制下,他为我做的这一步,对我将来的一生都会有影响。他说,当然他首先想到的是工作,因为开发区成立几年来,局面老是开拓不了,他就想到了我,认为我合适到那个位置上去工作。这对我将来的成长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所以他这样做于公于私的因素都有。
我上任后才看到,开发区除了管委会的几栋简陋的房子外,基本上还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如何招商引资也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就是说,一切还要从零开始。当时我心里也确实发毛,大爹对我的期望值又很高。我就想在如何打开局面上去讨点大爹的主意。但大爹却板下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很严厉地对我说:“这管委会主任是你在当还是我在当?”大爹还是第一次这么严厉地同我说话。他的意思很明确,自己大胆地好好干去!
在当队长时,我就知道这辈子要去上正规大学的可能性不大了。我就通过自学拿到了大学本科的文凭,我也大量地阅读了有关经济方面的书籍与报刊。我在一次管委会的会议上提出,开发区的主要任务就是招商引资,那就得去招去引,得主动出击,守株待兔是不行的。而且重点还要去出击那些有知名度影响大的商家与公司,只要能把那些大块头企业招引到我们这儿来,哪怕只有两三家,那么其他中小企业就可能会接踵而来。有人说,这样做恐怕难度太大。我说,在市场经济里,风险与效益是经常联系在一起的,而难度大小也与成就大小紧密连在一起。只要我们把最难的事做成,那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招商引资又是件双赢的事,因此一定要根据我市所具备的条件去选择有关的企业。当时有人就提出康康集团可以去试一试,因为这家企业集团是以加工农产品为主的,而农业恰好是我们明珠市的强项。于是我就让招商部的同志先与康康集团去接触一下。
大爹一直在关注着我的事,当我把人派出去的第二天,大爹就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这第一步就迈得很有想法嘛!领导干部就要有想法,没想法就当不好领导,工作就没有主动性、独立性。”
招商部的人带回来的是很失望的消息,说康康集团从不在地级市投资设分厂,他们的分厂都设在省府。他们说:“要在新疆设分厂,也只能设在乌鲁木齐。”我说:“那就继续接触,把他们的人请到我们明珠市来,让他们实地考察一下,要用我们明珠市的优势,用我们的真诚来吸引他们,感动他们。这一次,你们争取去把他们的人请过来,级别低一些都没关系,只要是他们集团的人来就行!去请人家时一定要有诚意要有耐心,尤其是要有耐心。”
果然招商部的人软磨硬缠地把康康集团派驻在西安办事处的陈主任请来了。大爹知道这消息就打电话给我说:“你先陪着他参观考察,临走前我请他吃顿饭。”我陪这位陈主任转悠了两天,陈主任看得很兴奋,说他回宾馆就给他们老总打电话。当大爹晚上请他吃饭时,他显得很泄气,说:“我在电话里把你们这儿的情况向老总汇报得非常好,可我们老总说,不在地级市设分厂,这是原则,没有讨论的余地。”大爹说:“那我们就想办法把你们老总请过来看看。进军,这次你亲自去请,要有刘备三顾茅庐的精神,我们还可以四顾五颐,我们要表达的是我们的诚意。重要的是我们明珠市适合他们康康集团的开拓和发展。只要你们的老总亲自来,就能感觉得到,你陈主任不就感觉到了吗?”陈主任举着酒杯,笑着点点头。
我在康康集团总部所在的城市待了有一个多月,一次次地预约,一次次地等待与失望,但我想起我看《曾国藩传》中的一句话,叫屡败屡战。我就继续预约,陈主任也从西安赶来帮我打通关节。我的诚意终于打动了这位老总的心。
我把康康集团的赵总请到明珠市时,正值八月,那是新疆的黄金季节。市内环街的海棠果林带里挂满了一串串红艳艳的海棠果。广场、马路边绿草成茵,鲜花盛开。我对赵总说:“我们这座城市是被联合国评为最适合人类生存的城市之一,又是北疆地区的交通枢纽,北通塔城、阿尔泰,南通南疆的库车,西通伊犁,东与乌鲁木齐相连。另外,这儿离哈萨克斯坦接壤的阿拉山口只有二百多公里。”赵总不住地点头说:“不看不知道,看后真是感慨万千啊。”
