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航2018-05-30 09:2110,513

  天色阴沉,江面上飘着灰蒙蒙的雾气,如墨染般厚重的云层缓缓跟随着江水涌动,上海黄浦江畔的公园里,每天都有许多年轻恋人聚集的栏杆边上,此刻显得有些冷清。

  林凡清与许静芝面对面站在堤岸上,如雕塑般一直僵持在那里,两人的神色凝重。许静芝瞪着林凡清的眼睛,看得出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她已经21岁了,虽然长得小巧而美丽,看似很温婉的那种江南女子,但明亮的大眼睛里却不乏单纯热情和任性。许静芝低声说:“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艘巨轮不合时宜地在他们身后驶过,鸣着笛朝吴淞口驰去。

  林凡清比许静芝大两岁,英俊儒雅,是个有点内向但也不乏热情的人。他在努力向许静芝解释自己的想法,但汽笛的长鸣声遮盖了林凡清的话语,许静芝也不想再听下去,等巨轮的响笛声一平息,她立刻打断了林凡清的话说:“凡清,你不用再解释,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在我和你的爱情与你和你老师的事业之间作个选择的话,你选择哪一个?”林凡清说:“你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吗?”许静芝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一定要到新疆去继承你老师的事业,那么你就得放弃我!因为我不会跟你去那个地方!两者只能选择一个!”林凡清看着飘着雾气的江面,沉思了一会说:“你真的就不能跟我一起去?”许静芝任性而坚决地说:“对!我绝不会跟你去新疆的!”林凡清长叹一口气,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那我只有放弃你了。”许静芝以为自己听错了,喊了一声说:“林凡清!”林凡清说:“没错,我只能放弃你。”许静芝不相信地说:“这么坚决?就没有一点余地?”林凡清说:“你不是也没有给我留有余地吗?”

  水浪拍打着堤岸,哗哗回响。许静芝说话的声调也越来越激动,她高声说:“林凡清,在我的日记本上你曾为我写下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这是在告诉我,爱情是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难道不是吗?”林凡清说:“是这样,但后面两句的意思不是更伟大吗?我把这首诗再改上两个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事业故,两者皆可抛。在我看来,事业高于一切,尤其是对一个男人来说。一个男人如果不为自己的事业去奋斗,那他就不配做男人,就白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许静芝含着泪恼怒地说:“那我们的爱情呢?”林凡清说:“如果爱情能与事业同有,那是我希望的。但你一定要我在这两者之间选择的话,那我只好放弃爱情,就是说我只能放弃你!”

  许静芝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林凡清,我们之间的感情就这么一钱不值吗?你太让我失望了!”说着,眼泪哗地涌出眼眶,她一甩头转身朝堤岸下的公园出口奔去。

  林凡清看着许静芝远去的背影,一脸的失望、无奈和痛苦。

  林凡清的家是一栋豪华的花园洋房,花园里树木苍翠,鲜花盛开。雨点拍打在地面上,激起无数朵水花。林凡清淋得透湿地走进楼房客厅,看到他父亲林沛钧正在客厅里等着他。林沛钧,五十几岁,微微有些胖,但很有气质和风度。林沛钧指尖点点桌子,表情严峻地说:“有你一份电报。出门怎么不带把雨伞?刘妈,给少爷放洗澡水!你洗一洗,换好衣服到我书房来一下。这一次,我们得好好谈一谈。”

