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还保留一份本真的人
才能解释什么叫活着……
?????——摘自读书笔记
一
到上海那年我刚满18岁。上海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可当我想起一生下我就离开人世的妈妈就出生在上海并在上海度过了她的十八个春秋时,我对上海就有了很特殊的感情。那一年的秋天,天上正在下着霏霏的细雨,当姗梅阿姨领着我和养父沙驼顺着人流走出月台,眼前展现出闪烁着万盏灯光的夜上海时,我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格外的强烈!而这时我想到了妈妈,竟会鼻子一酸,眼泪也就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圈。
上海正像我在电视中看到的那样,满眼都是人流和车流,满眼都是灯红酒绿的高楼大厦。我看到养父下意识地捏紧旅行包,眼中也喷射着新奇、兴奋、激动的光亮,五十刚出头的姗梅阿姨已显得十分苍老,她行动已不大方便了,走路时两腿发颤,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她那虚胖的身子了。她的身体状况比她在信中告诉我们的还要糟糕。在新疆,她是我妈最要好的姐妹。初到新疆时,她俩在农场场部唯一的一家照相馆里照了张合影,这张照片我妈留给我养父后,他一直珍藏着,我也是通过这张照片才知道我妈的模样的。她俩都穿着军装,戴着圆软军帽。照片的我妈是那样的青春、漂亮而迷人,姗梅阿姨也长得挺秀气。但现在姗梅阿姨的秀气,已被流淌过去的艰难而困苦的岁月给消磨掉了,她那双大眼睛的四周聚拢着成堆松弛的皱皮。我听养父说,她是个很要强的人,在农场她干什么活儿都不肯落后,哪怕是怀着身孕。队上的每一次大突击她都不肯落下,还专挑重活累活脏活干,由于劳动强度过大,她流过两次产后就落下了不会再生育的病。她丈夫是个拖拉机驾驶员,35岁时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姗梅阿姨就再也没有结婚。在她年过四十时,就明显地感到年轻时大量透支生命所造成的后果,以前落下的多种疾病越来越严重地折磨着她,45岁后,她已无法再干农场里的任何一样农活了。于是她只好提前退休,孤身一人回到上海。根据政策她在上海落了户,与也是孤身的母亲一起生活了两年多,她母亲就去世了。由于她是提前退休的,她那很微薄的退休金随着物价的不断上涨,已无法维持自己的生活了,她只好推着辆小车,每天清晨在弄堂口摊煎饼果子卖,以维持生计。
姗梅阿姨是初中刚毕业就被动员到新疆去的,那时她才16岁。她说,当时她认为这是件很光荣的事,但现在她才感到那一步整整耽误了她的一生,也决定了她现在只能卖煎饼果子来度过自己的晚年。然而她也没有多大怨言,她是个心地善良,性情温柔,为人热情又很讲义气的人。当时,我妈比她大两岁,但从小娇生惯养的我妈不大会照料自己的生活,所以到新疆农场后,是姗梅阿姨时时地照顾着我妈。养父和姗梅阿姨一直在一个生产队里干活,所以当养父收养我后,她也时常关照着我。养父说,在我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那时正值严冬,养父每天必须赶着马车到戈壁滩上去拉柴火,要不有些家庭分不上柴火就会挨冻。是姗梅阿姨在医院的病床边整整守了我一个星期,大约是医生时不时地向她暗示我可能不行了的消息,结果那些天她眼泪流了两大盆,人也瘦了一大圈。养父一提到这事就感动得眼圈发红。
姗梅阿姨到上海后也常记挂着我,经常来信询问我的情况。有一年,她在信中高兴地告诉我们,说现在上海有条政策:凡是上海知青的子女,可以有一个在上海落户;我妈是上海知青,因此我也可以回上海落户的。我看了信后既兴奋又激动,我就对养父说,爹,我想回上海。养父也为我高兴,他说,你妈临终前就留下过话,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你送回上海。但养父又说,上海我们肯定是要回的,但怎么个回法,明天我得到场部去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政策。养父是个说做就做的人,第二天一清早就去了场部,回来后告诉我说,因为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办起来会遇到许多困难,到上海后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养父说,你正在上高中,学业不能耽搁。小娜,你看这样行不行,等你高中毕业,咱们就考上海的大学,考上了,咱们就风风光光地去上海,要是考不上,咱们到上海后就按政策要求的手续,一条一条地争取着去办,反正你妈是上海知青,这点不会假!
我觉得养父想得挺周全,讲得也挺有理。
当我高中快要毕业时,养父就开始着手准备陪我回上海的事。刚好姗梅阿姨又来了封信,催我赶快回上海,她说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说不定哪一天她一撒手走了,谁也不会再周转着帮你办在上海落户的事;那时,你妈田美娜会在九泉之下埋怨我和你养父的。养父看信后眼圈也有些红。
那年我高考的总分离进上海大学的分数线只差几分。养父说,不错,咱们回上海后明年再考。我们着手要回上海了,养父一次次地跑场部,去办我回沪落户所需要在这儿办的有关证明材料。他又把自己承包了多年的果园转包了出去,然后在银行里办了一张卡,把自己一生积蓄下来的大部分款项打进了卡里,准备为我在上海落户的事打一场“持久战”。等我们把一切事情都办妥后。新疆已是一片秋风萧瑟,枯叶飘零的景象了。可上海想不到竟还是那样的温暖,雨水把空气也弄得润润的。
我养父出生在甘肃永昌县的一个穷山沟里,那儿虽然贫困,却有不少读书识字的人。养父的祖上听说也是秀才一类的人家,他四岁时他父亲就叫他读书识字了。但由于家乡实在太穷,他12岁那年父亲就让他独身闯荡江湖去了。说树挪死,人挪活,守着个穷山沟一辈子也还是个穷!干吗不去试试另寻个窝?养父跑过西北五省的好多个城市,甚至去过西藏的拉萨,但在二十几岁时,他终于在新疆的一个农场落了脚。那时到处都有饿死人的事,只有在新疆农场还能填饱肚子,而且他也想过安定一些的日子了。养父年轻时长得很英俊,大而略带点蓝的眼睛,自然卷的头发,笔挺的鼻子,青青的络腮胡子,结实宽厚的胸板。现在虽已年过五十了,但英气犹存。他表面上看似木讷,其实骨子里却精得很;他为人憨厚,极重感情,但有时脾气却挺倔。为了我,他至今没有结婚,虽然曾经有过一次很好的机会。
养父收养我的过程是带有些传奇色彩的,每当有人提到我妈时,养父的眼中就会发出奕奕的光彩,满含着眷恋的深情,但埋在他心底的这份很深很浓的情感仅仅是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扎下根的。那是我妈到新疆农场后的第二年的六月,正是沙枣花盛开的时节,整个农场飘溢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沙枣花的香气。当棉花长出三片真叶时,棉田就该浇第一遍水了。那天全队集中劳力在棉田突击修毛渠。我妈碰巧和养父同修一条毛渠。养父说,当时我妈那光彩照人的形象使他不敢多看她一眼。我妈是个活泼、大方、爱说、爱笑、爱跳、爱唱的姑娘。她主动同他说话,问这问那。但事后养父说,她问了他一些什么,他同她说了些什么,他可真都不记得了。我妈同他说话时,挨着他干活,他只感到异样的兴奋和愉快。干了几个小时的活后,我妈的手磨出了紫血泡,我妈一点也不娇气,用手绢扎了扎手就继续干活。养父说,那时他挺心疼她。他想,反正是两个人同修一条毛渠,他多干些她就可以少干些。于是养父就脱掉褂子,裸露着上身,埋着头一鼓作气就把毛渠修好了,浑身鼓起的肌肉上渗满了汗。当他歇口气时,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小腿被砍土曼划破了一道口子在流着血。我妈就解下她扎手的手绢,翻出干净的一面为他包扎好伤口;还称赞他说,沙驼,你真是匹沙漠里的骆驼,又有劲又有耐力!养父听了心里不知有多滋润!养父说,尤其是我妈在包扎伤口时那手轻轻地捏着他的小腿的那种感觉他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当时养父激动地对我妈说,田美娜,以后有啥要叫我帮忙的尽管说。我妈也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可从此以后,他俩再也没有在一起干活的机会了。因为第二天,场部宣传股来人,把我妈调到场部的业余演出队去了。
也许,连我妈自己也不会想到,表面上看,她从最底层的大田调到场里的业余演出队那是命运的好转,可实际上却是厄运的开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先是被场里一位主要领导玩弄了,后来又被演出队的指导员侮辱了。接着在短短的四年里她两次结婚两次离婚。我妈能歌善舞美丽动人,在台上演出时弄得多少男人为她倾倒从而在全场闻名。但我妈的那些丑闻也在全场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上海我妈的家里。为此我那自幼家教极严、面子观念又很重的外婆差点要跳楼自杀。然而我妈的这类丑事却仍然接连不断地发生。第二次离婚后,我妈就从演出队下放到她原先的那个生产队接受劳动改造,可两年后我那没有再婚的妈妈的肚子竟鼓了起来,不管领导对她施加多大的压力,甚至强制性地把她拖进医院,可她发誓说,要想拿掉这孩子就先拿走她的生命。于是在生产队的一间破烂的地窝子里,在一个天即将黎明的时刻,我妈把我生了下来。但没过几个小时,我妈也就离开了人世。在她临死前,她把养父叫了去,说,沙驼,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养父说,一直在心上刻着呢!我妈说,那你就帮我把这孩子带大,以后要有机会,你就把她送回上海,送到她外婆那儿,如果那时她外婆还活着的话。我妈含着泪非常真切地又说,沙驼,当初我该嫁给你……每当养父想起我妈的这句话,他就会激动得满眼都是泪花。
我妈走后,姗梅阿姨在整理和收拾我妈的身体时,发现她身下的棉垫全被鲜血浸透了。我妈是……养父知道这事后,紧抱着我,整整好几天眼泪就没有干过。
二
绵绵的秋雨在我眼前飘散着、上海的初秋要比新疆暖和多了,湿润的风虽有些凉,可吹在身上也是柔柔的。姗梅阿姨拦了辆出租车,车轮在满地都反射着五颜六色的灯光的马路上吱吱地响着,路两旁涌动着撑着伞的人流和灯光亮得像白天一样的商店。这时我心头突然渗出一股甜蜜蜜的激情。眼前这情景仿佛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熟知了的一样,我妈去新疆和我回上海都是18岁,仿佛有谁在冥冥之中故意做了这样的安排似的。
车拐进一条小马路后两旁就看不到商店了,行人也稀少了。不久,车开入一条弄堂,在一栋老式的石库门房前停住了,石库门房里住着好几户人家,姗梅阿姨住在天井右角上的一间只有十四平方米的房间里。里面放着几件老式而陈旧的家具,但收拾得很干净,进门要脱鞋换拖鞋。我们的到来使姗梅阿姨感到很欣慰。回到家后已是深夜了,姗梅阿姨非要出去买点点心给我们吃,我就陪她去了。上海的小吃市场很是热闹,市场经济给人们带来了许多的方便。在路上,姗梅阿姨牵着我的手说,小娜我真怕你们不回来……说着,捂着鼻子哽咽了好一阵。
天井在漏雨,水滴落在长满绿苔的石板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养父猜测得不错,我要在上海落户将会遇到一系列的困难。姗梅阿姨说像我这样的落户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本人一定要是上海知青的子女,可我是我妈的私生女,身份不怎么合法,虽然我们来时由农场出具了证明,但还需要我妈家尤其是直系亲属的认可,但我外婆知道我妈在新疆所犯下的那些丑事后,已坚决不认我妈是她的女儿了。她说,我没有这样的女儿!我妈还有个妹妹叫田丽娜。但她也根本不承认我妈有我这么个女儿。她回答姗梅阿姨说,这个小姑娘同阿拉勿搭界,啥人晓得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姗梅阿姨说,我妈的亲属不肯认我,那么其他的两个条件,就是第二要有住房条件,第三要有监护人,也都不具备了。虽然我们预料到这事办起来会有很大的难度,但我们还是感到了很大的失望。姗梅阿姨就宽慰我们说,你们先在上海住下来,事情我们慢慢地去做,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小娜是田美娜的女儿,这事就一定能办成。养父说,我也这么想,要不我们就不来了。
我和养父都感到,不管我落户的事能不能办成,但我们来上海是来对了,因为姗梅阿姨的身体状况也需要有人来照顾了。养父认为,仅为这一点我们也该来上海!
在弄堂边上有家小旅馆,姗梅阿姨已在那儿的地下室租了一间很便宜的房间,养父可以暂住在那儿。我同姗梅阿姨一起住。姗梅阿姨和我陪养父去那家旅馆看了看房间。养父说,我12岁离家在江湖上闯荡时,在车站里,屋檐下,桥洞旁都睡过。这不比那时强多了?不过这里面咋这么潮?他看看那扇紧贴着街面的小窗户,外面正在滴滴答答地下着雨。
几天的旅途虽很劳累,但我睡不着,一方面是因为激动;另一方面是因来上海后命运未卜而感到惆怅。我思绪万千,在我身边已睡熟的姗梅阿姨在沉重而吃力地打着鼾。她一身虚胖的肉松弛地瘫在床上,她机体中的那些因长期的劳苦而受损的部件仍在艰难地支撑着她的生命,我感到她很可怜。她和我妈经历的那个岁月已经逝去了。我妈已长眠在新疆农场那块长满红柳和芨芨草的坟地里了。姗梅阿姨虽回到了上海却仍活得这么的艰难。她们错过了生命中多少美好的东西啊!但她仍在为别人着想,为我的今后着想。我很感激她,还有我的养父。在怎样抚养和教育我的问题上,她和养父之间也常发生一些争执。养父是按照老家的那套习惯来抚养我的。从我两岁起,他就放任我在外面野。那时他在队上的马厩里干活,我就在马厩前的泥土地里乱滚乱爬,有时钻进马厩里在粪堆里挖小虫子玩,还在马的四腿间钻来钻去。那些马好像知道我是谁似的,同我很友好。我甚至在一匹刚下过崽的母马下仰头含着它那长长的奶头吮吸,母马就亲切地扭过脖子低下头来看我。我是靠喝牛奶和羊奶长大的,在我半岁时,由于队上牛奶供应紧张,养父又经常要出车,弄得我时常饿肚子,养父经队领导许可,养了只母羊。开始养父把奶挤到奶瓶里让我喝,后来大约是活儿太忙,我又能在炕上或地上爬了,他索性把羊赶到我身边,让我含着羊的奶头吃,一天数次。以后一到时间,母羊就会咩咩叫着自己顶开门,走到我身边把奶头凑向我,由此我对动物的奶头也有了一种亲切感。有一次我钻进一片骆驼刺中回来,大腿上扎进了好几根刺,疼得我哇哇乱叫。养父就帮我拔掉刺说,你瞧,这不没事了,以后你就自己拔。我五岁时,养父就让我捧着个大瓷碗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一块长满红柳的荒地到有一公里多远的队上大食堂去打饭。姗梅阿姨对这一切都向养父提出过不同意见,说要是小娜是你亲生女儿,你就不会这样待她。养父说,可我爹就是这么待我的,三岁他就让我背着个小箩筐到山坡上给羊打草,12岁就让我离开家门自谋生路,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娇惯的孩子长不大,从小就能吃苦的孩子长大后自己就会让自己活出滋味来!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在与一个同学的争吵中我才知道养父不是我亲爹。回家我就哭着问养父说,爹,同学说你不是我亲爹。养父说,对,不是。我说,那我亲爹呢?养父说,你妈死时没告诉我。我说我要我亲爹。养父说,你亲爹是谁我不知道咋给你去找?又说,你在班里的成绩是第几名?我说第五。养父说,第五名以下的同学都没亲爹亲妈?我说不,都有!养父说,这不结了?有亲爹亲妈的同学还不如你呢,人有没有出息,不在有没有亲爹亲妈,而是要靠你自己!