晚上,大爹又亲自出面宴请赵老总一行。而那时,餐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有关康康集团的专题片。这是我与电视台台长联系好的。赵总看到后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这是我们在向市民们做宣传,要让市民们知道我们在目前开发区招商引资中正在做着的事情。”赵总说:“你们太让人感动了。”事后,大爹点着我的鼻子悄悄地对我说:“小子,想不到你也狡猾狡猾的。”
赵总要我们等他的佳音,因为最后得由集团董事长拍板。我们热切地等待着一切。一个多月后,传来的不是什么佳音,他们董事长说,分厂设在省府的原则不变,那个明珠市不予考虑。我准备再次去他们总部,跳过赵老总直接去见董事长。大爹知道了,说这次我同你一起去,世上有些事的成功,就在你有没有决心再坚持着走那么一步。
康康集团的董事长是一位白白胖胖的老太太,当她听到赵总告诉她,明珠市的市委书记杨自胜想见她时,老太太笑着摇着头有些不大相信。赵总说:“杨书记我见过,真是他,他是专程赶来见你的。”老太太就很感慨,说:“既然人家市委书记专程来见我,我也不能太失礼了,晚上我宴请他。”
宴会上,老太太与大爹碰了碰杯说:“杨书记,我真不敢相信你会专程来见我。我知道,你们这些当父母官的都是很有点架子的。”大爹说:“市场经济了,不一样了,再硬的架子也会被商品经济的海水给泡软的。”老太太笑了,说:“你们的诚意很让人感动,但我们只在省府设分厂的原则不变。不过你们的事我现在不封口,你们先回吧,等我做出正式决定后,我会亲自通知你们的。”大爹看了我一眼说:“就是仍没希望,我们这位还会再争取希望的。”老太太也幽默了一句说:“这点我已领教了。”
在回程的飞机上,大爹对我说:“你还记得你七岁时在泥沙中解救棉苗的事吗?还有你当队长时上牧场去送草料的事?人要办成事,就得有这么一股劲!”
其实没过几天,这位董事长老太太不带任何随员,一个人悄悄地坐飞机,然后又坐火车潜到我们明珠市。她要了一辆出租车说,你就开着车在市里转,角角落落你都给我转转。但那位出租车司机一下就认出她来了,司机说您不是康康集团的董事长吗?老太太吃惊地说:“我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你怎么认识我?”司机说:“介绍你们康康集团的电视片在我们电视台已经放过好几遍了,里面有你不少镜头,所以你一上车我就认出来了。”司机又热情地说:“张董事长,今天我免费为你服务,你想到哪儿我就开到哪儿!”
张董事长在电话里激动地对我说:“姬主任,我决定了,就破例在你们这儿设分厂!”
红旗飘飘,锣鼓喧天,在康康集团投资建厂的奠基仪式上,大爹比我还要激动。当他剪彩时眼睛里含着泪,手也在发抖。他满意地朝我看了一眼,那眼中传给我的那份深情与期望,连我心里都感到一阵震撼。
那年的十二月,大爹从市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十六
正当我用我的毅力与耐心一次次地想去摇动康康集团的那个不能变的原则时,我的婚姻问题也经历着波折。陈湘篔是越长越漂亮了。我俩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在青梅竹马的基础上迸发出了浓浓的爱情之花。她高中毕后,她父亲就安排她在团场的加工厂当会计,后又去上了三年的成人大学,毕业后分到了明珠市的财政局工作,一路走得挺顺。我和她虽然一直都没有谈婚姻上的事,但我俩都有一种感觉,就是两人的那种关系已是不讲自明了,什么时候结婚,只要有一方提出来就行了。就在我调到开发区管委会工作不久,有一天晚上她来找我,向我暗示了这事,我就很干脆地回答她说,那就明年春节办吧!我们也都老大不小了。但眼下我正忙着康康集团的事。我的回答使她很高兴,我俩就在林带里拥抱,接吻,虽然是第一次,但却有一种已经熟知的感觉。她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地回家,把这事同罗秋雯与陈明义一说,罗秋雯的很赞成,但陈明义却大发雷霆。说:“不行,你找什么人都行,就是不能找姬进军,因为我决不同杨自胜这家伙做亲家!”
