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想辞职下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为此我苦恼好几个月。其实这辞去公职下海办实业的建议先是由妻子亚翎给我提出来的。她是大学新闻系的毕业生,在一家侧重于经济效益发行量比较大的综合性杂志当记者,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有气质,加上她那一米六七的个儿和匀称的身材,还有那双妩媚的眼睛,是个颇具魅力的女人,她拎着只米色的真皮拎包经常穿梭在上海郊区或江浙沿海一带的乡镇企业和民营企业里,为那些老板们写一些人物专访之类的所谓报告文学,同时顺便为杂志拉上一些广告。那些越来越懂得怎样推销自己的民营企业家们对这些胜似广告的所谓报告文学的重要作用有了越来越清醒的认识。而亚翎的那些文章也总能让他们满意。文章登出来后,企业家们会给她一笔数目不小的辛苦费,再加上为杂志拉广告后百分之二十的回扣,她的额外收入大大地超过了她的工资。在上海,有此等经济基础的感觉就是好。它使亚翎精神饱满地要在我们家营造出一种高质量的生活。她首先身体力行。所以她在那摆满中外名著的书房里安装了一套高级音响。每天晚饭后,她就要眯着眼睛埋在沙发里如醉如痴地听上个把小时的莫扎特们,睡前呢,还要在床上看一会博尔赫斯们。然后要求我:喂,永晖,你能不能把自己的文化档次提高一点?她穿名牌服装,也硬要我也穿名牌服装,她认为名牌就是身份,我穿得寒酸就是丢她的人。在性生活上她也同样要求高质量,她反对那种潦草的临时性操作,准备工作和情绪酝酿都要从早上就开始,上班离别要如胶似漆地温存一番,使你在整个白天洋溢着一种情欲的冲动。到晚上净身、上床,那时那种渴望那种炽热那种甜蜜,使两个人从肉体到心灵都融在一起,然后是风、是雨、是云、是花,接着是海浪,激情也随着猛然冲向浪尖……事后,她浑身舒展地、满足地仰望着天花板,抽上支烟,吐着烟圈,品味着那愉悦的余韵。这时她往往会聊一些采写报告文学中得知的趣闻给我听。
她似乎从那些民营企业家的发迹史中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一年前她就怂恿我辞去公职下海办实业。她认为我下海办实业有三大有利条件,第一,我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首批进入上海财经学院经济系的高才生。现在毕竟进入90年代。在商海中仅仅靠冒险已经不行了,80年代兴起的一些民营企业家如今纷纷落马就是强有力的证明。现在需要高智商且有经济学问的人进入商海了。她说,永晖,你就具备这样的条件。第二,她认为经商办企业的本领也带有一定的遗传性,犹太人世世代代都能在商海中取得成功,不能不说有遗传的因素。而我的父亲16岁那年,夹着把油纸雨伞和一个小布包,走进了当时上海宁波同乡会的会馆,从当学徒开始,不到几年就发迹了,现在我们住的这幢花园小洋楼,就是他发迹后盖的。第三,就是对生活的选择,在她看来,一个不愿拼搏去争取过好生活的人就是一个地道的庸人!人人在竞争中优胜劣汰,社会才能进步和发展。她说,你杨永晖也应该到商海中去证明自己的价值。在那破衙门里的每月几百元钱的工资,有什么好留恋的!你应该同我一起去争取一种让人眼红的生活。
我的心被她激活了。
我打算再找朋友们聊一聊,让他们出出主意。毕竟辞职下海是人生的一种重大选择。我首先想到了程铮。他是我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也算得上是好朋友了。他一米八三的个儿,宽肩膀,方脸,两条浓浓的蚕眉横卧在那双富有表情的眼睛上,说话声音洪亮,底气很足。他爱穿黑西装,戴红领带。在大学时他是我们系的篮球队队长,投篮时又狠又准,举球,跳起,屏气在空中停留一刹那,姿势优美得让人倾倒。他是女生们追逐的对象。虽说我俩的智商不相上下,但他的学习成绩却低我一个档次,原因是我学习用功认真,他却爱搞点投机,所以他的成绩在班里总是处于中游水平,而我基本上是年年名列前茅。他学习成绩上不去还可能是由于他总是不停地谈恋爱。追他的女生多,他也一个又一个地换。当时学院里正盛行萨特的哲学,在恋爱上他也奉行行动就是一切,在选择中寻找完美。然而到大学毕业,他也没有敲定一个。毕业后我俩虽都分在上海工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往来就越来越少了,他比我有魄力,在单位没干两年就辞职下海了,租柜台,办工厂,成立公司,很是兴旺了一阵,据说资产已达到八位数。有奔驰、蓝鸟、奥迪好几辆小车。但好景不长,连续两次受骗,损失上千万,他到处去追行骗者,甚至追到了日本,但一无所获。我说像你这样精明透顶的人也会被人骗得这么惨?他说,那家伙是在中央部里工作的,打的又是国家级贸易公司的旗号。不过这种事总是吃一堑长一智,没什么了不起,我会东山再起的。好在我现在还没有倾家荡产,我还有辆奥迪,一幢别墅,我的厂房机器都还在,我那公司的牌子也还挂着,这些都是我东山再起的基础。我说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动呢?他大拇指和食指啪地打了一下说,到赌场上去赌是要靠时运的。眼前我正是背时的时候,让时间冲冲我身上的晦气,等时运来了我再干也不迟。我说,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时运会来了呢?他神秘地一眨眼说,老同学,天机不可泄,到时你会看得到的。
我有了辞职下海的想法后,主动约他到一家咖啡馆谈了一次。当我说完我的想法,他的眼睛像闪电般一亮,然后笑着伸出食指在我胸前戳了一下说,像你这样的高才生早该觉悟了,不过现在觉悟还不迟,目前这形势,邓小平在南边发了话,新的一轮商潮又会开始,你要真想干,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做你的合伙人。我建议你在市内租赁一家服装厂,只要有人类存在,服装业也会永远存在并发展下去。这事我可以为你牵线搭桥,服装业圈子里的情况这些年来我已经摸得很热了,你只要下决心干,这第一步的路我来给你开。我半开玩笑说,程铮,我实话实说,你的为人我不大放心,我同你合伙,你要把我卖了我都不知道。他说,阿晖,别人我不说,在大学里那些年,我什么时候玩过你?哪怕是他妈的一次?你要办厂子,搞实业,光你一个人干能行?你总得用人,你能保证他们就不会玩你?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想明白了再来找我,我留给你一句话,你一下海就能遇见我这样的合伙人算你有福,懂哦!他表情严肃庄重地又伸出食指在我胸前戳了一下。
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亚翎,亚翎睁大眼睛说,喂,永晖,你怎么这么不懂经啦,刚下海就是要人领领路呀,像他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经验教训都有,况且他又是你的同班好友,这样机会哪能好错过的啦!这样吧,过几天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饭,我下厨!为了营造高质量的生活,亚翎还学做了一手好菜。她说热爱烹调就是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那天,阳光明媚,长出嫩绿叶芽的柳条在春风中摇曳。亚翎只让为照顾瘫在床上的母亲而雇的小保姆阿英做做下手,一切都由她煮、蒸、煎、炒。程铮看了那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后大加称赞。在饭桌上,亚翎和程铮谈得不要说有多投机了。亚翎把从乡镇和民营企业家那儿批发来的生意经同程铮探讨得津津有味,好像马上要下海的不是我而是她。两人都给对方以很高的评价。亚翎说,永晖,像程铮这样的合伙人还有啥好说的?程铮说,阿晖,亚翎是女人中的“精品”,你可真有福啊!
几天后,程铮在一家高档次的饭店回请我和亚翎,酒已灌过量的程铮用发抖的手举着酒杯喊,杨永晖,让我们共同携手干出一番事业来吧!
一个星期前,程铮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看好了一家服装厂,建议我把它租赁下来,他说,他已去看过两次了,这家厂由于设备老化,制作的产品陈旧,因此在目前市场经济的竞争中很难再生存下去。但这个厂有一大批年龄在35岁左右、工龄一般都在十年以上的熟练工人,这是一笔很大的潜在财富。而这笔财富在租赁核算资产时不但不会算在里面,而且会把他们看成是厂里的一个大包袱。在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人们只把眼睛盯在那有形的资产上,而不去注意那些无形的资产。在厂子准备租赁出去时,主管部门最头痛的就是工人怎么处理。他们要我们包下来,我们就可以同他们讨价还价,把值钱的当成赔钱的来同他们谈,你看怎么样?其实培养一大批熟练工人是需要很大一笔资金的。这样吧。我们约定个时间,一起到那家厂里去看看,好哦?
红卫服装厂是个街道办的弄堂小厂,由于经济效益越来越差,主管单位早就想把它租赁出去了。去该厂考察的同时,我上交了辞职报告。办公室的同事都吃了一惊,说小杨我们没得罪你吧,这种事非同儿戏,千万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再想进我们这样的政府机关可就难了。我感谢了大家的好意。他们都用一种类似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目光目送我,弄得我心潮很是一番起伏。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在那个雨天下午的五点多钟,赶去红卫服装厂的。
果然,程铮同一个女人已站在弄堂口等我了。
雨在夜色中下得更密了。站在程铮边上的那个女人有三十好几了,长得甜美,瓜子脸,高鼻梁,右嘴角上有颗米粒似的小酒窝。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双明亮而蕴含着毅力智慧的眼睛却流淌着一种深深的忧郁。眼角上也已拢着密密细细的皱纹。程铮介绍她叫区晓妮,曾在他的服装厂当厂长,把车间管理得相当出色,可以算得上一个女强人了,说着在她的肩膀上亲昵地抚摸了一下。通过这个动作,我就感到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弄堂很窄小,路灯投下暗淡的黄幽幽的光亮,密密的雨点拍在水泥地上溅起一朵朵黄色的水花,水流从我脚边汇集哗哗地朝阴沟里流去。走到弄堂底再拐进一条小道,眼前出现一块还不算小的场地,耸立着一栋陈旧的厂房,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红卫服装厂。正在值班门房等着我们的赵金富厂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热情地同我们握了握手。赵厂长五十出头了,头发花白,眼睛很小,双眉倒挂,背有些微驼,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是个老实而苦相的人。程铮给我们介绍后,他说,程总,你看哪能安排好?程铮说,今天我只是陪杨老板来看看厂子,其他的事以后再讲。赵厂长忙点着头说,好的,好的,杨老板,请你跟我们走,他非常恭敬地朝我笑笑。
我一下子被人称为老板有些不习惯,人的身份是随时都可以变的,我不知道是该得意还是该悲哀。
厂房的主体是一间有几百平方米的大车间,百十来个女工正埋着头在挂得很低的日光灯下踩着旧式的缝纫机。这个厂的设备实在是太落后了,还是一些四五十年代的东西。赵厂长非常不好意思地介绍,好像这全是他的罪过。他说,我们厂没有自己的产品,做的全是来料加工,活儿倒是从来没有断过,但经济效益越来越差。从前年开始就一直亏损,奖金发勿出勿讲,工人们加几个小时的夜班,加班费也只有二元五角,勿够买一块大冰砖的……区里有关部门的同志来过几次,但改进设备,开发新产品,要资金,要技术,目前靠我们厂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办勿到。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上面讲,把这爿厂租赁出去算了,条件可以放优惠点。赵厂长不满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上面实际上是卸包袱,我们快要成为没娘的孩子了。程总,杨老板,不瞒你们讲,搞市场经济是好是坏,我是弄勿懂,像以前,勿管哪样讲,工资奖金总是发得出的,改革改革,改来改去,反正是在我们老百姓身上刮油水。他又不满地摇摇头。
我和程铮只听他讲,也不表态,人们往往是从自身利益的得失来评价时下的政策的。区晓妮一直尾随在我们后面,很仔细很在行地观看工人们做的每一道工序。从成衣车间出来后,赵厂长请我们去他办公室坐坐。程铮说,今天我只是陪杨老板抽空来厂里看一看,这样吧,等我们商量后,我们可能还会来,到时我们再详细谈,赵厂长,你看哪能?赵厂长点着头说,好的,好的。他的眼神显得很迷惘,就像一个马上要找不到娘的孩子。那眼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让人感到有些心酸。
二
我的外祖父是宁波乡下的一个带有书香气的地主,由于羡慕上海的城市生活,卖掉了一部分田产,在上海置了房子,就带着太太、姨太太以及子女搬到了上海居住,乡下的事都撂给了管家。我母亲年轻时天生丽质,同时她还是个性格内向又很明事理的人,她喜欢待在小楼里看书,而讨厌同我父亲一起去参加那些喧闹的社交活动。她一共为我父亲怀过五次孕,基本上是怀一个流一个,请医吃药都无用,弄得父亲绝望得想要娶姨太太。
但父亲要娶姨太太的决心却下得太晚了,解放大军已经进了大上海。1952年母亲怀上我,那时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已经掀到浪尖上,父亲被揭发为大奸商。父亲不服,想用自杀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当他真的一命呜呼后,有人来告诉我母亲,告我父亲的大多数材料都是张冠李戴。虽是冤枉,但最后的结论仍是“畏罪自杀”。奇特的是,父亲死后五个月,历经折磨的母亲竟很顺利地生下我。母亲认为,这是老天对善良的人的一种宽慰。
母亲熬过十年“文革”的冲击和苦难,但却没有顶得住高血压带给她的灾难,几年前她中风后下身就瘫痪了。只好在床上和轮椅上度日子。我很敬重也很爱我的母亲。“文革”时我已13岁了,我们被赶到楼下的一间以前的储藏室里住,他们强迫母亲到街道工厂去劳动,每月发28元的生活费,母亲自己省吃俭用,尽量让我吃得好一点。学校停课,母亲每天下班后,虽然已筋疲力尽,但晚饭后仍要教我功课。母亲说,人要不学知识就白活在这世上了。正是那时打下的这份基础,使我在“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中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我要辞职去办实业的事一直迟迟不敢告诉母亲,怕她会因此受到刺激,但事情已进展到这一步,再瞒着她似乎也太不近情理了。