养父有过一次结婚的机会。
那时马厩紧靠着畜牧排的住宅区,那儿有两排平房,东西走向一排,南北走向一排,组成一个十字形。东西走向那排房子的第三间住着个女人叫王彩菊,长得很漂亮,苹果脸,大眼睛。养父虽然12岁就外出闯荡江湖独立谋生了,但他在女人跟前却一直很拘谨,因此,到三十出头还没追上对象。王彩菊18岁结的婚,四年生了三个女儿。当第三个孩子生下后,她那当羊倌的丈夫突然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全身没劲,几个月下来人瘦得像一把干柴,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治好他的病,从此就一直在家躺着熬日子。一年、两年、三年……顽强的生命就是不肯从他身上离开。王彩菊拖拉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真叫艰难。有一年冬天,养父赶着马车路过她家门口,看到王彩菊那个才五岁的大女儿正握着把柄比她人还长的斧子在吃力地砍着柴火。养父就停下车跳下去帮那女孩砍柴火。王彩菊看到了,等养父砍好柴,她就把养父拉进屋里,给他端上了一碗搁着两个煎蛋的面条。从此养父时不时地去她家帮忙,她也时不时地把他叫到屋里吃碗面,两人渐渐就有了感情。在养父抱养我的第二年,王彩菊的丈夫终于熬完了老天爷给他活在世上的岁月,走了。一年后,王彩菊就商量着与养父完婚的事。就在那时,王彩菊郑重其事地向养父提出,要把我送到别人家去。她说,我不是不喜欢小娜,而是我已有了三个孩子,咱俩结婚后,我怎么也得给你生一个,再加上小娜,拖拉着这么多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熬?我已给小娜物色了一家好人家,老两口心肠好又没孩子,两个人的工资也高,小娜过去可就享福了,干吗要小娜跟着我们受罪呢?养父觉得她讲的也有道理,于是就答应了。但当那对老夫妇把我抱走后,养父突然感到了一种火烧火燎的失落感与负罪感,他耳边也一直响着我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熬到晚上,他感到精神都快要崩溃了,而且还看到我妈那怨怼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连夜赶到老夫妇家把仍在哭喊的我抱了回来。
四个月后,王彩菊与邻队的一个比她大20岁的男人结了婚。完婚那天,她非要养父赶着马车送她走。天上飘着雪花,马车轮轧在松松的积雪上发出吱吱喳喳的声响。当养父看到来迎王彩菊的男人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时,养父的心流泪了。当养父赶着马车回队上时,他把车赶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然后跳下马车冲进林带里,跪在积雪上,把冰凉的雪往脸上脖子上抹,然后伸直双臂冲着满散着雪花的天空喊,娘哎,我的娘哎……他把王彩菊从他心中喊走了,他把对我妈和我的爱永远地喊在了心里……
三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昏昏沉沉地似乎刚睡着,姗梅阿姨就轻轻地穿衣起床了。她拉开灯,我眯着眼疑惑地看着她。她说她要到菜场买菜去。我说我陪你去,她把我按住说,你睡吧。但我趁她洗漱时还是起了床,那时才凌晨三点半。雨还在下,天空一片漆黑。走出弄堂,向左拐弯,走上二十几米,再左拐进一条小马路,路两边都是小吃店。再走过十几家门面后,就是一个很大的菜市场。而这时菜市场里已是灯光闪烁,人群熙攘,话声震天了。姗梅阿姨说,她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菜场买菜的,当然主要是来买鸡蛋,这样可以保证她摊出的煎饼果子里的鸡蛋都是新鲜的。隔天的鸡蛋她情愿留下自己吃也不上摊子。买好菜后就又到路口的大饼油条摊买下油条,回到家她就忙着和面,生炉子,在调料盒里装上精心配制好的各式调料。由于她摊的煎饼果子干净味道又好,所以生意倒也不错。等一切收拾好,已是早晨五点多钟了,东方也微微地透出了些光亮。我帮她推上小车,把摊位摆在弄堂口的一块空地上,那儿还有其他一些摊位,卖豆腐脑、卖馄饨、卖葱油饼、卖米饭团的。他们都是一些退休人员和下岗工人。生意可以做到十点多钟,到那时姗梅阿姨才收拾好摊子回家做中午饭,那时她就显得有些筋疲力尽了。但回到家后,为了能使我们吃上顿丰盛的接风饭菜,她又忙着宰鸡、拔毛、开膛、洗菜、刮鱼鳞……我看着感到很难受就说,姗梅阿姨,我来做吧,你在边上指点着就行了。但她眯着疲倦的眼睛朝我一笑说,还是我来吧,我自己做着心里踏实。劳碌命的人就是这样,无论命运把他抛在什么地方,一辈子只知道自己辛苦,但得到的报偿却往往是艰难与贫穷。姗梅阿姨在炒菜时我把这些情况讲给养父听。到吃中午饭时,养父看着满桌子的菜感动而歉疚地说,姗梅,从明天起,你的活儿由我和小娜来做。姗梅阿姨苦笑着摇摇头说,这点小生意养活不了我们三个人。你不知道上海的开销有多大!养父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喝了口酒说,我们有办法养活你的。姗梅阿姨一笑说,现在我还不到那种地步,但你和小娜来了,我什么也都有了。说着,眼泪便溢满了眼眶。那天,姗梅阿姨特地为养父备了上好的绍兴黄酒。但养父从没喝过,喝了口说,这酒咋有一股马尿味?姗梅阿姨扑哧笑了说,上海人都爱喝这种酒。要不,我给你另买白酒去。养父说,别,我既到上海来了,让我也习惯习惯上海人的口味吧。
从少年时就闯荡江湖的养父,到哪儿都有让自己生存下来的本领。我记得我小学快毕业时,农场经济也进行了改革,养父承包了一个谁都不愿承包的老果园,而且还同队上签订了十五年的长期合同。人家都笑他傻。可养父说,世上的事全靠人拾掇。他淘汰了一些老果树,栽上新品种,然后嫁接、剪枝、施肥、除草,在果园里搭了个窝棚,天天泡在果园里,精心护理了三年后,累累的果子就坐满了果树。由于果子的品种好,每当果子一成熟,果园门口就排满了汽车。几天工夫,果子就拉完了。价格也比别的果子高。人人都说我们家大发了。但养父不动声色,以前怎么过日子现在也就怎么过。唯一的变化是我常有新衣服穿;清明给我妈上坟的贡品也多了。养父守着中国人过日子的信条:富日子当穷日子过。因为花钱容易挣钱难,所以挣上十分花五分,留下五分防饥荒。这些年来中国的银行里老百姓的存款年年往上升,虽然政府鼓励消费,可银行里的存款余额还是一个劲地往上涨,这都是像我养父这样的人给闹的。
到上海后的那几天,养父总是早出晚归。我知道他准在寻活儿干。果然到第四天,他在小菜场边上的一家牛肉面馆里找到了一份活儿。他说他15岁时在兰州的一家牛肉面馆里当过两年学徒,学着拉得一手好面。他在那家面馆亮了一下手艺,就把原先那个冒牌的拉面师傅比下去了。老板说,试用一个月,酬劳一千,正式聘用后每月三千。老板又说,但你得到医院去体检,在饮食上阿拉上海防疫要求是很严格的。
我们在上海就这样安顿下来了。
据姗梅阿姨讲,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过去是上海滩上有钱人家住的,盖的都是些大大小小的花园洋房。但后来人口多了,有些中等人家也拥了进来,于是就盖起了不少石库门房,因此有些弄堂就分成了甲弄乙弄,或者前弄后弄。我们这条弄堂的前弄就是乙弄,都是一些石库门房,而后弄就是甲弄,是一排安着大扇门的花园洋房。姗梅阿姨说,你妈家就在甲弄的19号。那天卖完煎饼果子,姗梅阿姨就领我到我妈家去看。两扇刷着深红色漆的大铁门紧闭着,我好奇地从门缝往里看,那里有一栋已显得很陈旧的红砖砌的三层小楼,楼前有一片绿地和两株树。我妈就出生在这栋楼里一直长到18岁。但自她去新疆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大约是那些接连发生的丑闻使她觉得无脸再回来。我妈真是活得太可怜、太凄惨、太遗憾了。现在只有我代妈妈来看看这栋老房子了。想到这里我鼻子就有些发酸。就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我真的很难理解妈妈去新疆的那份动机和理由。用姗梅阿姨的话说,那时在居委会的动员下,不去是不行的。但后来我知道当时在上海的一些知识青年也让居委会的人一次次动员过,但他们硬是不去,现在不也在上海活得好好的吗?可养父说,那一代人是那一代人的事,现在人是现在人的事,那脑袋里想法是不一样的。他的意思是,别埋怨你妈,你妈呀……他摇摇头,不说了。
由于姗梅阿姨与我妈有着一份姐妹情,两家又同住在一条弄堂里,因此对我们家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都比较熟悉。她告诉我,我外公年轻时留过洋,是个经济学博士,回到上海后在一家外国公司当帮办,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外资企业里的白领阶层。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他却属于“洋奴”“汉奸”这样一类的人物,但还是被一家经济研究机构所留用。1958年“大跃进”时,他在经济问题上发表了一些不同意见,接着就被逮捕、判刑,发配到青海,第二年就死在了青海的劳改营里,接着全家也就跟着倒霉。我妈在中学里的成绩是相当不错的,可考大学政审没有通过,就被动员去了新疆。我妈有个比她小五岁的妹妹叫田丽娜,初中没上完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家里又一次遭劫。外婆和她被赶出了小楼。而那时,我妈和姗梅阿姨已在新疆了,处境已相当糟糕的我妈就再也没同家里联系过。姗梅阿姨说,也许真是她本人和家庭的这一系列不幸,是我妈最后选择了轻生的原因。不过她干吗一定要把我送到这个世界后才离开人世呢?姗梅阿姨叹口气说,这事我可说不清……
二十几年后姗梅阿姨回到了上海,她又了解到我家的一些情况。“文革”后我家那些被抄的财产和小楼又重新物归原主了。但在如何分配这些财产上田丽娜阿姨与外婆之间发生了争执。丽娜阿姨说,这些财产和房产都是通过她的努力才得以归还的,因此,房产和财产的一半都应归到她的名下。外婆很恼火说,今天仍该归我,明天才会归你!丽娜阿姨天天同外婆闹,外婆一气之下,带着大部分细软与存款,在外面的石库门房里租了两间房间,自己单独开起了伙食,不愿再同田丽娜阿姨有什么往来。丽娜阿姨虽然住在楼房里,但房产依然是属于我外婆的。姗梅阿姨说,你外婆住的地方离我们这儿还不到一站路。姗梅阿姨感慨地说,俗话讲,朋友间可以共患难但不能同享福,想不到家里人也会是这样。
在“文革”中,田丽娜混到18岁后,居委会安排她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做工,每天穿着套蓝帆布工作服在工作台上拧螺丝,每月挣二十几元的工资。在厂里她与一个叫姜湘的男青年相识了,两人的命运有些相似,不知是出于爱情的炽热,还是出于无聊与苦闷或是纯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两人交往不到一个月,就频繁地上床了。可能是缺乏避孕的经验,不久田丽娜就怀上了孩子。在那个什么都要上“阶级斗争”这个纲的年月里出了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丢脸挨批倒是小事,弄得不好就要丢饭碗的。两人在恐慌紧张束手无策之际,姜湘急匆匆地找到个江湖医生来帮她打胎,结果胎是打下来了,她也差点把命搭进去,留下了很严重的妇科病。姜湘还算是有良心的,同她结了婚,而且对她更是言听计从,为了那个过失,他得用他的一生来补偿。
当国家允许私人办企业的政策出台后,两人都感到有了出头之日,他俩辞掉了街道工厂那份又脏又累收入微薄的工作,用从我外婆那儿分到的一部分财产,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条马路上开起了一家咖啡馆。由于那儿地段好、人流旺,开张后生意倒蛮火爆。可他俩既缺乏经营之道又不会理财,把靠一时的“天时”赚来的钱大手大脚地花起来,以为只要这咖啡馆这么开着,财源也就会源源不断地涌进他们的腰包。他们得意地挥霍着,把过去渴望享受而没有享受过的生活都去享受了一番。后来我进小楼居住时发现,当时他们对小楼的重新装修,明显地透出一种没有文化品位而又很奢侈的暴发户的气息,然而“天时”带来的好运毕竟是有限的。几年后,随着市场的不断开放,竞争者也就越来越多了。新开张的咖啡馆无论在装潢设置的舒适程度上和服务档次上都在不断地提高,他们的那家小咖啡馆就明显地落伍了,生意从此就变得越来越清淡。当他们察觉到这一点,想把咖啡馆重新改造一下时,才发觉手头上留下的那点钱根本启动不了这么一个工程,他们才后悔当初真不该那么大手大脚地胡乱花钱。但店里再不弄点新东西似乎很难再生存下去。于是他们只好从银行贷款,向别人借钱来搞点小的改造,以便勉强维持生计。弄堂里有些人幸灾乐祸地说,甲弄19号里的田家再也摆不出什么派头来了。可见那个时候他们是很十足地摆了一番大款派头的。
接着两年市场空前疲软,他们的生意也变得异常的清淡,弄得只好举债过日子,眼看就要倒闭了,是一个姓周的大户头帮了他们一把,他们的生意也才有了点起色。但又有些风言风语在弄堂里传开了,说是咖啡馆里暗地里在做另一种生意。这种事传是传,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听说公安局在接到这方面的举报后去查过,也没有查出什么来,无非是店里设了几个半封闭式的包厢。里面可以唱唱卡拉OK。然而这对咖啡馆的名声多少有些影响的。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也就这样在维持着生计。生活对大家来说都不容易。
当我们安顿好了后,养父就提出要去拜访一下外婆和丽娜阿姨。姗梅阿姨有些为难地说,她们恐怕都不愿见你们。养父说,她们不肯见咱们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得去见,不管咋的,她们是小娜的亲外婆和亲阿姨,咱们既然到上海来了,那咱们就把礼尽到,也让她们知道田美娜的女儿回到上海来了。养父又说,要是咱们把这层关系丢了,小娜落户的事不就没指望了?姗梅阿姨说,我是怕你们难堪,受不了她们给你们的冷眼!养父一笑说,只要她们不要我们的命就行。姗梅阿姨也笑了,说,行,明天我就陪你们去见她们。
四
第二天上午姗梅阿姨陪着我和养父去买了不少礼品。晚上我们首先去看外婆。外婆住的地方离我们这儿真的不太远,好像走了还不到五六分钟姗梅阿姨就说到了。外婆住的那栋石库门房看上去要比姗梅阿姨家宽敞。姗梅阿姨敲开外婆家的门。外婆已七十多岁了,可看上去最多只有60岁的样子,眼角与额头上只有一些细细的皱纹,面目清秀;眼睛有神,花白的头发梳得很光洁,显得典雅、娴静而有气质。我觉得我妈更像外婆。姗梅阿姨趁外婆开门的瞬间,就把我拉到她眼前说,田家姆妈,这就是美娜的女儿。我也赶紧乖巧地喊了声外婆。外婆看了看我,眼睛亮了一下,但脸色很快又变得既伤感又冷漠。她摇摇头,眼里突然涌出了一汪泪说,你们走吧,勿管这个小姑娘是勿是美娜的女儿,我都不会认的,田美娜已勿是我的女儿了。姗梅阿姨说,田家姆妈,当初美娜是哪能到新疆去的啦?那时居委会逼你,你就逼美娜,美娜是看到你作难才走的呀!美娜在新疆的坟地里已经躺了十八年了……姗梅阿姨说到这时便哽咽了起来,说,可连她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你都不肯认,是勿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喏!她指了指身后的养父说,这个人叫沙驼,同美娜非亲非故,但他却把美娜的女儿拉扯成现在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姑娘。今朝他又亲自把她送到你的眼前,他图个啥?外婆抹了把泪,想了一会儿说,姗梅,你讲的话有道理,但我老了,快要入土了,我一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就觉得人活得真没意思,我勿想再让别人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只想过几天清静的日子,你们走吧。外婆和姗梅阿姨讲的是上海话,养父没听懂,而我小时候跟着姗梅阿姨学过上海话,虽然还说不好,但能听懂。不过养父从外婆的神情上猜到了她大概说了些什么。他含着笑容把两大包礼品放在外婆跟前说,这是小娜送你的,你老多保重,过些日子我们再来看你。
离开外婆家,我和姗梅阿姨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但养父坚持还要去拜访丽娜阿姨。他说,礼咱们总得先尽到。是姜湘姨夫开的门,丽娜阿姨跟在他身后。丽娜阿姨虽然同我妈有些像,但没有我妈漂亮,也没有我妈那么有气质,显得有些俗。她看了我一眼后立马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没等姗梅阿姨说话,她就喊了声,阿拉勿认的!说着就把大铁门给咚地关上了。在他俩往里走时,我听姨夫说,这个小姑娘同你阿姐长得很像,好像比你阿姐还漂亮。丽娜阿姨尖声喊,像什么像,像个屁!