十几年后,我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陈明义对我大爹耿耿于怀主要有三件事。一是我大姨与大姨夫的婚事,他一直认为是我大爹故意编造了一个陈明义牺牲的谎言才撮合成的,就是他说的谎报军情。二是我大爹享有了罗秋雯的初夜权后,才把罗秋雯让给了他。他的理由是,哪有一只饿久了的猫放着眼前的腥不去尝的?三是在他认亲生儿子李进疆的最佳时机,是大爹插进来阻止了这事而且还让他吃了狠狠的一拳。从他内心来讲,他对我大爹满是仇恨与敌意。罗秋雯与陈湘篔也没想到陈明义的反对会这么坚决与激烈。陈湘篔朝他哭喊着说:“除了姬进军,我谁都不嫁。”陈明义说:“那你就别认我这个爹!”陈湘篔伤心而痛苦地走出家门,骑上自行车就回到财政局的单身宿舍去了。罗秋雯抱怨地看了陈明义一眼说:“湘篔同进军从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的,有什么不好。”陈明义冷笑着说:“你当然说好。”这话里的味儿罗秋雯品出来了。她鼻子一酸说:“那一夜的醋你吃一辈子去吧!”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有位姑娘打电话给罗秋雯说,陈湘篔一回宿舍就晕倒了,现在正在市中心医院抢救。罗秋雯瞪了陈明义一眼说:“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别在一起过了。当初我真该跟着杨政委一起过!”然后匆匆去了医院。
我没想到,这事发生后,陈湘篔的态度忽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她含着泪对我说:“进军哥,我爹反对得这么厉害,咱俩这事就算了吧。”我说:“如果只是你爹反对,那咱俩的婚就非结不可。”她说:“请你原谅我,我确实不能跟你结婚。”我说:“那你就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但你不要说不爱我,因为我不信!”她哽咽着说:“我没法不爱你,但我真的不能跟你结婚。”说着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就转身跑了。
我很痛苦,因为我真的非常爱这位跟我一起长大的美丽而温柔的姑娘。大爹不知怎么也知道这事了,他在电话里语气严肃地说:“婚姻的事自己处理,但不要影响工作。”表面上,大爹对我的要求总是挺严厉的,但内心他怎么也割舍不了对我的疼爱,就像扒拉完棉苗后,他用盐水清洗我那红肿而渗血的手指时眼里闪着的泪花。在我为争取引进康康集团投资设厂的事在外奔波的那些日子里,大爹亲自去找了陈明义。他说:“陈明义,进军是进军,我杨自胜是杨自胜,你别把咱俩的事扯到孩子们的身上行不行啊!”陈明义说:“你同姬进军两个人能扯得开?”大爹火了,说:“你这是在搞株连吗!陈明义,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有两件最后悔的事,一是当初不该提拔你;二是我与罗秋雯不见得就过不到一块儿!”陈明义冷笑着说:“当初你提拔我,是因为我能干,你需要找这么个帮手,你是从自身考虑才这么做的!至于我以后的进步,靠的全是我自己。杨自胜,什么时候你都自以为是,可我就不服你这口气!别以为你是市委书记,可你管不着我!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就是不允许湘篔跟进军结婚!”大爹也上劲了,大爹就是这样的人,火药味越浓他就越上劲。他说:“陈明义,我也明确地告诉你,只要他俩相爱,他俩这个婚就非结不可!不然,我就不叫杨自胜。”
第二天下午,大爹就让秘书把罗秋雯请到他的办公室里。大爹问罗秋雯:“湘篔同进军一同长大,两人从小感情就很好,人长大了,尤其是湘篔紧咬着进军,就像甲鱼咬木棍似的咋也不松口,可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罗秋雯叹口气说:“杨书记,我对你实话实说吧。我知道在你心里,进军的事比你自己的事还要重,你看上去是条硬汉,但心胸比女人还要热还要软。正像你说的那样,湘篔爱进军是往死里爱的。正因为这样,所以有天晚上她为这事晕倒了,但医院一检查,她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婚是能结,但要生孩子就有危险了。她怕拖累进军,陈明义的反对倒不是最主要的。”大爹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了,那你去把这事告诉给进军,让他俩自己来决定。秋雯,我求你帮我这个忙,因为进军这孩子心太实诚,像他娘,可怜他娘走得太早也死得太惨。”罗秋雯感叹地看着大爹说:“杨书记,你又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我俩的事,我好后悔啊!”大爹笑了一下说:“秋雯,过去的老皇历别再翻了,婚姻上的事,也要有个缘哪!”罗秋雯感动地抹了把泪。
其实陈湘篔的心也一直泡在情感的苦水里。她根本无法摆脱对我的感情。所以当罗秋雯跟她又提起这事,她就扑进母亲的怀里说:“娘,我顶不住了。”罗秋雯问她:“啥顶不住了?”她哭着说:“我的理智顶不住我的感情了,不能跟进军在一起生活,我都没法活!”