  林沛钧的书房,书房布置得很典雅。已换洗好衣服的林凡清走进书房,林沛钧指指椅子让林凡清坐。

  林沛钧说:“对不起,你的电报我看过了。你那位在新疆的邵询美教授已经去世了,你还要去吗?”林凡清思考了一下,说:“阿爸,那我就更要去了!”林沛钧不悦地说:“为什么?”林凡清说:“阿爸,邵教授应当时新疆畜牧厅的邀请,去帮助他们搞畜种的改良工作,将近二十年来他一直奔波于上海与新疆之间,在我毕业的时候,他索性辞掉了学校的教职,在新疆的草原上住了下来。前些日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才写信给我,希望我去继承他的事业。他说,无论从人品上还是从知识上,我是去继承他在新疆的事业的最合适人选。他是我的恩师,他的精神与品格让我敬重。他又这么器重我,我怎么能让他失望呢?”林凡清抖着手中的电报说:“他人虽走了,但他的事业还在!所以无论从做事业与做人上,我都应该义无反顾地去!”林沛钧说:“但你是这个家的长子,你有责任继承我的家业。对家庭的责任与对社会的责任应该是一致的!”林凡清说:“但也有不一致的时候。在社会责任与家庭责任不一致时,社会责任应该高于家庭责任。阿爸,我是学畜牧专业的,搞经济不是我的专长。”林沛钧生气地一拍桌子,说:“儿子,你不孝顺啊!”林凡清说:“阿爸,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新疆我肯定要去!老师的事业我一定要去继承!”

  林沛钧丧气地摇摇头,有些悲哀地说:“看来,我这个父亲,是个失败的父亲啊!那就这样吧。”一挥手,意思是让林凡清出去。

  林凡清还站在原处,他看着老父低头沮丧的样子,有些迟疑要不要离开。自己刚才的话语过于生硬了,他还想着是否应该再解释一下。突然窗外一道闪光,接着就是一声炸雷。林凡清突然被震醒了,因为自己的抉择他已经失去了恋人,如果再用温和的话语安抚父亲,那会让父亲产生虚假的幻想,认为自己还能被圈在这里。如果能够继承老师的事业,我愿意做个不孝子!林凡清这样想着,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书房。门在他身后掩上的那一瞬,屋内传来了林沛钧的一声重重的叹息。

  窗外在闪电和打雷。夜已经深了,在一条静僻的弄堂里,闪电划亮夜空,雷声滚滚,雨越下越大。许静芝就住在弄堂深处的一间石库门房子里。

  许静芝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在沉思。突然她翻身下床,走到电话机旁,坐下打电话。

  电话的那一头,林凡清也躺在床上不能入眠。电话铃声同雷声一起响了起来。电话里,许静芝的声音说:“凡清,我现在就要见你!”林凡清说:“都深夜两点了。”许静芝抛下一句话说:“乐祥咖啡馆是通宵营业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林凡清盯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起身去拿外套。

  上海是个习惯于夜生活的城市,虽然已是深夜,但乐祥咖啡馆里零零落落的还是有些顾客。窗外雨还在下,林凡清刚一坐下,许静芝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林凡清,你去新疆的决心真的不变了?”林凡清肯定地点头说:“对!绝不会变,铁了心了。尤其是昨天我回家时接到了一份电报,邵教授已经去世了,所以现在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我去!”许静芝说:“那好吧,我也想好了,我决定跟你一起去!我想了,既然你作为一个男人是为事业活着的,那我作为一个女人,就该为爱情活着,为我爱的人活着。爱情不是比生命更可贵吗!”

  林凡清舒了口气说:“静芝,你不会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才这么说的吧?”许静芝说:“你什么时候动身?”林凡清说:“今天是5月10日了,我5月16日动身。听说通往兰州的铁路正在修,但现在火车还只通到西安。”许静芝说:“那你就买两张去西安的车票吧。我父母死得早,是爷爷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得去湖州乡下看望一下我爷爷奶奶。”林凡清说:“你是真下定决心跟我走了?”许静芝说:“你要让我对天发誓吗?”林凡清说:“那我买5月17号的火车票,给你五天时间,够了吧。千万别误了火车。另外,你爷爷奶奶不会阻止你去新疆吧?”许静芝自信地说:“不会的。我爷爷奶奶从来也都是听我的。凡清,我也用你的话回答你,现在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我跟着你走,除非我真的变卦了。”

  林凡清激动而兴奋地紧紧握住许静芝的手。

  江南小镇,许静芝的老家。到处是黑瓦白墙,院子里探出头的不是青翠的竹子,便是碧绿的芭蕉叶。沿着小河曲径,是一座古老而宽畅的江南小镇大户人家的院落。客厅里,许静芝的爷爷,一个六十几岁脸色红润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神色严峻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许静芝垂着双臂站在一边。