那个“屁”字养父听懂了。他把两盒礼品用力摔过大门,落进了院子里,还笑嘻嘻地说,管他屁不屁,这礼我还得给你送。接着拉住我和姗梅阿姨说,咱们回吧,反正他们都知道小娜回来了,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往后我们也就在上海住下了,就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以后就看他们的了。养父的话让我感动,但对外婆和丽娜阿姨的表现我感到惭愧。但以后的事证明养父的这一着做得真的是相当的英明,虽然表面上是我们碰了钉,但其实是外婆和丽娜阿姨都已无法漠视我的存在了。
天气仍很温暖,但周围的秋色却变得越来越浓了,我看到枯黄的梧桐叶已在飘落。养父到上海后,精神状态似乎比在新疆时更振奋,他似乎显得年轻了,心中涌动着对新生活的希求,有着也想在大上海这样的地方能一展身手的渴望。养父对环境的适应能力真是很强很强的。不到半个月,他就像个老上海了,虽然说话还带着浓重的甘肃腔,但那“洋泾浜”的上海话也能说上几句了。他每天清晨离开小旅馆去牛肉面馆上班,晚上等面馆打烊后就回到姗梅阿姨家坐一坐,聊会儿天,商量一些事,然后就回旅馆去歇息。我们做了在上海长期住下去的准备。一是等待和继续争取让外婆和丽娜阿姨认我的机会;二是姗梅阿姨的身体状况也需要我们照顾。这样,养父就认为我的学业不能耽搁,姗梅阿姨就主张我去上夜校。她说,现在上海流行一句话,只要电脑、英语精通,就不怕找不到一份好一点的工作,只要小娜她这两门本事学到手,肯定可以找到一份高档次的工作。姗梅阿姨的意思是,我还有火一样的青春和惊人的美貌。
几天后的事就证实养父的决定的英明了。那时我每天凌晨三点多钟,就陪姗梅阿姨去小菜场,使我吃惊的是,这么老早外婆也出现在菜场里了。她总是与我们保持一段她能见到我的距离。姗梅阿姨也发觉了。她说,以前她从来没有见过外婆这么早来过菜场。姗梅阿姨说,小娜,她是来看你的,世上哪有母亲不爱女儿,外婆不爱外孙女的?我也相信这种感觉。但当我朝她走去时,她又赶忙转身走开了。我感到,外婆的心情也很矛盾,况且她七十多岁了,却这么孤独地挨着岁月……
天有些蒙蒙亮了。我帮姗梅阿姨推着小车在弄堂边上摆起卖煎饼果子的摊子。大约七点多钟,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就去开张他们的咖啡馆,这时他们就得从我们的摊子跟前走过。姜湘姨夫总要扫我一眼,丽娜阿姨却强忍着不看我,但我感到她还是在用她的第六感觉在全面地感觉着我。
姗梅阿姨通过居委会刘大妈的关系让我进了一所夜校补习班。从那以后,我帮姗梅阿姨收完摊后,吃过午饭,姗梅阿姨休息了,我就自学,晚上再去上夜校。姗梅阿姨说,由于我的加入,煎饼果子的生意就要好多了。以前打一盆面就够了,现在得打两盆面。弄堂里的人还时不时地来问问我的情况,说,这个就是美娜的女儿啊,喔哟比她姆妈还要长得漂亮喏。去考戏剧学院呀,以后肯定是个大明星。女人只要长得漂亮,现在比啥辰光都要值铜钿。等等等等,但这样的状况没有维持多久。
有一天晚上,天有些阴,好像要下雨。我上完夜校回来,姗梅阿姨微笑着告诉我说,田丽娜和姜湘今晚来看你了,刚走。她说,他俩和她谈了有一个多小时,谈话的主要内容有两条,一是他们准备认我这个外甥女了;田丽娜说,以前他们不敢认,怕有假,但现在天天见面,越看越像阿拉阿姐,而且连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声音都像。她说我也细想过了,小娜这么个小姑娘来骗阿拉做啥?再看看她也是个蛮懂规矩蛮本分的姑娘,根本不像有些爱招摇撞骗的外来打工妹。田丽娜又说,还有就是阿拉每天早上路过弄堂口,看到小娜在帮你做煎饼果子的生意,阿拉看了也老勿忍心的,况且现在弄堂里都晓得小娜是阿拉阿姐的女儿。我这个当阿姨的再不管不闻,姗梅阿姐,你想想,我这只面孔往哪儿搁?是哦?所以我同姜湘商量了一下,你呢?身体也勿好,摆煎饼摊子一天也赚不了几个钱。我想让小娜到咖啡店来做,每月给她两份工资,你的煎饼摊子也勿用摆了。你看哪能?姗梅阿姨讲完这件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人们的话听上去是蛮像回事,但他们的心事我是清爽得很,他们把你弄到咖啡馆去,是想用你这张脸去赚钱。所以我想,他们来认你这个外甥女,是好事,他们的那家咖啡馆,是千万去不得的,你还是陪着我卖煎饼果子吧。赚的钱也够我们俩开销了。
天开始下雨了。养父回来时肩膀上淋得湿漉漉的。他那有些疲倦的脸上含满了喜色。我给养父泡了杯茶,养父卷着莫合烟抽。姗梅阿姨也给他讲了丽娜阿姨来过的事。养父笑着说,这不是好事么?他们肯认了,小娜的事不就向前迈了一步了?到咖啡馆去干活?那也该去,人家来请我们,我们拒绝了,这不又把关系弄断了弄凉了?再说,咱们也别把人家想得这么坏,会逼着自己的亲外甥女去干那种事?既然人家来认咱们这门亲,咱们就该同人家亲戚相处么。再说小娜也大了,也该熟悉熟悉适应适应外面的世界了。人总会有去独立应付生活的一天,生活经验得靠自己去积累,是吧?我12岁就外出面对生活了。
说实话,到上海后我听到有关丽娜阿姨的那些事,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有些糟糕。但同她接触后,我发现她人还是蛮好的。我们去她家时她非常热情地把我们引进客厅,姜湘也乐呵呵地为我们冲咖啡、削苹果。丽娜阿姨又拿出一套制服让我穿上。我在镜子前一照,我竟会是那样的光彩夺目。她问我,小娜你身高有一米七吧?我说一米七一,她竖起大拇指说,标准的服装模特儿!也在那时,我感到客厅里装潢显出了一些不必要的奢华和杂乱。
养父和姗梅阿姨同他们商量有关我到咖啡馆干活的事。我坚持要帮姗梅阿姨把煎饼摊子摆好开张后我才去咖啡店干活。丽娜阿姨也不反对,说我就到弄堂口去接你吧。她还说,我晓得小娜在上夜校,我只让她做到下午四点钟就下班,勿耽误她去夜校。姗梅阿姨谈到关于我落户的事,丽娜阿姨就讲,这件事是好事情,我勿反对,但关键是在阿拉姆妈身上,只要阿拉姆妈同意,我愿意出面来办这件事。她又说,不过小娜现在还是先住在姗梅姐家里,等户口的事办好后,再住过来好吧?
他俩笑眯眯地把我们送到大门口。细雨在悠悠地飘散着。养父很高兴地说,这不是蛮好吗?但姗梅阿姨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你丽娜阿姨是只滑头!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钟,丽娜阿姨就到摊子前来接我。姜湘姨夫先去店里了。我正忙着摊饼,周围等的顾客有好几个,丽娜阿姨就耐心地在边上等。姗梅阿姨从我手中接过摊饼的木条在我耳边郑重其事地说,小娜,一定要多一个心眼儿噢!
横穿过两条车流不断的大马路,然后又拐进一条人流和车流都很拥挤的小马路。在穿马路时丽娜阿姨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使我感到一种亲切感。在路上她问我,是不是姗梅姐不想让你到我这儿来做生活?她肯定听到弄堂里的人瞎讲了些什么!你千万别信。小娜,你到上海后一定要多一个心眼儿,你勿晓得上海人,花头很透的!
他们开的店叫“甜蜜蜜”咖啡馆,我觉得这店名有点俗。可丽娜阿姨却挺得意地对我说,这店名是我起的呀,你晓得邓丽君?天皇巨星呀,“甜蜜蜜”这首歌就是她唱的呀,家喻户晓的啦。店面有两开间宽,有十几米深,大堂里搁着八张条桌,大堂两边有四个装潢比较考究的小包厢,大堂深处还有两个大包间,里面可以唱卡拉OK。我去时店里还没有什么客人,只有姜湘姨夫指挥着四个穿制服的小姐在收拾店堂,我进去时她们都用各自不同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其中有一个长得漂亮点的还冷笑了一声。后来我知道她叫阿兰,是这儿的领班,她的后台就是资助过咖啡馆的周老板。丽娜阿姨让我站吧台,原先那个站吧台的姑娘让她炒鱿鱼了。说是手脚勿干净。丽娜阿姨说,所以站吧台的最好是自己的亲属,别人是靠不住的。她把我介绍给大家时特意指出,我是她的亲外甥女,其他三个小姐表现出一些敬畏,但阿兰仍露出一种不屑的眼神。我只装没看见,仍很真诚地同她们一一握手,让她们多关照,轮到阿兰时,她说,喔哟,大家关照,大家关照啦。摆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在上午十点钟以前,店里几乎没有生意,干完活的人这时就坐下来闲聊。姜湘姨夫就走到吧台边上来同我聊天,很关心地问我到上海后生活上习惯不习惯,还缺不缺什么?我一一回答了他。他又问我会不会唱歌?我说我在新疆农场时参加过两次地区的中学生卡拉OK赛,每次都得了第一名。他满意地点着头说,这好!这好!