我从外地回来后,大爹就把湘篔患先天性心脏病,不允许生育的事告诉了我。第二天我就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医生们都惊愕地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做完手术后,我到财政局,把手术单拍在陈湘篔的办公桌上说:“湘篔,这就是我的决心,你还担心什么?再说,你也知道我们已经有个女儿了,用不着再生了。湘篔,你看这婚我们还结不结?”湘篔一把紧紧地搂住我,泪如泉涌地说:“进军哥,你干吗要这样啊!这全是我的错!”
十七
那年,在我把收养舒妤的事告诉大爹时,大爹就很赞成。说抽个时间到山上去看看这个孙女。可他这个市委书记整天忙得脱不开身。但有一年的春节,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要上山去牧场慰问牧民,顺便去看看他的小孙女,还有红霞和带小孩的丁春花。
大爹见了红霞的干妈后,千谢万谢的,弄得丁春花很不好意思。丁春花又领我们去见舒妤,那时舒妤已有三岁了,很活泼可爱。丁春花说,舒妤听收音机里的歌,只要听上两三遍,就能哼个八九不离十,还会跟着音乐即兴跳自己编的舞。大爹看着舒妤跳舞时乐得嘴都合不拢,眼中充满了爱怜。
舒妤六岁那年,大爹认为应该把她从山上接下来,因为市里各方面的条件都比山上强。何况他已退休,有时间来照顾这个孩子了,而且我也结婚,孩子也就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他对我说:“不过这事一定要得到丁春花同志的同意和理解。只要她哪怕有一点点的不愿意,那也别做。人家把孩子带到那么大,不容易啊!”我和湘篔一起上山去接孩子,我把这事跟丁春花阿姨一说,她很爽快地同意了,说:“这孩子聪明,该让她到市里去接受教育,老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人要呆傻的,耽误了孩子那可是罪过。”把舒妤送上车时,她还是哭了,我们说一定经常带着孩子来看你!
她一直站在山上的路口,看着我们的车子消失在路的弯道上。我不由得想起了在我三岁那年,大爹在荒地上送我们上水库工地时的情景……
舒妤进了市里的幼儿园,由于我和湘篔都忙,接送孩子自然是大爹的事了,大爹则是兴高采烈,乐此不疲,尽职尽力。继续发扬着当领导干部时的那种作风,得到的回报是舒妤对他比对我们还要亲,说爷爷跟奶奶一样的好。她喊的奶奶就是丁春花。舒妤有文艺细胞,大爹利用他以前当市委书记的影响,向电视台的人打了招呼,就把舒妤送进了电视台办的绿洲幼儿演唱队去接受培训。当年就出成效,在市里举办的春节晚会上,六岁的舒妤在台上唱了一段豫剧《花木兰》选段,那地道的做功和唱腔再加上她的稚气,引来了观众的满堂彩,大爹更是咧着嘴笑得满脸都是泪。那晚我大姨和大姨夫也看了,大姨后悔不已,说当初我真应该把这孩子收下来。大爹像待我一样地待着舒妤,那份爱也许要更浓烈。大爹拿出了自己不多的积蓄为舒妤买了架钢琴,每次去学钢琴课他都要陪着,陪的时间长了,大爹那僵硬的手指也能在钢琴上弹出几个美妙的音节,逗得舒妤直乐。在舒妤18岁那年,我担任了明珠市的市委书记。舒妤也在那年考上了市里的绿洲大学艺术系声乐班。
那年九月,天气热了一阵后,下了一天的绵绵细雨,气温一下就降了下来,树上也就显出了几片金黄色的树叶。有一天下午,秘书小贺走进来对我说:“有一位从国外回来的中年妇女一定要见你,正在会客室等着呢。”我走进会客室,见到一位很有气质的女人,穿着十分得体高雅。她看着我说:“姬队长,你还认识我吗?”我愣着,看了她半天都没认出来。她叹了口气说:“我是耿佳丽呀!姬队长,我的变化就这么大吗?”当时我的心头一惊。她的变化虽很大,但大致的模样还在。我马上笑着说:“耿佳丽,你跟以前可真是判若两人了,快请坐吧。”她对我说,自她去法国后,继承了她祖父的一个葡萄园与一个葡萄酒厂,经营得也很成功,物质生活可以说是很富裕,但精神生活却很虚空。她说由于那次受骗后,在婚姻上她就一直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时光也就这么拖走了,年过四十,就再不想结婚了,所以她女儿的事也就时时涌上了心头,也就越来越想见一见自己的女儿了。她说:“姬队长,我把女儿是交在你的手里的,你应该知道我女儿的下落。听说你已经是市委书记了,工作一定非常忙,可我没别的选择,请你原谅。”我沉默了一阵说:“耿佳丽,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女儿,现在也就是我的女儿,她叫姬舒妤,因为当时李进疆不肯收留她,李进疆的母亲也不要她。但要送给别人,我就觉得对孩子有些不负责任了。是我干妈,我大爹,我和我妻子把她抚养大的,如果你只想见一见你的女儿,那你与她的关系就不用说穿。但如果你要认她,我就得先同我家里的人和你女儿通通气,尤其是我大爹,他把他后半生的心血全花在你女儿身上了。”耿佳丽的眼中含着泪,想了想说:“那就先见一下再说吧。”她又说:“姬队长,真是难为你了。”