我们家所在的那条马路本来就清静,在雨夜之中就更不大看得到行人。小楼里,只有母亲的卧室和厨房间亮着灯光,我这才想起今天上午亚翎给我打电话说,她要出差去宁波。那几年,记者们用他们的文字换红包的积极性也是空前高涨的,经济杠杆已显得越来越有分量。我进屋后,阿英已在餐桌上摆好饭菜说,姆妈和我都吃过了,你快吃吧。
雨声衬托出夜的宁静。晚饭后我先回到书房,把我的一些想法写在了日记本上:一、好马不吃回头草,辞职报告是决不再收回了,每一个人对事业的看法不尽相同,应当尽力试试自己。二、对红卫服装厂,程铮分析得有道理,更新设备不难,只要有资金就行,但要培养一批熟练工人不但需要资金而且还需要时间。衣食住行衣为首,改革开放后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人们的服饰已变得五彩缤纷了。在这个市场上,竞争很激烈,但也正是显示自己能力的机会。三、程铮主动要做我的合伙人,肯定有他自身的目的。在合作中,就要更加注意按照合作的原则办事。四、既然要搞实业,那就得讲究个实字,实实在在地办企业,我想先给自己的经营思想定定位也是必要的,在当前诈骗成风、假冒成灾的现实中,仍坚信搞市场经济需要的是实打实的东西,虚的玩意儿最后肯定会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而成为一堆泡沫。因为真正的市场经济需要在实实在在中求得完善和发展。五、还有那个叫区晓妮的女人,程铮把她带来的目的大概是要让她也进入我们的企业,至于程铮还有没有其他企图我搞不清楚,但对她我应一视同仁,不抱偏见。
理清了思路后我就上楼去看母亲。母亲正躺在床上看电视。母亲14岁就离开宁波到上海,但还是一口宁波话。她见我走进她的卧室就说,阿晖,你最近这些日子在忙些啥啦?于是我就把准备辞职下海办实业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她把电视关掉了,想了想说,可以的呀,阿晖,子承父业,以前中国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的呀。顿一顿,母亲突然提起了我父亲的往事,他是顶着“奸商”的罪名亡故的,但他一辈子最痛恨的恰恰就是生意场上的奸商。我能明白母亲的意思,我说,阿姆,你放心,我给自己定下了两条: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干事。母亲没有说更多的话,她眼中似乎流出了一种迷惘与沉重,不过我还是很感谢母亲能这样理解和支持自己的儿子。
下了几天雨后天空突然放晴了,朵朵白云在鳞次栉比的楼房顶上飘悠。街上行人的各式新奇的服装也展现出一片亮色。让人体味到了时世变化后的灿烂。我又单独去了一趟红卫服装厂。我感到这个厂依然散发着六十年代那种压抑与僵化的气息。
当我突然出现在赵厂长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门口时,赵厂长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容可掬地迎上来给我打招呼,脸上还显出一份尴尬,因为这时有个女工正在向他哭诉着什么。那女工三十刚出点头,秀气的脸上显得有些憔悴,挂满了疲惫与忧伤。她抹着泪说,我16岁就进厂了呀,噢,你现在就这么一脚把我踢出去勿管啦?赵厂长一面招呼我坐一面对她说,阿珍,你也讲点道理好哦,哪能是我一脚把你踢出去的呢?去年厂里要裁减工人,是你主动提出要求请长假的呀。阿珍说,那时我男人生毛病了呀,得了尿毒症呀,我需要照顾他呀。现在男人死了,我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要抚养,我勿回来做生活去喝西北风啊!你总勿能逼我去做那种生意吧?赵厂长气恼地摆着手说,阿珍,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勿是我勿肯让你回来,现在厂里效益这么糟糕,劳动力过剩,还想再裁点人呢,我又哪能安排得了你。况且你又办了请长假的手续,厂子又勿是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阿珍拍着大腿说,我请的是长假呀,又勿是辞职,我现在想回厂做生活了,你要勿安排我,我就勿走,死也死在你办公室里!说着放声号哭起来,哭得很绝望。
赵厂长无奈而为难地看看我。我现在自然不好说什么。赵厂长想了想说,阿珍,这样吧,现在上面要把我们这爿厂租赁出去,我连自己这只饭碗都端勿牢了,你的事我也真出勿上力,你看这样好哦,等厂子租赁出去后,我一定把你的情况同新来的老板讲一讲,我相信新来的老板会有同情心的。他看看我,但我脸上毫无表情。我想,赵厂长虽看上去厚道老实,其实心里也会做点功夫。
阿珍也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对生活的渴望。她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只要赵厂长不答应她就死皮赖脸地死也要死在这儿,而是很识相地站起来抹了抹眼泪出去了。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倒越发的同情她,怜悯她。我在想,任何社会的变革,其实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赵厂长问我来意,我说你再陪我到厂里的所有角角落落都看一看。这次我看得很仔细,我最感兴趣的是厂房后面有一片堆放着杂物与垃圾的空地,另外还有一间很大的仓库,而这些将来正是可以改造发展完善的基础。赵厂长又把这个厂的历史讲了一遍。这爿厂是60年代为了解决太多的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建起来的。那时,赵厂长在市里一家较大的国营服装厂当师傅,组织上让他来这个街道办的大集体服装厂当厂长,他二话没说就来了。一待就是二十几年。可现在……他说,杨老板,你们把这厂租赁下来后,我们这些人的饭碗会敲掉哦?我一笑说,你说呢?他说,我想勿会,要是你们这样做,上面也勿会答应。我们这个国家走的还是社会主义道路么,你讲对哦?我不答,只是一笑,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出的是阿珍的那双眼睛,我说,赵厂长,刚才那个叫阿珍的女工,生活做得怎么样?他马上回答说,喔哟,她做出来的生活是没有毛病好挑剔的,原先她还是车间里作业组的组长,可惜去年为了照顾得了尿毒症的男人,才请的长假,钞票花掉不少,也没有救活男人的命,还背了一身的债,作孽啊!
三
为租赁红卫服装厂,我和程铮同区里有关部门的一位姓林的主任谈判了几次,他说,厂里的人员你们要全部吃进,这是先决条件。程铮说,这恐怕不可能,按目前厂子的状况,要维持这么多人的生计,我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办不到,在我们看来,厂里人员起码要减一半。林主任说,这绝对不行,你们要把人员弄出厂,他们就会来找我们闹,要是闹出静坐示威的事,不但影响社会稳定,我们也招架不住。所以这一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程铮说,要是我们也不让步呢?我知道,程铮这样说是一种策略,就是要林主任他们在其他方面给予优惠。谈了几次,林主任终于在抵押金上做出让步,但他说要到资产评估的审计报告出来后再同我们协商解决。
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月,已是秋老虎咬得人汗流浃背的时节。我的辞职报告也批了下来。
谈判的最后结果是,抵押金由一百万元降到七十万元,厂里所有的人我们全得留下,然后就是商谈租赁协议书的具体条款,再请公证处的人来公证。为了表示合伙的诚意,程铮表示七十万元抵押金他出二十万元。他说自他被骗后,他公司账上的周转金只有几万元,目前只是靠收取那些零零星星的小账维持生计。原先我计划中的筹款要比现在的数目大,因为抵押款我以为起码在一百万元以上,更没有想到程铮会主动出二十万元,这一点着实打动了我的心,所以当程铮关切地问我,你筹措这笔款子不会有大困难吧?我知道你们家有钱。当时我就很爽快地告诉他,三天后我们就去交抵押金,同林主任正式签租赁协议书。父亲自杀后,他的一爿厂子和一家商店就归我母亲所有。1956年公私合营后,政府就以付定息的方式把厂子和商店算是赎买了。“文革”前,母亲把每年得到的定息储存起来,“文革”中被抄走,到“文革”结束后又归还给了我们,母亲把其中的一大半划归了我。当时正在同我谈恋爱的亚翎知道这一情况后说,杨永晖,我可不是因为你们家的钞票才看上你的噢。但她却加快了我们的结婚步骤。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很难逃脱世俗的影响的。如果我没有家里的这些条件,她也许不会这么爽快地投进我的怀里。然而男人有时是需要用自身以外的条件去获取女人的芳心的,自己都摆脱不了何必又要去苛求别人呢?
星期六的夜晚,从幼儿园回来的儿子恬恬正在同他祖母下跳棋,恬恬伸着胖嘟嘟的小手用很庄重的口气说,阿奶,你这步棋走错了呀,喏,要这样走,不然你就吃亏啦。我母亲说,喔哟,阿奶老了,脑子不管用了,还是恬恬聪明,做事做人都诚实,是个好小人。母亲看我走进来,就从我脸上读出了什么,忙说,恬恬你下去玩,你爸爸同阿奶有事体要商量。恬恬出去后,母亲问我,事情办得哪能了?我说,过几天就要交抵押金,然后签租赁协议书,还要到公证处去公证。我把抵押金的数字告诉母亲,母亲就明白了,她指指床边梳妆台上的一只小抽屉说,里面有一张存折,你也拿去吧,这钱我用不上。我拧亮台灯,灯光照在母亲那苍白的脸上,我突然感到母亲消瘦了许多,原先那双漂亮而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韵,我说,阿姆,你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母亲说,今天上午王医生来过了,阿姆只感到身体有些虚,别的没有什么。阿晖,你不用操心我,有阿英照顾着我呢,你就一心一意去办你的企业吧。你能把事业办兴旺了,你阿爸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母亲从小首饰盒里拿出存折递给我,我去接时手突然颤抖起来,心也变得很沉。母亲仍想拼着她生命的最后的力量用这双干枯瘦弱的手推我一把。世上真正无私的爱就是母爱了。我又该对别人给予怎样真诚的爱呢?
亚翎是在我上床后才回来的,市场经济搅得记者们有两多,出差多,社交活动多,尤其在各类经济活动多如牛毛的上海。亚翎那张被酒熏红的脸充满了自信得意和满足,她把一本杂志撂到床上说,你看看我的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我先得去看看恬恬。我翻了翻她那篇吹捧一位民营企业家的文章,心里感到一阵涌动,我马上也要成为一个民营企业家了,但我讨厌这样的瞎吹一气。
亚翎在儿子那发泄了一通母爱后,便兴致勃勃地转了回来。她到浴室冲了个澡,用毛巾拢起头发,套上挂着两条背带裸露着上半身的丝质睡衣,鼓着两只富有诱惑力的匀称的乳房,坐在梳妆台前开始保养她那张白嫩的脸。
“你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亚翎一面往脸上抹着护肤霜一面说,我把大致的情况讲了一下,她说,钱凑够了?我说交抵押金和短时周转足够了,但能宽裕点更好,新产品的开发和更换部分新设备还需一些钱,我想到银行去贷一点款。她说,现在银行贷款的利息太高,能少贷就尽量少贷。我这里有一笔钱,算我投资。她也拿出一个存折说,这可是我的私房钱噢。我接过存折一看,竟也是个六位数。那些民营企业家们塞给她的红包的总数还真不少呢!这里是不是也有她那漂亮女性的因素在里面?
亚翎躺下后就沉沉地睡着了。为了谋生,为了赚钱,为了保持和开拓她那高质量的生存环境,她不得不去对付各种应酬,她也活得很累。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又看看放在床上柜上的她的那张存折。这时,我对钱又有了一种新的感觉。几十万元,看上去是一笔很庞大的数字,但在商海的吞吐中它却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投进去水花都不现,毫无分量,那么,我下海是要追求这些分量变轻了的钱还是别的什么呢……当然,这些钱还有可能会给你带来失败后的那种恐惧。我感到了钱所能产生的价值的另一面。而亚翎在追求着一种什么样的价值呢?闷热使她那细嫩的脖颈和手臂上绽出一粒粒细细的汗珠,我用毛巾轻轻地为她揩去。我既感到激动也感到惶恐,既感到充实又感到迷惘。我想,任何追求,一开始大概都会伴随着这样一种苦涩吧?
四
沉重的响雷从我们的头顶上滚了过去,厚厚的云层压满了天空。但天气仍是酷热。我和赵厂长坐在那间窄小的办公室里,那架老式电风扇嘎嘎地抖着脑袋非常忠于职守地左右旋转着,扇出来的依然是热风。我正同赵厂长商量着让工人入股的事。阿珍推门进来了,她闷声不响地坐在一条长凳上,直盯盯地看着我和赵厂长,那双秀丽而忧伤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心中渗出一种怜悯。自从我们把厂子正式接受下来后,我和程铮分了工。我担任厂长和法定代表人,厂子里的事全由我来管,他只是适当地协助一下,将来的产品由他负责销售。他办了这么些年的公司,这方面的路子熟。他说,销售上的一切财务活动都从厂里的财务上过,反正是全在你的眼皮底下。但放在我从商场租的那些柜台上的服装出售后,利润得归我的公司,我那边公司的几个工作人员和柜台上小姐们的工资需要开销,你看怎么样?他的另一个要求是,让区晓妮到厂里来负责生产上的事。他说她在这方面确实很强。我说,当副厂长?他说,挂个车间主任的名吧,她会是你的一个好帮手,以后你会体会得到的。我说,那赵厂长呢?他说,这你安排,我不发表意见,你是厂长你当家嘛。
我让赵厂长留下来当副厂长,管管技术上的事,他毕竟在这儿当了那么些年的厂长,人看上去也算忠厚。我们把红卫服装厂改名为申江服装厂,程铮的公司就叫申江服装有限责任公司,程铮说,这样便于厂里服装的销售。
又有一阵闷雷从我们头顶上滚过去,雨点开始叮叮当当地在窗玻璃上敲响。阿珍那双祈求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赵厂长在一旁说情,杨厂长,阿珍在做生活上是一把好手啊,过去厂里最细巧的生活都是让她做的。我无法拒绝她的眼神,我想了想说,阿珍,这样好吧,我现在刚接过这爿厂,有许多重要的事急着要处理,等我把厂里的事安排个差不多,我再来安排你的工作,你把你家里的地址留给我,好哦?