那天中午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同我们一样吃的都是五元钱一份的盒饭。到下午四点钟丽娜阿姨就让我回去了。我觉得他俩待我还挺不错的。但店里的生意实在是太清淡了。在我站吧台的这段时间里,陆陆续续只来过十几个顾客,大多是下午两点多钟来的,他们要了杯咖啡闲聊一阵就走了,连点心和干果之类的东西都没有要。我想大概晚上会好一点,要不他们就没法维持生计了。
连续几天都是这样。可到了双休日情况就好多了,十二点钟后,店堂和包厢里都坐得满满的。有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来了两个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来岁,衣着都很考究。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见到他俩后,一副笑容可掬毕恭毕敬的样子。阿兰见到他俩后也是满面春风。姜湘姨夫躬着腰说,周老板,里面坐。周老板往里走时很随意地看了我一眼,但他向前走了几步后又突然煞住步,又回过头来看我一眼,那眼神与别的男人看我时的眼神不很一样。而那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也回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神同别的男人一样,流出一束男人见到漂亮女人时的色情味。周老板大约有一米七六高,身板挺得笔直,面目清秀,可他那双冷漠而高傲的眼睛里却流淌着一种深埋在心底的忧伤。像他这样年岁的人,都有可能在那个噩梦般的岁月中留下过无法抹掉的创伤。丽娜阿姨后来告诉我,周老板叫周奕鑫。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叫崔宜,是周老板的助理。丽娜阿姨说,这几年店里的生意全靠这两个人关照着,要不,这咖啡馆早开不下去了。她的意思是让我在对他俩的态度上,要有更多的诚意和热情,服务上也要更周全点。总之,不要怠慢了他们,更不要得罪他们。
关于我来咖啡馆干活这件事上,姗梅阿姨的担忧当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养父的理由就更现实。养父认为,像我这样的姑娘无论在什么地方生活工作,都会遇到这样的事,被男人追逐。我妈不是那样吗?据说我妈生活的那个年代是极封闭的,有些地方甚至连谈恋爱都是被禁止的。养父从来不说我妈的不是,但在这一点上他说,你应该学会咬人,打不过人家就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上一口,这一口要让他知道欺侮人也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就是说在别人的强力面前你决不可逆来顺受。第二天是星期一,店里的生意又显得清淡了。但那天中午周老板和崔助理又来了。他俩一进门就把眼光瞄向吧台,看到我后都微笑了一下。我隐隐地感到他俩是为我而来的。据丽娜阿姨讲,周老板现在拥有的资产起码在八位数以上,是上海滩蛮有些声望的民营企业家。崔助理是个脑子活络,善于交际,很有办法的人,周老板走到哪里都要把他带在身边,是周老板最亲信的人和得力的帮手。丽娜阿姨说,周老板虽然也喜欢漂亮姑娘陪他喝喝咖啡唱唱歌,但还从来没有听说他要姑娘陪他睡觉的。而那个崔助理就不一样了,不但好色,有时性发起来还相当粗鲁。可他出手很大方,因此那些靠用身子来谋生的姑娘都喜欢同他交往,崔助理长得也挺帅气的。丽娜阿姨说,小娜,我发觉他已经看上你了,已向我提出要让你陪他去唱歌,我婉言回绝了。所以他要是请你去作陪你千万不要答应。我点点头说,丽娜阿姨,我知道了。以后那些天,他们天天中午都来,包一个雅座,有时还领着几个客人来谈生意。一想到他们来的用意可能与我有关时,我感到很有些不安。不过我想我应该学会应付这一切。而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虽然天天来,但主要是谈生意,好像并没有提出要我去做什么。他俩看我时的眼神使我感到他们对我越来越有兴趣,可兴趣的背后却有着不同的目的,我感觉到了。
又一个星期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马路上的行人也显得格外的拥挤。十二点钟一过,周老板和崔助理又来了,那天丽娜阿姨刚好不在。不一会儿姜湘姨夫从他们的包厢里出来,满面堆笑地对我说,小娜,姨夫想求你一桩事情,刚才周老板提出,想让你进去陪他们唱唱歌,我说你唱歌唱得相当好。我说我走不开,吧台上的活儿现在挺忙的。姨夫就说,那让阿兰顶你一会儿,小娜你要晓得,这次是周老板请你,周老板是勿白相女人的,陪他唱歌的人,他也从来勿碰的。他看我没表态,接着又说,我知道丽娜同你讲过那个姓崔的为人,但我已经叫了两个小姐去陪他了,你只是陪着周老板去唱几首歌。我说我不去,因为我从来没有陪男人唱过歌,要是我爹知道了,也会不愿意的。他就哭丧着脸说,小娜,你要晓得,为维持咖啡店现在这个局面,周老板投在这里有好几十万呢,他是阿拉最大的债主,阿拉得罪勿起。小娜,你只要去坐一坐,唱上两支歌就出来,好……我看到他作难的好像要哭的样子。我就说,好吧,只唱两支歌就出来,姨夫,不过你一定要去同他们讲清楚。姨夫马上堆满笑容说,好的好的。我跟着姨夫走到包厢门口,姨夫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说,讲好了,你进去吧。
我一进去就看到崔助理的身旁一边偎着一个姑娘。我就感到咖啡馆里还是有色情服务的,大概大多数时候打的只是擦边球,才没有撞到枪口上。而这时,崔助理用让人感到恶心的眼神死死盯住我,我顿时感到很不自在。然而周老板倒对我很友善。我在他坐着的长沙发的边上坐下,离他约有半米的距离。他也不往我的身边凑,问了我几句话后就说,有一首歌叫《真的好想你》你会唱吗?我说会。他说,那你就唱上两遍好吗?唱完你就走好了,只要我答应的事我决不食言。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唱第一遍时我的感情没进去,到唱第二遍时我的感情进去了,周老板好像也动了感情,眼睛也变得湿润了。我感到,这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我又想,他一定在深深地思念着一个人,要不,他干吗要点这首歌而且要我唱两遍呢?我唱完后看看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厚沓百元券交到我手里。我把钱放在茶几上,朝他摇了摇头,意思是这钱我不能收,因为我既不是三陪小姐也不是卖唱的。周老板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朝我笑笑。但当我从崔助理的身边走过时,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我,噘起嘴唇就往我脸上飞过来。我迅速地闪过脑袋避开他,挣脱了他。他又抱住了我。这时我听到周老板厉声喊,崔宜,放开她!我奋力挣开他的双手,抓起茶几上装点心的玻璃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他哎哟了一声。我冲出包厢,走出咖啡馆,径直回家去了。姨夫追着喊我,我理都不理他。因为我这是第一次遇到男人这样对我,我感到羞怒而恐惧。我在想,我妈那时可能也遇到男人对她这样,难道她就屈服了?她手头有没有可以抓起来砸那男人头的东西……
五
为这事姜湘姨夫挨了两次揍。一次是丽娜阿姨,虽然姨夫向她说明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但丽娜阿姨还是怒气冲冲地扇了他一记耳光。并说你太鼠目寸光了,再说小娜是阿拉阿姐的女儿,哪能好叫她去陪唱歌的啦?第二次是在当晚,养父领着我和姗梅阿姨敲开了他们家的门,来开门的刚好是姜湘姨夫,养父二话没说,顶着鼻子甩上去一记老拳,把姨夫撂在了地上。姨夫趴在地上喔哟了老半天。
姗梅阿姨为这事唠叨了好一阵子。养父听着一声也不吭,等抽完了半根莫合烟后养父才说,小娜,咱们咖啡馆不去了,从明天起,你帮姗梅阿姨卖完煎饼后,就上我们面馆去打钟点工吧。中午我们那儿客人太多,到下午两点生意就清淡了。你就可以回来学习。我知道养父并不在乎我去赚那两个钱,而是要我更多地去熟悉和认识这个世界。他看姗梅阿姨一眼说,我在那儿呢。姗梅阿姨也没有再说什么。养父有时也是很固执的。我从小养父就是按他的那一套来抚养的,姗梅阿姨再说也不起作用。况且姗梅阿姨也清楚,上海真正是个没钱寸步难行的地方。在上海有些开销是固定而没法省的,像水电费、房费、煤气费、卫生费,等等。而每天卖煎饼果子赚的钱也是很有限的,所以我再能去赚点回来,她也感到有必要。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了。所以后来丽娜阿姨来做几次工作,希望我再回咖啡馆去。养父就说,你要是让那个姓崔的从此不再踏进你们咖啡店的门,我就让小娜去。丽娜阿姨他们显然做不到。
养父干活的那家牛肉面馆就在小菜场的边上。面馆的生意说不上兴旺但也不算差,而养父去后,生意就渐渐地兴旺起来了。养父之所以有很强的适应生存环境的能力就在于他的自信。在他刚来上海的那几天,他竟跑了大半个上海三四十家牛肉面馆去吃过牛肉面。得出的结论是,虽然那些牛肉面馆都挂着正宗兰州牛肉面的牌子,但实际上没有几家是正宗的。他说,连几元钱一碗的牛肉面都作假,连作假的人都能在上海滩混饭吃,像我这样有真手艺的人还能吃不上饭?
在干活上,养父是既较真又卖力。他进面馆后,继续发扬着他的这种光荣传统。五十来岁的他干起活来依然像小伙子一样的有劲,拉面的手艺他一上手就显得很熟练,可见他那时练的功夫有多扎实。他拉出的面细如发丝,薄如纸,吃上去依然柔韧而滑溜。他对上海人不爱喝牛肉清汤而爱吃黄兮兮的咖喱汤大惑而不解,那清汤又清爽又鲜美有多好,而咖啡汤苦兮兮一片混沌有啥好吃的?所以上海人的心也混浊得让人捉摸不透。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仍在琢磨着把咖喱汤也熬出一种既鲜美又爽口的味道来。几天后他终于熬出了这种汤味,于是店里的生意也很快变得十分的火爆。每天从早到晚,面馆里的顾客几乎就没有断过流。因此他感到拉一天的面比在农场抡一天的坎土镘还要累。店里原先就有一个帮手,生意红火后,老板又招来了两个帮厨的,其中有一个还是老板娘的表弟。养父熬汤时,老板娘的表弟就在一边偷着看。养父发觉了就对他说,你想学,那就直说,像贼一样的眼睛这么偷着瞄,我见了心里就发毛!
养父性格耿直,因此与有点阴阳怪气的老板娘之间常发生些摩擦。牛肉面和面是很讲究的,面和不到一定的程度,面就会断丝而且也拉不细。养父是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他手中的。他认为手艺人在手艺上的失误不但丢面子而且接着就会丢饭碗。有一个休息天,面馆从早上七点钟开始,顾客就川流不息地涌进又流出。第一摊面拉完后,帮手正在揉第二摊面。养父用手指戳了戳面后就自己亲手和起来。面和不出来,性子急的顾客就在店堂里喊开了。不久,外面就像炸了锅,接着有些顾客就要求退票走人。但养父仍稳坐钓鱼台,很有节奏地推搡着面团。顾客陆续往外走,老板娘发急了,就走进后堂,掐了掐面说,可以了呀,可以了呀。可养父凭着感觉知道面该和到什么程度才算好,所以依然不紧不慢地揉着。老板娘恼了,喊,喂,乡下人!你懂不懂做生意啦,顾客是上帝呀!养父就说,手艺上的信誉才是我的上帝,面拉不好谁再来吃我的面!到那时走掉的不是那几个顾客,而是全部!老板娘又气恼又无奈,嘲弄着说,你这个人搞来!然后又走到店堂里对大家笑容可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再稍等一歇,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还有一次,由于送来的牛肉已不大新鲜了,养父坚决要求换,说这样的肉熬出的汤不好喝,切出的肉也不好吃。但这一往来就会耽误几个小时的生意。老板娘坚持就这么凑合两天,只要吃不坏肚子就不要紧。养父说,那好,这两天的面我就不做了,工钱你爱怎么扣就怎么扣。老板娘不得不让步。只好骂养父是个乡巴佬,不懂得做生意来发泄。当时她没炒养父的鱿鱼是因为她的表弟还没有把养父的那一套手艺学到手。而养父的手艺吸引着涌动着的顾客流在那儿摆着呢。
我去面馆做钟点工的那些天,由于面馆的生意很顺,也给老板娘带来了好心情,关于我的酬劳老板娘的出手也蛮大方,让我每天干上四个小时的活,还管一顿午饭,再给二十元的工钱。外来的打工妹干一天活只比我多十元钱。不过我那四个小时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你得端着面或者收拾空碗,在店堂里来回穿梭。虽然凉凉的秋风不时地从门外扑进来,但我还是干得汗流浃背的。记得我上班的第一天就出了点事,我在端面时有一个手背上文着条蛇,理着平顶头的小伙子偷偷地在我大腿上拧了一把,要不是因为第一天上班我才忍住的,否则我会把那碗滚烫的面扣到他的头上。但我还是拐进后堂把这事告诉了养父。养父让我指出那人来。我刚指完,一小团面疙瘩就飞出隔窗,准确地射到那个小伙子的鼻尖上,疼得那家伙捂着流血的鼻子尖叫起来。养父喊,小子哎,你再敢欺侮我女儿,小心你那两只狗眼!后来这事对外传得挺神,说这家面馆里的拉面师傅的祖传功夫了不得,又说他的女儿美若天仙,但你千万别动她。这种传闻使面馆的生意就越发的旺了。虽借着吃面来看我的人不少,而我却一直很平安。
在我上面馆打钟点工的第三天中午,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事,就是那个被丽娜阿姨说成拥有八位数资产的大户头周老板突然出现在面馆里。他坐下后要了一碗面,我把面端到他跟前他叫住我和气地对我说,姑娘,你能让我在这儿跟你讲两句话吗?我点点头,因为我对他没有反感。他说,这几天我都到咖啡馆去找你,想当面给你道个歉。这都是因为我放纵了下属才会发生这样的事,让你受惊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姑娘。我听田丽娜说,你是她姐姐的女儿?我又点点头。这时老板娘已经在叫了,小娜,快来端面呀!我赶紧回身去端面。不断地又在餐桌间穿梭,周老板一直坐在那儿没有吃面,他呆呆的似乎在回忆思索着什么。接着他的眼光又追随着我好一阵子。半个小时后他长叹一口气,走出了面馆,那碗面他没有动过一筷子……
六
在这世上,上海人大概是最懂得生活也是最会享受生活的人群之一。我从清晨三四点钟就开始在变得越来越拥挤的小菜场上感受到的,他们用他们的辛苦在换取着自己生活质量的提高。当然,这其中也有例外,那就是我外婆。她每天那么早来菜场并不是为了能买到上好的新鲜菜肴,而更主要的大概是想能看到我。她出现在小菜场上后就这么紧紧地跟着我,而且距离也越来越近。有一次,我们买完菜后,她还绕着道跟了我们一阵。姗梅阿姨说,小娜,你外婆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找你,我就转身去迎她,但她看到我又转回身走了。
秋深了,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凉。如果遇到细雨绵绵的天气,那寒气就有些逼人了。凌晨的雨水又细又密,菜市场的水泥地在众人的踩踏下湿漉漉的一片污浊。我又看到外婆收起雨伞拐进了菜市场。那时人群已十分的拥挤,我和姗梅阿姨买好鸡蛋又买了些其他菜正准备离开。我听到后面有人喊了一声,小娜,我回头一看,只见外婆斜着身子碰在两个人身上,跌倒在地上,人群一下子围住了外婆。我赶忙把小菜篮递给姗梅阿姨,钻进人群看到外婆紧闭双眼晕倒在地上,有一个中年妇女掐着外婆的人中。我冲上去扶着外婆喊,外婆!外婆!边上有个人喊,小姑娘,快送你外婆去医院呀!