舒妤正在练功厅练功,她看见我就高兴地朝我奔跑过来。面对身材秀美、容貌可人、气质高雅的女儿,耿佳丽惊呆了。我对舒妤说:“我陪这位客商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你。”耿佳丽盯着舒妤,那眼神里显得有些异样。
舒妤又去练功了。带着寒意的风夹着几片枯叶送到我们脚下,耿佳丽走到小车前就站着不走了,她流着泪说:“姬队长,我想认我的女儿。”我真怕她说这句话,但我知道她见到舒妤后,肯定要说这句话。我说:“耿佳丽,请你给我点时间。”
这事首先通不过的当然是大爹,他气得浑身发抖说:“这个理我咋掰也掰不开,当初她就这样怀上了孩子,怎么说也是有责任的!结果她把责任推给别人了,为了出国,就这么把孩子扔了。现在倒好,看到女儿长得这么有出息,就想摘桃了,这太可气了!进军,我告诉你,这是原则问题,绝不能退让!”全家都支持大爹的意见,这真让我感到很为难。因为我看到了耿佳丽见了女儿后那滚滚而下的泪水……
那天晚上我要开市委常委会,没想到岳母和我妻子湘篔一起到宾馆去找耿佳丽,为这事双方争吵起来。耿佳丽说:“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有这个权利要她,而且我还要把她带出国。你们把她抚养大了,这不假,但经济上我可以加倍地偿还你们!”湘篔说:“耿佳丽,我可以告诉你,在法律上,舒妤就是我的女儿,我还可以告诉你,为了舒妤,姬进军在跟我结婚的时候就做了结扎手术,他说,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个女儿了,不用再生了,这些你能用金钱来补偿吗?再说我们在孩子身上所付出的精力与心血,尤其是大爹,他是个市委书记,但退休后,他把自己所有的心血全都放在了孩子的教育上,这你又用什么来补偿?”岳母说:“耿佳丽。你好好想想,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你就知道该怎么做。”
第二天上午,耿佳丽给我打电话说:“姬书记,舒妤是你们的女儿,我不认了,但我还想再见她一面,行吗?”我说:“行,那你就自己去吧,我很忙,抽不出空来陪你。”她说:“姬书记,谢谢你这么体谅我。”我也感到有些伤感,应该说她有权认她的女儿,我想再跟她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我放下了电话。
舒妤穿了一套非常合体的嫩绿色的西服去见她。耿佳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感情冲动地扑向舒妤,喊了一声:“我的女儿啊!”就昏厥过去。
舒妤从医院给我打来电话,我正在开常委会走不开。舒妤说:“那我就去找我爷爷吧。”
大爹每天早上都要到老年书画社学习书法,以前大字不识几个的大爹刻苦地练了几年书法后,写出的字也是龙飞凤舞的很有些气势。舒妤先赶到爷爷家,发现爷爷不在,就往书画社赶去。当大爹听舒妤把事情经过讲完后,大爹就有些慌神,拉住舒妤的手说:“走,咱们去医院。”但赶到医院时耿佳丽已经不在医院了;医生说:“她醒过来后就坚持要走,听听心脏,量量血压都很正常,大概是一时受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才晕过去的。”大爹就和舒妤去了宾馆,宾馆总台告诉他们,耿佳丽已经结完账叫了辆出租车走了,大爹感到有些懊丧与内疚。那时已经是中午了,大爹在我办公室等我。等常委会一结束,他就对我说:“进军,看来我们的做法有点自私了,人家毕竟是舒妤的亲生母亲,她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才舍弃女儿的,而且这事我们也不用再瞒着舒妤,瞒也瞒不住,瞒了舒妤,她反而会有想法,做人做事都应该是一是一,二是二。舒妤也成年了。”我说:“大爹,这件事你认为该怎么做合适,你就怎么去做,在舒妤身上你花费的心血最大,拥有最大的发言权。”大爹说:“那这件事就由我来做主了。”
我笑笑,我感到我和大爹的心一直是相通的。
大爹不愧是当过政委、当过市委书记的人。只要他自己一想通,做起别人的工作来,那道理就会一套一套的往外翻。他对我岳母和湘篔说:“要说舒妤,我在她身上花的心血比你们谁都多,但现在我可是想开了,这世上的事你们只要仔细地琢磨琢磨,就会发现许多领养的孩子长大后,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都会想着法儿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是挡不住的事。话再说回来,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女,不也会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吗?但有一点,咱们可以问心无愧,就是舒妤现在成长得这么好,这么有出息,我们是用真情把她抚养长大的,咱们尽到责任了,这就够了,进军这个做爹的,湘篔你这个做娘的,和你这个做姥姥的,还有我这个做爷爷的,尽的不就是这么个责任吗?咱们还要什么呢?再说,舒妤就是认了亲娘,叫进军,叫湘篔,叫你,叫我,不还是叫的是爹是娘是姥姥是爷爷吗?”这些话让湘篔和我岳母都感动了。湘篔趴在她母亲的肩头上哭着说:“天下做娘的心都是一样的,大爹说得对,也该为舒妤的亲娘想一想……”