阿珍信任地朝我点点头,在一张纸条上留下地址后就要走,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把她送到门口,她这才说,杨厂长,求你拉我一把,不要让生活逼得我去做那种生意。说着鼻梁上便淌下两行泪。我朝她点点头,告诉她我会尽力的。我感到她是个懂事理的女人,不是因为生活所逼,她不会这么一次次地来求我们。
下午,赵厂长把工人们都集中到大车间里。我作了一番颇具诱惑力的讲话。我说,虽然我们租赁了这爿厂子,但我想厂子应该还是大家的,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办好这个厂子,我这个厂长也只有依靠大家,所以大家不要把我当外人,我们上海人爱讲的一句话就是阿拉都是自家人。那么自家人就不要拆自家人的台脚,厂子的利益是同我们每个人的利益紧紧地咬在一起的,今后,我们一定争取把工厂搞得比过去好,大家的收益要争取比过去高。要是我们租赁后还像过去一样,那么我们租赁它作啥,大家讲是哦?这时下面有个工人喊,你讲话算不算数?又有一个接着喊,对,算数哦!领导讲话像放屁的事我们见得多了!我就说,我讲的话是不是放屁,我只同你们讲一件事就行了,我们租赁这爿厂交了七十万元的抵押金,这七十万元是可以随随便便去放屁的吗?下面轰地笑了起来,有的还鼓了掌。接着我又讲了实行股份合作制的好处。我说,厂子的发展还要靠大家,厂里的设备要更新,新的产品要开发,我们要打出自己的名牌,光做来料加工,钞票都叫别人赚了,厂子是肯定兴旺不起来的,但这些都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我们除了可以去集资,可以向银行申请贷款,还有一部分资金可以通过大家入股来解决。你入股后你不但是厂里的工人,你还是这个厂的股东。过去我们说工人是工厂的主人,但这主人体现在什么地方?你要仔细想想其实是一点也勿搭界的。下面又有人喊,要是不入股是不是还可以在这个厂当工人?我马上说,入不入股,入多少股,全都自愿,决不强迫,不入股也依然是这个工厂的工人,你们的工龄,技术水平,熟练程度,我们在发放劳动报酬时都会考虑进去的,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你做生活的质量和数量。工人入股后,还要选出代表参加我们的董事会,参与工厂的重大决策,真正行使主人的权利。有人喊,我们是要慢慢来看一看再说,我们被人骗怕了!我说,正因为我不想当骗子,所以我才敢说你们就是不少、股也不要紧!大家又轰地笑了,很热烈地鼓了一阵掌。会开完后,程铮拍拍我的肩膀说,阿晖,你还真行。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这些人全身心地投入到振兴这爿服装厂的事业上了。程铮也是格外的主动和忙碌,他与国家轻工部所属的上海服装公司的林总经理谈了又谈,请林总经理到厂里来看了一次,让他出主意,看目前进什么样的设备最适合我们厂的情况。他还摆了几次饭局,请林总经理和他们公司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吃饱喝足后还唱卡拉OK,人已中年但身材依然匀称的林总经理唱那些时下流行歌曲非常潇洒,能一首接一首地往下溜,博得女士们一声声地喝彩。程铮用他那特有的男中音吼了两首,也是充满激情。区晓妮在听程铮唱歌时眼神是那样的含情脉脉。程铮很慷慨地说,摆饭局唱OK的费用都由他本人掏。他说厂子目前经济紧张,不要再增加厂子的负担了,况且由厂子掏这种吃喝款,工人们心里会有想法。
经过几次协商后,最后我们根据资金状况决定厂里的设备先更换一半,进这些新设备是为开发新产品作准备的。在安装新设备前,我们把主体车间全部粉刷装修一番,又改进了通风和照明设备,程铮穿着件被汗水浸湿的背心,亲自安装零件,拧螺丝,他在这方面显得很内行,我觉得作为合伙人来说他做很事上路。他说,这是在为自己干活。
那一个多月,亚翎也不再出差去挖那些乡镇或民营企业家们的腰包了,有电报电话请她去,她都一一回绝了。她忙着为我寻找服装设计师,要他们设计出款式新颖大方高雅的服装。她说,我就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衣架子,模特儿。在热辣辣的事业心的驱使下,我似乎忘了秋老虎的厉害。但工人们入股的劲头却不足,两个星期里,入股金还不到两万元。而等到新设备购置回来安装就绪,粉刷装修后的大车间焕然一新,连旧机器也更新了工作台时,工人们的脸上也焕发出了充满信心的笑容。很快,入股金就达到十五万元。
我一直没忘阿珍的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那双眼睛会一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现在我可以去找她了。
那天傍晚,在昏黄的暮色中,吹来了习习凉风,接着下起了点点小雨,真正的秋天已悄悄地来临。
出租车在一条泥泞的小路路口停住了,我走了进去。那是一片杂乱的棚户区,我敲开阿珍家的门,阿珍那惊讶的神情在脸上足足停留了几分钟。她住的地方就像一只用板钉起来的鸽笼,那几件家具也都是60年代的东西。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正坐在一张小竹椅上,她瞪着一双营养不良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八仙桌上放着一大碗菜泡饭和一小碟咸菜。虽然外面已凉快下来,但“鸽笼”里仍闷热得就像一口蒸锅,我进去没站上一会儿,汗水就像滴泉似的渗了出来。现在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的是一片歌舞升平,灯红酒绿,高楼林立的繁荣景象,很少能见到有关穷困老百姓的生活场景,他们是一些在经济发展中被遗漏却根本不该遗漏的人。我说,阿珍,明天就去厂里上班吧。我又掏出二百元钱搁在桌子上。阿珍一把拉住我说,杨厂长,这钱我不能要!我说,这钱算厂方预支的工钱。下个月从你工资里扣回来,好哦?阿珍点点头,激动得只是抖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中顿时涌出两包泪。
走出那小屋,在雨中我又感到那一丝秋的凉意。我的心也突然感到轻松了不少。
五
我把阿珍领进车间时,四下里发出一阵惊喜的窃窃私语声。区晓妮用惊奇和不解的眼光看着我。我说,区主任,你把阿珍安排一下,好哦?她摊摊手说,杨厂长,位置都挤满了呀,哪能安排啦?阿珍眼睛尖,马上指着右前角的一台空机器说,那不是空着的吗?区晓妮说,这台机器坏了呀。阿珍说,我来修。区晓妮看了我一眼,这才说,好哦,你要能修好你就做,你要修不好,我就没有办法了。我说,阿珍,那你就自己先修修看,修不好,找赵厂长,赵厂长再修不好,我就再去进一台新的!区晓妮继续用那不解和惊奇的眼神看着我。
第二天,程铮特地为此到厂里来,他走进我的办公室第一句话就是,阿晖,我们是在办工厂办企业,不是在办慈善机构。我说,我进的是一个熟练工人。程铮说,目前厂里又不是缺劳力,而是缺活儿,活儿多了做不过来再进人也不迟呀,你这样又多白养了一个人。我说,我们租赁这爿厂当然是为了想干一番事业,但另一方面,也就是要养活厂里这一批人,为他们解决就业机会,从这个意义讲,慈善一下本来就属于这厂的目前已很难生存下去的一个女工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程铮讪笑着摇摇头说,好了,阿晖,我不同你争,但以后进入最好能同我招呼一声,不要忘记,我们是合伙人!
我去车间,阿珍自己已经把机器修好,在埋头做生活了。区晓妮朝我走来搭讪着说,她生活倒真是做得相当不错。我没理她,我不喜欢这样的长舌妇。以前她给我留下的那点好印象全没了。我收留阿珍后的第三天,程铮也带来了一个人。他说,阿晖,你知道,我那公司的牌子虽然还挂着,但人现在只剩下我和一个女秘书了,只能应付应付场面,推销产品光靠我一个人不行。你要晓得,产品推销不出去,工厂生产的产品再多也是白搭,所以我也招募了一个人,叫区晓华,是区晓妮的弟弟,他以前在厂里跑过供销,现在他厂里生产不景气,连工资也发不出,只好出来另谋生路。我想让他当我的帮手。
区晓华站在程铮身后,但却与区晓妮长得很不相像,满脸的青春痘,一副粗俗相。程铮每说一句话,他就在他身后媚笑着点一下头。我又感到了区晓妮在这中间所起的作用。
天气微凉下来后,也是女人们最适宜打扮自己的时候。亚翎带着王先生和郝女士两位服装设计师来到厂里的会客室,这间会客室以前是厂里的破旧的小会议室,我把它彻底装修了一番,四周围上沙发茶几,中间拥簇着十几只花盆,天花板上挂上了两盏亮闪闪的挂灯,成了一间蛮像样的会客室。计划经济时代是会议压倒一切,而市场经济却需要树立良好的企业形象。王先生和郝女士带来了他们设计的上百种服装样式。我,程铮,亚翎,区晓妮,赵厂长坐在沙发上翻看那些图样,把自己看上的挑出来。亚翎和程铮紧挨着坐在一起,一面挑一面议论,两个人谈得很投机,亚翎不时地亮出一串很悦耳的笑声。亚翎做什么事都显出她的精干和利索。她很快地选出几样,同程铮交换了一下眼色后,就拿给我看。我看后对王先生和郝女士说,能不能在这几个样式的基础上再作一些修改?我说,服装除美观大方外,还要讲究一定的文化内涵,只有蕴含较深厚的文化内涵的设计才能显出一种典雅的韵味来。王先生表现得很谦虚,说,杨厂长说得有道理,很有启发,很有启发。王先生和郝女士走后,亚翎说,永晖,我们采用他们的服装样式当然要付报酬,但我同他们说了,我争取在杂志上为他们的服装设计做宣传,提高他们的知名度,不过设计费要尽量少收我们的。王先生表态,只要他们的设计能上杂志,这一次的设计费就不要了。亚翎说这些话时显得很得意,那两条修饰过的往上弯曲的黑黑的眼睫毛不时地翕动。她以为我会很赞赏她的这种精明。但我却认为,设计报酬还应该按目前市面上的常规数给人家,合作应该是长期的,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现在市场上的短期行为也太多了。程铮在一旁说,阿晖,你看你,你要不是亚翎的丈夫,亚翎会主动让他们这样水平的设计上杂志?他们就是掏再多的钱也不见得办得到,那点设计费能有几个钱?占便宜的是他们,他们可以说沾了你杨永晖的光,你啊!亚翎噘着嘴说,就是嘛!
抢占市场的动作一定要快,尤其是服装市场,这一点我很清醒。所以那几种服装设计我基本满意后,立即开始了小批量的生产。推销产品是程铮的事,他把亚翎也拉上了。第一批新式样的服装生产出来后,程铮马上拿几件让他柜台的小姐们穿上,进行试销。试销情况相当好,程铮就立即请来几位模特和一位有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牌子的摄影师,把他们拉到桂林公园,在一片秋景下穿着那些服装照了许多相。照片冲洗出来后,模特和服装都显得特别的鲜亮。他挑了几张最好的,放大成24吋的大片,挂在那些商场的柜台上。那些照片吸引了不少小姐少妇,她们认为自己穿上那些服装也会同照片上的人一样美,于是购买者蜂拥而上。亚翎还把其中的两张作为艺术作品登在杂志的封面和封底上。这样我们不用掏广告费,摄影师还可以拿到一笔稿费。
一场细雨过后,天气又凉爽了许多。程铮陪我一起去看他的柜台。我们去了上海的东西南北好几家商场,凡是程铮租的柜台后面都挂着那些彩色大照片。柜台前都挤满了人,在穿衣镜前试穿衣服的人你推我搡的。而那些外地来的个体户都在大包小包地往外扛衣服。这情景确实令人欢欣鼓舞。程铮一脸得意,那意思似乎在说,你瞧,你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合伙人有多幸运!
亚翎还特地把那些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杂志放到商场门口的书摊上代售,而杂志上的封面照刚好与柜台上挂着的照片合辙,于是购买者更是趋之若鹜。程铮拍着我的肩膀说,阿晖,做生产就得这样,每一个环节都要牢牢抓住,从设计,到宣传、销售。好像这一切都是他做的,我没吭声。
对区晓妮这个人我还不甚了解,可她在管理和技术上倒真是很在行,袖笼怎么上,什么部位的针脚密度该是多少,什么地方露明线,什么地方需要暗线,她把握得十分准确,质量上任何一点点纰漏都很难逃过她的眼睛。
当服装进入大批量生产时,我在全厂大会上宣布,凡是出现了疵品或者不太合格的产品,全部销毁,一件不留,决不作疵品处理!现在有些服装厂的习惯做法是,把疵品用较低的价格处理出去,看上去是收回了一些成本,其实是在砸厂里的牌子。因为有些个体户甚至包括部分国营商场,仍然把疵品当作正品卖,结果是他们赚了大钱,而厂子的信誉都完了。我规定,残疵品出现在谁手里就由谁负责赔偿!程铮插话说,我同意杨厂长立的这条规矩!我们销售渠道也决不让一件疵品流出去,信誉第一,尤其是在我们创牌子的时候。下面有些工人在伸舌头,赵厂长便在一边说,严把质量关相当重要,相当重要!以前我们这方面就做得勿够。上海秋天的到来总给人一种磨磨蹭蹭的感觉。下一场雨,天气就凉下来。可几天后,天气又回暖了,连衣裙、T恤衫又在街面上闪现了,好像夏天还没有走似的。这么冷热交错了一些日子后,天气终于彻底地凉下来了。我们的那批秋装虽然在加班加点地赶制,但仍供不应求。资金的周转率越来越高,财务科的闵科长喜形于色地告诉我,利润已超过百万元了。
在我的坚持下,我给了王先生和郝女士较高的服装设计费。程铮认为我大可不必这样做,最后勉强认可了。但亚翎对我的不满却表现得很强烈。那天亚翎拎着她那只真皮拎包气咻咻地走进我办公室,把拎包往我办公桌上一拍,说,永晖!你是存心要跟我作对是不是?他们设计的服装样式和吹捧他们的文章已经上了我们的杂志了,你还要给他们那么多的钱,你的神经阿是搭错啦!我点了支烟说,亚翎,你不要生气,你听我说,我觉得王先生和郝女士设计服装很有些才华,是我们可以长期合作的伙伴。在商场上我相信一个原则,就是同合作者要做到利益均分,损害合作者的利益,或者想方设法地去占合作者的便宜,最后坑害的还是自己。亚翎也从包里抽出一支摩尔烟点上,说,永晖,我觉得你是凭着自己的理想而不是面对现实在做生意,我警告你,你要再这样做,我就要抽回我的投资了。我说你现在就可以抽回。她猛抽几口把还剩下的大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摁说,回去我再同你算账!
我很晚才回家,我已经作好她同我大吵大闹的准备。但她只躺在床上看书,见我进来时只瞪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我想她毕竟是个知识女性。睡觉时她冷冷地把背对着我,噘起嘴嘟囔了一句,你同程铮比,差远了!
自办实业后,我就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受到商海里不断掀起的波涛的折腾。不过这种折腾倒也很能锻炼和考验人,有时还会从这种折腾的烦恼和劳累中体味到一种乐趣。有一天清早我同赵厂长一起去看那间空荡荡的大仓库,那时为什么要建这么大的库房?赵厂长说连他都不明白,如果把产品堆满这个仓库,那得积压多少资金?所以在计划经济的年代里,到底有多少合情合理的计划是很难说清楚的。我对赵厂长说,我要把仓库隔出一大半来,搞成一个服装精品室,四周的墙上要画上春夏秋冬的大幅壁画,中间弄上个小喷泉,喷泉周围修建模特走步的长台。另外就在厂里找上几个身材模样俱佳的女工去模特培训班培训上几个月,以后客户来厂里订货,就把他们请到精品室观看模特表演。用这种方法介绍和推销厂里的产品,效果肯定好。赵厂长慨叹地摇着头说,想勿到你们做生意的花头经会这么多,过去我只晓得向上级要任务,生活按期做出来交上去就可以了。看来我啊,太落伍了,现在只配搞点技术管理上的事,再让我经营这爿厂,大家都只能跟着我喝西北风了。我就说,这就是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不同的地方,市场经济能刺激多方面的积极性。我正说着阿珍突然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喊,杨厂长赵厂长,区主任和阿芳在车间里打起来了。我问怎么回事。阿珍说,阿芳做生活不合格,区主任叫她返工,阿芳不肯返,还骂区主任,区主任就给了阿芳一记耳光,把鼻血也打出来了,两个人就你扯我拽地打了起来。
我们匆匆赶到车间,两人已被大家拉开了,两人都披头散发的,阿芳的鼻孔塞着两团带血的碎布,左脸还有点红肿。区晓妮那白嫩的脸上也有两道被手指拉开的血印。区晓妮看到我时眼睛亮了一下,接着用强硬的口气说,杨厂长,你要不炒李兰芳的鱿鱼,那我这个车间主任就不干了!这时车间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射向了我,都在等着看我这个老板怎样来处理这件事。这件事可以现场解决,也可以回办公室谈过话后再解决。但直觉告诉我,应该当场解决给大家看。我问明了事情发生的缘由后说,阿芳,你生活做得不合格,还骂人,现在向区主任道歉认错,不然,明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道理很简单!我放大声音说,我要放任你这样做,不炒你鱿鱼,那等于你炒了我们大家的鱿鱼,产品不合格,就要垮厂子,那大家就只好都去喝西北风!你要认错肯改错,就继续做你的生活,要么你现在就给我走人!阿芳坐下来,哭了,用很低的声音说,好,我认错。以后我保证质量上勿再出问题。我又很严肃地转向区晓妮,大概因为我支持了她,她脸上透出一丝得意。我严厉地说,区晓妮,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家耳光呢?阿芳是人呀,全厂的工人不管做啥生活也都是人呀!你严格管理当然是对的,但打人和严格管理是两码事!在打人这一点上,你得向阿芳道歉!区晓妮没想到我会这样处理,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我,恼羞地撇着嘴不说话。我说,你要不道歉,你这个车间主任也不要干了。我又放大声音说,在我这个厂,决不允许有损他人人格的事!车间里鸦雀无声,甚至可以听到日光灯灯管发出的咝咝声。后来阿珍告诉我,我的那句话把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震了。区晓妮紫涨着脸,憋了很大的劲说,好吧,我辞职!