姗梅阿姨蹿到路上拦了辆出租。我背上外婆,外婆很轻,但骨头却硬硬的。外婆老了,我感到一阵心酸。到医院时外婆还是昏昏沉沉的样子。我忙着挂急诊,但我和姗梅阿姨口袋里的钱都不够。我又打电话到养父住的旅馆里,养父急匆匆地赶到医院里,挂上点滴后外婆才渐渐醒来。天快亮了,细细的雨丝还在飘洒。
养父要去面馆上班,姗梅阿姨也要再去摆上两个小时的煎饼摊子。他们让我守着外婆,有什么急事就立马同他们打电话。外婆那苍白的脸色慢慢地缓了过来,她直直地看着我好长时间,似乎在细细察看着我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她看了我很久很久,一瓶点滴滴完了,她才微微地动了动嘴说,你真是田美娜的女儿?我一点头说是!这时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一串串地滚落了下来。我用毛巾轻轻地为她擦去泪。她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我喊了声,外婆——鼻子顿时也感到好一阵酸疼。外婆很坚决地朝我点点头,表示她认我这个外孙女了。她抖动着肉皮已有些松弛的嘴唇说,小娜,你见过你妈吗?我摇摇头说,我一生下来我妈就走了。我听姗梅阿姨和我爹说,我妈好苦好苦哇……外婆伸出手指,轻轻地抹淌在我鼻沟上的泪水说,那个叫沙驼的人是你的亲爹?我说,不是的,他是我养父,妈临死前把我托付给他的,他待我比亲爹还好。外婆点点头说,我看得出。
中午,姗梅阿姨熬了一锅鸡汤来医院看外婆。下午三点多钟,养父从面馆抽身出来,买了好多水果也来看望外婆。外婆很感动,她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人间的温情了。养父就和外婆很亲切地交谈起来。当讲到外婆与丽娜阿姨之间的那些事时,外婆含着泪抱怨说,不就为了房子和钱财上的一些事吗?养父就说,唉,何苦来?钱是可以挣来的,但老天给的那份亲情可挣不来。小时候我爹就告诫我,私欲让人分手,真诚让人心合。所以外婆,人世上的那份亲情珍贵着呢。我们刚来时,你不肯认小娜,当时我咋也想不通,这世上你有几个亲外孙女呢?不就小娜一个吗?外婆拉住我的手又一次流了泪。她说,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怨着美娜啊……养父说,外婆,你不该怨美娜,田美娜这一生过得够心酸的了。在我心里,她是天下最好最可爱的姑娘。养父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小布包里面是一方沾着血渍的手绢。他很动情地说,这是美娜的手绢,那天我同她一起干活,我的小腿受伤了,她就用这手绢给我包扎的伤口。那时,我和她还不大认识呢,她这么个姑娘家就能这么做,你说她的心底有多好多善良!后来她的名声是有点不大好,可那不是她的责任。我说了,那是男人欺侮了她,她可没有欺侮过男人!她的心啊,苦得就没法说!所以她生下小娜后,自己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养父说到这里自己哭了起来。外婆说,都怨我啊……
我陪外婆在医院里待了两天,外婆也趁机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快80岁的人,身体还挺好。那天昏厥是因为长期的压抑与郁闷造成的。那两天我精心伺候着外婆,我与外婆间的感情也与时俱增。第二天晚上,外婆就拉住我的手说,小娜,过来跟外婆一起住吧,你同你阿爸和姗梅阿姨都商量一下。好吗?我说,我爹早有这个意思了。
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开始大片大片地飘落了。我搬进了外婆住的那栋石库门房。绵绵的细雨连续下了好几天,因此屋里比室外还要阴冷。开始时我真有些不习惯。为了照顾外婆,我已有好几天没去面馆上班了。由于外婆住的地方与姗梅阿姨家离得不远,因此我每天凌晨还是到姗梅阿姨那儿陪她去菜场,顺便也把外婆要吃的菜买回来。当我帮姗梅阿姨的摊子摆好开张后,我就再回外婆家。
外婆在生活上是个很仔细很讲究的人。一清早起来就收拾房子,擦呀,拖呀,摆呀,把两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条不紊。在吃上她总要时时地调换口味,隔天的菜她是不吃的。所以当天做的菜与饭总是尽量在当天吃完。在穿上,衣服的样子虽不很新颖,但做工与面料却是很讲究的。平时她看电视,主要是些戏曲节目,尤其偏爱越剧与黄梅戏,一面看一面还轻轻地跟着唱。每天晚上她按时上床,但要看上一个来小时的书,她说这是她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不过她看的大多数是一些言情小说。我搬来后,外婆在外间给我安置了一张很漂亮很舒适的小床。我带着菜回来时,外婆已把房子收拾好了,把买来的早点弄给我吃。亲情确是一种别的东西所无法代替的情感。由于摆脱了孤独,外婆的脸色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不几天,我觉得我与外婆之间的感情也已变得很深很融洽了。
养父每隔一天来看外婆一次,每次都要捎上点水果来。当我上完夜校回来时,外婆总要冲上一杯果汁给我喝,还同我聊上一阵。我就把有关养父的事讲给她听,还讲了为了我他放弃了的那次婚姻。外婆就感慨地说,小娜,你晓得?其实你阿爸心里一直爱着你妈呢。我在书中看到过不少这样的痴情汉子,想勿到现实生活里倒真有。你看你妈那块手帕他会一直放在内衣的口袋里。其实你外公也是这样的,他离开我去青海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他写给我最后的一封信里讲,没你在身边,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外婆的眼圈又红了。
七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晚上养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十九年前的一个冬天,农场里的条田、树木、屋顶上都铺着厚厚的积雪。有一天的深夜,养父按时起来提着马灯到马厩去给马喂食,天气太冷,一清早又要出车,不给马喂饱喂好马就抵挡不了严寒,也拉不动车。在寒气逼人的月光下,一长溜的马头在槽前一上一下地掀出一条模糊不清的波浪。他把草料均匀地撒在食槽里,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马匹欢快的喷鼻声和香甜的咀嚼声。但这时他也听到一阵阵凄惨的哀鸣声从马厩的草堆旁传过来。他提上马灯到草堆边一看,一个衣服破烂血肉模糊右腿肿得粗粗的人躺在草堆上,他的脸和脖子上也满是血迹。那人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养父说,沙驼,救救我。这个人养父认识,说起来他还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他分到新疆后是主动要求到基层来工作的。在安排他具体工作前,组织上让他在我们队上劳动了几个月,还跟着养父赶着马车到戈壁滩去打过两次柴火。后来他被安排在场部基建科工作。一年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得罪了场领导,听说他还同场领导顶撞了好几次,甚至骂了场领导。在那个年月他这样做的结果可就惨了,他被定为反对场党委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对现实不满的罪名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下放到农场边缘的垦荒队劳动了。
养父历来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待人的。他认为这个人一没杀人二没偷盗三没调戏女人,只因同场领导顶撞了几回,干吗就要受这样的罪?他问他你要到哪儿去?他说你只要把我拉出农场就行。于是养父连夜套了马车,把他送到一个可靠的地方后,养父才拐到戈壁滩上去打柴火。养父说,他早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没想到这几天他竟在面馆见到了这个人,而且看上去还像是个大户头。我问,爹,他叫啥?养父说,好像叫周奕鑫。我说,他就是周老板。养父说,这么说他是去看你的不是来找我的?我点点头说他已经到面馆去找过我一回了。养父说,那你就防着点,不过也别怠慢了人家,他年轻时吃的那苦,惨着呢!
丽娜阿姨的咖啡馆的经营状况越来越糟了。据丽娜阿姨给我讲,自我往崔助理的脑袋上砸盘子的事发生后,崔助理就再也没上咖啡馆来过,周老板来过几次是来找我的,后来打听到我不再上店里来干活了,周老板就悻悻地走了,从此也不再来了。不久,周老板又传话给他们,说店里的事他不会再帮了,说你们这只无底洞我不能再填下去了,要振兴生意你们得靠自己。丽娜阿姨认为这是周老板和崔助理因我的事而对他们实施的报复。丽娜阿姨在责怪姜湘姨夫的同时,对我也有些恼怒。
生意变得越来越惨淡。他们也曾使尽了各种手段,但生意依然是每况愈下。他俩感到生意真的是越来越难做了。其实从现在的眼光看,那时不是生意太难做了,而是刚开始时生意太好,当时不管阿狗阿猫、傻子肉头,甚至只要摆个地摊都能发财。但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步规范化,在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没什么文化档次,又不懂得经济的那些阿狗阿猫们的生意自然就开始难做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养父走后,天上飘落着阴冷的小雨而且还夹着细细的雪粒。我帮外婆准备好洗脚水,泡上一杯奶粉,服侍外婆睡下。外婆在睡前总要拉住我的手,看我一阵,摸摸我的脸说,小娜,你就像你年轻时的姆妈,但比你姆妈还要耐看。过去外婆不肯认我,而现在则是不知道该怎么疼我才好。有时她还问我,你真不知道你的亲阿爸是啥人?我摇摇头,她就长叹一口气说,说不定也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不过这种事谁也说不清,好了,不讲了,你也去睡吧。
外婆刚睡下,就有人敲门。我去开门一看,竟是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两人的神色都不大好。外婆在里间问,啥人啊?我说是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丽娜阿姨抖着身上沾的小雪粒说,姆妈,是我呀。外婆披着衣服出来板着脸冷冰冰地问,你们来做啥?他俩一下跪在了外婆跟前,姆妈,帮帮阿拉来,要不,我和姜湘就要破产喝西北风了。外婆说,你们先给我站起来再说话。有什么事,说!两人站起来后丽娜阿姨哭丧着脸说,姆妈,这两年来我们背了不少的债,还不起了,想到银行里去贷点款。外婆说,那你们就去找银行,来找我做啥?丽娜阿姨说,现在贷款要么有人担保,要么有财产抵押。我们问过银行了,我们的楼房可以做抵押,就是要有你的一张委托书。一提到楼房外婆就火了说,你们还在动我房产的脑筋啊!外婆猛地喊了一声,小娜,给他们开门!我要睡觉去了。
雨雪停了,西北风呼呼地叫着在上海的高楼间穿梭,吹得行人只好裹紧身上的大衣和棉衣。那时大家都想吃上一口热乎乎的汤饭,面馆从早晨起就拥满了人。我又回面馆去做钟点工,我把那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养父。养父叹了口气说,这也是报应,以前他们咋能为点钱财房产的事,逼得自己的亲娘在外面租房子住。养父又说,不过你丽娜阿姨大概也是走投无路了,要不也不会跪着请求你外婆的。养父又叹了口气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自我到面馆上班后,周老板每天中午必到,而且找着机会想同我说话。这倒引起了养父的怀疑和不满,他关照我说,你少搭理他!现在有些人一有钱什么都想要,良心也滑到肚脐眼下去了。养父还学了一句上海话:“这个周老板,老甲鱼想吃嫩豆腐了。”
有一天外面又在下着雨雪。周老板不到十点钟就来了,那时顾客还不多。周老板就对我说,想请我和我爹到假日饭店去吃一次饭。我说这事你该跟我爹说。那时活儿还不太忙,我把养父叫出来,他听周老板把话讲完后想了想说,行,但要等我把晚上最忙的那阵子的活儿做完。周老板说,那个时候不是吃晚饭而是吃夜宵了。养父说,晚饭夜宵一个样,不都是吃么。周老板走后,养父对我说,咱们去,把话当面同他挑明,让他以后不要再来缠你了,看着叫人心烦!唉,人哪……
第二天晚上,寒气袭人。周老板开着他那辆奔驰豪华车来接我们。长这么大,我才第一次走进这种叫五星级的宾馆,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滑溜溜的就像镜子一样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我想养父大概也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高级宾馆。但养父却能像周老板一样大踏步地走过前厅。我就想起养父说过的一句话,别人能咋的咱也能咋的,不都是人嘛。
那是一间很雅致的小包厢。周老板招待我们时显得十分殷勤,他似乎有求于我们什么。那时我就想,他已是个拥有上千万资产的大老板,应该说是要啥就有啥,他还有啥缺的呢?他点了不少我们没吃过的菜,有的菜甚至一盘就要好几百,但我也没吃出什么特别的味儿来。有的还挺难吃。真像养父回家时同我讲的那样,没吃惯的东西哪怕再贵吃着也不顺口。人,干吗花钱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周老板说,沙驼,自那天咱们见面后我一直想请你和小娜吃顿饭,一是感谢你那时的救命之恩;二是为前些天我手下的人对小娜的非礼再次对小娜表示歉意。说句心里话,不是你沙驼救了我的命哪有我的今天哪!养父说,这话不能这么说,当初你命不该死,你命中就有今天。那阵子不是我救你就会有别人救你,所以你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其实我早就忘了。周老板说,所以这就是缘分,说明咱俩的缘没有断。我今天请你们来,还想同你们商量一件事,就是我想在公司里给你安排一个工作。养父摇摇手说,周老板,这玩笑可开不得,我这个人只学了些小手艺,拉个牛肉面,甩个刀削面,弄个拉条子,或者在土地上种种棉花小麦,摆弄摆弄果树。这些手艺在世上也只能混口饭吃。我五十好几了,又没多少文化,这辈子就这样了。让我到你那个公司去,你不是在作践我吗?周老板说,那就让小娜去吧,我每个月给她五千元钱。养父摇着头说,那更不行。小娜现在还没学到可以每月拿五千元钱的本事。周老板,我们是本分人,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就端多大的饭碗,再说,也就这样的饭碗才更牢靠。恩赐来的饭碗是靠不住的!周老板说,那你总得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呀!养父说,这不!这顿饭就足够了。没进过的门我们进了,没吃过的东西我们吃了,没见过的场面我们也见了。我救你命的情也就了了。周老板,来,咱们碰一杯酒,我还有话要说,这话本不该在这种场合说的,但我想还是今天说了好。就是,从今天起你别再纠缠我们小娜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可小娜才18岁!周老板的脸唰地黄了,他那双眼睛突然变得特别忧郁、凄凉、失望和委屈。他呆了好长时间,才说,沙驼,你误会了,我对小娜没有任何邪念。
养父说,那更好,以后你就别再天天去面馆了,那有失你的身份。周老板一副沉重而失落的样子,含着泪说,沙驼,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啊……养父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我们“打的”回家。养父在车上说,这家伙也挺可怜。这世界啊,不是一有钱就啥都有了,所以呢,知足者常乐,就像我这样。小娜,你说是吧?而这时在我眼前闪着的却是周老板那双凄凉的眼睛。
八
人在背时的时候,大概就会接连不断地干傻事。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就是这样。为了想尽快摆脱困境,他们竟扩大了色情服务的项目。事发了,不但店被封了,而且还要交一笔为数不小的罚款,姜湘姨夫还被刑事拘留了十五天。为了躲避债务,姜湘姨夫从拘留所出来后两人就失踪了。那天凌晨我同姗梅阿姨一起去菜场,姗梅阿姨告诉我,这几天债主们老到丽娜阿姨家去敲门,但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债主们就去找派出所、居委会,要撬门进去拿东西。但居委会的刘大妈告诉他们,这栋楼的产权是属于田丽娜母亲的,你们不能随便进的。派出所的人也告诉他们,谁要敢撬门而入就是私闯民宅,犯法的。但债主们还时不时地隔两天来看一次,这事在弄堂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姗梅阿姨说,小娜,你该把这事告诉你外婆,田丽娜他们逃走了,你们就该搬回来住,甲弄19号的房产是你外婆的!我回去后,就把这事告诉给外婆。外婆沉思了半天说,这事不急,过些日子再说吧,反正房子飞不掉。那天,外婆还把我从农场开出来申请在上海落户的各种证明要了去,开始为我办落户的事。那时我就感到刚来上海时,养父坚持要去拜访外婆的决定有多么的英明!没有当初,就不会有今天,这事就是这么水到渠成的。自我与外婆同住后,外婆也开朗了许多,有时还同我讲一些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她已不再那么恨我妈了。
中午,我把这两件事都讲给养父听。养父也很高兴,说,落上户口你就是正儿八经的上海人了。关于房子的事养父说,外婆做得对,从道理上讲,你们搬进去也说不上错,但从情上讲,可就有点乘人之危的嫌疑了。这事不能做,对吧?