  许静芝的爷爷吸了两口水烟,气恼地对许静芝说:“你阿爸阿妈死得早,是我把你抚养大的。我可怜你年幼丧父丧母,什么事都顺着你。其实一个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行了,但你偏要上大学,又上的是什么农学院,而且还是兽医系。一个姑娘,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去当什么兽医啊!那时我只以为你是闹着玩儿的,也就依了你了,心想长点知识也没什么错,只要不当真就行。现在倒好,不但当了真,还要跟着一个男人去新疆。这也太不像话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体面还要不要?再说,新疆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吗?”许静芝说:“新疆也是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省。”许静芝的爷爷一拍椅子,说:“那是个荒蛮之地,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去的地方!”许静芝说:“姑娘家怎么不能去了?那地方就没有女人了?”许静芝爷爷说:“你还要给我犟嘴!”许静芝说:“爷爷,我真的要去,求你了!”许静芝爷爷说:“不行!我这个当爷爷的不能不管了!要不,我就对不起你那死去的父母!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许静芝哭着喊:“爷爷,你不能这样呀!”

  许静芝爷爷叫来了许静芝的三叔,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说:“老三,把她关到三楼小房子去。关上她几天,让她好好反省反省,一个姑娘家的心怎么能这么野!”许静芝的三叔一点头说:“是!”

  许静芝被三叔关进三楼的一间小屋。她在房间里大喊大叫,狠狠地捶着门喊:“爷爷,快让我出去呀!你毁了我的爱情,毁了我的幸福,也毁了我的前程,我会恨死你的!”

  许静芝的爷爷在楼下吸着水烟,大声说:“我就怕你自己毁了你自己的一生。你现在恨我,我不怕,以后你就会知道,爷爷这样做,全是为你好!我告诉你,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个好人家,过几天见见面吧!”许静芝哭喊:“爷爷,你这是在包办婚姻,现在是新社会了,是不允许的!”许静芝爷爷说:“什么不允许?我就不允许你这么野!只要你不去新疆,老老实实在家待上几个月,收收骨头,然后在湖州找份工作,爷爷也不是不允许你自由恋爱。”许静芝说:“爷爷,我已经有爱人了。爷爷,放我出去吧……”哭着滑坐在地板上。

  入夜,三叔守在关着许静芝的房间门口,吃着小菜,喝着酒,嘴里哼着绍兴小调。

  许静芝的爷爷也没有睡,他坐在床边,抽着水烟袋,皱着眉头在想心事。想着想着,不由得一声长叹。院外一声鸡鸣,窗棂间开始透出些天光。

  后院,三楼的窗被许静芝轻轻地推开了。她用撕开的床单吊着轻手轻脚地慢慢从三楼爬了下来。

  后院外是碧绿的农田和桑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大路,许静芝慌慌张张地沿着小路向前奔跑。

  远处,许静芝的三叔领着两个人朝小路上追来。

  许静芝奔上一条通向船泊码头的大路。因为是清晨,大路上只有一个背着小提琴的青年在路上走着。许静芝看到身后和三叔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赶紧加快脚步朝那青年奔去,一面喊:“同志!同志!”那背琴的青年转过身来,许静芝脸上顿时露出惊喜,那是她的同学郑君。许静芝喊:“郑君同学,救救我!”郑君也认出了许静芝,他俩虽不是同一个系的,却是一个年级的。郑君转回身迎了上去,说:“许静芝,你怎么啦?”许静芝急急地说:“一时也同你说不清,反正我爷爷要包办我的婚姻,我不同意,爷爷就把我关了起来。关了我几天,今天天不亮,趁他们都睡着了,我才逃出来的。现在我三叔领着人来追我了。郑君,看在同学的份上,你得帮帮我。”

  20出头的郑君,高额头,大眼睛,浑身充满了激情,是个情绪外露的人。他一听这种状况,立马就气愤地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太可恶了!许静芝你别怕,有我呢!”