六
咖啡馆门前的那些霓虹灯总是闪着那样的殷勤与虚伪。程铮松开在杯中搅动着的匙子,颇具绅士风度地整了整那鲜红的领带抱怨说,阿晖,你到底会不会管理工厂!像区晓妮这样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车间主任你到哪儿去找!再说你要辞掉她,也得先同我打声招呼呀。我继续用匙子在咖啡杯里搅着。灯光幽暗的咖啡厅里飘悠着悦耳的轻音乐。我呷了口咖啡说,辞职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我只要求她向阿芳道歉。程铮说,你当着车间所有人的面这么要求她,让她怎么下台?我说,她是当着车间所有人的面扇阿芳耳光的,你要处在阿芳的地位会怎么想?程铮说,可她是车间主任!我说,在我看来她俩都是平等的人。程铮不满地摇摇头说,好了好了,我不同你再作这种无谓的争论。现在我想让区晓妮再回去,你看怎么样?我说,可以,但必须首先向阿芳道歉。程铮无奈地叹口气说,好吧,我做做她的工作。说着他突然恼火地把匙子往杯里一摔,指着我的鼻尖说,阿晖,你他妈真是个倔头!我只是一笑。如果在以前,他会无休止地同我争锋头,但现在他却肯退让了,也许这些年来他在商海的跌打滚爬中变得圆滑了,也许是因为在资金的投入上我占有的位置比他重得多。
区晓妮不在的那几天,我让阿珍代理车间主任。她干得很尽心,也管理得相当出色。她说,杨厂长,自从你处理了区主任和阿芳的事后,大家在质量上再也不敢马虎了。程铮在咖啡馆同我谈过话后的第二天清早,区晓妮就来到我办公室里,她那双秀丽的有点阴郁的眼睛已没有了以往的那种自信,而是含着深深的沮丧与委屈。这时我倒有点同情她,我想我对她的要求是不是有些过分?她在程铮那儿一定是很受宠的。可我有我的原则。我说,想通了?她点点头。我不再说什么,陪她去车间。一进车间她就径直走到阿芳跟前拉着阿芳的手说,阿芳,对勿起。阿芳反倒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这事其实都怪我,那天早上我同老公吵架,心情勿好,结果把气出在你身上。区晓妮抖着嘴唇摇头说,我真不该动手打人……说着背过脸,捂着眼哭了。阿芳一把抱住她说,晓妮姐,你勿要哭呀,你这样一哭,我心里老难过的!我朝走到我身边的阿珍使了个眼色,阿珍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回到她的工作台上做生活了。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想,双方都同对方说句软话,恐怕人心之间就会有更多的沟通。
我回到办公室,但不知为什么,心情倒反而有些沉重。我对赵厂长说,老赵,下班后让区晓妮到我这里来一下。晚上下班时,区晓妮来了,我说,你先去换衣服,我想请你吃个饭,行吗?区晓妮疑惑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深秋的夜晚竟仍弥漫着温暖,灯光闪烁的夜上海展现开大都市的繁华,而一家家挤满了顾客的嘈杂的饭店又显示出市场经济所带来的浮躁与忙乱。我们找了一方像车厢那样用高背椅隔开的小雅座。区晓妮说,杨厂长,你今晚请我吃饭,不是在表示对我的歉意吧?如果这样的话,这饭我就有点吃不下去了。我说不完全是,我觉得我俩需要更好地沟通一下,从一开始起,我们就缺少沟通,我忙厂里的事,你忙车间里的事,我对你了解得太少了,你对我也是这样,是吧?今晚,我既想同你沟通一下思想,也想沟通一下感情,你说好吗?区晓妮点点头,眼圈又红了。在那晚的交谈中,我发觉她为人还是很坦荡爽直的。她说,她在1971年到安徽去插过队,1986年回上海时,父母已经病故,兄嫂虽然很勉强地暂时接纳了她,但住房的拥挤和经济的拮据都使她感到日子过得如履薄冰,熬了将近一年多,嫂子终于下了逐客令,阿哥无奈地悄悄对她说,尽量想办法别处去找个地方住吧。阿哥说,租房的租金阿哥暗地里可以给你补贴点。正在她走投无路时遇到了程铮。他那时正在为他的厂子招女工,大概也是一种缘分,他收下她后就很器重她,她很快当了工长,后来又当车间主任。程铮还在厂里腾了个小房间让她住。这时她抬起眼来看看我,脸倏地变得通红。她说,杨厂长,我也不瞒你,我和程铮的关系你大概也看出来了。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我没法抗拒他,况且他又在我陷入绝境时拉了我一把。程铮对我说,他有过一次婚姻,但没有维持两年就散伙了,他说他从此再也不愿结婚。他希望我不要同他提出结婚的要求。她说到这里看看我,我没有吭声。程铮在这方面的行为我是很清楚的。我为她点了红葡萄酒。在柔和的灯光下,她显得蛮漂亮,加上酒的滋润,她那双有些忧郁的眼睛透出一种特别迷人的韵味。她端酒杯时,我发现她的手指关节很粗,大约那是在插队时干重体力活落下的。她说,程铮的那爿服装厂建在郊区,招收的女工过去大多数是务农的,没有什么文化,干活虽很卖力,但却不仔细,凑合着把生活做出来就算完。程铮就关照我,对她们一定要严,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她要再不服,就炒她的鱿鱼。他说,你要不对她们厉害,她们就会上头,这爿厂就办不下去!他说我去过广东、福建,那儿的私人老板对工人要比我们上海厉害得多,厂子就办得很兴旺。区晓妮说,我这个人做事向来认真,所以我恨那些做活马虎的人,尤其是那些生活做坏了还要嘴硬的人。我说,所以你就动手打她们?她点点头说,要是事情闹大了,程铮就出面为我撑腰,把闹事的女工开出厂了事。所以那里的女工都很怕我。想不到在你这里……
服务员把菜上齐后,我往她的小碟子里夹了几样菜。我说,我不赞成程铮的这种做法。我在报上看到有些私人企业主,包括那些港台的企业主,他们利用我们大陆的廉价劳动力,已经占了很大便宜,更可恨的是他们认为我们大陆人的人格也是廉价的,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不说,把厂房的窗户钉上木板,甚至上下班还要搜身,还逼工人给老板下跪,这种中世纪的野蛮行为却发生在现在,是不是太可悲了?老板是人,工人也是人,把工人不当人的老板就不是好老板!他的基业也绝对长久不了!
饭厅的另一头像是个卡拉OK厅,里面不时地传出那些五音不全但以为自己也具有歌星水平的人的尖叫声。我说,区晓妮,我想同你说句实话,信不信由你,我从政府机关辞职出来办企业,不仅仅只是想当个百万千万富翁,我更多地想露露自己的才能和价值。我想,人的价值不全是体现在钞票上,有时也要体现在为别人做点什么上。我这话是真诚的。
区晓妮点点头说,我相信,要不,你不会……她没说下去,眼圈有些湿润。我猛地喝干酒,有些激动地说,我总觉得,一个不把人当人的社会是野蛮的社会,一个把人不当人的企业也是野蛮的企业,在20世纪90年代的今天办企业,首先就要把企业里所有的人都当人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那边卡拉OK厅正在吼着,“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哇……”。但我想,通天的路是没有的,有的只是实实在在人走的路。
区晓妮说,杨厂长,我敬你一杯!
七
王先生和郝女士设计的几式冬装要比那几套秋装更具特色,文化含量也高,就是穿在塑料模特上也会让人的眼睛一亮。我能想象到他俩在这上面所花下的心血。马路两边被秋风染得金黄的树叶,在凉凉的晨风中像大蝴蝶似的一片片地朝地上飞落。再过几天,冬装就可以上市了。而我安排让人设计的那间精品服装厅也已装修完毕。
程铮,区晓华,和程铮又雇用来的几个人奔忙在全国各大城市之间,有的甚至去了新疆的喀什、阿图什,他调动了他以前所有的关系网。办工厂就是这样,只要销售渠道一畅通工厂就有了活力。有一天,程铮风尘仆仆地从广州回来,我陪他去参观了那间精品室,当他看到灯光幽雅的展厅,可以不时变幻的大幅的四季风景画,那五彩缤纷灯光闪烁的喷泉,铺着绿地毯的让模特儿走步的长台,还有从四角飘悠出来的立体声音响。我问他,我们在这里开上一次小型服装展销会怎么样?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我肩膀说,阿晖,你这点子不错,你学得真快呀。他的意思是我这一套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厂里盈利后,我们把原先留下的旧机器全都换成了新的,又招收了一批新工人,对新工人的技术培训我让阿珍负责。我对阿珍说,技术上过关一个就上岗一个,半年还过不了关的就辞退。紧接着我们又在厂里进行第一次分红,那些没入股的人看到有这么丰厚的红利,羡慕得眼睛发红懊恼得鼻子发酸。
我又一次号召入股,几乎全厂人人都入了股。
那些年,服装业确实火爆,在上海,街面上增加的基本上都是服装店。我们厂工人两班倒,产品还是供不应求。在市场上我们厂的牌子开始响了,我们在精品室开的一次小型服装展销会也非常成功。亚翎还把电视台的人请了来。亚翎与我的那次不愉快好像暂时过去了,尤其是厂里分红后,她分到了那么多的红利使她兴奋不已。她说,我相信我老公在经营方面的才能是不会差的。那个星期,我与亚翎有过两次高质量的亲热,她把对我的不愉快早就甩在了脑后。那天她把电视台的经济专栏节目主持人周明与记者潘瑜请来时,更是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得意非凡。程铮同周明、潘瑜交往得也很得体,谈得也相当投机。
灯光、音乐、喷泉、冬景,特地用高价请来的几位模特展示得十分卖力,从外地来的十几位客商有的甚至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其中有两位张大着嘴,盯着那活生生的模特时,口水都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然后我们到预订好的饭店去碰杯,说恭维话,讨价还价,有模特小姐陪着从中搭桥,客商们订下的购货合同也同样地给他们自己长了面子赚了派头。亚翎对我说,其中有两种大衣的式样,面料还可以再高档一些,最好进口日本或韩国的,只要面料一高档,价格就可以开到让那些大款的太太或情人穿在身上能美美地虚荣上一番的那种档次。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她又郑重其事地说,货出来后,送给潘瑜和周明各一件,我已经答应他们了。我说,周明是男同志怎么穿?她说,他太太不会穿?我说,好吧,但红包里的数不要少。她说,这我比你懂。她那满意而传情的眼神使我想到晚上可能在床上又会有一番激战。
一场阴雨后,梧桐树上的那已很稀疏的枯叶时不时地飘落到我脚下。冬装已经开始上市了,由于我们厂出的冬装款式、做工、面料上都很考究,所以产品一上市就火了起来,装箱的成品还没进库就叫人提走了。有几家客商先把钱打进我们账里,然后住到厂子附近旅馆里等着提货。在这种时候我的头脑是冷静的,我把赵厂长、区晓妮、阿珍和几个工长叫到我办公室里,很严肃很郑重地对他们说,在厂子兴旺的阶段也是最容易砸牌子的时候,你们一定要严把质量关,不许任何一件次品出厂。阿珍说,现在有不少新手上了岗,质量上多少都还要出点问题,在检查成品时,晓妮姐关把得很严,哪怕针脚上稍稍有点毛病的,我们都把它们另外放开了。我问,这些服装现在放在哪儿?赵厂长说,暂时放进库房里了,区晓妮补充说,不过那些都是好面料的精品服装,其实这些服装也都可以属于正品,因为只是在针脚上稍稍有一点小毛病。我马上说,先在库房里搁着,成本再高也不能出厂,到以后再说,在生意场上最愚蠢的做法就是贪小失大!你们看怎么样?阿珍和几个工长说,晓得了,我们就按杨厂长的意思办。区晓妮没说话,赵厂长深表惋惜地叹了口气。看来赵厂长和区晓妮都不大理解和赞同我的经营思想,而阿珍的服从更多的是出于对我的感恩。
昏黄的阳光爬到窗台上,西北风终于把瑟瑟的寒气扫进了上海。亚翎作为投资者不断地干预厂里的事,她也利用她的各种关系为产品在不断地扩大销路,每销出一批产品,她的脸上便四射出光彩和得意。当亚翎推销出第一批服装时,程铮就主动来对我说,阿晖,不管亚翎是不是你的妻子,只要她为厂子推销出产品,就该给她提成,提成费可以以我公司的名义发给她,因为推销产品是由公司负责的。我说,别人帮着推销产品可以提成,但亚翎是不是算了?程铮说,这不行,经济运作过程就得按经济法则办,这与亲情、友情、爱情无关,一视同仁,举贤不避亲么!我想想同意了。仅从秋装的推销上,亚翎就从程铮那儿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提成,亚翎推销产品的热情就更高了。程铮还把自己谈成的客户偷偷地转让给亚翎,因为他作为销售上的负责人,推销出产品是不拿提成的,而他这么一转让,亚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更多的钱,这使我很反感,可我又不好说什么。而亚翎对程铮则越来越有好感。她一提到程铮,那双湿润的眼睛就会闪闪发亮。她说,我看程铮才像个真正的企业家,有头脑,有魄力,关系多,路子广,又有一副潇洒的绅士派头。她在我跟前喋喋不休地夸程铮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知道,亚翎不是个轻浮的女人,那种传统道德在她身上仍有着很重的分量。她对程铮有好感,但有好感并不一定就要上床。
天一冷,冬装的需求量就猛增。西伯利亚寒流给上海带来一场纷纷扬扬的雨雪,雨点夹着雪粒拍在伞上叮叮咚咚乱响。那天一清早我赶到工厂,阿珍已在办公室门口等我了,那眼神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她跟着我走进办公室说,杨厂长,这事本来我昨晚就想到你家或打电话告诉你的,但这事同你的太太有关,所以我就没这样做。我问什么事,她说,你昨天同赵厂长一起去工商局开了一天会,结果程总和你太太把你不让出厂的那十几箱大衣全拿走了。我说杨厂长关照过的,这些大衣现在不让出厂。程总说,这事我负责。你太太也说,晚上我会同永晖说的,不会让你们担肩胛的。程总还写了一张条子交给我,我不敢拿,我说我拿了就等于我也同意了。他就交给了晓妮姐。你看这件事怎么办?我说,昨天晚上亚翎回家没有同我提起这件事呀。
阿珍就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说,阿珍,这事你尽职了。我去找程铮和亚翎去。这时区晓妮走了进来,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交给我,脸上毫无表情。条子上写着,阿晖,为了遵守信誉,我今天只能把这批货提走。此事不要怪晓妮和阿珍。程铮。
我把条子塞进口袋里不满地扫了区晓妮一眼,就直奔程铮的公司。爱讲排场的程铮仍在以前那座写字楼里保留着他那套宽敞的办公室,楼道上钉着那块申江服装有限责任公司的锃亮的铜牌,虽然他的公司只有他一个总经理,一个女秘书,一个会计,还有现在正为他跑腿的区晓华。坐在外间电脑前的女秘书阿倩小姐见我进来,马上微笑地站起来说,杨老板来啦,程总在里面正在同几个客户谈话,我去给你通报一下好哦?我说,不用了!