岳母感叹说:“杨政委,当初你干吗不死皮赖脸一点儿呢,你只要一上床,我不就是……”
大爹一挥手说:“那我就不是杨自胜啦。”
晚上,舒妤带着满腹的疑惑回到家里。大爹把她的身世告诉她后说:“孩子,那个女人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想认你,你也应该认她,在这世上你对她来说是最珍贵的,你爷爷是个过来人,一辈子都没结婚,没有真正尝过这种亲情的滋味,所以爷爷感到这亲情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要不,你娘也不会见了你以后就晕过去了。”
舒妤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到学校去请几天假,到乌鲁木齐去找她,她一定还没离开乌鲁木齐。”大爹说:“爷爷陪你一起去吧。”
第二天一清早,大爹就和舒妤赶到乌鲁木齐,走遍了乌鲁木齐所有的星级宾馆,终于在一家宾馆找到了耿佳丽。大爹平静地对耿佳丽说:“瞧,你的女儿看你来了,你俩先单独谈谈吧。”大爹离开后,舒妤对耿佳丽叫了声妈妈,耿佳丽一下跪倒在舒妤跟前,泪流满面地说:“孩子,我不配做你的妈妈。”舒妤抱住耿佳丽把她拉起来说:“我是你生的,你就是我妈妈,这谁也无法改变,我爹,我娘,我姥姥,都让我来认你这个妈妈,爷爷还说,只要我愿意,还可以跟你出国。”
耿佳丽跌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任泪水哗哗地往外流。窗外,已开始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了,团团的雪花纷乱地在空中飞舞。
舒妤含着泪对耿佳丽说:“妈妈,当昨天爷爷正式告诉我,他们不是我的亲爹,亲娘,亲姥姥,亲爷爷时,我突然对他们的感情变得更深了,更加亲了,我感到太幸福了。庆幸的是他们给我这么一个弃儿的是一个真正的家,还有家庭的温馨。妈妈,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他们让爷爷领着我把我交给了你,让我认你这个妈。那么,你也应该领着我跟爷爷一起回去,把我再交给他们,那么我会永远认你这个亲妈妈的,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出国去看你。”
耿佳丽站起来,拉住舒妤的手说:“孩子,今天你叫我一声妈,这就够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走吧,去见你爷爷,现在,我就跟你爷爷一起把你领回去。”
当天晚上,大爹打电话给我说:“你再忙,也要回家一次。”我一到家,看到耿佳丽拉着舒妤的手走到我跟前说:“姬书记,我把舒妤领来交给你们,你们永远是她的爹,她的娘,她的姥姥,她的爷爷,现在你们给我的已经超出我的要求了。”
耿佳丽在明珠市住了两天,我们让舒妤一直陪着她,她离别时留下了一句话:“明年我再来。”
耿佳丽走后,大爹高兴地说:“这不解决得挺圆满的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时退上一步,为别人想想,得到的却是海阔天空。”
十八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我大爹杨自胜,我大姨父李松泉,我岳父陈明义这三个男人,在人生的戏台上,也唱了一连串的戏。自从我和陈湘篔结婚后,陈明义就发誓不再同罗秋雯和陈湘篔往来,但岳母同我们住在一起,我大爹又经常来串门,陈明义更是醋意十足。在我跟湘篔结婚的当天,陈明义把自家的屋里砸得一片狼藉,大爹知道后直摇头:“何苦来,这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吗?”我知道,岳父一直记恨着大爹,他与我大爹的冲撞也不断,可大爹并不记恨我岳父。有一年的年三十,我们全家吃团圆饭时,大爹就很感慨地说:“要是陈明义也能坐在这儿,那我们吃得才是真正的团圆饭啊!”我岳母说:“别提他了,让人扫兴!”大爹说:“秋雯啊,我们那一夜的醋,他可是吃到现在啊!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信的!”