  许静芝的三叔领着两个人从农田奔上大路。

  许静芝有些胆怯,对郑君说:“郑君,我三叔在镇上是个出了名的痞子,你千万别跟他硬来!”郑君无所谓地说:“怕什么!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他还敢把我杀了?”

  许静芝的三叔追到他们跟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郑君的衣领对许静芝说:“怎么,他就是你看上的要去新疆的那小子?你俩今天约好,准备私奔是不是?”郑君说:“请你文明点,把手给我拿开!”许静芝在一边说:“三叔,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郑君一把拉开许静芝三叔的手说:“就是私奔又怎么样?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你管得着吗?”许静芝的三叔也不客气,一拳把郑君打倒在地上,说:“我就要管!小子,你想诱拐我们家小姐,还敢嘴硬,老子打死你!”郑君的嘴上流出了血,但他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抓住许静芝三叔的手,毫不畏惧地说:“走,我同你一起去镇政府!”许静芝三叔看到郑君这么强硬,心里也有些慌,说:“去镇政府干什么?”郑君说:“去镇政府评评理,你们包办婚姻,还随便打人,关人,还有没有王法!”许静芝又气恼又尴尬地哭喊道:“三叔,你要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胡来,我就一头撞死在你跟前!”

  有个人在许静芝三叔的耳朵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许静芝三叔冷笑一声,然后说:“姓郑的,你们家在镇上也是有身份的人家,怎么也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许静芝说:“三叔,你把事情搞搞清楚再说话好不好?郑君是我在大学的同学。”许静芝的三叔嗤地一笑说:“这不是在同学时就勾搭上了吗?行了,行了,静芝侄女,你也不用再解释了。你爷爷让我来追你时,就发了话,他说,如果追上你,就劝你回去;如果你执意不听,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说你的心已经变野了,拗不过来也就算了。关得了人关不住心。静芝侄女,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回不回?”许静芝坚决地说:“不回了!”许静芝的三叔说:“那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你爷爷给你最后的一笔钱,从此他就没你这个孙女了,从此你再也不许进许家的门!”

  许静芝含着泪接过信封,朝镇上的方向跪了下来,磕着头说:“爷爷,孙女许静芝对不起了……”

  傍晚,林凡清焦虑地在码头上等着。码头上的人走完后,工作人员把站上的铁栅栏拉了起来。

  林凡清走上去问:“同志,还有没有从湖州方向来的船?”工作人员说:“刚才就是最后一班,再也没有了。”林凡清一脸的失望。

  夜深了,马路上显得寂静而宁静。林凡清仍在江边徘徊,他凝视着江上零星的渔火,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了。她会变卦吗?林凡清害怕这种一闪而过的臆测,但又不得不想。他不知道此时的许静芝正痛苦地埋头坐在她屋子的地板上,含泪的眼中透出的却是坚定和绝不会动摇的决心。

  第二天,林凡清又来到码头等许静芝。直到最后一班船驶进码头,他也没有见到许静芝的身影。码头上,工作人员将铁栅栏拉了起来,林凡清又是一脸沮丧和失望地离开码头。

  第三天早晨,林凡清提着一只旅行小皮箱,背上一个帆布包向林沛钧告别。

  林凡清的情绪有些激动,他含着泪握住林沛钧的手说:“阿爸,我走了。请原谅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吧。”林沛钧也情绪激动地一把抱住林凡清,含着泪说:“儿子啊,我舍不得你走啊。但我知道,你是个好男儿。”父子俩紧紧拥抱了好一会儿,连在一旁簇拥着的用人都眼角湿润着。林沛钧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说:“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你爷爷不让我到上海滩来闯事业,我是带着三个银圆一把雨伞来闯荡上海滩,现在终于有了这番家业。你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非要去,我也不阻止你了,人各有志啊。”林凡清说:“阿爸,谢谢你的理解。”林沛钧说:“儿子,我不送你了,只是到了新疆,发个电报给我报个平安吧。”林凡清说:“是。”

  林凡清毕恭毕敬地朝林沛钧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大步走出了家门。此时许静芝在他心中的分量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的心胸已经被他即将的行程和事业填满了。他正在为自己的壮举感动着,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向那片神秘而辽阔的土地。

  在上海火车站,进站的人群排着队,从入口处检票进站。

  早已经进站的林凡清背着行李,提着皮箱看着涌进来的人,他手中仍捏着两张车票,心里还涌动着希望,一脸的焦急与期待。当他看到在不远处排着队的一位姑娘看上去有些像许静芝时,他就急不可待地喊:“静芝!静芝!”