养父有很善于摆平人际关系的一面,但他的认真和固执在上海又往往吃不大开,尤其在面馆里,他与老板娘之间的冲突越来越频繁。由于生意兴旺,老板娘就把隔壁那家生意清淡的包子店的铺面兼并了过来,打通后又重新装修了一番。这样顾客容量就增加了一倍。光养父一人拉面显然跟不上趟,老板娘就让她的表弟也跟着拉。可老板娘表弟的技术还没学到家,拉出的面老断,虽然捞进碗里不大看得出来,但养父认为让内行人看出来也有损于他的荣誉,于是就坚持要老板娘表弟练到家后再上厨。这样出面的速度又慢了下来,老板娘不愿意了,同养父争吵了起来。养父认为,出面慢是慢了点,但每一碗出的都是正品,而你表弟出的却有不少次品。钱是要赚,但得赚良心钱而不能赚昧心钱!老板娘虽哑了口,但发誓总有一天要炒养父的鱿鱼。
西伯利亚寒流搅得上海出奇的冷。那天下午四点我离开面馆,融进人流往前走。有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带着大口罩的女人跟了上来,轻轻地拉了我一把喊,小娜。是丽娜阿姨。她惶恐地朝我摇摇头让我不要叫她。她把我拉进一条偏僻的小弄堂里的一个角落上才说,小娜,我和你姨夫要活不下去了。她口罩上那双忧愁而心酸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我说,姨,你干吗不回家啊。她说,我们要一回家,那些债主还不把我们给撕了。我说,可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的事呀。她说,现在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熬一天算一天了,可现在,我们带出来的一些钱全用完了。唉!想当初,我真不该跟你外婆为那点财产房产的事闹得那么僵,这都是报应啊。她抹着泪说,小娜,我觉得你和你阿爸都是好人,能不能帮帮忙,借点钞票给我们。我说,姨,我身边没几个钱,晚上我同爹商量一下再给你们送去吧。她说,你现在口袋里有多少?我说,只有五六十元,她说,小娜,先借给我吧,我们已有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我把钱给她后,她塞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说,用这个电话跟我联系,我再同你约见面的地方。她突然拥抱了我一下,感慨地说,总是亲人好说话呀。走出弄堂我们分了手,我看到她走到一家包子店,买了几只包子,拉下口罩狼吞虎咽地吃着走着。天空很阴沉,寒风飕飕,我的心也挺沉。我听养父说过,善的前头会有宽广的天地,恶的结果往往是绝路一条。
我回去就把这事告诉给外婆,我想让外婆能帮丽娜阿姨一把,因为丽娜阿姨目前的处境真是太可怜了。但外婆闭着眼睛想了好一阵,然后叹口气说,逢绝路而后生,这事以后再说吧。然而我从外婆的眼睛里却看到不少的心酸与伤感,度过了七十多年人生的外婆自有她自己处事的方法。
我上完夜校回来,养父已在外婆那儿了。他微笑着用轻松的语气告诉我,说他同面馆的老板娘闹翻了,养父说宁愿不要饭碗也不能不要信誉,饭碗丢了还可以再找,信誉丢了,到哪儿找去?而老板娘还算大度,养父没干完一个月,她还是给了养父一个月的工资。在这些日子的交往中,外婆对养父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外婆说,在上海混饭吃头脑要灵活点,不能太老实,不然要吃亏的。你看,你把熬汤、拉面的技术都教给老板娘的表弟了,他们就趁机找个碴子炒了你的鱿鱼。你不晓得上海滩上的那些老板娘,门槛精煞了!养父一笑说,外婆,罗成的回马枪和秦琼的杀手锏,这事我懂。我也看了,在上海混饭吃,还得有真本事真手艺才行。那个老板娘不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她那面馆总有一天要垮,就像……他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天很冷,外婆端着个热水袋焐在怀里。她也猜到了养父想要说的话,她一下子又变得很伤感,站起来说,小娜,陪陪你阿爸,我要休息了。外婆进屋后,我把丽娜阿姨的事讲给养父听。养父说,已经到这地步了。小娜,走!我们出去一下。
寒风搅着雪粒在路灯的光亮中变得黄灿灿亮晶晶的。夜已有些深了。我们在淮海路的一个大花坛前与丽娜阿姨见了面。养父把今天被老板娘炒了鱿鱼后发给他这个月的三千元工资全给了丽娜阿姨。
养父说,我帮你,因为你是田美娜的亲妹妹。养父把田美娜三个字说得特别的有情感。你又是小娜的亲阿姨。你看不看重这份亲情我不管,可我和小娜特看重!丽娜阿姨感动地点点头说,小娜阿爸你放心,这点我是拎得清的。我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人。说完她朝养父深深地鞠了一躬。养父说,别这样,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会有你们的一口饭。丽娜阿姨抹了把泪说,那我走了。可她走出十几步后又追了回来说,小娜,你回去告诉外婆,你们可以搬回楼房住。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你再告诉外婆,我对当初我做的那些事后悔死了,我对不住她……丽娜阿姨把一串钥匙塞到我手里哭着跑了。
细小的雪粒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路灯下闪烁。养父说,既然丽娜阿姨叫你们搬到楼里去住,外婆要不肯,你就好好劝劝外婆,让她也给丽娜阿姨一次机会。外婆现在挺疼你,你很懂事,爹没白养你……
雪下得很紧。
九
下了整整一夜的雪。凌晨我出门时,马路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我和姗梅阿姨买菜回来,养父正在生小推车上的炉子。姗梅阿姨在和面,我问养父,爹,今天你不去面馆了,我还去不去?养父一笑说,老板娘是炒我的鱿鱼,又没炒你的鱿鱼。我点点头说,爹,我知道了。中午我去面馆,老板娘倒对我蛮客气,她说,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你阿爸走,但你阿爸的脾气也太倔了,哪能在生意场上混啦,我得为店里的生意着想呀,你讲是吧?小娜,既然你还来我这儿上班,每天我再给你加十元钱!我很礼貌地一点头说,谢谢老板娘。我就又忙着穿梭在人声鼎沸的餐桌之间了。我相信养父的话,靠自己挣钱那才活得踏实。
不到半天工夫,地上的积雪就融化了。下午四点钟我下班时,地都有些干了。我拐到大马路上,一辆奔驰小轿车就跟上来开到我身边,车窗滑下后,我看到周老板探出脑袋说,小娜,你能上车来吗?我有话想同你说。我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行,有话你就下车说。周老板说,在马路上说话多不方便,天又这么冷。他恳切地看着我说,小娜,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企图的。我说,周老板,我相信你的话,但我不会上你的车的,你走吧!
周老板的车在我身边慢慢地跟了一会儿,见我不再理他,他只好无奈而凄楚地叹了口气,把车开走了。可我仿佛感到他那车的车轮似乎转得很沉重很失落。我隐隐感到,周老板好像有一种很浓重的情感压在心上而无处排遣。
养父在外婆家帮着收拾东西。在我和养父的说服下外婆同意搬回小楼去住。我回来后就把路上发生的事告诉给养父,在边上整理东西的外婆也听到了。她想了一下说,那个周老板是不是叫周奕鑫?我说是。外婆看看养父,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养父有些恼火地说,这个周奕鑫到底想要干啥?我说,爹,我好像觉得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养父说,他不会是想动你的坏脑筋吧?我说我也弄不清。养父说,小娜,这事眼下你千万别告诉姗梅阿姨,要不她又要为你胆战心惊了。吃完晚饭,我要去上夜校,养父陪我出去说,以后这个周老板再找你,你就同他说,你有事最好找我爹,别老缠着我。养父仰望了一会儿天自语着说,这个周奕鑫大概跟田家也一定有点什么关系……小娜,你上学去吧。
上完夜校回家。外婆埋在沙发里,膝盖上搁着本相册。她让我坐在她身边,翻开相册让我看我妈从小到18岁时的照片;每张照片都是精心地用玻璃纸封好的。我感到了我妈在外婆心中的分量。外婆说,七八年前,你讲的那个周老板就到我们家来过,问我有没有田美娜的照片?我说有。他说他想要一张。我说你是什么人?我怎么能随便把女儿的照片给你呢?何况我女儿已不在人世了……他就说,那让我看一看行吗?我说看一看当然可以,但不能拿走,你要保证。他说,我保证!外婆说,周老板一面看一面流泪,后来就捂着脸大哭起来。外婆就问他到底同田美娜是什么关系?但他什么也不说,道了声谢谢就走了。外婆说,他这么接连不断地找你,是不是同你妈有关?我说,我也不知道。外婆说,那你同你阿爸再约他见一次面吧。我点点头说,好。外婆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说,唉,那个耳光的事,啥人也讲不清爽啊。
几天后,外婆和我搬进了楼房。
外婆毕竟是个很有点艺术品位的人。她找人把整栋楼稍稍调整与修饰了一下,楼里的每一个房间就透出了一种舒适而典雅的气息。外婆让我住在我妈以前的那间小屋里,小屋布置的与我妈住时有些相似,朴实而精美。外婆问养父是不是也住过来?养父坚决地摇摇头说,我自由惯了,住在那间地下室里挺好,租金也不贵。往后我找的工作也只能是面馆里拉拉面,早出晚归的住在那儿方便。外婆也没有强求。有天外婆告诉我,我落户的有关申请材料警署已收下了,但还要报到上面去批。养父知道后高兴地说,世上的事只要去争取就会有希望,刚来时是个啥状况,是吧?
寒流一过,天气就渐渐变暖了,刚到上海时有些不适应的地方,我也慢慢适应了。以前我只听得懂上海话,而现在很快也能说了,虽然语气上还有些生硬。姗梅阿姨说,一是因为我年轻;二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上海人的女儿,所以上海话能学得这么快。有一天清早,养父从旅馆赶来,帮着把姗梅阿姨的煎饼摊子摆到弄堂口后对我说,小娜,你陪爹到你丽娜阿姨开的那个咖啡馆去看看。我说,爹,咖啡馆关门已有好些日子了。养父说,我是去看看那儿的地段。我知道,养父肯定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了。
咖啡馆的两边开着好几家小吃店、面店、小饭馆。养父说,小娜,爹想把你丽娜阿姨这个咖啡店的店面租下来,咱们索性自己开一个西北面馆,给别人当马仔不如自己当老板。小娜,你给丽娜阿姨打个电话,我约她来商量商量这件事。我说今天就打吗?养父想了想说,再过上几天吧,等我琢磨成熟了,你再打。
出了几天太阳后,天又变阴了。上海的冬天天气也挺多变的。自我搬进楼房后,外婆不想再让我去面馆干活;这好像有些失身份,外婆说她养活得了我。可养父说去面馆干活自己去挣一份辛苦钱不丢人。于是我仍去面馆上班,外婆也不再坚持。云层把太阳又遮住了。冷风飕飕地叫着。我从面馆出来,周老板的车又跟了上来。我从外婆的口中知道周老板对我妈也有一份很深的情感,车开到我身边我就停住了脚步。周老板探出脑袋说,小娜,上车来吧。我摇摇头说,周老板,我爹说了,有什么话你可以同他谈,或者当着我爹的面跟我说。周老板说,我只想同你单独谈。我说,那不行。周老板的车又跟了我一阵才离开。我回去把这事和外婆讲的事全都告诉了养父。养父恼了说,他娘的,别理他!
但以后发生的事却有点惨。那几天,我觉得周老板大概被一种强烈的欲念搅得有些丧失理智了。我只要一走出面馆,他的车就跟了上来,而且是一副眼泪汪汪痛苦不堪的样子。我有些同情他了,我说,周老板你干吗要这样?他说,小娜,只要求你给我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给我一个我为你做点事的机会。我绝不会伤害你的。他流泪了。
养父听我说完这事后,埋着头卷着莫合烟,眼中也渗出了一份同情。他猛抽了几口烟,然后说,小娜,这样吧,明天我在路口等你,我同他再见一次面,如果行的话,就让他单独同你谈一次。养父又抽口烟说,唉,人心这玩意儿,是天下最难捉摸的东西。
天很阴沉,但没有下雨雪。我走出面馆,周老板的车就跟了上来。养父也迅速地从路口拐了过来,可周老板一看见养父就立即把车开跑了,车轮滚出的是沮丧与失望。养父嘟哝了一句,这家伙!