陈明义退下来的第二年,他的亲儿子李进疆就出了事。自李进疆上完工农兵大学回到团场后,陈明义曾给了他不少关照,在不到几年的时间里,就由农业技术员到副队长,然后是队长接着进生产科当副科长又很快升任畜牧科科长。但他总是不肯走正道,歪点子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弄得当团长的李松泉特别的恼火,有一次他不通过李松泉,而且以李松泉的名义跟人家签合同,结果给团场造成了三十几万元的损失,李松泉跟我大姨大吵大闹了一场,坚决要同李进疆划清界限,说:“你不是我儿子,你的亲生父亲是陈明义!”李进疆也反唇相讥道:“你也不配当我爹。你看看姬进军的大爹,对姬进军照顾得多好,到市里当上了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李松泉说:“你就没进军那能耐,你是个捧不起的刘阿斗!”那是我跟陈湘篔结婚后的第三天,李进疆同他新婚不久的漂亮媳妇走进了陈明义家门,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爹,陈明义觉得走了一个女儿,又回来一个儿子,脸上也就有了光彩。李松泉再也不肯关照李进疆,但陈明义却加倍地给了他照顾,让他当上了刚成立的团场畜产公司的总经理。但这个畜产公司被李进疆折腾了几年,是一年比一年亏得邪乎。其实那只是富了和尚穷了庙,畜产公司再也办不下去了。自己腰包装满了的李进疆就同公家脱钩,跑到明珠市来自己开了家畜产公司。由于过去公款私用打下的关系,所以他私人开的这家畜产公司弄得倒还像个样子。李松泉退休后不久,陈明义也退了下来,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李进疆在担任团场畜产公司总经理期间贪污与挪用公款的事被抖搂了出来,结果经检察机关批准,他被关进了看守所。那些天,我大姨带着李进疆的媳妇,天天来找大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大爹帮忙。大爹说:“我早已不是市委书记了,我就是市委书记,这个忙我也不能帮啊。”大姨说:“那你让进军出面说说话,他现在不是市委书记吗?”大爹说:“那你们不是在害进军吗?”大姨拉着李进疆的媳妇给大爹下跪。这一跪大爹的心也就软了,但大爹还是说:“其实李进疆是让你,李松泉,还有那个陈明义给害的!人谁没有私情?我杨自胜也有,但那私情是要把孩子往正道上引,让他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不过进疆的事我试试看,但你们得让进疆配合我。”
李进疆出事后,我岳父脾气变得越来越狂躁,那几天天天缠着我大姨夫下棋。两人一面下棋,一面互相指责。我岳父说:“李松泉,你咋教育你儿子的?”大姨夫说:“这能怪我吗?那可是你的种!”我岳父说:“他娘这事怪来怪去都怪那个杨自胜!乱配鸳鸯,弄出个陈明义牺牲的谎话来糊弄你们,要不,我儿子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大姨夫说:“那我的红霞为啥好好的?现在是牧场的副场长了?你的品种不行,土地再好也不中!”我岳父气恼得哗啦一下把棋盘带棋子全撸在了地上。岳父本来就有高血压。孤老头坚持自己一个人过,又不肯向我岳母低头认错。自己又不大会照料自己。他和大姨夫下棋就这么一面下一面吵吵闹闹地骂娘,越骂还越缠着要下,下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有一天下午,为了一个棋子,一个要悔一个不让悔,两人越吵越凶,结果是岳父一下晕倒在地上,送医院一检查,中风!岳父躺在医院里全身都不能动。大爹到医院看过陈明义后,回来就劝岳母说:“你和陈明义又没办离婚,总还是夫妻嘛,再断绝关系他也是湘篔的爹,也还是进军的老丈人,也还是我的亲家嘛。秋雯,看在我的老面子上,回去照顾陈明义吧。”岳母没说什么,只是感慨地叹了口气,打了个的去了医院。