  那姑娘走近了,朝他一笑,意思是我不认识你,你可能是看错人了。林凡清也只好失望地朝那姑娘抱歉地点点头。

  人流越来越稀少,最后三分钟的铃声在月台上刺耳地响了起来。月台进口处的铁栅栏门被关上了,再也无人进来。跟随着人流被挤上车厢的林凡清,还在车厢门口紧盯着站台的出入口,直到车厢门被哗的一声拉上了。火车一声长鸣,车轮开始徐徐滚动着。林凡清的脸紧贴在车厢门的小窗上,他满脸的失望与痛苦。

  在许静芝的老家,熙熙攘攘的轮船码头上,一艘小火轮上坐满了人,突突突地驰离了码头。许静芝与郑君坐在小火轮船甲板上,船在河面上颠簸。

  郑君若有所思地说:“许静芝,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许静芝说:“什么事?”郑君说:“你三叔怎么知道我要去新疆?”许静芝说:“你要去新疆?”郑君说:“是呀。我们家的情况你可能不知道,我那风流老爸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我老妈是大老婆,死得早,最近我老爸也一脚登天了,那几房姨太太就合起伙来挤我。我才不理她们那一套呢,不就为我家里的那点钱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最近新疆的王震将军在华东地区招收一批知识分子去新疆参加建设。我一知道就报名参加了。离我爸的这些姨太太们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同她们闹,不惹一身骚才怪呢!”许静芝说:“你真去新疆?”郑君说:“我骗你干吗?怎么,你也想去?”

  许静芝沉思一会儿,焦虑地把话转开说:“郑君,这小火轮什么时候能赶到上海呀?”郑君说:“要到深夜了。”许静芝难过地含着泪说:“可能赶不上了。”郑君说:“怎么啦?”许静芝说:“没什么。我好后悔啊,早知道事情是这么个结果,我就不该回来……”

  小火轮在河水中划出小小的波涛。郑君在船上充满激情地拉着提琴,曲调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许静芝看着水面,心急如焚。

  郑君兴致盎然地拉完琴,说:“许静芝,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这首曲子吗?”许静芝心不在焉地说:“为什么?”郑君说:“因为在那遥远的新疆,肯定有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在等着我。”许静芝说:“郑君,我真的很羡慕你的这种性格,整天无忧无虑乐呵呵的,心中还充满了浪漫。”但她突然又问:“郑君,去新疆参加建设在哪儿报的名?”郑君说:“怎么,你也想去?”许静芝说:“我只是问问。”

  火车在疾驰,离上海已越来越远了。

  车厢里坐满了人。坐在火车上的林凡清耳边响起了许静芝说的那些话:“我也用你的话回答你,现在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我跟着你走,除非我真的变卦了。”林凡清痛苦、绝望,气恼而坚定地把手中的一张车票撕碎后扔出了窗外。车窗外,车票的纸屑在车厢外飘散了一阵后,纷纷扬扬地消失了……

  林凡清的眼睛望着车窗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真的变卦了……”

  夜幕降临,许静芝匆匆奔进车站月台,可月台上早已是空无一人。

  许静芝呆立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找到月台上的工作人员问:“去西安的车开走了吗?”工作人员奇怪地看看她,说:“去西安的车,一早就开走了。”许静芝望着空旷的月台,眼泪从脸上滚了下来。

  上海外滩一栋上海政府机关的大楼前,许静芝匆匆从有轨电车上跳下来,径直往里冲。门口的岗哨想要拦住她,许静芝回头喊:“我是来报名的!”说着就往二楼跑。楼上一间写着“报名处”的办公室,许静芝推门进去,可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轻的解放军军官在往一只纸箱里装东西。