我推开用真皮包钉的门走到里间,程铮见我脸色不好,就站起来对三位客户说,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晚上杏花楼的饭局请你们一定光临。送走客户后程铮进来用手指点着我说,阿晖,你不要这么对着我虎着脸好不好?在生意场上,你这副包公面孔是吃勿开的!你不要忘了,我俩是合伙人,又是好朋友,我又不是你手下的马仔!我说,程铮,正因为我们是合伙人,我才要对你这么虎着脸,你是不是想要把我们这爿厂弄垮?程铮说,阿晖,你这话是不是说重了?我坦率地告诉你,我这是在帮亚翎的忙,在维护亚翎的面子。我说,亚翎的面子重要还是厂子的信誉重要?程铮,我觉得你们这样做有三点不当:一、凡是厂里的产品没有我签字是不许出厂的,你们破坏了厂里的规矩;二是把不太合格的产品当作正品出售,这是在欺瞒客户;三是你们只顾眼前的利益而损害了厂子的长远利益!程铮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了好了,阿晖,这种大道理谁都会说,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说,我这就是在面对现实!我下海办厂是为了赚钱,而且想赚大钱,但在赚钱的时候也不能忘记社会责任,把企业办得兴旺发达,给社会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向市场供应合格的产品,只有通过这种合法途径赚钱,而且赚更多的钱,才能体现出一种自身的社会价值来。我不相信一个忘了社会责任的企业家是个好企业家,我也不相信他能把企业长久地办得兴旺发达!程铮说好了,我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了,这总可以了吧?我说,那批大衣销给谁了?把发票给我。程铮说做啥?我说,我要把那批大衣换回来!程铮倏地恼怒地涨红着脸说,这批货是你老婆联系的,你问你的老婆去!嗨,碰到鬼了!
天气阴冷阴冷的,空气中裹满了寒寒的潮气。我回到厂里,对阿珍说,立即把那种精品大衣装上十五箱,一定要挑最好的。阿珍立马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杨厂长,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我很晚才回到家里,肚子一饿,人就冷得嗦嗦发抖。亚翎又赴饭局去了,还没回来。母亲和阿英已吃过了。我只好单独吃饭,喝了一杯葡萄酒,身子才暖和过来。回到卧室后我打开空调,但空调的嗡嗡声搅得人心烦。这时我听到亚翎进屋后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她猛地推开卧室的门,把那真皮拎包狠狠地往床上一摔,说,杨永晖,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我是你老婆呀!你作啥要同我过不去啦!我知道程铮已与她通过气了。我说亚翎,是我同你过不去还是你跟我过不去?你和程铮自作主张地把那十五箱我不让出厂的大衣弄了出去,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厂长?我倒要问问你们,是我在办厂还是你们在办厂?亚翎说,这厂我也投了资。我说,但厂长是我,法定代表人是我!你要是看不惯我的办厂方式,你可以抽资!亚翎尖叫起来,杨永晖,你这是在过河拆桥!我说,我这是在维护全厂也包括你的利益!亚翎,我可以告诉你,办厂我有我的原则和规矩!现在有些人认为,市场经济就是大家在里面浑水摸鱼,啥人摸到就是啥人的,就是你骗我我骗你的生意经。我不知道你和程铮是不是这样想的,但你们这种做法却证明了这一点,可我不愿意这样做!亚翎气恼地埋进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嘲讽地说,杨永晖,你这只嘴巴啥时候变得这么会讲啦?在当今这个世界,你这套理论绝对行不通!我说,不!要是行不通,工厂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兴旺,工人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齐心,亚翎,这些年来,你写了那么多的企业家,甚至有几个被你吹上了天,但有几个能继续兴旺到现在的?那个被你赞誉为民间羊毛衫大王的刘老板,有钞票时不可一世,得意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可现在呢?背了一身的债,连自己的独生女儿都养不活了。你吹嘘的那些企业家,有不少就是靠着时运在浑水里捞了一把的人,他们算什么企业家?狗屁企业家!真正的企业家,就应该像我这样的人!你不是说我下海有三大优势吗?我今天要向你表现的就是这种优势!
亚翎紫涨着脸,一个劲地抽烟,她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我说,请你把那批货客户的地址告诉我。她说,做啥?我说我要把那十五箱货换回来。她说,永晖,你这样做还让我做不做人了?我说,亚翎,我会妥善处理的,保证你的面子一丝一毫都不受损失,你毕竟是我老婆嘛!她想了想后把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扔给我说,杨永晖啊杨永晖,我是越来越读勿懂你了。我说,那你就慢慢读终会读懂的,我是你老公呀。这时阿英下来说,阿哥,姆妈叫你。
母亲躺在床上,脸色更苍白了。母亲是听到我和亚翎的争吵才把我叫上来的。在我和亚翎产生矛盾时,母亲总是让我退让一下,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夫妻间的关系也是这样。母亲听完我讲的情况后说,对咯对咯,有信誉就有生意做,没有信誉生意也就做勿成。但亚翎也是为你好,为我们家好,是哦?勿要难为她,事情弄清爽就算了,好哦?我说,阿姆,这点你放心,我同亚翎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我们之间不会有啥事的,就是你的身体千万要保重。母亲慈爱地说,阿晖,阿姆自己晓得,活在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阿姆只希望还活着的时候能看到你的事业兴旺发达……母亲这话说得我鼻子发酸。母亲摸着我的手说,阿晖,好好走自己的路哦,啊?
晚上睡觉时,亚翎板着脸不同我说话。但到半夜时,她悄悄地把脚伸进我的被窝,在我小腿上磨蹭了几下,我用小腿夹住她的脚,她就钻进我的被窝,搂住了我的腰。我感到她的那份温柔与爱。我就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我想,夫妻间的心大概还是容易沟通的。
八
但以后的事实证明我的感觉错了,人的情感、欲望和想法是很复杂的。那次冲突,使我和亚翎之间产生了比较深的隔阂。以后有什么事,她就不太愿意同我直接说。
绵绵的阴雨中还时不时地夹着雪粒,打在地上像米粒似的乱蹦乱跳。天蒙蒙亮我就赶到厂里,想不到阿珍已经在值班室里等我了。那十五箱大衣已经装好了,而且挑的是质量最好的。我说,阿珍,你很会办事,辛苦了。不过你还要再辛苦一下,跟我一起到无锡跑一趟好哦?阿珍说,杨厂长,我知道你要把那批大衣换回来,但你在厂里每天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想了想说,那也好,你就同开130的赵师傅带着货去。你晓得哪能向他们解释哦?阿珍说晓得,我就讲是我发货时发错了,老板批评我了,让我立即把货换回来。看样子她早就细心地想好了这种托词。我叹了口气说,那就这样说吧,只好让你阿珍背一下黑锅了。
雨雪还在下。阿珍把十五箱服装搬上车,用帆布盖好,然后跳进驾驶室。我说,下雨雪,路滑,千万当心。阿珍朝我挥挥手说,杨厂长,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车徐徐开出厂子,我松了口气。阿珍是个靠得住、能帮我担担子的人。当初我坚持让她回厂是做对了。这是否也是人世间的一种缘分呢?
门外雨雪纷纷,区晓妮不知在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转回身看到她,她说,杨厂长,我想请几天假。我有些不快地说,现在厂里生活这么紧,你请假有什么急事?她说,是家里的私事,但是真的很要紧,说着她眼中便涌出两行泪。我说,今天再坚持一天行不行,等阿珍回来?她犹豫了一会,便点了点头。对她的敬业精神和管理水平我还是很满意的,自那耳光事件后,她在管理上虽仍很严,但对工人们的态度却要好多了。可我感到,她在平时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忧郁。我想,是不是她与程铮的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使她这么忧心忡忡呢?但时下男女间保持这种情人式关系的大有人在,人们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她在心理上也不该有这么大的压力。但每个人都有自己难言的隐私,我也不便去问,只要她把工作干好就行。
这一阶段我跑商场,了解服装在市面上的行情;我翻阅服装杂志,对各种服式的审美情趣和文化含量进行研究;我去看各种面料,了解它们的质地性能以及它们的使用方向。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渐渐地变得内行起来。其实世上许多事情你只要真正认真地进入到里面,也就并不神秘了。我还加强了财务室的核算工作,让他们及时准确地报出各类服装的实际成本,进行全面的财务分析,尽量堵住可能出现的浪费和漏洞。由于厂子的初步兴旺,各种应酬也就变得越来越多,除客户外,工商、税务、环保,甚至街道办方面的都要接洽应酬,忙得我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我让阿珍去无锡换服装的那天下午,区里林主任就带了两个人来视察我们厂。天很冷,晚上我请他们去吃火锅,赵厂长作陪。饭桌上林主任慨叹地说,想不到半年多时间,你就把厂办得这么出色。赵厂长马上带着恭维的口气接上话茬说,杨厂长到底是在大学里学过经济的人。经营管理上真的相当有一套。
林主任说,我们区里租赁出去的小厂有十几爿,其中也有两家街道服装厂,但是大多数厂的经营状况还是很不理想,那两家服装厂也眼看要混不下去了。热腾腾的火锅与温温的黄酒燎得每个人的额上都冒出了汗。林主任非要我讲讲我的经营之道。我就阐述了一通开拓市场、开发产品以及让工厂里每一分子都成为主人翁的宏论。林主任颔首说,有道理,有道理。杨厂长,我看你把那两爿服装厂也弄过来算了。我笑着说,林主任,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但现在我还没有能力去吃那两爿厂,等到时机成熟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了。满额油汗的林主任哈哈笑说,也可以吧。
阿珍在第二天一清早就赶回来了。由于雨雪路滑,车子还是出了点小事故,要不是赵师傅刹车刹得快,路边又有两棵树稍稍挡了一下,车子说不定就会翻到路下面去。但在急刹车时,阿珍的膝盖受了点伤,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她见到我就满足地笑着告诉我说,杨厂长,我们这样做,对方老感动,他们讲,以后要长期订我们的货。我让她去医院检查一下膝盖,她一摇头说,伤了点皮,没啥,过两天就会好的。区晓妮请假了,我让她代理车间主任,她一瘸一瘸地在工作台间奔忙着。第二天我去车间看到她的脸上布满了倦色,要她回家休息。她认真地说,杨厂长勿要紧咯,我可没那么娇气。现在厂里生活忙,但大家都忙得开心。她的精神是舒畅的,她的眼睛里已没有了我刚见她时的那种让人怜悯的忧伤与凄凉。
区晓妮请假后的第三天清早,程铮就急匆匆地来找我,他脸色很阴沉,一进办公室就把门关紧。说阿晖,有件事我再不告诉你就太讲不过去了。你晓得哦,区晓妮的弟弟区晓华大概出事体了。他说,一个多月前我让区晓华去南方收货款,不少账款已从银行汇了过来,这你是知道的。但有三四万元的零星货款收的是现金,他在电话里对我说,钱由他直接带回来,两三天就可以回上海,可现在时间过去半个月了,却不见他的影子。我把这事告诉了区晓妮,晓妮到晓华家去问,晓华的老婆说她也没见到他,但他绝对偷偷地回过一次家,因为放在衣橱里的他的一些替换衣服没有了。程铮说,阿晖,你不要急,这三四万元的货款我来赔,因为他是我收下的人。区晓妮这几天到处在寻找他,又气又急人都快要疯了。程铮摇着头说,这世上到处都是骗子,连晓妮的弟弟都在诈骗我,这世上还有谁可相信!我听后感到不快,冷静了一下说,程铮,这事你不用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等找到区晓华再说吧。程铮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阿晖,区晓华骗走的这笔款子我一定赔上,决不能让工厂吃亏!
程铮走后我去财务室核对一下账,发现区晓华催汇来的账款有九十多万,零星款就是全收齐也只有三万六千多元。我又算了算他推销产品后能拿到的提成已达到两万多元。为多拿那一万多元钱就携款逃跑划得来吗?他会那么傻?