天上又飘下了细细的雨雪。我走上公路,周老板把车开到我身边,他刚探出头想同我说话,但立即又把头缩了回去把车开跑了,车轮溅起了点点泥浆。养父看着周老板的车消失在车流中,眼里流出同情也流着浓浓的疑惑。
接连几天,周老板的车就再也没有出现。而养父依然天天到路口来接我。他说,周老板一定还会来找我。果然,冬至后的第二天,天空晴朗,我一出面馆,周老板的车就跟上来了。我站住等他。他摇下车窗,他的脸由于忧伤与痛苦而显得有些憔悴,他喊了声小娜……便泪如雨下。但他很快抹去泪,朝我凄凉地一笑说,今天你爹没跟来吧?我说来了。他赶忙朝四周看。我说,周老板,我爹让我先告诉你,他同意让你单独同我谈一次话,可他事前要先同你说上几句。他点点头说行。我朝路口挥挥手,养父就从一家商店里走了出来。周老板也下了车,而且很殷勤地朝养父笑了笑。养父说,周奕鑫你到底有啥事非要单独同小娜说?周老板说,沙驼,你救过我的命,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但有些话,我只能同小娜讲,沙驼,请你理解我信任我一回行吗?养父说,好吧,但你要伤害小娜哪怕一点点,我就宰了你!周老板说,那你就把我剁成肉酱!我坐进车里时,我发现周老板的手在激动地颤抖着,眼里也含满了泪。他是个敏感而容易感情冲动的人。当他发动车时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朝养父点点头,车就融进了车流中。他点燃一支烟,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说,小娜,你真是田美娜的女儿吗?我说是。他说你见过你妈吗?我说没有,我妈生下我的当天就死了。他说你妈什么时候同沙驼结婚的?我说我爹没同我妈结婚,他是我养父。他的手又哆嗦起来了。他沉默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不久,他猛吸一口烟说,小娜,我想认你当女儿行吗?我说不行。他说为啥?我说因为我有爹,而且是天底下最好的爹!他说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认你当干女儿。我说那也不行。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他说,小娜,我是谁,我一时也没法同你说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同田美娜在新疆时有过一层很特殊的关系,所以我才想认你当干女儿的。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后,再慢慢同你谈。
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同我说什么。只是他的手机不断地响,他不断地回电话。都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我安心地坐在车里,因为这时我完全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了。有一阵子没有电话,他专心地开着车,他在回忆,在追思,他忽儿激动,忽儿伤感,忽儿欣喜,忽儿悲哀。他突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自语着说,缘分!美娜啊!在上海竟会遇见你的女儿,这全是缘分啊!他抹了把泪。
车开进一片花园别墅区。他在一栋很精致的小楼前停住了。开门出来迎接我们的竟是在咖啡馆当领班的阿兰小姐。想不到咖啡馆停业后周老板把她安排到这儿来了。周老板回转头对我说,小娜,这座别墅是我为你买的,阿兰也是我雇来服侍你的,这是房子的钥匙,你拿着。他把一串银光闪闪的钥匙举到我眼前。我没有去接,只是愕然地看着他。他说,怎么,你不喜欢?我摇摇头。他说那你就接上。我又摇摇头。我感到有些不安,说,周老板,送我回去吧。周老板说,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房子再说。阿兰,快,接小娜进去。阿兰把我拉到车外,拉进院子,走进别墅。那时我觉得自己全蒙了。我懵懵懂懂地被阿兰领到三楼,然后二楼,又回到一楼、客厅、卧室、书房、梳妆间、健身房、浴室,一切都装饰得灿烂辉煌。但我没感到这一切同我有什么关系。而周老板则跟随在我们后面不停地接手机回话。回到一楼后,周老板说,阿兰,你陪小娜,我要回公司一趟,马上回来。小娜,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晚上我们一起到希尔顿吃饭,到时我把你爹也叫上。说着他急匆匆出了门,他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竟把门反锁上了。
我急了,拉着门喊,开门,开门呀!阿兰在边上说,小娜,周老板是好人,他不会伤害你的。但这时我从窗口看到养父从一辆停着的出租车里出来了,他怒气冲冲地一把揪住周老板的衣领喊,去开门!周老板想解释什么,养父又厉声地喊,开门!周老板慌忙把门开开。我一出门养父就紧紧地拉住我说,小娜,咱们回去,我就怀疑这家伙没安好心。人一有钱就会变坏,这话不假。而周老板紧跟在后面吃吃地说,沙驼,沙驼,你听我说……他拉住养父。养父猛地转过身,双眼好像在喷火,他一咬牙怒不可遏地一拳把周老板打得仰躺在地上。养父说,周奕鑫,我本不想打你,但打你是想叫你清醒清醒,你想动我女儿的脑筋,妄想!
我跟养父钻进了出租车里,我听到躺在地上的周老板撕心裂肺地喊!沙驼,小娜!你们误解我了!我的天哪——我看到他在喊叫时,嘴里喷出的血星竟有半尺高。
十
养父已决心要租下丽娜阿姨的咖啡馆的店面来开一家大西北面馆。丽娜阿姨是在晚上十点钟才来,在一个很清静的街心花园里同我们见面的。她听完养父的想法后说,小娜阿爸,这样吧,我回去同姜湘商量一下好吗?过两天我再给你们回音。大约隔了将近有一个星期,也就是养父揍了周老板的第二天晚上,丽娜阿姨才来约我们在一家很偏僻的小吃店里见面。那天姜湘姨夫也来了,他点头哈腰地向养父对他们的帮助表示感谢,那副媚态连我看了都感到不自在。我也就知道了什么叫人穷志短。可我知道养父也穷过,但我却没见过养父对谁有过这种媚态。到了上海后也是这样,他认为他完全可以凭自己一点扎实的手艺来养活自己。所以我感到人穷志短的背后其实是“艺”穷志短。
丽娜阿姨说,把咖啡馆转让给你们开面馆是可以的。但有句话我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就是欠人家的债怎么办?债还不清,那个店面不管改做啥生意都开不了张的。现在最难办的就是这桩事情。养父问,你们总共欠了别人多少债?姜湘姨夫立即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份账单拿了出来说,这里有周老板一半的钱,但他的钱可以暂时拖一拖。养父看了后说,我来上海时从新疆带了些钱,但不够,这怎么办呢?丽娜阿姨突然哭了,说,小娜阿爸,我和姜湘商量过了,要是你能把这债还清,能把面馆开起来,我和姜湘情愿在你店里跑差。可现在这样,为了躲债,我和姜湘这么偷偷摸摸地活着,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啊!说着痛哭起来。姜湘也在一边叹气抹眼泪。养父是最看不得别人淌眼泪的。他说,你们不要哭嘛!先人们常说天无绝人之路,人只要多想办法多努力,总能蹚出一条光明道的。这样吧,过两天我回新疆去想想办法。丽娜阿姨说,小娜阿爸,这太耽误辰光了,其实在你身边就有人可以帮你解决。养父问是谁?丽娜阿姨说,阿拉姆妈呀,你勿晓得,阿拉姆妈是有些积蓄的,她平时很节约,就存款的利息她都花不完,养父摇头说,不行,我情愿跑一次新疆也不能去开这个口,动这样的脑筋本身就是罪过。丽娜阿姨又哭了,姜湘姨夫也长吁短叹的。养父说,你们不要急,我上新疆快去快回,这个大西北面馆我非要开成!
天气虽然寒冷,但大上海之夜的灯光却依然闪烁得那样热烈。路上,说到丽娜阿姨他们时,养父说,这真是一对熊包!所以人哪,发达时别太得意,失意时也不能这么丧气。全是因为自己没啥真本事。本事不在大小,只要真就不怕没饭吃。世上各色各样可以让人端的饭碗有的是,就看你咋去端了。养父接着又说,小娜,明天你去面馆时就同老板娘说一声,后天就不去了。一是好好照顾好外婆和姗梅阿姨;二是好好把功课复习好。户口落上后你明年就可以在上海参加高考了。后天我就去新疆。我点点头说,爹,那家面馆自你走后,汤也熬不出你在时的那种味儿了,面也没你拉的那么韧那么可口了,生意比以前清淡了许多。养父得意地一笑,说,这就是我为自己留下的回马枪和杀手锏。这个老板娘,眼光太浅!
外婆还在客厅看电视等我,只要我夜里外出,外婆总要等我回来后再休息。我把今天的事讲给外婆听,外婆就问我,你阿爸还缺多少钱?我讲了个大致数目。接着我说,外婆,我爹讲了,决不用外婆的钱。外婆笑了笑挥了一下手说,你先去睡觉吧。
外婆在我那间小屋里安了一个小空调。因为她看到我入冬以来手上脚上都长了冻疮,她就问我在新疆长不长冻疮?我说不长,因为在新疆屋子里有暖气或生炉子。第二天,外婆就让人在我小屋里安上了空调。因此我的小房间里一直是暖暖的。我洗好后刚钻进被窝里,外婆就进来了,手上拿着本银行存折。她坐到床边说,小娜,明天你对你阿爸讲,勿要去新疆了,一是耽误时间;二是你阿爸需要的这点钱外婆还拿得出来,又何必拿钱去铺铁路呢?我说,外婆,这是你的养老钱啊。外婆叹口气说,小娜,你是我的亲外孙女。你阿爸无亲无故把你抚养得这么大,到现在还在为你操劳,还有,田丽娜再不好,也还是我的女儿啊……外婆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外婆回她的卧室去了,可我又睡不着了。我回想着自我到上海后养父为我所做的一切,他那份真诚的人情给周围的人也带来了变化。
凌晨,我陪姗梅阿姨去菜场回来。养父已经把煎饼炉子点着了。我就把外婆昨晚同我说的话告诉给养父。养父摇着头说,这可使不得。但姗梅阿姨却说,眼底下能解决的事干吗非要跑到新疆去寻找帮助呢?你又不是白拿外婆的,到时你连本带利还给外婆不就得了?养父想了想说,这倒也是。
天一亮我和养父回到外婆那儿。外婆把存折和身份证递给养父说,你们需要多少就取多少。养父说,取完钱后我给外婆打个收据。外婆说,算我投资吧,生意上赚了,你给我分红,生意上亏了,我也承担一份风险,按生意场上的规矩办!养父很受感动地说,那我一定把生意往红火里做,不让您老担风险。
当天中午我就去面馆辞了工作。老板娘听后脸上有些讪讪地说,小娜,你最好勿要走,我还想叫你阿爸回来呢。她叹口气又说,小娜,我也勿瞒你,你阿爸一走,我这儿的生意不如以前了。你再一走,恐怕……她伤感地摇摇头。她的潜台词我懂,我的青春美貌也在为她招揽顾客。她问我你阿爸现在做啥?我说我们准备自己开一家面馆。她猛地站起来说,小娜,辛苦你一趟,陪我去找你阿爸好吗?
养父正在楼前收拾园子。由于丽娜阿姨的生意败落,小楼前的园子也成了一片废墟。养父辞去面馆的活儿后,就抽空帮着外婆收拾园子。拾掇土地上的活儿养父是最在行的。他松土,锄地,筑花坛,干得很投入,再加上外婆给他出主意,不几天,园子就收拾得十分雅致。外婆说,小娜阿爸,你去当个花匠也是呱呱叫的。
老板娘一见养父,马上讨好地笑着说,沙师傅,还回我那儿去做吧,我每月给你五千。养父笑着说,你每月就是给我一万,那也是我在给你当马仔。现在我要自己做老板。老板娘撇了撇嘴说,喔哟,乡下人,你以为上海滩上的老板这么好当的啊,这里面的酸甜苦辣你哪能晓得啦。养父说,像你这样当老板当然不好当,因为你老是想点子算计顾客,赚些昧心钱。我呢?要拿出让顾客喜欢满意的东西来赚钱,不一样的!老板娘,我告诉你,在上海的这几个月我也看懂了。不管是上海滩,还是甘肃的黄土坡,还是新疆的戈壁滩,生意经其实是一样的。老板娘的脸色有些难看,讪讪地说,我晓得你是个倔头,这样吧,你好好再考虑考虑,我勿是那种容勿得人的人。养父笑笑说,老板娘,那你走好。
大概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有点不大相信养父会去筹集这么大一笔款子先来帮他们还债,因此当养父通知他们钱已筹措好了,他俩惊喜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接着他俩抱头痛哭起来,因为他俩再也不用躲着藏着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至于怎么还债,丽娜阿姨的意思是等人家来要再还。可养父说,这不好,你们躲债躲了这么长时间,别人的心里是个啥滋味?咱们设身处地地也为别人想一想。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人的信誉丢了,谁还敢来帮你?姜湘姨夫说,小娜阿爸讲得对。养父说,这些钱交给你们,由你们主动出面去还,这样,债清了,你们的信誉也就捡回来了。不过你们也给我打个条,亲兄弟明算账,眼下这一条也还是要的。姜湘姨夫喜出望外地说那当然,那当然。养父的想法没错。当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主动去还债时,那些债主也一个个都喜出望外。有的说,那些日子找不到你们,以为你们躲着想赖账了。丽娜阿姨说,阿拉哪能会是那样的人啦,那些日子阿拉外出筹款去呀。喏,现在勿是回来还你们啦。对不起,就是辰光拖得长了点。丽娜阿姨说,他们说这话时觉得腰杆也是挺挺的。养父听后笑着点着头说是哩,只要人坐正了,腰杆子也就用不着弯。
十一
在把咖啡馆改成面馆的过程中,我发觉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在有些事上是显得比较无能,但有些事做起来却显出了他们的精明与能干。对店堂内的重新装潢,布局,谈工钱,买材料,购设备都做得很在行。为了尽快让面馆开业,他俩干得真诚而卖力。养父对他俩也挺满意,其实他们也有很单纯的一面。但他俩又太重面子,躲债时一直住在外环线的一家小旅馆里,可现在又不肯回家住,因为外婆已搬进去住了,他们又落魄到目前这种地步,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外婆,也不知道外婆对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态度。他们也不知如何去与外婆和解。养父说,你们向你妈认个错不就行了。丽娜阿姨说,小娜阿爸,你勿晓得阿拉姆妈,阿拉姆妈有时说的话冲得叫你恨勿得去跳楼,这钉子我不敢去碰。养父说,那你们先在店里住着再说。反正眼下店里装修也要有人照应。为了赶在春节前开业,店里也是连夜装修。
冬至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我的落户手续也批了下来。我和养父都很高兴。外婆欣喜地把准迁证交到我手中说,小娜,你现在是真正的上海人了。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又红了好一阵。仔细想想,外婆这辈子过得也真是……
养父知道自己对店面的装潢和布置不大在行,在这方面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要比他强。所以在这方面他也尽量听他俩的,而他俩也真心实意地像在办自己的店一样,甚至比办自己的店还要较真卖力。他俩想让养父知道他们是懂得报恩的。
店名我起的,叫“西北风”面馆。因为有一阵子国内流行一类歌叫“西北风”,那些歌我都很爱唱。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还有姗梅阿姨都说这店名起的又通俗又气派。养父自然也喜欢。养父要在店里经营兰州牛肉面、山西刀削面、陕西羊肉泡馍、新疆拉条子,那都是西北风味的,所以这店名也起得挺到位。为了与这个店名配套,丽娜阿姨提出餐桌也最好带点西北特色的。她说大场那儿有一家大家具城,我们可以到那儿去看一看。还说,明天让小娜同我一起去吧。养父说,那就辛苦你了。
丽娜阿姨着意打扮了一番后倒也显得挺洋气挺有气质。她背了个小皮包叫了辆出租车同我一起去了家具城。那是一栋占地面积很大也很高的两层大楼,里面摆的各式家具真是叫人眼花缭乱。丽娜阿姨摆出顾客就是上帝的架势同摊主砍价。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尽责,我们在推推搡搡的人流中,来了个货比几家,而且不时地同我商量。我说,阿姨,这方面我不懂,你拿主意就行。丽娜阿姨看了看表说,喔哟,十一点半了,那我们先去吃中午饭吧,吃了饭再去敲定一家。我肚子也真的饿了。等我们吃好饭,要付款时,丽娜阿姨发现她的皮包被人划了,早上养父给她买餐桌的钱自然也不翼而飞了。还好我身上还带着点钱,要不人家就会把我们扣在饭店里吃足尴尬。丽娜阿姨脸色灰白极其沮丧地呆坐着,拍了一下大腿说,我这个人哪能这么倒霉的啦!她说,小娜,你先回去吧。我说,阿姨,我们一起回吧。这事我爹不会责怪你的。丽娜阿姨眼泪汪汪地说,那我心里就更难过。小娜,你先回吧。我说你不回我也不回,我陪着你。她想了想说,好,我们回。由于钱不够,我们只好坐公共汽车,但我一不在意,丽娜阿姨就从我身边消失了。我赶忙在下一个站头下车,赶回去找,但哪里还能找到她的影子。我只好回去告诉养父,养父就怨我说,你应该看牢她打个出租回来才对,到家还付不了出租费?我这才感到自己有些欠考虑。
一连三天没见丽娜阿姨的身影,养父很着急,让姜湘姨夫去找。说店晚开张几天没关系,但人一定要找回来。姜湘姨夫找了几天也没找着。可有一天下午,一个矮胖的理着大背头的人一脸严肃地来找养父,把养父叫到里屋交谈了好一阵。那人出来时脸上透出了轻松的微笑。后来养父告诉我,前两天丽娜阿姨找这位李老板借钱,说借不到这笔钱把餐桌运到店里,她情愿去死,要不我这样活在世上还有啥意思。李老板说钱可以借给你,但得给我一点时间,于是李老板就来找养父,说只要养父在丽娜阿姨的借条上签上字,他就把钱借给她。养父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当天下午,丽娜阿姨愧喜交加地把餐桌拉了回来。但关于养父签字的事是李老板后来才告诉丽娜阿姨的。丽娜阿姨激动地对养父说,小娜阿爸,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养父说,人不该把钱看得那么重,人跟钱比,那要重得多,我真怕你会为那么点钱去跳黄浦江呢。于是丽娜阿姨私下里对我说,小娜,你妈太有眼力了,把你托付给这么好的一个阿爸!