也就是那一天,大爹领着舒妤去了看守所,他关照了舒妤几句话就去见李进疆。那是耿佳丽走后没几天的事。大爹对舒妤说:“你看,这就是你亲爹。叫爹。”舒妤很听话地叫了声爹,李进疆满面羞愧地点了点头,接着号啕大哭起来。大爹说:“进疆,看见没有,这就是被你遗弃的女儿,上个月在自治区青年歌手大奖赛上获得了民族唱法的第一名,今年下半年还要去参加全国的青年歌手大奖赛。刚才我让舒妤叫了你一声爹,你要是对得起这声爹,你就好好彻底交代,积极退赔,重新做人!我杨伯伯也破个例,找有关部门给你说说情,要不,舒妤再也不会叫你爹!”李进疆抹着泪说:“杨伯伯,舒妤,我一定努力争取宽大处理!”说着,捂着脸泣不成声了。
从看守所回来,大爹又带着我和湘篔、舒妤去看陈明义,还让舒妤叫了他一声爷爷。大爹对舒妤说:“他才是你的亲爷爷哩。”说得我岳父老泪横溢。大爹把一本书拍在了我岳父的床头说:“这书里有两篇文章,是我们原先那个团里的两个干部写的回忆录,里面就提到了那个牺牲了的文书陈明义!你抽空看看,我杨自胜从来不说谎,还有我同秋雯结婚的那一夜,啥事也没发生,我和秋雯都是清白的!小肚鸡肠疑神疑鬼害不了别人,最后害的是自己!从现在起,你就好好跟秋雯过。进军现在是市委书记了,把个明珠市闹腾得红红火火的,你不也光彩吗?”
陈明义含着泪,愧疚地朝大爹点点头。
两个月后,李进疆得到了从宽发落,判刑三年,缓刑三年,大爹亲自同大姨一起到看守所把他接了出来,让他继续经营着他的那家畜产公司,到现在生意倒也做得规规矩矩。
那年的五月,也就是我岳父出院住到我家去的那天,我正在开市委常委会议,湘篔突然打电话对我说,我大爹急匆匆地来家里把我岳母叫出去,坐了一辆客货两用的小轿车走了,那神色挺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我抽空一定去大爹家看看。湘篔随后又通知了舒妤,舒妤到大爹家,发现大爹不在,于是也过来找我。等我开完会已经是中午了,我跟舒妤匆匆往大爹家赶去。
到了门口。我们听到了大爹和岳母正在说话。原来这天,有人捎信给大爹,我们原先团场的场部要进行全面改造,场部门前的花坛也要推倒重建,这让大爹想起了那棵榆树下,用水泥砌起来的我母亲曾用来砸麦粒的三块鹅卵石。于是他急匆匆地拉上我岳母去把那三块石头抢救了回来。大爹住的那栋二层小楼前的院子里也弄了个花坛,花坛的两边种了两棵丁香树。这会儿大爹正忙活着和水泥,在我岳母的协助下,准备把三块石头重新砌到一棵丁香树下。大爹问我岳母:“秋雯啊,这三块石头你还记得吗?那是进军的母亲从河边拉来砸麦粒的,后来你也在这上面砸过,我把它保存下来留作纪念,看到这三块石头,我就会想起那时我们过得是啥生活!”大爹说完,又回到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给我岳母看,盒子里放着一只干透了的发黑的鸡蛋,他说:“这是进军的母亲走那天煮的,那天她煮了两个鸡蛋,一个进军和她一起吃了,这个进军一直放在口袋里,想不到那天上午她就……进军就拿着这个鸡蛋在渠堤上奔啊喊啊哭啊,一声声地叫着娘,我就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我收养进军时,这个鸡蛋还在进军的口袋里,已经发臭了。我把它烤干了,就这么保存了下来,因为这是进军的母亲,柳月煮的……柳月是个好女人啊,还有进军的爹。他俩,就一直在我心里搁着呢!”
岳母抹着不断涌出来的眼泪,唏嘘不已地说:“杨政委,你真是个性情中人哪!”
我大爹也长叹一口气:“秋雯,这辈子我虽然没有结婚,但我养了个好儿子,现在成了市委书记,我还有个好孙女,如今也是个名歌手,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在全国扬名,我这辈子啊,活得也值了,我算是对得起我自己了!”
大爹最后的这几句话,我和舒妤都听到了,我们推开院门,舒妤冲向大爹,搂住了大爹的脖子泪流满面地说:“爷爷,有你这么个爷爷,我感到好幸福耶……”
我看看大爹,又看看在那棵丁香树下砌好的三块鹅卵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觉着,那丁香树上绽放着的一团团鲜艳的紫莹莹的丁香花,此刻正焕发出一阵阵沁人肺腑的幽香,让人沉醉,回味悠长……
(原载《小说选刊》200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