  许静芝对那个军官说:“请问同志,报名去参加新疆建设是不是在这儿?”年轻军官抬头看了看她,说:“是,是在这儿。”许静芝说:“我叫许静芝,我也是来报名的。”年轻军官一笑说:“许同志,对不起,报名在三天前就结束了。明天一早,队伍就要出发了。”许静芝说:“就不能再报名了吗?”年轻军官说:“刚才不是说了吗?三天前就结束了,不行了。”许静芝说:“能不能找你们领导再说说?”年轻军官说:“我们的领导报名结束后就回新疆去了。”许静芝说:“同志,你贵姓?”年轻军官说:“免贵姓向。我只是兵团干部部的一位干事。”许静芝说:“向干事,这儿总还有具体负责的吧?”向干事说:“有是有,但因为队伍明天就要出发,这两天忙着四处奔走,白天黑夜连轴转,连我都找不到他。”许静芝说:“那你给我想想办法吧。”向干事说:“我一个小干事能有什么办法!你没看见我这里也正忙着吗?”许静芝急了,说:“我说向同志,你怎么是这么个态度?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只是想报名去新疆参加建设!”向干事还是一板一眼地说:“我的态度怎么啦?我该给你解释的都解释了,你还要怎么样?”许静芝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大声说:“我要找你们领导!”

  向干事见许静芝火气挺大,不想惹麻烦,只得敷衍着说:“要找你明天到火车站去找吧,部队坐火车出发,他准在。但现在我想找他都找不到。”许静芝说:“那好,明天一早我就去!”向干事说:“可火车票前天就全买好了,你没票怎么去?”许静芝说:“那我也要去!”

  第二天,上海火车站的月台上人山人海,军乐队正在为即将出发的队伍演奏进行曲。向干事与另外一些穿着军装的工作人员指挥着队伍上车,郑君也挤在队伍中,他瞪大眼睛盯着月台上演奏着的军乐手,满脸的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许静芝背着行李,提着皮箱,费力地从送行的队伍中挤出来,走到队伍跟前。她一眼就看到背着琴的郑君。

  许静芝喊:“郑君!郑君!”然后挤到郑君跟前。郑君回头看到许静芝,也高兴地说:“怎么,你也来给我送行啊?”许静芝说:“不,你看。”抖抖身上的行李。郑君说:“你是?”许静芝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新疆!”郑君说:“你报名了?”许静芝说:“他们说报名结束了,但我要跟着去。”郑君说:“行,跟着我吧。到了车上再说。”说着,从许静芝手上接过箱子。

  车厢门口,向干事清点着正在一个一个上车的人。

  郑君扶着许静芝让她上车,向干事看到许静芝,愣了一下,等缓过神来时许静芝已经上了车厢。向干事忙拦着许静芝说:“同志,你怎么真的来了?”许静芝说:“昨天你不是让我来火车站找你们领导吗?”向干事说:“是呀,我让你到车站来找领导,没让你带着行李呀!”许静芝说:“要是领导同意了呢?我再回去拿行李还来得及吗?”郑君说:“向干事,让她上车,上了车再说。她这样先斩后奏也没错。”向干事说:“这可不行!这样一来不就乱套了吗?而且车上的座位都固定到每个人的人头上了。”郑君说:“那就让她坐到我的座位上好了。”向干事说:“不行不行!许同志,请你下车。”许静芝说:“我不会下车的!我要见你们领导。”郑君说:“许静芝,不管他,咱们往里走!”

  郑君拉着许静芝就往车厢里面走,向干事见挡不住他们,露出一脸的苦相和无奈。他想了想,探头从车厢外叫了名工作人员帮他继续点名,然后跳下车,一路小跑往火车前面的车厢奔去。

  没过多久,向干事领着一位领导模样的解放军军官来到郑君和许静芝坐的那节车厢。向干事指着许静芝说:“李科长,就是这位女同志!”然后又对许静芝说:“许同志,这位就是我们领导,兵团干部部调配科的李国祥科长。”

  李国祥,三十几岁,脸显得有些老相,下巴上还有一块明显的伤疤。他一见许静芝就感兴趣了,和善地笑了笑说:“许同志,请你到我那儿去一下好吗?”