雨雪过后的那几天,气温骤然下降,水沟积水的地方结了一层亮晶晶的薄冰。有一天区晓妮回到厂里,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很憔悴,那双本来就有些悒郁的眼睛显得更忧伤了。我问他,区晓华找到没有?她点点头说,杨厂长,今晚我想请你吃个饭,到时我再详细告诉你,不知你肯不肯……说着,她哭了。我劝她不要哭,只要人活着,世上就没有顶不住的事。
她请我到上次我俩去的那个饭店。我们对面坐下后,晓妮让我点菜,我随便点了几样后说,有什么事你说吧。她说,杨厂长,我觉得你做人很严肃也很坦荡,你是好人,我不是要你帮忙,我只心里憋得慌,想找个人说一说。说着她眼圈一红又流泪了。她说,区晓华到南方一个城里去收款,现在服装市场旺,款也收得蛮顺利。他收完那些零星款后,准备回上海的那个晚上,在酒店里潇洒了一下,还得意忘形地要了一个漂亮的三陪小姐过夜。他喝多了酒又白相女人,一睡就睡死过去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装钱的密码箱不见了,急得他在市里到处转着找那女人,又不敢到公安局去报案,几天后,装在口袋里的几百元钱也快用完了,而且还发现自己染上了性病,吓得他头皮都发麻,只好把剩下的一点钱买了张车票偷偷地回到了上海,不敢回公司也不敢回家。这些天我找他都找疯了,最后是通过他的朋友才找到他的。他现在郊区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小工,我见到他时,他面黄肌瘦,头发乱蓬蓬的。我猛一见他都认不出来了。我只好给了他一点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回来把这事告诉程铮,可他一听就上火了,说你再也不要在我跟前提你弟弟的事,他差点又要把我的事业给毁了,出了这种事,我就会在杨永晖跟前低一个头!他还说,晓妮,你也不要再管你弟弟的事。我说,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吧。他就吼着说,这种社会垃圾多死几个倒能让社会干净点!他这么一吼我也就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了,只感到心里憋得都想去死。杨厂长,你说我该怎么办?她恳切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以前的阿珍。我想了想说,晓妮,这样吧,现在我们赶紧把肚子塞饱就上路。她说,去哪儿?我说,去你弟弟那儿,我倒想拉他一把,我们去试试吧。
出租车向郊区驰去。记得小时候车一开出内环线的区域,四下里透出的是一种乡村的宁静,但现在车出了外环线,四处闪烁着的霓虹灯连成一片,使人感到整个大上海那汹涌的商潮已迅速地扩展到了郊外。出租车拐进了一条小路,路边堆放着杂七杂八的建筑材料,还有几栋正在建设的脚手架上挂满灯泡的大工房,工人们仍在灯光下干活。区晓妮指引着出租车在一个工棚前停住,工棚中央挂着盏被潮湿的寒风吹得摇曳着的灯泡。我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人,垂着脑袋,神色惘然地坐在竹榻上一口一口地机械地抽着烟。区晓妮领着我走进去时他抬头看到了我,先是一愣,然后又猛地一惊,迅速地朝区晓妮投去怨恨的一瞥,突然又全身筛糠似的跪了下来,抖着双手对我说,杨老板,杨老板,请你放我一马,不要把我送进局子去,一进局子我什么都完了,厂子里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上,真的,我一定会还上的!他哀求地哭丧着脸。我说,你站起来,你姐姐不是领我来要抓你去进局子的。我坐在竹榻上,扔给他一支烟,他疑惑地接过烟站起来看着我。我点燃烟后说,我要把你送进局子里,你损失的钱款还能收得回来吗?区晓华,我告诉你,我算过一笔账,这一次你销掉的产品有九十多万元,按比例你可以提成两万多元。我想你不会为那一万多元把自己今后的生活全葬送掉吧?今天你姐姐陪我来,就是想来拉你一把。我觉得你在推销产品上还是有门路有本事的。你搞了十几年的推销,这经验这关系网浪费了有多可惜。我可以同程铮去商量,让你继续去他的公司工作。他要硬不收你,那你就算是我厂里的推销员。但你要记住,一是你先进医院把你这脏病治好,医药费厂里先给你填上;二是不许再犯,再犯你就老老实实给我进局子;三是该还厂里的钱一分也不能少!拿你以后工作的收益还,你看怎么样?区晓华惊愕地瞪着眼睛说,杨老板,你说的这些话算数啦?我说,我说话算不算数,你姐姐很清楚。区晓妮点着头说,晓华,杨厂长说话,就像铁板上钉钉子,个个算数的!
九
春节前夕,王先生和郝女士又把他们设计的春装图样拿来了。王先生说,杨厂长,你办事相当上路,我们为你做事体也就要尽心尽力,不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我们自己看不上的决不拿出来敷衍你。看了他们设计的图样,其中有三种套装式样的春装我特别满意。春节过后,只要广告宣传跟上,相信这几样春装肯定会相当好销。定方案的那天,程铮和亚翎也兴致勃勃地来了。亚翎与我之间的隔阂还在逐渐地加深。她认为我的经营思想与眼前纷乱而无序的市场现实有些格格不入。她怀疑我这样经营下去是否行之有效。但她不愿同我争论,而把她的想法去同程铮说。程铮呢,总是称赞她说,亚翎,你这想法很有新意。我很怀疑程铮对她赞扬的真诚程度。自我办工厂后,亚翎虽仍在写着那些企业家们的专访,但兴致大减,那点红包对她来讲只能算是“毛毛雨”了,所以她更热衷的是拉各种关系来推销产品。我感到商海的波涛同样在冲击着夫妻间的关系,所以每当我与亚翎在这方面发生冲突时,我就觉得夫妻两人同时进入商海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因为夫妻间的个人利益也可能不完全是一致的。
亚翎拍着身上的雪花走进来,依然气质非凡,娇柔可爱。她黑亮的卷发上那星星点点的雪花很快融成水滴,白嫩的脸红扑扑的。这时我更觉得她不该随着我也进入到商海里来,她应该一门心思地去写她的企业家们的专访,晚上回来我们共同寻觅那甜蜜的情爱,那她会是个多么令人舒心的妻子啊。我真不该收下她那十几万的投资。
衣冠楚楚的程铮比亚翎要来得早。他一走进小会客室,脱下那黑色的细呢大衣,就笑着嘲讽我说,阿晖,你可真会收买人心啊!现在区晓华对你佩服感激得真是五体投地。按照他的逻辑,我帮助别人肯定就是别有用心。我说,我这不是在收买人心,我只想真诚地对待一个与企业有关的人。一个企业要办得好,要有凝聚力,就要真诚地对待企业中每一个人。能拉一把的人就应该去拉他一把。你要说这是收买人心也行。我这样做大概收买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心,而是收买了更多的人心。程铮不满地摇摇头说,可你想过没有?你把我这个合伙人推在了一个什么位置上?你是让我吃足了尴尬!况且你也知道我和晓妮的关系。我说,程铮,你想到哪儿去啦?正因为我们是合伙人,我们又是好朋友,我才这样做的。程铮有点气恼地点上烟说,阿晖,你也真够乖巧的,好了好了,我不同你争,从大局出发这口气我咽了。不过阿晖,以后你办事也多少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你老这样下去不但我俩的关系紧张,你同亚翎的关系也弄得很紧张,她老是到我这里来诉苦,你这又是何苦来!
这时赵厂长,区晓妮,阿珍他们来了,他才把话打住。当然,大家对能推销出更多的产品,赚回更多的钱,分到更多的红利这一点上永远会一致的。大家各自用审视的眼光对我选中的几种春装表示赞同。把春装的方案定下来后,赵厂长,区晓妮,阿珍他们拿去先做一些样装出来。他们走后,程铮说亚翎还有事要同我商量,他们看我时的眼光有点异样,那气氛就像敌对国要坐下谈判似的。先是一阵沉默,大家都点上烟抽了几口。我打破僵局说,程铮,亚翎,你们是不是准备要抽资散伙啊?神情都这么紧张干什么?程铮笑一笑说,天哪阿晖你想到哪里去啦?亚翎前几天来同我商量一件应该说是有利于我们事业发展的好事。亚翎说,她现在是越来越摸不透你了,怕同你一讲又会引起一场争吵。所以亚翎就先来同我商量,如果我认为可以的话,我们再来同你商量。亚翎是哦?亚翎看我一眼说,是的!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向我施压使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说,程铮,亚翎,从事业上说,你们是我的合伙人,从私人关系来讲,一个是同学加朋友,一个是相濡以沫的妻子,这点我是很拎得清的。现在我们一起合伙办工厂了,出现点不同想法也是正常的事,大家都是为工厂好,是哦?程铮喷了一口烟说,好,阿晖,有你这话就行了。现在我就来谈谈亚翎的想法。原来他们见目前厂里生产的冬装上市生意火爆,货供不应求。就打算找几家乡企服装厂来加工我们的服装,这样就可以大大增加我们的产量,质量上我们可以派人去监督。程铮的话音刚落,亚翎往烟灰缸里摁灭烟头接上说,怎么样?永晖,我可以告诉你,这次我出差,已经同松江和湖州两家比较像样的服装厂打了招呼,他们也很乐意合作。像这样互利互惠的好事你不会不同意吧?
一开始他们就把铁箍朝我头上扣过来,我沉思了良久才说,程铮,亚翎,你们是在把我往墙角上逼啊!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件事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赚大钱谁不愿意,但我首先必须把我们赚钱的基础打得更结实。前些日子,区里的林主任带着两位同志到厂里来了解情况,我们一起吃饭时他提出,区里还有两爿里弄服装厂也租赁出去了,眼下很不景气,建议我把那两爿厂也吃下来。我对他们说,吃我是想吃的,但现在时机不成熟。如果真要扩大生产,我何必舍近求远把服装弄到松江湖州去做呢?我把那两爿厂吃下来或者拿到他们那儿去加工不就得了?程铮说,阿晖,你的这些道理我也会讲,但你要晓得商场如战场,一天一个样,有时迟上一分钟,一笔到手的生意就会泡汤。所以我们要抓到一把是一把。我说,只要产品过硬,受市场欢迎,生意就泡不了汤,可能生意还会找上门来,目前厂里的冬装畅销不就是这样吗?你们不就是看到这点才提出现在这个建议的吗?当前令人眼花缭乱的商潮弄得许多人很浮躁,恨不得一夜之间就变成百万富翁,有些企业家,搞活了一个企业后,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了,于是不管条件成熟不成熟,就去合并或者去兼管别的企业,摊子越铺越大,但后来怎么样呢?大多数都是别的企业没管好,自己原先的企业也跟着垮了。我决不会盲目地也去这么做。程铮,你刚才说,产品由人家加工,我们派人去监督,在别人的厂里你真能百分之百地监督住?万一他们要偷偷地把不合格的产品销出去,我们厂的牌子不就全砸了?亚翎恼怒地嘟着嘴说,你就这么不信任别人?我斩钉截铁地说,在金钱和自身利益的驱动下,连自己人也很难完全可以信任,这难道不是事实?亚翎认为这是在说她,气得脸都变了形,她抖着手指着我的鼻尖说,杨永晖,你简直不可理喻!说着把拎包往后背一甩,扭身就走了。程铮也气冲冲地站起来说,阿晖,你这是在干什么!
小会客室突然变得异样的寂静,我孤单地坐在沙发上,而窗外,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这时正下得十分起劲……
十
亚翎在床头柜上留了一张条,写道:我要出差两个月,请你把恬恬招呼好。后面连个名都没有留。我感到很寒心。也许我真不该下海来办什么工厂,招来那么多烦心的事,原先很融洽的夫妻间也出现了那么多的裂痕。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上楼去看母亲。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捏了捏母亲那干枯的手说,阿姆,你看我现在是越来越忙,以前下班还可以陪你讲讲话,现在连这点都做勿到了。母亲摆摆手说,阿晖,我今天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讲我没什么大病,就是年纪大了,器官功能有些勿灵光了。阿晖,阿姆这一辈子是孤独惯了,你阿爸跑生意时也是三天两头不着家,有时回家半夜三更,往被子里一钻,第二天一早天勿亮就又出门了,还有时我几个月都看勿到他的那张脸。母亲说到这里无奈地一笑,又说,男人是要搞点事业,不搞事业的男人算啥男人呢?阿晖,你勿要操心我,只要你把事业办红火了,就是对阿姆最大的孝顺。母亲的话说得我的鼻子发酸。
我回到卧室,阿英神情紧张地悄悄跟了进来说,阿哥,姆妈的病老重的,医生讲治勿好了。我全身的汗毛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头皮都有些发麻,说,阿英,怎么回事?阿英说,我今天陪姆妈去医院,医生就同姆妈讲,你儿子怎么没有来?上次不是讲好让他来一下吗?姆妈就指指我说,这是我女儿,你同我女儿讲是一样的。我儿子太忙,实在来不了。医生就把我单独叫进医生值班室,告诉我,姆妈得的是肝癌,无法治了,姆妈这种身体状况动手术也动不成,老人想吃点什么就给她做点什么吃。我想怪不得母亲消瘦得这么厉害。我说,阿姆自己晓得哦?阿英说,姆妈好像自己已经感觉到了。我含着泪说,阿英,这事你多操点心,我每月再给你加一百元工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哦?阿英点点头。我说,明天下午你去把恬恬接回来,让他陪阿奶说说话。阿英又点点头,哭了。
我一夜未睡,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沉重。我知道我就是碰得粉身碎骨也不会让步和退缩。我还会按自己的意志干下去,创造出一番辉煌,这正是母爱所给我的力量,但我也可能不得不去承受人间最锥心的苦痛。
一清早我就去了幼儿园,我蹲下身子抱着恬恬亲他的脸说,姆妈出差去了,下午阿英阿姨来接你,回去好好陪陪阿奶好哦?恬恬点头说,阿爸,我晓得了,回去我给阿奶唱歌,跟阿奶下跳棋,下棋的辰光我只让阿奶赢,叫阿奶高兴……天空放晴了,雪在融化,路面上闪烁着一片水光。空气清新而寒冷,我松开儿子,用手指蘸去眼角上的泪,就又急匆匆地去了工厂。
时光的流逝在消磨着人们心中的怒气与不满。江面上的风又变得温暖而湿润了。出乎我的意料,还不到一个月,亚翎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而且口气相当的和缓。她说过两天她就回来,有些事回来再说。从她的语气中我感到她的心情不错。应该承认,亚翎在外期间,有时当我半夜里醒来,那种浓重的孤独感和繁重的生存压力使我极想获取一种慰藉,一种温柔而甜美的慰藉,于是我想到了亚翎躺在我身边时的那份温柔,想到了她那娇美的身姿以及在同她亲热时的那份陶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销蚀我们夫妻间过去的那种温馨亲密的生活?不错,我们都想赚钱,可为什么就恰恰在要赚大钱的问题上居然导致我们的生活出现了裂痕?当前使我感到宽慰的是,春装已大批量地投入了生产,宣传广告渠道已经畅通,基本客户网也已建立,订货单纷纷向我们飘来。工厂的经营已经进入了一种比较顺畅的轨道。
梧桐树又被春风染成了一片嫩绿,空气中储满了湿润的水汽。亚翎回家了。亚翎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她首先带着给母亲买的礼物上楼同母亲说了好一阵话,临睡前到恬恬的小房间里哄他睡着,上床后她又主动同我一起过了夫妻生活。不知是由于缺乏以往的那种情感的酝酿和准备,还是上次争吵的隔阂还没有在内心释解,我们似乎仅仅只是完成了夫妻间所应做的一种程序。事完后,她问了一句,厂子里哪能?我回答说,一切正常。她不再说什么,翻过身把背对着我了。本来我想把母亲的病情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感到了双方的陌生。
第二天一早,她打扮修饰好自己,显得妩媚而光彩,她用挑衅的口气对我说,永晖,这一个多月我跑了五家企业,写了三篇有分量的文章。我还同程铮一起合伙做了好几笔生意。我感觉程铮在生意场上确实比你强多了,可是你老争着想要高他一筹,人家是为了顾全大局,不同你计较,其实呢?你比他差远了!你用不着拿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只是把他当作合伙人相处的,不过我同他合作要比同你合作愉快顺心!我给你讲,做生意不为赚钞票那是在作死!