那年,寒流时不时地光顾上海。因此我们的“西北风”面馆从开张起顾客一直是满堂堂的,是寒流把人们逼进我们店里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鲜美可口的汤面。养父凭着前几个月在那家面馆干活观察得出的经验,在牛肉面上,他在自己店里实行“两汤制”,上海人爱吃咖喱汤,而来上海的西北人还是爱吃原汁的牛肉清汤。这样就可以根据顾客的需要来定汤。于是店里的刀削面、羊肉泡馍、新疆拉条子也都根据顾客口味的需要来定汤定菜,生意做得越来越火爆,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养父又雇来了几个面工师傅。红火的生意使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看得也是满心的喜欢。说同样一个店面,生意就会这么不一样。养父说了大生意我做不来,但小生意只要诚心实意地去做,把顾客真正当上帝,不但在服务态度上更要表现在自己的手艺上,让顾客吃得满意,这生意也就不难做了。丽娜阿姨不住地点着头说,是的,是的。
有一天,一直负责开票的姜湘姨夫在忙乱中出了点小差错,开出的票是加肉的牛肉面,但只收了清汤面的钱。姨夫发现后就让服务小姐给那位顾客送去了清汤面。顾客就同姨夫争了起来。养父一问原因马上对我说,小娜去端碗加肉的面给那位先生,错在我们,不在人家。我把面端去时还向那位先生道了歉。那位先生吃完面后在碗底压上了两元钱的差价。姜湘姨夫很感慨,说虽然只是两元钱,但却让我长见识。养父说,这就是信誉啊。
外婆也很关心店开张后的情况。我每次回家就要告诉外婆有关店里的一些事。当外婆知道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后就说,做面馆生意就是要让大家吃得开心吃得有味道呀,看来你阿爸蛮懂得做生意的嘛。当她知道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在店里也干得蛮认真蛮卖力后说,他俩要早这样,也不至于走到差点去坐班房的地步。当我说到这些日子有不少人也慕名而来时,外婆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想去尝一尝。不过我这个人西北风味的东西是勿大吃得惯的。养父听说后就说,那明天我就去请外婆来吃。养父还同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咬了一阵耳朵。养父认为外婆要来店里尝鲜还有一层意思是,准备与女儿女婿和解。
那天上午,养父陪外婆来到店里,而那时店里已拥满了顾客。外婆就有些得意地说,小娜你外婆眼力勿错。外婆的意思是她投资是投对了。养父把外婆领到里面的一间雅座里,外婆刚坐下,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就闪进来扑地跪在了外婆的跟前。丽娜阿姨磕了一个头说,姆妈,阿拉以前的事真是全做错了……说着就哭了。外婆说,都起来吧,今朝就搬回去住,要勿是小娜阿爸和小娜回上海,我也勿晓得会是个啥结局……说着也抹了抹泪。
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当天就回来住了,后来也很懂得孝敬外婆了。晚上回家后去请安,早上走时要同外婆招呼再会。外婆说,日子早就该这么过。有一阵子,外婆也坚持让养父过来住。养父就笑着对外婆说,外婆,我在店里住着更好。你不知道,我半夜里就要起来熬汤、揉面,这么来回走多不方便。再说我身上有些西北人的生活习惯,你们上海人也不太看得惯,养父说了句上海话,勿来仨了!说得外婆也笑了。
十二
“西北风”面馆开张后养父让姗梅阿姨来面馆开个票什么的,但姗梅阿姨说,你让我一天坐八九个小时,那比我摆摊子还累,而且我老了,头昏眼花的,把钱找错了,就是你不计较我心里也不好受呀,摆惯了煎饼摊子让我再干别的我也真不习惯。养父办事从不勉强别人,而且姗梅阿姨讲得也很实在很在理,由于同住在一条弄堂里每天凌晨我去姗梅阿姨家也方便多了,所以我仍坚持陪她去菜场,帮她摆摊子。养父说,这样做人就对了。
其实那些日子我一直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周老板。周老板是丽娜阿姨最大的债主,可这些日子却再也没出现过。我内心感到,他挨养父的那一拳实在挺亏。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过他那天的做法确实有些欠妥。
“三九”一过,在上海就可以明显地感到春的气息了。有一天下午我回到家,看到靠在沙发上的外婆手中捏着几张纸,脸色有些伤感。她看到我后说,小娜,刚才周老板来过了,这是他写给你阿爸的信,是他叫我先看后再交给你,让你再给你阿爸的。外婆叹着气说,唉,那个噩梦似的年月留下的事怎么到现在也还没个完啊!
我回到小房间去看周老板的信。
沙驼:
我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你现在很厌恶我,讨嫌我,甚至看不起我。像我这样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竟这么死皮赖脸地纠缠着你的女儿,这么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所以那天你才这么狠狠地给了我一拳。我不怨你!因为我如果是小娜的父亲的话,说不定会表现得比你还要强烈。而且,我当时的做法也确实会引起你的怀疑。但沙驼,我想坦诚地告诉你,我决不会伤害小娜,哪怕是一点点。因为她是田美娜的女儿!
可这些日子里以来,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再去看小娜,但给我带来的却是空前的失落和痛苦,我怜悯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老是这么悲惨!沙驼,我本不想告诉你我与田美娜之间的一些事。想把我对田美娜的那份眷恋那份深情那份痴爱一直埋在心底。但现在为了要求得到你们的理解和原谅,我不得不把这些事说出来,我决定给你们写这封信。
我大学毕业时是22岁,大概是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学校有两个分配到新疆的名额,其中一个就落到了我身上。为了要表现自己的觉悟,来新疆后就要求到基层去工作。我分到了农场:那时有不少大学生都分到农场工作,所以有的生产队里竟有五六个大学生。大概由于我毕竟是上海名牌大学毕业的,所以就分在场机关工作。我住机关集体宿舍,离场部业余演出队的驻地只有二十多米。他们也在机关大食堂打饭吃。有一天中午我看到一位新来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她在我心中立刻激起了浪花。后来她说她第一眼看到我时也是这么一种感觉。我俩一见钟情了。她就是田美娜。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相爱的开始也是我们人生苦难的起步。虽然我们尽量做得秘密,约会也是悄悄地。但这事还是让场里的一位主要领导知道了,而且他的反应竟是出人意料的强烈和出格。他先让机关协理员找我谈话,并指出演出队里有纪律,女娃娃在队里的几年里不允许谈恋爱,因为这会影响她们的工作。我就顶撞他说,婚姻法里可没这一条规定,而婚姻法则规定男女到了法定年龄就有恋爱的自由。我与田美娜都已超过婚姻法规定的年龄了。协理员没有说服我。那位场领导就亲自同我谈,狂怒地拍着桌子骂我是个流氓。当时血气方刚的我也拍着桌子同他对骂,暗示他如此强烈地反对我们恋爱,大概是因他对田美娜另有企图。事后我很后悔不该如此顶撞他,可这已无法挽回了。那个年月不要说得罪领导,就是得罪了队长指导员都能把你收拾得叫苦不迭。一个星期后,我被戴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发配到偏远的垦荒队去劳动改造了。一个月后,田美娜就被那位领导霸占了。美娜后来用一句话向我解释她的失身。她说,我不能因为我的拒绝而让你加重痛苦甚至丧失生命,因为我知道他的威胁是会付诸行动的。我听后美娜在我心中的分量反而更重了。她结了两次婚,都是想避开那位场领导的无休止的纠缠。但两次婚姻都没有维持多久的原因是美娜拒绝为他们生孩子。她说我不能去生我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她忍受他们的谩骂、毒打,甚至包括性虐待,那时她心中所承受的苦难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所以当她对我说,周奕鑫,在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我愿意为你去死。
第二次离婚后她回到了队上。那时,垦荒队对我管束的也不那么严了。垦荒队离场部有十几公里,可离她的那个队只有四五公里。有时晚上我偷偷地跑出来同她幽会。给我们传信的是刘姗梅,据说她是美娜最要好的小姐妹,其实大多数信也是通过别人传的。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时天黑也没看清她的脸,可我会永远感激她!
我晚上偷跑出去同一个也是出身不好的“破鞋”幽会的事,终于让队领导发现了。那时在一些人眼里,男人与女人偷着约会是天下最大的丑事和坏事!
更何况我还是个现行反革命。他们把我抓起来后,逼我交代我与美娜约会的次数与幽会时的所有的细节,我拒绝交代。他们就用一阵阵的毒打逼我开口,我被打得遍体鳞伤。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人心怎么一个个都那么狠毒呢?那个晚上我逃出了垦荒队,不然的话我很可能会被他们折磨死。沙驼,就在那天凌晨,是你赶着马车帮我逃离了这片让我深受苦难也留下了浓烈情爱的土地。
“四人帮”倒台后,到处流浪的我回到了上海郊区我的老家。政策开放后我自己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赚了不少钱,后来我又在上海办起了一家贸易公司,事业是越做越大。也许这是上天对我以前遭受苦难的一种补偿。事业搞大后我的身边不缺女人,但一提到结婚的事我就犹豫、退却,就会想起田美娜,结婚的念头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我需要的是一份真情!但上苍却独独没有补偿给我这个。
所以当我在田丽娜的咖啡馆里看到小娜,并知道小娜就是田美娜的女儿后,我心中的那份惊喜真的很难说清楚。我发誓要为小娜做我认为该做的一切,以补偿我对田美娜那份未尽的爱。所以小娜,你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我想认你当女儿了吧?所以沙驼,你也该明白为什么我会缠着小娜了吧?现在我还想说的是,我给小娜买的那栋别墅永远属于小娜,因为房产证上就是小娜的名字,钥匙就在阿兰那里,我让她看管好那栋别墅。沙驼,让我定时来看看小娜行吗?让我再为小娜做点什么行吗?因为我需要人间的真情……写到这里我泪如滂沱,我觉得田美娜正在看着我。
信我无法再写下去了。只盼着你的回音。
周奕鑫
X月X日
天又在下雨,缠绵绵的。我把信拿去给养父看,养父看着信先是皱眉头,后是揉鼻子,接着就叹气,最后一拍信说,娘的,原来是这么回事。然后拉着我说,小娜,咱们去姗梅阿姨那儿,这事得让她证实一下。姗梅阿姨看完信后说,对,这都是真的。而且现在我还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周奕鑫就是小娜的亲阿爸!
十三?
尾声
第二天一清早,养父放下店里的生意,辛辛苦苦地奔跑了两天去找周奕鑫。第三天的傍晚,养父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先到姗梅阿姨家去。不一会儿,周老板开着车同养父一起来了,上进姗梅阿姨家,养父就说,这就是刘姗梅。周老板与姗梅阿姨交谈了几句话后,姗梅阿姨肯定地对我和养父说,对,他就是周奕鑫,因为那时的有些事只有我俩知道,连美娜都不知道。养父就爽朗地对我说,小娜,按上海人的叫法,叫阿爸,我是你爹,他是你亲阿爸。我看着周老板,这时我发觉,我脸上的有些部位也有着他的影子。我喊了声老爸……我拥进了老爸的怀里。他浑身颤抖着抚摸着我,泣不成声。他稍稍平静一点后,又握着养父的手说,沙驼,你救过我,又抚养大了我的女儿,让我怎么谢你呀!养父一听说,谢什么,我做好事,老天会给我增寿的……
那年六月,我顺利地考进了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我没有去当演员,而是进了电视台当上了节目主持人。虽然我老爸拥有巨额财产,但我却一直保持着一个普通人的心态。除了我的美貌外,我办事认真,又能吃苦,待人和善,为人坦诚,因此不但领导喜欢我,与同事们也相处得很好。再加上我自身的努力,不几年,我就成了电视台里小有名气的节目主持人。
看到姗梅阿姨的身体不好,我老爸坚持让她进医院去治疗。她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又到无锡去疗养了两个月,她的身体状况就好多了。老爸要给她一笔钱养老,但她怎么也不肯要,仍在弄堂口摆她的煎饼摊子。养父支持她,还是那句话,自己挣的钱花着踏实。
又一年的三月,养父把面馆交给了丽娜阿姨和姜湘姨夫,坚决要回新疆去摆弄他的果园。他说,你们合家团圆了,可我不能把田美娜孤零零地丢在戈壁滩上不管呀,每年的清明节我得给她去烧点纸送点吃的吧。再说,十一月份等我把果子处理完,我还可以回上海来在面馆干上几个月。到三月开春,我再回新疆去收拾我的果园,半年新疆半年上海。田美娜也有人陪。他用上海话说,我这日子勿要过得太自在哟!而且我这次回新疆要坐飞机,咱这个甘肃土包子也开一次洋荤了嘛。
三月的小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送养父去机场,这一次我老爸要同他一起去新疆,要赶到清明节给我妈去上坟。本来我也想去,养父说好好上学去吧,以后你有的是机会。我们把养父和老爸送进候机室。雨停了。我们看到那架新疆航空公司的飞机腾空而起冲向云霄。那时,姗梅阿姨、外婆、丽娜阿姨、姜湘姨夫和我都朝空中挥着手,我们每一个人都流泪了。我知道,我身上流着我老爸的血,但我胸膛里跳着的这颗心却是我养父培育起来的。他在我身上上留下的东西对我来说一辈子都会管用的。云层破开了,露出的天竟是那么的蓝,那么的清澈……
(原载《小说月报》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