  在李国祥的卧铺车厢里,李国祥笑着对许静芝说:“许静芝同志,你很有个性啊!就冲着你这种坚定勇敢的精神,我也得收下你。何况你又是个大学生,人又长得漂亮,我们部队可是太需要啦!你在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许静芝说:“我在农学院学的是兽医专业。”

  李国祥如获至宝,一拍大腿高兴地说:“那在我们新疆可就更需要啦!”

  上海火车站月台上站满了送行的人群。军乐队正在起劲地打着鼓吹奏着激昂的军乐。

  月台上送行的人群还是熙熙攘攘,但西行去参加边疆建设的队伍大都已上了火车。

  郑君待在他的那节车厢里,他从窗口探出脑袋出神地看着军乐队还在起劲地打着鼓吹奏着激昂的军乐。不一会儿他把头缩了回去,打开琴盒,拿着小提琴直奔到车厢门口跳下了车,挨着军乐队激情而投入地跟着乐曲拉起了琴。乐队指挥注意到了他,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于是友好地朝郑君笑着点点头。郑君感觉受到了鼓励,也就拉得更得意更投入了。

  李国祥把许静芝领回车厢,热情地帮着许静芝往行李架上放行李。许静芝因为如愿以偿了,也是一脸的轻松。向干事在旁边插不上手而有些着急。

  李国祥把郑君的行李也往行李架上放时说:“许静芝同志,这行李也是你的吗?”许静芝说:“不,是郑君的。”李国祥说:“就是那个整天背琴的郑君?那他人呢?”许静芝朝窗外看了看,一指说:“喏。”

  站在军乐队边上拉着琴的郑君似乎已忘了周围的一切。开车前三分钟的铃声响了,郑君还在拉。

  向干事也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郑君喊:“郑君!郑君同志,车要开啦!”

  月台上的郑君没有听见向干事的喊声,跟着军乐队拉得更起劲了。

  向干事气恼地冲到车门口,跳下车,挤开人群,一把拉住郑君就往车厢跑。郑君说:“怎么啦?”向干事说:“车要开了!”向干事一把将郑君推上车,自己也飞快地跳上车,车轰隆一声启动了。

  郑君意犹未尽地走进车厢,李国祥不满地看了郑君一眼。

  车窗外的景色向车后退去,李国祥有些气恼地问郑君:“郑君同志,你到底是畜牧技术员还是个音乐工作者?”郑君说:“畜牧是我的专业,音乐是我的爱好,这两者并不矛盾呀。”李国祥说:“但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参加我们部队了,得懂得守纪律,得把你那知识分子自由散漫的毛病好好改一改!”郑君不服地说:“自由散漫?我刚才拉拉琴是自由散漫吗?”向干事在一边说:“你差点误了上车,还不算自由散漫啊!”

  夜幕下,火车吐着浓烟在向前疾驰,车轮压着铁轨在咯噔噔地响。

  郑君在车厢连接处抽完烟走回来。别人都已睡了,许静芝没有睡,望着窗外想心事。

  漆黑的窗外点点渔火在闪光。

  郑君坐在许静芝对面,开玩笑地问:“许静芝,你去新疆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许静芝一笑说:“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去新疆是要去找一个人。”郑君说:“什么人?”许静芝说:“心上人。”郑君说:“他是谁?”许静芝说:“你不认识,但他同你学的是同一个专业。是南京农大的。”郑君说:“那你不是像我一样,是为了参加新疆建设去的?”许静芝说:“这不矛盾吧?”郑君说:“可目的不一样呀。”许静芝说:“一样的!因为他也是为了新疆的畜牧事业才去的。”郑君说:“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去呢?”许静芝说:“我现在就是在弥补我的过失!”郑君很敬服地说:“许静芝,这么说你是千里迢迢去追寻爱情啊,很伟大!”许静芝说:“你这话说得有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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