我默然无语,我不愿讨论这个话题。
那年上海的春天来得迅猛。春节后阳光明媚,温和的微风拂来,林木很快就变得一片翠绿。应该坦率地承认,我与程铮之间虽有过几次不愉快,但他仍可以说是一个尽职敬业的合伙人。在他的努力下,春装销售势头一开始就显得那样的旺盛。整个厂子的生产也是热气腾腾的。用一句新闻语言就是,充满了勃勃生机。
一天中午,程铮急匆匆地走进我的办公室,他神色疲惫,眼圈微红,给人一种辛辛苦苦地办完了一件大事的感觉。他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说,阿晖,我想同你商量件事,这事我已反复想了好久了,请你不要责怪我。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是不是亚翎同他已有了什么事?但这种念头仅仅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宁愿相信亚翎还不是这样的人。程铮猛吸了两口烟后说,阿晖你知道,现在工厂的生产是走上了正轨,但销售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了。区晓华还住在医院里,就是出院了我也不想再用他,至于你想怎么用他,我不管。你老婆在销售上虽然也能帮帮忙,但她也只是敲敲边鼓,起不了大作用,况且她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因此我现在急需一个得力的帮手。我今天想来同你商量,把区晓妮抽出来,还给我。我瞧他一眼,慢慢地说,区晓妮现在是个相当称职的车间主任。程铮说,她本来就很称职,不然我不会推荐给你。我不答。他说,怎么,你不想放?我说,既然销售上吃紧我敢不放吗?他说,阿晖,你也别卖乖,你这个人是表面上老实心里却鬼得很,你早就把顶替晓妮的人物色好了,什么时候顶只是个时间问题。我知道你在重点培养阿珍的同时,又从高中生和中专生中物色了几个培养对象,你在为将来扩大工厂规模打基础。你阿晖办事喜欢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这点我也赞成,所以那天你不同意亚翎的建议,我也就没有再坚持。不过不管你今后怎么打算,晓妮你得抽出来还我!他说最后那句话时不但语气斩钉截铁,眼中甚至还透出一股凶光,如同一个手持利器的索债人。
昏黄的晚霞透着柔柔的滋润和温暖。下班时,区晓妮将工作同阿珍交接后,来到我的办公室,神色显得格外的忧郁。我说,你怎么啦?她苦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从明朝起我不能来这里上班了,实在有点舍不得。我说,其实你到程铮那儿帮他搞推销,也一样在为厂里出力,以后程铮找到好帮手,你想回厂还可以回来么。今年下半年,我就有扩厂的计划,或者再租赁上一爿厂子,我就想让你去当厂长。她更忧伤地站在那儿,咬着嘴唇,突然转过脸,抹去倏然涌出的眼泪,接着朝我鞠了一躬,用发抖的声音说,杨厂长,我在这儿时你那么关照我,还救助了我的弟弟,谢谢你!她似乎是带着那种无限的心事与内疚走出了我的办公室。我知道,程铮这人看上去潇洒、爽快、热情,但他又是个苛刻蛮横专制的人,同他在一起生活其实并不轻松。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就让我感到了这一点。我也突然感到了一种失落。天色正渐渐地暗了下来……
十一
上海的春天让人捉摸不透,阳光灿烂之后,又来了连续半个月的阴雨天气,马路湿漉漉黏糊糊的,然而在雨伞下,川流不息的人们依然穿起了五颜六色的春装。由于春装的销售势头强劲,全厂的人在紧张而热烈的气氛中充满了喜悦与更多的期望。阿珍说,现在大家做生活卖力得用不着再要你去督促去鼓动了。为了今后扩大生产规模作准备,我把阿珍提起来当厂长助理,又提拔了一些车间主任和副主任。面对当前工厂的兴旺和有序,我心中又有了许多雄心勃勃的计划。
可是这绵绵的阴雨天气却犹如是不祥的征兆。那天清早我刚走进厂里,就听到我办公室里的电话像催命一样一阵急似一阵地响着。阿英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姆妈刚从床上移到轮椅上就晕倒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我慌忙把手头的事情同赵厂长和阿珍交代一下就赶到医院里,正在打点滴的母亲已经醒了,她看到我后虚弱地说,阿姆勿要紧的,你去忙你的,我知道你现在厂里的事情特别多,我这里有阿英呢,有啥事情我再叫阿英打电话给你。我去找医生,医生说,再做一次全面检查,现在谁也不敢打包票。这句话像石头一样在我心中压了下去。
这时我突然对亚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满,前天她又出差去了,这次是去广东和福建,时间大约要两三个月。我猜测她说不定又是带着程铮的什么使命走的。人世间有许多事想起来实在是很荒谬的,赚钱的目的是在为我,但为了赚钱又得忘我。
赶回工厂已到中午时分了,想不到程铮神情沮丧地在小会客室里等着我。长茶几上放着一堆衣服,就是我们厂生产的那几样春装。程铮情绪激动地说,阿晖,你看看这些服装。我一惊,说怎么啦,质量出问题啦?程铮冷笑一声说,质量出问题倒好办了。这些服装是别的服装厂生产的,但样式、质量、商标都同我们生产的一模一样,并且价格也要比我们厂便宜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现在上海的市面上,从福州路、南京路到四川北路,开价都比我们厂的便宜。大量的客户已经转向他们那儿去批货了。我们的货已开始销不动了。
这像一颗炸弹突然从我头上炸了下来。我的心好像被一样东西狠狠地锯了几下。我翻看那些服装,样式、商标、厂名、地址、做工同我们厂生产的一样。我喝了口水,想使自己平静下来。程铮愤怒地拍着茶几说,这帮瘪三太不像话了,道德良心都让狗吃了。程铮痛苦地摇头说,现在他那柜台上的货已经销不动了,销售上的压力对他来说已变得这么沉重。我望着窗外那阴沉沉的飘着水幕的天空,明白商海中常出现的那种可怕的旋涡已经朝我逼来。
程铮走后,我就把赵厂长和阿珍叫来商量对策,他俩也气得一个劲地骂娘。赵厂长说,下作!这帮人真太下作了,阿珍说,我要查到他们,就扑上去咬他们!但赵厂长又说,杨厂长,这件事是不是暂时不要让厂里其他人知道。我说,为什么?他说,这会影响大家的情绪,你要晓得现在大家做生活的热情有多么高涨!我摇摇头说,不,纸是包不住火的。再说,我们的工人大多数已是厂子的股东了,他们就应该有知情权。让他们知道,一是尊重他们;二是也可通过他们来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线索。另外阿珍,你从厂里抽上六个头脑活络嘴巴灵光点的人,组成三个组,通过这些服装的销售点来摸出他们的厂家,你看好哦?阿珍点点头说,杨厂长你放心,在厂里那么困难的时候你收留了我,到厂里后你又这么重用我,我要不把这件事办好,我阿珍还算是人吗?我说,阿珍,这件事不仅仅是关系到我,也关系到全厂还有你自己,你讲是哦?阿珍说,我晓得了。
天终于放晴了。白云朵朵,阳光灿烂。到处已是叶绿花红,一派明媚的春色。程铮大概为销售上的事倾注着全部的心血,那一直昂扬着旺盛的生命力的脸上也笼罩了浓浓的倦意,眼圈熬得红红的。他走进我办公室,悲观地摇着头说,阿晖,这一次我们要吃败仗了,所有的销售渠道几乎全堵住了,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销出去那么一点点,有些客商仅仅只是为了给我点老面子,可这些还不够嵌牙缝的!我说,是不是我们也把价格压下来。他立即摇头说,这不是办法,我们压他们也会压,我们整体成本要比他们高,在压价竞争上我们是处于劣势。我们实在不行就另寻出路吧,阿晖,不然我们的损失会越来越大,甚至还会面临破产的危险。
程铮没有危言耸听,产品滞销后的凄凉景象很快就显露了出来。产品大量地积压在仓库里,工人们做生活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他们的眼中流出了许多忧愁,工厂开始弥漫出一种焦躁不安的沉闷。
母亲越来越瘦,已咽不下任何一口东西,在病床上开始施鼻饲了,我从未感到生存的压力会一下子变得这么沉重,在这世上,竟会有那么多互不相关的事会一股脑儿地朝你压过来,弄得你心衰力竭,难以招架。那天,在被雨水浸泡的黏湿的空气中,我匆匆从医院出来,暂时离开已奄奄一息的母亲,在电话亭给亚翎的那家杂志社的主编打电话,希望他们尽快同亚翎联系上,告诉她婆婆病危,让她速回上海。主编在答应的同时又抱怨说,亚翎也该经常同家里通通电话呀,以前她不是蛮顾家的吗?
雨丝像梳理整齐的女人长发那样从容地从阴沉沉的空中垂落下来。我拦了辆出租又匆匆往厂里赶,已危机四伏的工厂情况更加恶化了,产品堆满了仓库,流动资金也已告罄,原材料进不来,工人们将面临停工。而昨天赵厂长告诉我,女工阿菊串联了几个工人提出了退股的要求。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感到意外,这两天我已经不得不考虑厂里可能出现的更加困难的局面了。
我跳下出租车,就看到站在厂门口的赵厂长,透过风中飘曳的雨丝,他的脸色也是灰灰的。我们走进办公室,他就急忙把门关上说,现在厂里人心惶惶,你是不是给大家开个会,先安定安定大家的心?我默然无语地坐到办公桌前,按往常这时业务往来的各种电话已经不断了,但这几天电话也哑了。赵厂长忧心如焚地看着我,我点燃支烟闷闷地吸着。不一会儿,阿珍顶开门,收起伞,她刚从外面回来,裤腿卷到膝盖上。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她,她痛苦地摇摇头。我失望而惆怅地长叹了口气。据阿珍讲,她带的那几个人分成三个组,跑遍了整个上海滩。凡是看到销售我们这种春装的柜台和摊位,就向他们打听生产这些服装的厂家。可售货员要么说,阿拉哪能晓得啦,老板进的货呀,你要问问老板去。但一问老板却都说不在。要么就说,商标上勿是印着厂家的地址吗,你们按这个地址去找好了呀!阿珍又内疚又沮丧,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好像这件事全是她的责任似的。我心里也感到很不是滋味,倒了杯茶递给她说,阿珍,不要急,再慢慢找,只要那些服装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一定能找到生产它们的厂家。倒是你们一天十几个小时地东奔西跑,也太辛苦了。阿珍抹把泪喝了口水说,只要能找到那个杀千刀的厂家,我就是去死也愿意!阿珍刚说完,又有人推开门,探进脑袋朝我看看,是区晓华。我说,区晓华进来吧。他又看着赵厂长和阿珍,脸突然一红,很不好意思地走进来,犹犹豫豫地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问,区晓华,你的病治得怎么样了?他低声地说,医生说已经彻底治好了,可以出院了。他接着垂下脑袋很为难地搓着手。我说有什么你就说。他仍垂着脑袋说,杨老板,现在厂子里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这事我本不该再来打扰你,可我想来想去又不知能再找谁去?他抽了抽鼻子,又抹了一下眼睛,把脑袋夹进了裤裆里。只是吸着鼻子不说话。我说,是不是关于医药费的事?他点点头。我说,区晓华,你放心,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在你住院时,我们已给医院付过了一笔押金,现在这样吧,阿珍,等一歇你去财务上领一张支票,同区晓华一起去办出院手续。好哦?阿珍说,好咯。区晓华激动得猛地站起来说,杨老板,让我给你跪下来磕个头好哦?我忙阻止他说,用不着,用不着。区晓华说,那你让我怎么报答你啦?我说,谈不上报答,这样吧,你出院后,帮阿珍一起去查那件事。我相信你的社会关系要比阿珍他们广。他双手贴紧裤腿,毕恭毕敬地朝我鞠了一躬说,杨老板,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们走后,赵厂长很动感情地说,杨厂长,在你手下做,就是将来你去跳黄浦江,我也会跟着你一起去跳。我说,我不会让你去跳黄浦江的,我们这个社会终究会保护遵守商业道德、遵纪守法的企业的。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窗外那蒙蒙的雨丝仍在悠悠地飘洒着。我真切地体会到这种时候我所承诺的责任,人活在世上就要有责任感,为他人和为自己负责,为自己活在这世上的价值负责。我说,赵厂长,这样吧,让我先做一些准备,过几天我们先开个工长以上的干部会,以后再开职工大会,你看好哦?他说,好的,好的。为宽慰我还努力地笑了笑。
十二
雨后的太阳已变得有些灼人,潮湿的路面被阳光晒出一绺绺乳白色的水汽。母亲在临死前的那两天,神志很清醒,身体也突然像有了好转。我怀疑那是生命对她最后告别的关照。我想多陪陪她,她却微笑着说,阿晖,你每天都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是个孝顺儿子。不过你最好还是忙你的事情去,这样阿姆才会更安心。我的遗嘱都已写好了,房子、首饰,还有点存款,全留给你。阿姆只有一个要求,阿姆从小就信佛,我走后,你到玉佛寺去为阿姆烧几炷香,捐点钱,让那里的高僧为阿姆超度超度。母亲眼里储满了泪,她歇了口气又说,阿姆最苦的是孤单了一辈子,但最享福的是清静了一辈子,阿姆想有个更好的来生……母亲流泪了。我紧握着母亲那枯瘦的手点头说,阿姆,我一定会按你的意思去办的。母亲又说,阿晖,阿姆死活要支持你去办实业,是因为我们家曾经辉煌过,后来却被踩在了脚下,几十年都没有抬起过头。现在既然有了这么好的政策,那你就得让我们家再光彩上一次。这时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感到鼻子酸酸的。有时人的一个很简单的理念也会产生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母亲又说,亚翎怎么还没回来?我说,她今明两天就会赶回来的。母亲说,阿晖,事业和婚姻是两样事情,你阿爸在世的时候,阿姆从来不过问他事业上的事。我说,阿姆,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但我想,亚翎与你阿姆是一样的人吗?
那两天,我确实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母亲濒临死亡,工厂又要面临停工。面对堆积如山的服装,我把赵厂长和阿珍叫来商量对策。区晓华出院后的第二天晚上,阿珍就跑到我家里对我说,区晓华跟着她们跑了一天后,认为我们这样查是查不出名堂来的。他们做贼心虚,肯定会有所提防的,我们这样查太露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他说,我们得找一个外邦人,冒充一家大商场的采购员,先找一家大点的柜台去批上一些,说是试销一下,然后过上几天再去,说试销得相当好,想再进一批货,这批货量一定要大,时间也要得急,提出最好直接到厂里去提货。做生意的人都是这样,见有这么大的利,没有见钱不眼开的。这样,说不定他们就会露馅。我说行,区晓华这点子不错。阿珍,这件事你就交给他去办,这几天你回厂里来,厂里人心开始有些乱了,你得帮我在他们中间去做做工作。阿珍说,好,我现在就去区晓华那儿,明天一早就赶回厂里,这时我发现她眼圈发青,也是一脸的倦色。
赵厂长和阿珍来到我办公室后,就商量怎么处理那些积压的服装。赵厂长说,先停产,让工人们都出去推销产品。阿珍说,我看也只能这样了,以前厂里服装积压后,都分到工人身上去推销的。我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们不能这样做,工人们的职责就是生产质量合格的产品,而不是推销产品。有些工厂产品积压,就把产品当工资和奖金发给大家,工人去推销产品不是他们的专长,所以大部分工人把产品拿回去后,不是送人就是去压箱底,会有一肚子的怨气。我们要是也这样做,一是对不起工人;二是会让工人们感到我们厂也快不行了。赵厂长说,可程铮和区晓妮跑到外地去推销产品,这么长时间了却连一个音讯都没有。我没说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沉思了一会说,看来我们不能全靠在他们身上了,我们得马上去找一些临时的推销员。赵厂长说,以前厂里也有两三个推销员,由于厂里效益一直不好,他们就都跳槽了,我可以去找找他们,他们路子广,客户多,行情也熟。但杨厂长你晓得,现在起作用的还是钞票。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以提高他们产品销出后的提成。只要保住我们的成本价就行,盈利都可以给他们。当然,能给我们留下点利,我就要感谢你了!赵厂长用劲地点点头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心中有数了。
当天下午,我把家里的小楼作抵押,上银行去申请了一笔贷款。接着我又去了程铮的公司。那几天,我天天打电话到他公司问阿倩秘书,程铮回来没有?阿倩说,没有呀;现在他在什么地方我都勿晓得。我上电梯到了九层,径直走进程铮那间摆设阔气的大办公室,仍是阿倩一个人在。我说,程铮和区晓妮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阿倩也有点恼火,说程总这个人怎么搞的啦!以前可从来不是这样的,我再找不到他我也要辞职不干了,说着还用那细嫩的拳头在桌面上狠敲了几下。我不知道她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在表示她的恼怒。我咬着牙,真想狠狠地骂他程铮几声娘。按理讲,不管目前推销产品上有多少艰难,你程铮也总该同我联络一下呀!这么些天了,他和区晓妮突然失踪得毫无音息。我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孤独,似乎有一种被人愚弄被人出卖的感觉。人生道路的选择往往带有很大的盲目性,有时在对合伙人的选择上也是这样,你根本摸不清他同你合伙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包括像程铮这样的老同学、老朋友。这是混浊的世界,一切都仿佛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甚至还包括自己的妻子……
把银行贷款批到手后,我就决定先开了工长以上的干部会。但那天阿菊带着几个工人找了赵厂长后又来找我,坚决要求退股。我回答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工作,退股的事我一定会办得让你们满意的。赵厂长是个厚道人,阿菊他们走后,他抱怨说,杨厂长,你怎么这样好说话。入股前,我们是把话讲清楚的,入股后要退股得有以下三种情况之一的才允许,一是调离,二是退休,三是死亡,他们真要退,那就请他们离开这个厂。我摇摇头说,赵厂长,我们不能这么简单地来处理这件事。我们实行股份合作制还刚开始,大家对这方面的意识还不很强,对股份制也还不了解。我觉得这事除了我们给大家做工作外,还要让让步。不能使工人们误解股份制将企业的风险转嫁给了他们。赵厂长叹口气说,杨厂长,你的心也太软了。我说,不是我心软,而是办事情眼睛不能只盯着自己的利益,只有等到全体职工真正明白工厂的利益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并不只是属于一两个老板的,到那时他们才能甘愿同企业共渡难关。赵厂长说,那你准备怎么办?我说,我查过了,全厂员工入股的股资其实只有三十二万元,这次我从银行贷了八十万元。三十二万元不动,余下的暂时作流动资金。生产不能停,员工的股金要保留。工人现在最怕的是,厂方会侵吞或出卖他们的利益,一个不把工人利益放在心上的企业家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所以为了保证工人的利益,我情愿自己倾家荡产!明天就开全厂大会吧,现在安定好员工的心是最要紧的。赵厂长愣愣地看了我好半天,说杨厂长,像你这样办厂我还没遇到过,说着,竟哭了。
早晨,几绺黄澄澄的阳光从云块的缝隙中射下来,在潮湿的路面上倒也反射出一片灿烂。全厂三百来个员工都挤坐在大车间里,神情郑重,安静得出奇,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只大钟在嘀嘀嗒嗒地响着。这些天,赵厂长和阿珍在工人中做了不少工作,赵厂长昨日对我说,今天大会先由他来讲,因为有许多话他在肚子内憋了好几天了,再不说出来他憋得难受。阿珍也说,对,先让赵厂长讲。他俩的口气格外诚恳动情。我感到他俩的心是同我紧贴在一起的,我得到一种莫大的宽慰。
大家屏息静气地挤在一起,我感到空气有些紧张。赵厂长清清嗓子站在了大家的前面,微驼的背挺直了些。他扫了大家一眼说,大家全晓得,目前厂里出现了一些困难,但这些困难并不是由于杨厂长经营不善造成的,而是受到一些外界的影响。现在杨厂长正在进一步组织人力抓紧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临时聘请几位销售员也在势力推销我们的产品,我可以告诉大家,明后两天就有一大批货出手,不但可以保本,而且还有微利。情况并不像大家想得那么糟糕。可是前些天有人提出要退股。有些话杨厂长不好讲,但这话我要讲。我们厂实行的是股份合作制,大家入股前我们是讲清爽的,利益分享,风险同担,前些日子分红时,大家一个个手伸得老长,有风险出现了,就有人闹着要退股,这不是从锅灶下抽火吗?股份合作制是有规定的,你入股后只能内部转让,不能随便抽走的。除非你调离、退休或死亡。你要转给外单位的人,还需要开董事会通过。但杨厂长很理解大家的心情,怕厂一旦倒闭,你们什么也拿不上,所以杨厂长用自家的洋楼作抵押,贷了一笔款,一部分作厂里的流动资产,另一部分作你们的股金存在银行里,厂里一旦不行,你们的股金就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杨厂长说,情愿他自己倾家荡产,也要保住你们的利益。他说到这里,竟动情地抹了一把泪,说,我赵水根在这里表个态,就是两肋插刀,也要同杨厂长一起共渡难关,像杨厂长这样有能力、有水平、有头脑、有气度、有良心的企业家,你们上哪儿去找啊!
赵厂长真是动了感情,捂着眼抽泣起来了。接着是一片异样的寂静,嘀嘀嗒嗒的钟声敲击着每个人的胸口,片刻厂房里猛地震响开了一片狂涛扑岸似的掌声。
阿珍也激动地站起来说,杨厂长是怎么待我阿珍的,我不说了。我只想告诉大家,杨厂长这样做当然很大度,但这等于我们入股后,只享受利益却不承担风险,世上哪有这样一边倒的理?做人还讲不讲良心!不承担风险就等于不承担责任,那实行股份合作制还有什么意义?我建议,想退股的让他们退,但以后再也不允许他们入股,这是最后一次,要想离开厂的,请便!目前,我们厂出现的困难肯定只是暂时的。刚才赵厂长讲了,要找像杨厂长这样的企业家,难!我是决不退股,我阿珍不能做只想捞便宜不想担风险的人!
我们也不退!大家又是鼓掌又是喊。本来我还想说上几句话,但这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站起来含着泪朝大家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我相信了,在这世上人心是可以换来人心的,关键是你有无真诚。
十三
办完母亲的丧事后,我同亚翎回到家里。我们的心和房子一样空荡。人有时在一种强烈欲望的驱使下,是会丧失理智的。用亚翎的话来说,简直弄昏了头,她说,那几个月我怎么成这样子呢?在为母亲办丧事的那几天,她大概冷静下来后反省了自己,她的脸上堆满了愧色。在婆婆死前竟没能及时赶来见上最后一面,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我们回到家里,她就上楼去了母亲的卧室,面对那张大床和那把轮椅,她又垂下了泪。我想让阿英继续留在我们家,一直到她找到合适的对象出嫁为止。亚翎点头说,我们都这么忙,总得有人收拾收拾房子,整整一栋楼呢。那天,我们没有把恬恬接回来,奶奶的逝世使恬恬很伤心,还是让他在幼儿园吧,有小朋友同他玩,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阿英把晚饭做好了。我这才把厂里这两个月发生的事告诉亚翎。她放下筷子睁大眼吃惊地张大嘴说,不可能呀,光我在南方就帮程铮推销掉了上百万元的业务,那全是我们厂里生产的服装呀!
这时我俩都恍然明白了什么。其实我到程铮公司去了几次后,就开始怀疑他了。但我直到今天之前还总是尽量不愿将他想象成那种唯利是图不讲道德信义的人。亚翎也醒悟过来自己被戏弄和欺骗了,她恼怒和气愤地说,程铮这个人哪能可以这个样子的啦!
外面呼啸过一阵风声后,天空噼噼啪啪地撂下雨来,又划出几道闪电,滚过了一阵闷雷,雨大了,我们听到一阵紧促的敲门声。阿英去开门,领着阿珍和区晓华走了进来。阿珍脸上透着激动和愤怒,区晓华的脸上却流着沮丧和愧疚。亚翎为他们每人冲了杯咖啡。阿珍说,杨厂长,你晓得假冒我们厂服装的人是谁?就是程铮和区晓妮。亚翎又惊讶地睁大眼睛张大了嘴,说他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吧?区晓华说,就是的,程铮开的那爿服装厂就在郊区。这时我想起程铮在郊区那家保存完好的随时都可以开工的服装厂,我也完全明白了程铮这么主动地要同我合伙的目的了,他要先借用我的资金和力量打开市场后,再使他的工厂和公司重新东山再起,我浑身的血液都要愤怒地从皮肤里往外溢出来,我颤抖着捏紧茶杯举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碎玻璃散了一地,在灯光下闪烁着晶亮亮的刺眼的光。
亚翎默然无语,她的眼神中流露出被一个她很佩服甚至还产生过某种情感的人所利用欺骗后的惨痛。不知此刻她都想起了什么?
我说,明天去他们厂,他虽是我们的合伙人,但这场官司我要打到底!阿珍说,对的!不然我们的损失也太大了。亚翎这时才缓过神来,异样地惨笑,嗫嚅着,合伙人,合伙人!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说,请律师的事,我去办!
出租车驰向郊区,区晓华坐在前面指路。我和阿珍坐在后面。这时我的心是冷静的,我感到我在事业的艰难之中收获着我对人生的认识,虽很苦涩但也很丰富。公路两边已是碧绿的农田了,车又开了将近半个小时,前面是一簇黑瓦白墙的房屋群,那是一个村落。区晓华说,拐进村后面,就是程铮的那爿服装厂了。他转过身来有些为难地对我说,杨老板,我不进去行不行?我不想同我姐姐在里面见面。我说,可以,你不用进去了。晓华,你能为我做到这样。我已很感激你了。他说,杨老板,我晓得我的良心该端到哪一边。
车子穿过林边的一条小路。厂房的大门口也挂着申江服装厂的牌子。在厂门口,值班人拦住我们说,你们做啥?阿珍说,是程总请我们老板来谈生意的。看门人客气地放我们进去了。主厂房盖得很有些气派,厂里也显得井然有序。阿珍领我走进大车间,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梭在工作台之间。那是区晓妮,当她回过头来看到我们时,一惊一愣,迎了上来,脸上渗出负疚的愧色。我说,程铮呢?她说,正在办公室同客商谈生意,我带你们去。
区晓妮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程铮见到我时也是一惊一愣的,但马上换上笑脸,非常热情地站起来张开手臂说,啊呀,阿晖,你真是稀客呀,大驾光临!好像他和我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一位老朋友突然出现使他又惊又喜似的。看他那笔挺的黑西装,鲜红的领带,一副倜傥风流的绅士派头,而我眼前闪过的却是这两个月来的艰难,他差点弄得我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我的胸口好像被一团东西猛地堵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后,首先看到的是挂在头上的盐水瓶,那雪白的墙和明亮的窗户。我已躺在了医院里,床边坐着亚翎、阿珍和区晓华。亚翎看到我醒来后,轻轻地捏住我的手说,阿晖,刚才医生讲,你没什么大病,主要是你这些日子太操心太劳累神经太紧张了,休息上几天就会好的。她的话语中含着很深的情意与内疚。我感到我可爱的妻子又全部回归到我这儿来了,我的眼睛湿润了。妻子,妻子是什么呢?妻子有时会最伤你的心,那是因为你还在爱她。阿珍说,杨厂长真是太坚强了,厂里家里这么多的大事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要换成别人,怎么也顶不住的。我有一种风雨过后的虚脱,点滴在十分有耐心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我闭眼静养了十几分钟,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已恢复不少了。我说,亚翎,我想回去。亚翎说,等点滴打完后再讲好哦?她朝门外看看,永晖,区晓妮在外面等着你,你见不见她,你要不想见她我就去给她回话好呢?我说,程铮呢?
亚翎说,程铮他说他现在不便见你,怕对你的刺激太大,有些话他想让区晓妮先同你说。我说,好吧,让区晓妮进来。
区晓妮进来时显得心情沉重,可能刚哭过,眼圈红红的,眼泡有些肿,这时我想起了她临离开厂时为什么要那么深深地对我鞠了一躬,因为她心中有着那份浓重的负罪感。
阿珍把她的方凳让给她坐。她说,杨厂长,程铮让我转告你,他希望和你谈谈,赔偿你个人一些钱,说你们还是朋友,希望你不要告到法庭上去。因为你告到法庭上去最后也是要让法院判给你赔偿,打官司是很费事很费神要花不少钱的。我说,他程铮的意思是最好私了?区晓妮点点头。阿珍在边上忍不住插嘴说,这哪能可以啦!以前我们看程总时是仰着头看,觉得他老了不起的,现在我们看他,得低着头往下看,太卑鄙了!我说,阿珍讲得对,你告诉程铮,我决不会同他私了的。他积极主动地同我合伙时,就设计好了这么个圈套让我钻。然而圈套这种把戏只能得逞于一时一事,终不长久。我杨永晖在严肃的事业上不会同他一起耍着把戏玩。亚翎已经为我请好了律师,他需要赔偿的,不仅是我个人的损失,还有全厂工人的损失。钱对我们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这种卑劣行为必须受到国家法律和社会道德方面的审判!他这种人不缺钱,缺的就是审判!区晓妮,你一定要这么告诉他!区晓妮咬着嘴唇说,好的,我会把你的这些原话全转告他的。她停顿一会,又鼓起勇气说,杨厂长,我自己有件事想求你,可能这个要求太过分太没眼色了,我只是想表达我的心情。我不知这时她会提什么要求。她说,我不想再跟着程铮干了,我想回到你的厂里去,哪怕只当个普通女工也行。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跟着程铮,活得太虚伪太压抑了,每当他欺骗别人的时候,我的良心总在忍受折磨,我渴望回到你们中间来。她带着乞求看着我。她这话使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人心向背的力量。我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要愿意,我会安排你合适的工作的。我说,亚翎,这样吧,等打完点滴后,我们一起回厂去,晓妮,你要愿意的话,同我们一起去,好哦?区晓妮点点头,两行泪从她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里滚落了下来。
天又在下雨。
亚翎叫了两辆出租在医院门口等我们,虽然我尚未虚弱到那种程度,但阿珍和区晓妮还要一边一个地扶着我,表达着她们的关爱与信任。区晓华在前面不住地说,杨老板,你当心点,当心点。他也在表达着他真诚的情意。医院门口,站在出租车边上的亚翎是那样妩媚飘逸而富有气质,她看我时的眼神更有一番胜似以前的深情……出租车行驶在一片雨幕中,车轮飞转,雨刷不时地扫开车窗上那灰蒙蒙的雨水,透出了一片晶莹而迷人的还带着些神秘莫测的光亮。
(原载《中篇小说选刊》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